大汉光和五年,八月十四。
这是费长房刚刚除掉厕鬼的第二天,被厕鬼的身躯重重一压,受伤虽不算太重,但费长房还是打算吃些丹药,静养几日。
费长房又给许邵下了一封书信,告知其厕鬼虽除,但那屈死的小厮赵小七怨气未结,阴魂不散,还会化身再现。许邵心里又怕又悔,遣人带了财物找到赵小七的家人,又在城外给他立了衣冠冢,亲自跪拜上香,后来厕鬼果然不再出现。
……
这一日郡里下令汝南大市翻修整顿,暂时罢市。李十三招呼各小吏正在市里忙活,忽听“啪啪”之声,是又有人拍打市门。
“今天罢市!费掾也在休养,不再作法,请回吧!”李十三隔着大门冲外喊道。
“李大叔?”门外是一个青年欣喜的声音。“是我,子训啊。”
“蓟郎!”李十三一愣,连忙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俊俏青年,身着皂色衣衫,束着一根青色头巾,眉目间依稀是当年那个跟着他跑来跑去的少年市吏,对着他微微一笑。
………
费长房自回乡之后,一直都在打听蓟子训的消息。
李十三说,就在他刚刚离开不久,蓟子训也不辞而别,临行前给费长房夫人岳氏留下一封书信,说一是要出去寻找费长房,二是要去游历四方,见见世面,随书信留下的,还有一千五百枚铜钱,这是蓟子训几年来的绝大部分积蓄。
蓟子训是费长房捡来的,也是他养大的,多年朝夕共处,早已情同父子,在虎荆山修道之时,他便多次想到能有蓟子训在他身边服侍帮衬。回来后费长房几次捉鬼,都让李十三在旁捧水持器,可李十三生性粗笨,也不甚通费长房之心,费长房总觉得不顺手,便更想有蓟子训能在左右。
“费掾!”李十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都说了今日要歇息歇息,谁也你休要再来烦我!”费长房嘟囔着在榻上背过身去。
“费掾,连我也不行吗?”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青年声音笑道。
费长房猛地坐起,双眼直直盯着门外,“是……是子训吗?”他声音一颤。
“正是蓟郎!”又传来李十三粗粗的声音,“您快看看他吧,现在这小子如今真是个漂亮模样……”
“快进来!”费长房整顿衣裳,“吱呀”一声,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迈步进来,“子训,拜见费掾!”
“啊………”费长房微微一怔,“你抬起头来…”
那青年昂起首来,费长房看时,只见他隆准浓眉,双目深邃,分明一个俊俏小生,“快起来吧!”
蓟子训站起来拱个手道:“子训十余年在外,不得服侍于侧,自前几日听闻费掾归来,子训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赶回来,终于得见您……”费长房已是热泪盈眶,二人对视,紧紧相拥。
…………
八月十五,仲秋之夜,汝南大市的市楼大厅,所有市吏团坐在一张大桌旁,费长房坐在正位,蓟子训和李十三分坐左右,三人都是一身新衣,愈显精神。
“今日仲秋佳节,本应各位阖家团聚…”费长房站起来,朝众人行了个礼,“可诸位怜我是无家无靠,愿意陪我在市中一起热闹,费某记在心里,先敬诸位一盏!”
“费掾客气…客气…”一干市吏们都举盏附和。
酒过三巡,气桌上氛渐渐融洽起来,李十三满脸通红,冲费长房道:“费掾,我老李是个粗人,误打误撞,作了这个市掾之职……”他又端起一盏,一饮而尽,“我与您同岁,如今两鬓已见二毛,可费掾却容貌如旧,更兼法术高妙……您若不弃,我愿拜您为师,修习道术,不知您意下如何?”
费长房一愣,却见蓟子训也翻身下拜,道:“不瞒大人,子训在外也已听闻费掾除鬼之事,李大叔想拜师,子训也早有此意。”
蓟子训话音甫落,须臾间满座市吏“扑扑通通”如群蛙入水一般都跪了下来,齐声喊着也都要拜师。
费长房哈哈大笑,“这个好说,诸位不嫌弃,费某照单全收!”他站起来向各位环拜行礼,“只是费某也是初习道术,略通大意……”
李十三嚷道:“费掾太谦,小人眼见得您除了苏七爷家的吊死鬼,还有许功曹家的厕鬼……那厕鬼,好大块头,太平道的龚都已经修道数年,可一遇上它,几乎丢了性命,我们费掾岂不比他强十倍百倍!”
“就是…就是…啊…”一干市吏都附和。
“好!”费长房一拍大腿,“老李既然如此,今日你便作了大师兄,子训与我亲近,排在第二,其余各位都按年齿列序便是……”
市里各种物品本就齐全,当时李十三和蓟子训便招呼众人撤下酒席,摆上香案果品,就在市楼之内一一行了拜师之礼,共计一十四人,都作了费长房之徒。
“老李……”费长房坐着,朝李十三道:“你的名字粗俗,既然入门修道,为师便做主为你取一雅名,如何?”
“师傅肯赐名,那再好不过了…”李十三大喜,“我在族中排行十三,故此大家都管我叫李十三,实则没有大名……不知师傅赐我何字啊?”
“唔……”费长房轻轻拈须,“十三………昔日我朝光武皇帝南阳起兵,曾率区区十三骑冲出重围召集兵马,才有昆阳大捷,炎汉中兴,不如,你便叫李昆吧,表字汉捷……如何?”
“好!好!好名字啊!”李十三哈哈大笑,拜地叩首,“李昆谢过师尊!”
费长房又冲蓟子训招手,“子训你也过来……”
“当时你自称双名子训,可我朝早已下令取名只许一字,子训怕是你家里给你提前预备好的表字,我今日既作了你师傅,今日也顺便再给你取个本名,怎么样?”
“那再好不过…”蓟子训笑道。
“你本名便叫蓟言,表字子训吧!”费长房道。
众人都高兴起哄,费长房下令再摆酒宴,要再饮一番,刚刚举杯,远处黑夜之中忽然隐隐传来一阵低瓮的鼓声,费长房眉头一拧,猛地把酒盏放下,“且住!听………”
众人闻此同时噤声,却听这鼓声愈敲愈急,李昆低声道:“师尊,不瞒您说,近一年来夜里时常有这鼓声,我听声音倒像是太守府门前的鼓……”
“此时深更半夜,怎么会有人在郡府击鼓?”费长房眉头皱得更紧了。
“师尊……”一个名叫董六的小吏突然开口道,“我听人说…这是郡府中闹了鬼……”
“哦?郡府中也有鬼怪?”费长房来了兴致,“是什么时候的事?”
“回师尊,早先便有流言蜚语,弄得人心惶惶,可您也知道,赵太守素来不信这鬼神之事……故此也就这样拖着…”董六答道。
“嗯………”费长房略一沉吟,忽然站起,“咱们去看看!”
一群人都喝了不少酒,一说去抓鬼,又有费长房在带着,个个都兴奋不已,嚷着:“走走走!”一窝蜂跟着费长房走出汝南大市来。
此时街上已是空无一人,费长房领着十几人循着鼓声的来源慢慢行进,不多时便到了郡府附近,再听那鼓声,已是近在咫尺。
李昆四下看了看,对费长房低声道:“按照旧制,此时已经宵禁,可近些年来官府对此也放得松了……”话音未落,只见背后忽然火光闪动,“什么人!夜里在外面乱窜!”一队手持火把的衙役土兵忽然从后面围了上来,“嚓嚓”地钢刀纷纷出鞘,兵刃的寒光映在众人脸上。
一干市吏吓得面如土色,有几个更是扑通跪倒,连连求饶,“军爷,小的们只是出来散散心……”
“汉家律例,宵禁之后不得外出,你们不晓得吗?”为首的一名小官模样的人厉声喝道。
“原来是耿县尉……”费长房轻轻一笑,迈步出来行了个礼,“县尉大人仲秋佳节也不在家团聚…怎么亲自带队巡夜呢……”
那人一愣,又仔细看了看,忙笑道:“哎呦,原来是费掾……耿武实在是失礼了……”他拱了拱手,扭头冲众兵丁喝道:“还不快把刀收起来!休要冒犯了费掾!”
费长房笑道:“耿县尉客气了。”
耿武略点了点头,“费掾今夜出来,可是又要去作法除妖吗?”
“不错。”
“费掾前天才刚刚除了那厕鬼,全汝南无人不钦佩您,不知今日又是要去哪里?”
费长房微微一笑,“耿县尉可听见这鼓声了吗?”
耿武脸上变色,道:“费掾……您……您是要到郡府去?”
“正是!”费长房道。“听说有妖怪在郡府门前击鼓,费某特地来看看,这些人都是我的徒弟,今日也带他们出来历练历练……”
“原来如此……”耿武舔了舔嘴唇,“不瞒费掾…这在郡府门前击鼓的……其实不是个妖怪……”
“哦?”费长房眼睛一亮,“不是妖怪,怎会半夜击鼓?耿县尉可曾见过?”
“自去年起,这夜里就常有鼓声,县令命我查办此事,那天夜里我带人守在郡府门外……”耿武压低了声音,“到了快三更时,您猜怎么着?竟然是太守从府中出来,拿着鼓槌不断敲鼓……我们心里奇怪,可谁也不敢去问太守,另一面又怕县令再催促,故此只得托言是有妖精捣乱,以此堵住县令之口,百姓们以讹传讹,都以为是有鬼…结果弄得人心惶惶…”
“太守?”费长房面露怀疑,“府君大人怎么会半夜起来敲鼓,必有蹊跷,我更要看一看!”
费长房轻轻踱步,侧身躲在郡府对面的石柱之后,李昆、蓟子训和耿武三人也都跟在后面。此时正是阴历十五,皓月当空,只见郡府门前,有一个衣着华贵之人正在击鼓,“咚……咚……咚……”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响起。
映着月光,费长房看见这人的服饰冠帽,的的确确正是太守的模样,只是离得远,看不清面容。
耿武低声道:“费掾回来的日子短,见过太守的次数不多…在下与赵府君多次谋面,他的身量体型,耿某都熟知,此人必是太守大人无疑……费掾还是注意些,别冒犯了太守……”
费长房狐疑,道:“即便是太守自己出来击鼓,深更半夜何必要换上官服,怕是其中还有问题……”他回头道:“子训,取朱砂来…”
蓟子训在怀里一掏,把一小包朱砂捧了出来,费长房手里抓了一小撮朱砂,念起咒语,百阴符慢慢飘了起来,费长房把朱砂在空中一扬,百阴符与朱砂接触之时立即变成了亮红色,紧接着一束红光直照向那击鼓之人。
耿武低低一声惊呼,“费掾莫鲁莽!”
却见那击鼓之人被红光一照,突然哀嚎一声,那腐朽低哑的声音竟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紧接着那东西身形一闪,竟自窜进了郡府之中。
“啊?”耿武此时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费长房面色凝重,收了法术,“这是个不干净的东西……绝不是人……除非太守他……本就是个妖怪……”
“费掾莫要乱语……”耿武想反驳他,可刚才奇怪的声音确实让他也颇怀疑。
“这怪物今日受了我一击,不会再出来……”费长房沉吟了一会儿,对耿武道:“耿县尉,请你明日去郡府一趟,代我求见太守”
耿武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点点头。
月光依然照着大地,一切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