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回家的路上,费长房脑子里一直在想那白须老翁。
他很清楚这事说与旁人恐怕谁都不会信,甚至还会笑他是失心疯,但自己看见的确实那么真实。
回到家里,见了内人岳氏,他想了想,最终也没向妻子开口说他所见之事。
当夜,费长房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费长房睡眼朦胧地打开房门的时候,蓟子训已经等在外面了。
听得门响,蓟子训三两步上走前来,右手紧紧攥着什么物事,左手指了指一丈开外拴着的一匹矮马,“费掾!东西都备好放在马了。”
“嗯……”费长房点点头。他瞟见蓟子训右手紧握,问道:“你拿着什么?”
蓟子训把手打开,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小小的红绸盒子,“三十而立,子训愿大人前程似锦,福寿康宁。”他笑起来,露出嘴里两颗小小的虎牙。
一股暖流撞进费长房的心窝,他伸手接下盒子,“走…走吧!”他发现自己眼底竟有些湿润。
蓟子训牵了一匹矮马,驮着要送给太守的礼物,走在前面,费长房放慢脚步,把手搭在马鞍上。
费长房从侧后看着蓟子训棱角渐渐分明的侧脸,“这小子真的已经长大了…”费长房想。
他握着盒子的手已经微微出汗,一股奇怪的力量驱使着他脱口而出:“子训,我···昨日在市里,看见了件异事···”
蓟子训微微一笑,“小人知道。”
费长房一惊,“你如何知道?”
“昨日费掾魂不守舍的,眼睛一直往街尾望,小人便猜是有些事。”蓟子训轻轻颔首。
“不过费掾也不必与我说,这事既然只有您看见了,别人都不曾看见,想是上天特地安排,专要让您知道,是您的机缘,小人不敢相扰。”
费长房点点头,默然而行,转过两条街,便到了郡府大门之前。
“哟,费兄!您来得可早啊。”一个衙役打扮的长身男子迎了上来,费长房抬头看时,却是门吏许骈。
费长房毕竟是太守从子,郡府官吏都认得他。
许骈和他年纪相仿,出自汝南仅次于袁氏的第二大世家——许氏,汝南许氏号称“三世三公”,虽比之袁氏的“四世三公”差了一些,但也已经是名震天下。故许骈虽不学无术,也在郡里谋了个差事。
“许兄。”费长房拱了拱手,“今日宾客想必不少,许兄可要有劳啦。”
许骈哈哈大笑,“都是分内之事而已,好叫费兄得知,现下只有徐功曹、张大夫、李别驾三位到了,您也请写了礼单吧!”说着拿了纸笔过来。
费长房接过笔来,刚要写上,拿眼往上一瞧,顿时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却见礼单之上,骏马良驹、明珠玉带、雕鞍宝剑不计其数,自己的“散花绫六匹”竟是寒酸得格格不入。
费长房抬起头尴尬地一笑,“费府君这次…这次…”他记得之前叔父的寿礼从未如此厚重过。
许骈低声道:“不瞒费兄,袁家已定下要让费府君作豫州刺史了。”
费长房不由得一惊,豫州刺史……
“今日袁家的二公子袁术袁公路也要来赴宴,光带来的从人就有三十多个,到时候看看袁家的寿礼,那才是真宝贝呐,袁公路之前的宴会,家父也曾带我去过,与他倒有数面之缘······”许骈有些得意地说。
袁术·······费长房早有耳闻。
听说他飞鹰走狗、田猎歌会无一不通,是全汝南公子哥的头领,也是族中最得恩宠的后辈,袁家派他来给叔父贺寿,看来确实是要提携叔父·······
远远的有一列车队缓缓而来,许骈催促道:“费掾快写了进府去吧,后面又有宾客来了。”
费长房硬着头皮,一口气写下“小子费长房官织散花绫六匹敬贺”几个大字,招呼蓟子训把礼物卸到廊下,便迈步进了郡府。
穿过二门,费长房便看见太守正在堂上与徐、张、李三人谈笑,想到自己位卑礼轻,觉得有些不便上前。
可费府君抬盏饮茶,眼光却正好与他碰在一起。费长房无奈,再次迎着头皮上得堂来,行礼道:“小子长房,见过费府君,恭贺府君寿诞!”
费珉的脸微微板了起来,“嗯”了一声。费长房站起身,也朝坐上的三人各作了一揖。
李别驾抚须轻轻一笑,“这位便是府君的从子费市掾吧,听家里仆役提起过。”
费珉脸上有些涨红,“正是家兄之子。”他朝费长房抬了抬手,“你先下去吧,我与三位还要议些事情。”
费长房垂首,再次行了礼,倒退出堂来,却正与走上前的许骈撞在一起,许骈“哎呦”一声险些跌倒。
费长房连忙扶着他退到廊前,“许兄怎么不在门口忙活了?”
“嗐!外面日头毒的很,我进来歇会儿。”许骈拉着费长房在廊下坐了,“今日宾客多,咱们都上不了堂来,只能在廊里坐。”
时近正午,宾客渐多,堂上慢慢热闹起来。许骈一一指点着为费长房介绍来赴宴的贵客。
“这位是汝阳令江大人,袁家的女婿哟···”
“这两位是程氏弟兄,都在洛阳任职啊···”
“嘿,刘侯爷也到了·····”
费长房看着一个个宾客,耳中听着许骈滔滔不绝,却已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那白须老者又浮现在心里。
“哎,叔父!您··您来啦!”许骈忽然起身,三两步跑上前,搀住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费掾!来见过家叔。”他转身朝费长房招手。
费长房一愣,还是上前行了礼,那中年男子微微欠身算是回礼。“许某还要去拜见府君,费掾请忙。”
费长房讪讪地一笑,回到廊中坐下。过了片刻,许骈将叔父扶进堂内,也回来坐下。“费掾,这位便是我叔父许子将。”
“许子将?”费长房也早听过许邵许子将,是汝南的大名士,每月都要约各方名流品评当世人物,人称为“月旦评”。凡入其评,顿时身价百倍。
费长房听见这个名字心中一动,“许兄,下次月旦评可否引荐愚兄也凑一凑热闹?
许骈苦笑道:“费掾恕罪,家叔清流自重,向来不请外人,兄弟我也没福分一去。”
话音未落,门外一大阵骚乱,一个冠服华贵、脸窄眉疏的少年在十几个从人的簇拥之下步进堂来。
他双目冷冷在厅中一扫,原本喧闹的大厅顿地安静下来,包括太守费珉在内,一二百宾客齐齐站起,朝那少年拱手道:“袁公子!”
那少年略一点头,高声道:“袁氏后生袁术,恭贺府君贵诞!”
费珉连忙走下来,口中道:“公路亲临,费某惶恐......”伸手挽住袁术胳臂,满脸堆笑地将他推至上座,两人并列坐下,厅中又复聒噪起来。
费长房附耳对许骈道:“久闻袁公路少年英豪,今日一见果然。”
许骈轻轻答道:“公路乃是大鸿胪袁周阳的嫡生子,全族视为珍宝,今年就要举为孝廉了......”
“公路确实贤德,费府君又是袁氏门生,今年的孝廉是非他莫属了......”费长房又压低了声音道:“可我却听说,他跋扈焦躁,不及本初深沉有大略。”
许骈叹了口气,“本初早孤,备受冷眼,如今虽已入仕,在族中地位仍不及公路啊......”
他忽地住口,却见对面袁术的从人中走出一名高大瘦削的中年汉子,袍服飘逸,迈步到两人跟前,笑道:“公路毕竟年少,有些骄横是自然。”
两人不禁大骇,本以为轻声细语,怎料却被此人听得真切,许骈强笑道:“上人说的是。”
那人瞥了一眼费长房,问:“这位是?”
“此乃费府君之从子,汝南市掾费长房。”许骈介绍道。
“费兄额上有气,想是昨日曾遇仙人点化?”那人淡然一笑。
费长房心下大惊,想起昨日那白发老者,愈觉奇异。
许骈也有些诧异,道:“费兄,此位是公路的宾客窦上人,乃孝文皇帝窦皇后之苗裔,随高人修习阴阳异术,颇通此道。费兄若有奇闻异见,可说与上人。”
费长房欲言又止,窦上人笑道:“异人狂语,不足为听,许兄还请暂避。”
许骈尴尬地一笑,起身道:“也好,出去透透气。”
“费兄请讲。”窦上人的表情依旧深不可测。
费长房将昨日市中老者之事细细向他敷陈。
“此必仙士,暂留此间。”窦上人沉吟片刻,“以他之法术,本不会有差池,许是他故意让你瞧见。不如今日就去拜见,倘若得他传授,实乃大幸。”
费长房猛地惊悟,站起身来。“此仙人,千载难逢,我即刻便去。”他朝窦上人作了一揖,飞也似地奔出厅来。
他仰看日相,已过午时,正在开市,便径往市中赶来。其时正是三伏天道,费长房奔入市中时已是大汗淋漓。
一干商贩见了他都问好,“费大人!”“来点水?”“果子您拿走些?”
搁在平日费长房可是要耍一番官威,可今日他生怕去晚了那老仙人要走,也不敢停下,冲众人一挥手,直朝街尾赶去。
那卖药的货车儿尚在,旗子也在,只是旗尖上的药壶却不见了,那老者也不在车旁。
费长房围着车儿转了又转,两眼紧盯着旗尖,却始终不敢靠近。
“费掾!”忽然有人在背后唤他。
费长房回头,却正是昨日献给自己散花绫的布铺掌柜陆仲。
陆仲得了他的许可,已把铺子搬到了十字街,此刻正在忙活。
却见陆仲擦了一把汗,笑道:“有位老丈在肆北酒楼上等您,请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