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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和我结婚

【1】原来钟小姐的坦诚,也是要分场合的

钟妩本人,远没有她的名字妩媚。

眼前的女孩子皮肤白皙,五官也生得精致,可神情格外的沉默内敛一些,看人时眸光透着几分和年龄不符的沉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所以唇角的弧度就稍显冷硬一些——正因为周身的这种气质,所以一眼看过去时,并不是那种会让人心生愉悦的漂亮。

除了少数极有城府的,大多数人只要一颦一笑,眉目间就能被人窥出个大概性格。

先前几个来面试的人,类型倒是环肥燕瘦齐全得很,林越看人还算准,心里也有了初步的衡量,所以在见到钟妩的第一刻起,就知道今天这事儿可能要玄了。

这个女孩子,只怕和温柔妥帖等形容词是怎么都扯不上关系的。而这些方面,却是眼下他们找人时必须具备的特质之一。

去书房之前,想到自家姑姑的耳提面命,林越看着钟妩的神情越发温和了些,心内却叹了口气,把见面前想好了要提点她几句的想法按了下去:大不了以后有什么其他工作,再推荐她一下就是了,眼下这事儿……还是算了。

林越走到书房门前,抬手在半掩的房门上轻轻敲了敲,听到里面的回应之后,对钟妩笑了笑:“进去吧,陆先生就在里面。”

“谢谢林助理。”钟妩不自觉的抿了抿唇,推门走了进去。

门内是同样以白为主色调的欧式风格,可装饰之奢,藏书之巨,都并不比落地窗前的身影更令人瞩目一些。

钟妩一眼便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男人。

彼时他正低着头,手上的资料似乎刚看完一页,于是修长白皙的手指动了动,有些慵懒的掀开,将已经看完的部分随意放在了膝上。

许是因为重伤未愈,他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

五月的阳光已然微暖,此时穿过明亮的落地窗,静静的笼在他身上,却反而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苍白的近乎透明起来。

钟妩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甚至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连呼吸都一同放轻了些。

不过在她走过去的过程中,对方仍是偏头看了过来。

苍白瘦削的脸颊,微微扬起弧度的薄唇,微垂的桃花眼,以及……眼底一抹若有似无的光芒。

有人似乎生来便是上帝的宠儿。

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仿佛有神祇早已悉心描画过千万遍,以至于竟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动人。

在与对方短暂的对视中,钟妩率先收回了视线,礼貌的微微颔首。

也许是他身后的阳光太刺眼吧。

钟妩心想。

她来应聘前就已经看过新闻:他遭遇严重车祸之后,在ICU内昏迷了一个多月才醒过来,但伴随的结果是,他的腿恐怕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钟妩自然知道这次工作机会来之不易,所以她这几天不仅查阅了照顾病人的资料,也一直在恶补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相关知识,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她此刻面对的人,却平静的超乎她的想象。

对面的男人将轮椅转了转方向,不料膝上的资料随着他的动作,轻飘飘的散落到了地上。

两人的目光几乎同时看向地上的纸页。

片刻之后,钟妩步履轻轻的走过去,蹲下身子将地上的资料捡起来,视线扫到上面的几个字之后,蓦地意识到,原来这是自己的简历。

她心内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所以呼吸到底有片刻的停滞,不过随即恢复如常。

她将资料双手递至对方面前,待对方接过之后,重新站直了身子:“陆先生好,我叫钟妩。”

“妩媚的妩么?”

他看了看手上的简历,又看了看钟妩的脸,不由得轻轻笑起来,声音温和清越。

钟妩哑然,她当然知道自己和妩媚二字是沾不上任何关系的,但沉默片刻,也只能语焉不详的应了一声:“……对。”

“你好,我叫陆锦行。”

仿佛看不见她的尴尬,陆锦行抚了抚腿上盖着的薄毯,声音里原本清淡的笑意没有分毫变化。

“花团锦簇的锦,不良于行的行。”

钟妩动了动唇,她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可之前的那些准备,眼下似乎全无半点用处。

她当然早已听说了他的名字,可他的自我介绍却终是让她词穷。

陆锦行却仍是那副温润模样,朝不远处的椅子上让了让她:“坐。”钟妩依言过去坐下。

陆锦行的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资料上,片刻之后语气轻浅的发问:“钟小姐是珉城人?”

钟妩点头:“是。”

陆锦行不知道想到些什么,似乎有些出神,半晌,才笑道:“珉城倒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钟妩窥不透他的感慨由何而来,于是并不应声。

“珉大的雕塑专业很有名,据我所知,当地也有几家在业内知名的企业,”陆锦行的视线滑过那份比普通简历详细不知凡几的资料,落在钟妩脸上的时候,眼中颇有几分真诚的探询意味,“这方面,余城倒是比不上的。”

钟妩在陆锦行慢条斯理的语气里,背脊挺得更直,却在第一印象之后深知陆锦行此人远不能以常理度之,所以她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陆先生,我的学历证明……是假的。”

陆锦行看向钟妩,右手随意的放在轮椅扶手上,指尖无意识般轻点几下:“哦?”

这一次,钟妩并没有回避他的视线:“我在珉大只读了两年多。大三的时候家里破产,到处都需要用钱,就干脆退学了。来余城后为了找工作方便,就……”

“钟小姐很坦诚。”陆锦行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看似平静的叙述,像是要帮她从尴尬不堪之中解脱出来。他清浅的笑容里甚至还带了几分赞赏:“坦诚的人大家都喜欢——我也不例外。”钟妩竟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只是在她无声吐出的气息尚不均匀的时候,陆锦行又问道:“刚刚看简历,钟小姐以前在雕塑工作室和广告公司工作过。”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陆锦行眉眼间的笑意也越发真诚起来:“那我很想知道,在面试这两份工作的时候,钟小姐也这么坦诚么?也这么勇于承认——珉大的雕塑系,你根本就没有毕业?”

许久,钟妩都没有回答。

书房里也就再没有其他声响,钟妩却觉得,似乎整个房间里,此刻都充斥着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每一次的扑通声,都让她心里的不堪如同潮水一般,又上涨了一层。

陆锦行身子微微向后,姿态轻松的靠在椅背上,看着钟妩有些慨叹的笑:“原来钟小姐的坦诚,也是要分场合的。”

钟妩面上的表情几乎维持不住。她不知该怎样形容眼前的这个男人,更不知该如何应付他。

或者说……他本来就不该是一个能用“应付”这种字眼来对待的人。

如果不是妈妈的老朋友一力推荐,她无论学历、能力抑或是性格,都是连个面试的资格都捞不到的。可是这份工作一旦拿到,每月的薪酬,将是她从前的四倍。

骄傲,自尊,颜面。这些词本就高高在上,不沾染丝毫的烟火气,每一个都份量极重,可偏偏又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她需要钱,已经需要到……除了不能舍弃的,其他一切皆可舍弃的地步。

钟妩有些艰难的吐出一口气。

“去那些地方面试当然不可能承认,毕竟……就算雕塑方面我完全没有天分,可也还是得在这一行混下去的——因为我这人其实很没用,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钟妩的笑意微苦,陆锦行恍若未闻。

她就算再没有天分,雕塑这一行的收入也比普通工作高一些,她不会舍本逐末。

“对不起,”钟妩有些自嘲的笑容,最终消失在唇角僵硬的弧度里,“实在太贪图这份工作优厚的报酬,所以嘴脸难看了一些。”

原本微闭的双眸慢慢睁开,陆锦行看向钟妩。

他面色苍白,眸光淡然,精致的像幅画。

钟妩抿了抿唇,再次道歉:“对不起陆先生,耽误了您的时间。”

“每个人耍小聪明的时候,嘴脸都很难看,你只是没有例外而已。”

陆锦行在钟妩起身的时候,慢慢说道:“不过,身处困境时为五斗米折腰,也不算什么丢人。”

钟妩面上那份硬撑出来的冷硬似乎没有丝毫的变化,可唇瓣却有一丝几不可见的轻颤。

走出那栋小楼的时候,钟妩身上起的那层薄汗被迎面而来的微风一扫,明明是春日的天气,竟让她感到几分刺骨的凉意。

她朝大门处走去,先前来时匆匆,此刻才有时间细细扫了一眼自己身处的偌大庄园。

陆家的老宅地处余城北郊的虞江江畔,占地颇广,枫林怀抱中的几栋欧式别墅看上去各不相同,但俱是奢华而又不失内敛,风格上有一种迥异而又统一的和谐。庭院内繁茂的花木间隐约有一二处喷泉、雕像点缀。

钟妩朝不远处造型新奇的雕像看了看,可很快便又收回了视线,一直走到大门口,都没有再抬眼。

原本紧闭的大门此时却完全敞开着,一辆黑色劳斯莱斯进来,钟妩朝路边避了避,车子与她擦身而过,朝着相反的方向缓缓驶去。

钟妩走出去之后,又无意识的回过头去,彼时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

门上的欧式雕花几乎完全被郁郁的蔷薇丛覆盖,于是在她看过去时,便满目都是恣意开放的红色蔷薇。

在一片夺目的红色里,钟妩脑海里莫名想起她走出书房前,陆锦行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如果方便的话,希望钟小姐可以尽快辞去现在咖啡厅的兼职,因为我可能需要我的私人助理二十四小时待命。”

【2】先生的未婚妻

第二天一早,钟妩第二次走进陆家大门时,已经不再如昨日般紧张。可想到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陆锦行,又对自己是否能长久的在这里工作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昨晚林越已经发了邮件给她,详细交代了她的工作内容:由于陆锦行的伤还没好,所以只能在复健的间隙处理一些公司事务。林越的工作重心也在公司那边,所以陆锦行日常的工作要由钟妩做详细合理的安排统筹,以便和林越做对接。除此之外,她更要随时处理陆锦行交代的私人事务。

事情不多,但钟妩足以想见这其中具体工作的繁琐。于是她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将其中关于陆锦行生活习惯的部分着重背了多遍,牢记在心。

“您就是钟小姐吧?”一个笑容温和而又不乏干练的中年女人见钟妩进门,迎上来招呼道,“先生在餐厅,让您来了之后直接过去。”

因为她一身居家装扮,钟妩尚来不及猜测,对方已经笑着向她介绍道:“钟小姐可以叫我陈嫂。先生喜欢清静,这边除了我负责三餐,平时只有三个菲佣做清扫工作。”

“陈嫂。”钟妩从善如流的和她打了招呼,跟在她身后朝餐厅走去。

彼时陆锦行正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的切着盘中的培根,听到脚步声,姿态优雅的放下刀叉,拿起手边的牛奶轻轻啜饮一口,喉结因吞咽动作而有了略略的起伏。

“来了?”

他放下牛奶杯,偏过头去看钟妩,笑容恰到好处,不亲近,也不冷漠。

“陆先生早。”

钟妩发现自己在面对陆锦行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将脊背挺得更直一些。

“兼职的事情处理好了?”陆锦行问的随意,她却答的郑重:“处理好了。”

她穿了条及膝的墨绿色V领连衣裙,腰线略高,裙摆微收,正式但又不刻板,如果不是她面上的表情太严肃,倒是有些亭亭玉立的味道。陆锦行笑起来,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是完全放松的闲适姿态:“别那么紧绷。去帮我煮杯咖啡。”

钟妩略松一口气。

每天早晨饭后一杯无糖无奶的蓝山,是陆锦行固定的喜好。她在陈嫂的指点下找到存放的咖啡豆,从中挑出蓝山的时候,动作顿了顿,下意识的看向陆锦行,但见他正有些专注的翻看着手边的一本财经杂志,于是到底还是把心里那点迟疑压了下去。

“陆先生,您的咖啡。”

当咖啡香弥漫开来的时候,钟妩把一杯蓝山放到了餐桌上。陆锦行放下杂志,指尖轻轻划过咖啡杯的杯壁,清越的声音里带了赞叹:“很香。”

可他却不喝。

“人的喜好并不会永远局限于纸上的几行字,钟小姐很认真,却不懂得变通。”

钟妩原先的那一丝迟疑,此时才有醒悟的感觉。

咖啡杯上的热气一点一点的氤氲开来,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与此同时,这几年来都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委屈,却莫名地泛了上来。

“也就是说无论先前被交代了陆先生的哪些习惯和喜好,以后您吩咐的每件事,我都需要再仔细的确认一遍。可只怕到时候陆先生又会觉得我愚笨。”

陆锦行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冒犯”,只是轻笑一声说:“我昨天说过,我喜欢坦诚的人。和那些瞻前顾后的小心思比,我更喜欢身边的人毫无保留,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在这个基础上,只要你不犯大错,我都不会和你计较。”

刻板也好,愚笨也罢,甚至其他的什么执拗、顽固哪怕冒犯都好,和坦诚相比,他都不介意。这算是他给出的承诺,也是底线。

从昨天见面之后一直有些不安的钟妩此刻才仿佛终于有了定心丸,但同时她也不忘问清楚:“大错是指什么?”

陆锦行眸光清亮,唇角微勾:“大概是……吃里扒外吧。”

钟妩的心却彻底地放了下来,她上前把咖啡杯拿走,原本有些冷硬的神情此时看来倒有些平和的意味,说出的话也和上一秒的话题有些南辕北辙:“既然这样,陆先生身上还有伤,咖啡还是少喝一点比较好。”

这位迅速进入角色的私人助理让一直默默站在角落里的陈嫂有些错愕,她不由自主的朝那位一直喜怒难辨的二少爷看去,却更加错愕的发现,他的面上没有半分的不悦,反而挑眉看着钟妩,精致的眉眼里,此时才有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钟妩按照陆锦行的吩咐,把书房里他昨晚看完的整理资料出了详细的文档,发给林越之后,林越也很快发了传真过来。

“这几家公司的人最近一直想约见陆总,你去问一下陆总要不要见。”林越那边应该极忙,语速也飞快,“以后相关的电话都会直接转到你这里,由你记录处理。不过时间久了,你也就知道哪些可以直接推掉,哪些需要请示陆总了。”

钟妩还没来得及回话,林越已经继续说道:“陆总现在是不是在复健?你过去盯一下,一旦超过复健师规定的训练时间,就拿这些文件当理由去拦一下。”

“好的,我知道了。”

钟妩挂了电话之后,匆匆往复健室赶去。

陆锦行的生活其实很规律,他的腿已经拆了石膏,进入复健阶段。每天七点起床八点用早餐,九点有专业的复健师上门为他做按摩及相关的复健治疗。因为他的伤情而专门准备的复健室在二楼,由健身室扩建而成,其中各类复健器材齐全,足以媲美专业医院。

钟妩进门的时候,陆锦行早已经做完了腿部按摩,此时正在复健师的指导下,扶着器材一步又一步的艰难前行。

只是简单的动作,可他的手臂上已是青筋浮现,原本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添了几分病态的潮红。

“陆先生……”

复健师刚开口,陆锦行已经停下来打断了他:“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从林越刚刚的电话里,钟妩已经猜到了陆锦行对于这件事的独断,所以复健师虽然为难却依言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并不算太意外。

复健师走到门口时,不忘交代默默守在那里的“新面孔”钟妩:“陆先生现阶段还只能做这种功能性恢复训练,每天三到四次,每次十五分钟。”

钟妩抬手看看腕表,同样压低了声音:“这次还可以走多久?”

“最多五分钟。”

钟妩点点头。

五分钟后,钟妩准时上前出声提醒:“陆先生,可以了。”

陆锦行微喘着停下来,侧过头去看墙角的落地钟,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倒是尽职的很。”

钟妩把轮椅推过去,扶着他慢慢的重新坐回轮椅上:“能力不足的时候,如果再不尽职一点,怎么讨生活呢?”

陆锦行的额角早已有细密的汗水渗出,钟妩在室内环视一周发现了一旁早已备好的毛巾,她拿过来的时候,陆锦行已经靠在椅背里闭上了眼睛。他因为运动而有些紊乱的呼吸,渐渐平复了下来。脸上难得有了些血色,使得他原本面无表情时那种十足的疏离感,沾染了些许烟火气。

汗水打湿了他的几缕碎发,又顺着鬓角向下,从微敞的领口滑落,直至消失不见。

钟妩弯下身子帮他擦汗,他薄唇轻抿,双眸微闭,睫毛投下一层轻浅的阴影,有一种别样的温和气息。

像一尊精致而又易碎的玉瓷。

钟妩的动作格外的仔细小心,以至于柔软的毛巾贴近陆锦行的时候,有一丝她自己都未觉察到的轻颤。

陆锦行微微睁开眼,面前的人正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他额间的汗水,温热的呼吸拂到他颈间,并不算平稳,但却是清新的,甚至带了一丝诡异的缱绻意味。

好在并不觉得讨厌。

他看着钟妩,突然问道:“即使你那么缺钱,这个时候是不是也觉得,人生的很多痛苦根本是金钱不能消弭的?”

钟妩的动作顿了顿,摇了摇头:“钱确实不能消弭您现在的痛苦,但足以消弭我的啊。”

毕竟我目前最大的痛苦只是没有钱而已。

她想到这里,其实是有些想笑的,可又实在笑不出来。

陆锦行轻笑一声,抬手示意她可以不必再擦了,随后又拄着轮椅的扶手慢慢站了起来。

钟妩想拦,可也隐约知道他并不是会严格遵循医嘱的病人,于是也只得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旁,想着一旦他精疲力竭的时候,自己能及时的上前扶一把。

这一次,陆锦行只走了十分钟,就已经大汗淋漓。

而他在钟妩出声阻止之前,已经自觉的停了下来。

“今天就到这儿,推我出去吧。”

也许因为耗尽了力气,陆锦行的声音轻了许多,钟妩也暗暗松了口气。

钟妩把陆锦行推回房间之后,陆锦行吩咐道:“那几家公司的人我暂时都不见,你让林越找个理由打发了。”

钟妩答应着,正准备离开,陆锦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告诉陈嫂一声,中午准备些杭帮菜。”

“好的,陆先生。”

钟妩把陆锦行的“旨意”传达给陈嫂的时候,陈嫂一副了然的神情:“那应该是何小姐要过来了,只有她喜欢吃杭帮菜。”

“何小姐?”钟妩不解的重复道。

“是啊,”陈嫂笑了笑,“先生的未婚妻。”

【3】我娶你,只是因为我现在需要结婚

陈嫂无意私下谈论主家,但平时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八卦连陆锦行都并未在意,所以她这个时候倒是很想就这位何小姐的情况和钟妩聊上几句。

但她说完之后就发现,面前这位新晋的女助理连最起码的好奇都没有,似乎对工作之外的事情没有丝毫兴趣,只是用平铺直叙的语气交代了陆锦行的话之后,就不再有任何继续交流的意思。

陈嫂笑了笑,转身离开去忙自己的分内事,同时又难免觉得,果然长得漂亮的小姑娘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明明说白了干得也是伺候人的活儿,但那副板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明明也老实低调的很,却平白的让人觉得不舒服。

而钟妩一心想着该怎么把工作做得尽善尽美,以便能在陆锦行身边长久的留下去,所以对于陈嫂的微妙情绪并未察觉。

可饶是钟妩这几年一直有意压抑自己的喜怒哀乐,一心扑在赚钱上,如今第一次见到何雅柔的时候,心里也不由得觉得怪异。

能成为陆锦行的未婚妻,何雅柔自然不可能是什么籍籍无名的灰姑娘。她身材高挑,酒红色连衣裙是channel早春的最新款,脚下配的是Roger Vivier的方扣水晶单鞋,即使身上没有其他的奢华配饰,整个人也是十足的清丽优雅。

可是何雅柔的脸色却不好,似乎没有休息好,完美的妆面也没有遮盖住她憔悴的脸色,而且她的眼底有难以掩饰的焦躁。似乎这周遭的一切都让她不安。

“何小姐您好,我是陆先生的新助理。陆先生现在有一个视频会议,您可能需要在这里稍候片刻。”

钟妩礼貌的开口,何雅柔只是有些敷衍的点头:“好、好。”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仿佛落到了无限远处,碰也不碰陈嫂端过来的咖啡,两手交握在身前,却无意识地越扭越紧。

钟妩默默看着这位神情怪异的未婚妻的时候,自己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来电的号码,心内一紧,一面匆忙的往外走,一面接了起来。

“阿妩?”手机那头熟悉而又温柔的声音,让钟妩呼吸一滞,随即才颤声叫出来:“妈——”

“阿妩,你最近在忙什么?我一直盼着你过几天放暑假了来看我,但程医生跟我说你已经工作了……”

钟妩一面听着一面走出门去,靠在门外的一根罗马柱旁,回话的声音轻柔异常,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就吓到了电话那头的人:“妈,我已经毕业了,这几天刚换了工作,所以有点忙,等过几天有时间了,我就过去看您。”

“好,好……”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慈祥,却又带着些莫名的空茫,“换了什么工作?你爸爸不是说等你毕了业就给你开一个工作室吗?”

钟妩只觉得眼底微微发热,逃避似的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总要在外面积累点经验的嘛,我现在这三脚猫水平,怎么敢开工作室。”

“瞧你说的,怎么就不敢了?”听筒里传过来带了些埋怨的笑意,“你只管去做你喜欢做的事情,有我和你爸在。阿妩,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钟妩后背紧紧贴在罗马柱上,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的颤抖着,用力的深吸一口气,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好。”

我一直都知道的,妈妈。

她正努力的平复着自己内心陡起的波澜,不久,电话那头片刻略嘈杂的声音过后,传过来另一个她熟悉的声音:“钟小姐。”

钟妩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尚未掩去的颤抖:“程医生。”

“刚刚病人情绪出现了波动,为了避免她进一步受到刺激,所以这次通话只能到这里了。”程医生声音里已经有了沧桑的痕迹,却又带着他的职业特有的温和安定,“她这次想起你的时候虽然记忆仍然是混乱的,两次之间的时间间隔却比刚入院时短了几天。虽然只是初见成效,但可见我们之前确定的医疗方案还是可行的。”

钟妩原本紧绷的身体随着她轻轻的叹息,也终是放松了许多。

“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但她的这种情况,我也没办法保证最终她会恢复到什么程度。”

“我知道、我知道。”钟妩站直了身子,将面上最后一丝脆弱也敛了个干干净净,“谢谢您程医生,我妈妈在那边还要麻烦您多照顾了。”

再三感谢了程医生之后,钟妩收了线,心里默默算着银行卡里的余额——即将支付疗养院那边下一疗程的费用,再交完房租,她原先的那点所谓“存款”,也就立即出现了赤字。

前一秒妈妈慈祥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此时钟妩心里却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

在妈妈的心里,她依然是那个千娇万宠的小公主,她所生活的世界更像是个宛若童话故事一般的城堡,到处是衣香鬓影,宝马香车,只要有疼爱她的父母在,似乎她就可以一辈子都这么衣食无忧的生活。

钟妩抬起手,微眯着眼挡住有些刺眼的阳光——

可是妈妈,那样的一个我,早就已经遥远的像一场梦了。

钟妩进门时接到林越的电话,挂断之后,按他的吩咐去二楼书房把他传真过来的资料简单整理了一下,就匆匆下了楼。而彼时陈嫂已经从餐厅的方向走了出来,并且向她示意:“先生和何小姐已经开始用餐了,看样子是有话要聊,让我们不要去打扰。”

钟妩有些为难地皱眉,说:“但是公司那边有很急的事情。”

陈嫂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钟妩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文件,想到林越分外谨慎的语气,最终也只得硬着头皮朝餐厅走去。

餐厅的门虚掩着,钟妩在走廊里踟蹰片刻,试探性地敲了敲门:“陆先生。”

里面并未立即有回应,她也同样没听到有什么交谈的声音。

就在钟妩正犹豫着自己要继续敲门还是就此离去时,陆锦行的声音突然传出来:“进来吧。”

钟妩进去时,发现猜想中一对未婚夫妻一面亲密交谈一面进餐的画面并未出现,陆锦行正坐在他们早上见面时同样的位置上看向她,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但到底并未因她的出现而露出什么不悦的模样,而那位何小姐——

钟妩的目光和抬头来看她的何雅柔撞上,又因何雅柔满面的泪水而迅速撇开了眼。

她上一秒的庆幸此时却变成了深深的懊悔:来得真不是时候。

但她行动上却并未因此有丝毫的停滞,她屏住呼吸走到陆锦行身旁,用对此刻的境况一无所知般的刻板语气汇报:“对不起陆先生,很抱歉打扰您用餐,这是林助理刚刚发过来的,说这件事需要立刻向您汇报,而且他也马上会赶过来。”

她把手上的文件递到陆锦行面前,公事公办的模样无懈可击。

陆锦行并未多说,只是把文件接过去,认真看了起来。

两人简单的交谈之后,就不再有人说话。所以一时之间,餐厅里变得异样安静起来。钟妩站在陆锦行身侧,耳边听着陆锦行翻动文件时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还有对面何雅柔时不时响起的微微啜泣声,面上的神情越发肃然。

不久之后,陆锦行的视线自手中的文件中离开,眉头却是已经微蹙:“去书房。”

钟妩默然,正要推着他的轮椅离开,何雅柔带着哭腔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锦行哥!”

陆锦行闻言,抬眸朝她看去,似乎刚刚记起她的存在一般,神情却仍是温和的:“我还有事,你刚刚说的我已经知道了,就按我说的办吧。”

“不行!”何雅柔连忙起身,对于他的提议断然拒绝,可到了嘴边的话,又因为一旁的钟妩而咽了回去,神情里已经带了几分哀求的意味,“锦行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你让她先出去好不好?”

陆锦行没有回答,而钟妩对他已经有了一个最为初步的了解,所以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先行一步,但此时却并没有任何动作。

她领的是陆锦行的薪水,只需要对陆锦行一个人言听计从。

“她是我的私人助理,工作内容之一就是帮我处理一切私人事务,”陆锦行笑了笑,看向何雅柔,“比如……接下来你我两家解除婚约时需要处理的一些事,也要她来帮我。”

“锦行哥!”

钟妩因他的话愣在原地的时候,何雅柔也已经哭出了声,她惊慌失措的跑到陆锦行身旁,想要握陆锦行的手,却在陆锦行无波无澜的目光中僵住了动作。

她蹲下身子,紧紧抓住轮椅的扶手——即使是未婚夫妻,可她却从不敢轻易碰触他。

何雅柔越发觉得自己的不堪,泪眼一滴一滴地打在陆锦行膝头的薄毯上,很快消失不见:“锦行哥,我知道你并不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可在我听说自己能嫁给你那天,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不管你娶我是为了我这个人,还是因为我家会给你带来助益,我都不在乎。我们能联姻对两家来说都是皆大欢喜的事。”

“我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也因为太喜欢你,所以我才什么事都不敢瞒你……我知道你最不喜欢有人骗你,”何雅柔哭得有些哽咽,早已顾不上钟妩还在一旁,有些语无伦次的哭着哀求陆锦行,“锦行哥我错了,我知道我不该一直那么贪玩,你给我一个机会,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真的错了……”

在何雅柔的痛哭声中,钟妩越发觉得自己是这里最为尴尬的存在,对于何雅柔口中的“错”她亦有了一丝的好奇,但这种好奇也不过是仅仅出现了一丝苗头,就被她自己暗暗掐灭,不留一丝痕迹。

所以她只是更加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只当自己是这餐厅里的一盘一碟,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

她的自我压抑成了习惯,早已驾轻就熟。

陆锦行并未因何雅柔的举动有丝毫的不悦,只是等她哭了一会儿,才拿手帕帮她轻轻拭去颊边的泪痕。

因着他举止中的温柔,何雅柔终于哭声渐止,却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泪眼朦胧的看着他。

陆锦行把手帕递给她,缓缓开口:“你说错了两件事。”

何雅柔一愣,甚至忘了去接他递过来的手帕。

钟妩也从他短短几个字里,窥见了一丝与他温和面容不符的淡漠。

“一,我娶你,只是因为我现在需要结婚。”陆锦行把手帕放进何雅柔的手里,静静看着她,“你我恰好适龄,确实和喜不喜欢没什么关系,但与何家对我到底会不会有什么助益,也没有关系。”

“二,你不敢骗我,也不是因为你喜欢我那么简单的原因。”

陆锦行说到这里,轻笑一声,语气其实没有丝毫异样,在场两个女人却都感觉到其中一种说不出的讽刺。

“你只是没有信心能骗我时间太久,又不敢承受知道你欺骗我之后,我一旦生气的后果而已。”

“不、不是的……”何雅柔瞪大了双眼,面色更加苍白,在短暂的失语之后,她下意识的反驳着陆锦行的话。

可是陆锦行无动于衷。

何雅柔死死抓着他膝上的薄毯,原本有些干涸的泪水顿时又涌了出来,“不是这样的锦行哥,你要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保证我以后不出去玩了,再也不见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以后就乖乖留在家里照顾你,好不好?”

“带着你和前男友的‘爱情结晶’嫁过来照顾我么?”

【4】我需要为陆先生做些什么?

陆锦行轻轻几个字,一旁的钟妩听得一清二楚。她几乎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但随即意识到如今的情况,死死屏住了呼吸,此时才彻底后悔,刚刚哪怕违逆陆锦行,也该在何雅柔要求她出去的时候第一时间消失在这里。

陆锦行似笑非笑,拂落灰尘一般将那条薄毯自膝上拂落一旁,不再看失魂落魄滑坐在地上的何雅柔,而是瞥了眼一旁的钟妩,那一眼里有让她心头一窒的凉薄。

钟妩急忙敛眸,眼观鼻鼻观心,动作利落地推起陆锦行的轮椅往餐厅外走去。

何雅柔抓着薄毯的指节泛白,直到看着陆锦行的轮椅消失在门后,终是失声痛哭。

她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她明明也是一心盼着嫁进陆家的,她是真的喜欢陆锦行,可是初恋男友邀她婚前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想起那些懵懂却又甜蜜美好的过往,到底还是没有忍心拒绝。

可谁知道,最初以为的简单的碰面,却在醉意朦胧的春风一度之后,竟出了这种差错。

她也去过医院想偷偷堕胎,可检查后又被告知身体有异,这个孩子一旦打掉只怕以后很难再有怀孕,她不敢告诉父母,又不敢欺骗陆锦行。陆锦行说得对,这件事被揭穿的后果,她根本承受不起。所以她只能来找陆锦行坦白。

可见到陆锦行的那一瞬间,她又后悔了。

这个男人太吸引人,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再也忘不掉。

他的每个眼神,每一句话,都让她沉醉其中,饮鸩止渴一般无法自拔。所以即使明知自己的不堪,可在这眼看就要到手的幸福面前,她根本放不了手。所以那一瞬间,她的心思还是忍不住有了变化。

希望他能因为自己对他的心意而更怜惜自己一些,希望他能看在何家的背景上原谅她这一次。可她却忘了,她那些小心思,在陆锦行面前从来都无所遁形。看着此刻陆锦行的背影,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一错再错。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走远了之后,餐厅里何雅柔的哭声也渐渐被抛到了身后,钟妩推着陆锦行进了电梯,按键之后又默默退回到了陆锦行身后。直到两人进了书房,陆锦行才抬手示意钟妩松手,自己转动轮椅到了书桌前。

他看着钟妩刚刚拿过来的那份文件,指尖有一下无一下的轻轻敲击着桌面,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整个人却是沉静的,似乎丝毫没有被之前的事情所影响。

钟妩从落地窗前的软榻上拿过另一条薄毯,轻手轻脚的走到他身旁,弯腰把薄毯搭在他膝盖上,又仔细的将边角抚平。觑着他的脸色,斟酌着打破室内的沉默:“我去帮您拿点吃的?”

陆锦行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不禁莞尔,却也难掩眉眼间的疲惫:“你怕什么,我还不至于为这种小事生气。”

小事?

钟妩觉得,大概不会有人当这种事算是小事。

她面上并未露出任何异样,只是再次问道:“您先休息一下吧,中午大概没吃好?我去帮您拿些吃的上来。”

看得清她眼底的异色,陆锦行亦并不在意她相信与否:“让陈嫂煮点鱼片粥吧。你想吃什么也让陈嫂一起做了。”

钟妩点点头,起身出了书房。

陈嫂按吩咐十分利落的煮上了粥,看了看火之后,擦了擦手走出厨房,见钟妩正坐在餐厅里有些疲惫的轻轻揉捏着太阳穴,笑着过去问道:“钟小姐也没吃午饭吧?想吃点的什么,我帮你做。”

钟妩闻言放下双手:“不用麻烦了陈嫂,我不饿。”

“那怎么行,你已经够瘦了,可不能学外面那些小姑娘们减肥。”陈嫂笑道,“粥我多煮了一些,待会儿你也一起喝一碗。”

钟妩不再推辞,礼貌的笑道:“谢谢陈嫂。”

“先生还好吧?我看何小姐之前哭着离开了。”陈嫂问道。

“还好。”钟妩言简意赅,“现在在忙工作上的事。”

陈嫂向来忠心,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想想陆锦行自出事至今的情况,不免有些唏嘘,不过她见钟妩并不多话,又觉得她是个老实的,于是忍不住攀谈起来:“钟小姐看着年龄不大,刚毕业?”

钟妩并没想到她这是不好直接问年龄的委婉言辞,于是礼貌的笑了笑:“早就毕业了。”

陈嫂原本还想问的话就这么被堵在了嘴边,可她见钟妩一副浑然未觉的模样,只得不尴不尬的笑了笑,起身回厨房看粥去了。

彼时陆锦行已经对赶过来的林越交代好了工作上的事,有些疲惫的靠坐在椅背上:“我已经给姜总打过电话了,他明白我的意思,我们这边只需要按合同执行就好。和东铭集团在谈的合作你们要着重盯一下,这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不能出任何差错。”

“好的。”林越将随身带着的笔记本电脑合上,轻轻吐了口气,一直提着的心此时也终于安放回了原处。

“另外——”陆锦行抬手揉了揉眉心,“婚礼取消了。”

林越是他的心腹,先前查到的关于何雅柔的事情自然也是知道的,和何家的合作也已经先一步搁置了,虽然对于取消婚礼的结果他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因为替代人选尚没有眉目,所以此时他的眉头不由得越皱越紧。

“但是陆总,眼下余城其他有名有姓的人家里,一时根本找不出一个适龄的人来一步步谈联姻了。”

陆锦行苍白的脸色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我知道。”

但他不疾不徐的语气,却让林越的神情更加沉重。

“您这次伤得这么重,万一……”林越顿了顿,没有把话再说下去。

陆锦行轻轻闭上眼睛,微扬的唇角带了一抹说不出的嘲弄:“那两个人,倒真是父子齐心。”

“所以咱们再不还手的话,只怕以后就越来越危险了。”林越看向陆锦行,“陆总,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陆锦行正要说的话,他慢慢睁开眼,看着书房的门被从外面推开,钟妩端着托盘走进来。

“陆先生,粥好了,您先喝一点吧。”

朝对面的林越微微颔首打了招呼,钟妩见陆锦行虽然没有回应,但亦没有出声反对,于是放下托盘,把桌上的文件整理好放到一旁,才把粥端过来,小心翼翼的放到了他面前。

陆锦行看了一眼面前安静忙碌的钟妩,突然陷入了沉思。

林越看着陆锦行一如既往的苍白脸色,心内不由得喟叹一声,站起身来:“陆总,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公司了。”

陆锦行看他一眼:“你先下楼吃午饭吧,我还有事要找你。”

“好。”林越点点头,尚因眼下的境况焦虑着,并没有多问什么,便向门外走去。

钟妩正要和林越一起离开,陆锦行已经出声叫住她。

“钟妩先等一下。”

钟妩依言留下,她以为陆锦行有什么事要交代,但一直到林越离开之后好一会儿,她也并没有等到陆锦行再开口。他只是静静的坐在原处,拿了汤匙一下一下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碗内热气氤氲,随着他的动作,香气也一点一点弥散开来。

书房内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中。

而钟妩已经在这片刻的沉默里,将自己这半天所说所做的事迅速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她自认除了之前闯进餐厅那件事之外,并没有出什么错,而就算是这件事,陆锦行也说过并未生气。

是以虽然她并不清楚陆锦行眼下的沉默是为什么,但已是微微松了口气。而陆锦行下一秒打破沉默的问话,却让她觉得,气似乎松早了。

“当初为什么没有留在珉城?”

钟妩不由侧目,陆锦行看到她微微错愕的模样,只是不经意的笑了笑:“闲聊而已。”

因为是给陆锦行这种人做私人助理,所以钟妩将简历准备的极为详细,但她也知道除了自己所提供的,陆锦行也一定会派人调查。所以她认定陆锦行此刻的“闲聊”,无非是想将自己的底细了解得更清楚些,于是她自然也只能老实回答。

“珉城不算大,家里出事后,各色嘴脸也算是都见过一遍了,说我脆弱也好,虚荣也罢,那种环境……是没有办法重新开始的。”有人是雪中炭,有人是锦上花,她见识了落井下石,却也发现同情和怜悯反倒更让人想逃。

“这方面我们倒有相像之处。”陆锦行将喝了几匙的粥放回原处,目光愈加深邃几分,“陆家虽然有些家底,但总归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我在我的父母双双过世后,人情冷暖也是见识了一些的。”

钟妩没想到陆锦行会说起自己的事。她所经历过的一切,以及那些过往所带来的后果,都如同巨石般压在她心口,即使已经喘不过气也只能负重前行。陆锦行几句话轻描淡写,但其中的艰难已经可见一斑,钟妩看着他,突然就有些分不清,心头蓦然而起的那抹悲凉,为的是自己,还是他陆锦行。

和钟妩的失神相比,陆锦行的目光却清明无比,他拿手帕轻轻擦拭过唇角,看向钟妩:“之所以选择来余城,主要也是为了余城疗养院吧?”

钟妩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是,我之前查过,余城疗养院对我妈妈这种情况很有研究,设施、环境也都是一流的,算是全国范围内最好的选择。”

陆锦行笑起来:“费用只怕也是国内最昂贵的。”钟妩低了低头,并没说话。陆锦行放下手帕,抬眸看她。

“如果昨天的面试失败了,疗养院那边你还能撑多久?”

“能交出下个疗程的费用。”也仅此而已了。

钟妩笑意微苦,不过眼神里又透着打不死的坚韧:“不过昨天来之前我也想过的,实在不行还可以找其他工作,或者再多打几份工——总不会毫无办法的。”

为了妈妈,就算走投无路,她哪怕是爬,也得爬出一条路来。

“或许我们可以做个小交易,你可以不用再这么辛苦——”陆锦行白皙修长的指尖轻抵着下颚,目光流转,“还可以把你妈妈送到美国接受最先进的治疗。”

钟妩呼吸一滞,她不明白话题为什么会突然变化,变化到让她几乎失去任何言语的境地。

陆锦行仿佛并未看见她的怔忡,眼底有清浅的笑意:“对这类病情的研究,国内到底还是起步较晚,不如美国更完备一些。”

钟妩心中却并没有喜悦,有的只是震惊和错愕。她早已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即使这世界上真的有童话般美好的故事存在,她也并不相信自己会遇到。

只是她一时想不到,和陆锦行这样的人,她有什么可以当做交易。

于是她看着陆锦行精致的眉眼,神情越发谨慎:“我需要为陆先生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

陆锦行唇角轻扬,原本的疏离感被面上浅淡的笑意溶解了些许,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似乎不再那么的遥不可及。

“和我结婚。”

【5】人有弱点的时候,是不敢不懂事的

“和我结婚”这四个字,每个字钟妩都认识,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合在一起,她却好像完全听不懂。因为陆锦行的语气随意到,似乎他不过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晚饭的菜色,又或者是明天要穿的衬衫的款式。

可在她吃惊到已经完全僵硬的表情下,却无端地心慌起来。

陆锦行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话给钟妩造成的无措,他伸手抚平薄毯一侧微微翘起的边角:“我说过,陆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我自然不例外。而目前我需要以一段婚姻关系为前提,去争取一部分利益。”

“婚姻存续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三年,这期间你妈妈可以得到最好的治疗,你也可以选择继续你的学业,或者是做你喜欢的工作。至于离婚后的补偿——三百万,五百万,甚至更多,只要你不找什么麻烦,钱对我来说并不是问题。”

在钟妩的沉默中,陆锦行的语气依然不疾不徐。

“你虽然不够聪明,但好在不蠢。和不蠢的人合作,可以少生许多的枝节。”陆锦行轻笑,“说来也是何雅柔的事情提醒了我,所谓的联姻终归是件麻烦事,不仅生意上会有所牵扯,一开始以为勉强合适的对象,也很可能是个养尊处优满脑子不切实际幻想的蠢货。”

无论赞同或是反对,钟妩觉得自己似乎总应该说些什么。

“说实话陆先生,您这个提议太突然了,我可能……”钟妩绷直的背脊已经垮了些,认真斟酌着措辞。

陆锦行对于她的反应毫不意外的轻笑出声:“大概我对于婚姻从不抱不切实际的期待,所以在我一旦需要的时候,也并不觉得用钱来买卖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钟妩还要再说些什么,陆锦行已经抬手制止了她:“答应还是拒绝都不急于一时。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一早你过来给我答复,我们再来讨论这件事。”

钟妩觉得,他如果想说服她,完全可以把条件提的诱惑力更强一些,又或者说为了安抚她,至少也可以承诺无论她怎样选择,他都不会改变目前这份工作给她的现有待遇。可他不欺哄,也不威胁,只是再平静不过的说几句话,然后打发她离开。

不知道是笃定她会同意,还是并不在意她会拒绝。

毕竟同样的条件,大概想来和他做交易的人能排满整个余城,而她如今成为他考虑的对象,不过是因为占了天时地利而已。

钟妩朝他微微颔首之后,向外走去。

走到书房门外,她握着门把手的动作顿了顿,关门的动作就这么停了下来。她把门又推开了些,看向陆锦行。饶是陆锦行也没有料到她会如此,一双精致的桃花眼看过去时,不免带了些探询。

钟妩动了动唇:“陆先生。”

无论她最后会做什么决定,至少现在她还是他的助理。

“粥还是再喝点吧,下午还要复健的。”

书房的门被从外面彻底关上,锁舌发出轻微的喀嚓声,陆锦行看着门扉有些出神,片刻之后,又看向面前那碗粥,眼角微微上挑。

这个钟妩,一板一眼起来倒是有趣。

自陆家出来之后,钟妩都觉得自己的思维有些混沌。她满脑子都是陆锦行和她说起假结婚时的神情,一直到最后进了家门,都仍有些恍惚。

她放下包,把自己重重扔在床上,盯着屋顶的水泥板有些发呆。

当初租房子时,价格所差无几的前提下,在条件略略好些的合租和条件差的独居之间,她果断选择了后者。所以她如今住的小屋子虽然比毛坯房好不了多少,但好在是一个人住,独立的空间至少能淡化一些她离开珉城后心头挥之不去的漂泊感。

也算是一种慰藉,即使少得可怜。

但她还没来得及认真思考陆锦行的提议,手机铃声就已经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她从包里摸出手机,眯着眼看了看屏幕上的备注名:任茜。

“还以为你不见得能接电话呢,”任茜的声音传过来,笑意里带着关切,“你方不方便说话?如果现在不合适的话,我晚点打给你?”

钟妩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没在陆家。我刚到家,下午放假。”

“怎么第一天上班就放假?”任茜顿时惊呼起来,“怎么,陆大少这是体恤员工好说话呢还是难伺候?”

“他……”钟妩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算是体恤员工吧……”

太体恤了,连婚事都要一并帮忙解决。

“那还好,我还担心他有应激障碍太难伺候呢。”

任茜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昨晚钟妩给她的电话里,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她应聘成功了陆锦行的私人助理——自从钟家出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钟妩这种情绪起伏明显的喜悦了。

“不过你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有气无力的,这才去了半天,要做的事很多吗?”

“只是昨晚没睡好。”钟妩觉得自己的遭遇简直荒诞不经,即使任茜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一时也没办法说太多。

任茜叮嘱她要好好休息之后,才说起了正事:“你放在我店里卖的那些雕塑摆件,感兴趣的客人倒是有一些,但毕竟利润有限,陆家那边待遇那么好,你是不是……”

“不,只要有人买,我就不打算停。”钟妩不假思索的打断她,“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能多赚一点是一点吧。”

任茜早料到这种结果,更是了解她的性格,于是也就不再多劝什么:“之前卖出去的那几件,钱我已经打到你支付宝上了。另外有人想订做一套摆件,图片我一会儿发给你,你看看能不能做。”

“好。”

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钟妩满脑子官司,于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经意一些,像是在开一个异想天开的玩笑:“都说娶了白富美可以少奋斗三十年,那嫁了高富帅也一样可以吧?但这种事情听起来是不是更像一种危机转嫁?”

电话那头诡异的沉默几秒,任茜有些迟疑的声音才响起来:“怎么,你……是想勾引陆锦行吗?”

钟妩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任茜被自己的“推理能力”折服,大笑出声:“虽然你勇气可嘉,不过我劝你还是死心吧。你虽然长得漂亮如今又近水楼台,但陆锦行这种人,也只能是天边的月亮——看看就算了,真想去摘,是要摔死人的。”

说笑几句之后,钟妩挂了电话,在床上躺着躺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只是她梦里一时是父母,一时是陆锦行,几个人交替出现,搅得她睡不安稳。等她有些茫然的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一整天都没怎么吃饭,她此时才终于感觉到饿了,起身去厨房烧了点水,翻了包泡面出来,几分钟后,就端着煮好的面走了出来。

陆锦行所描述的这个交易里,她除了一个已婚的身份之外,几乎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就足以得到一笔巨额回报。如果不是听到这个提议时她太过震惊,说不定她会当场就不管不顾的答应下来。

这明明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是……合作对象偏偏是陆锦行那样的一个人。

钟妩不知道两面之缘的相处之后,该怎样形容陆锦行给她的感觉——他是冷水,是深不可测的寒潭,看似没有棱角,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是柔和的,温软的,但他同时也是神秘的,危险的,只要他愿意,就足以吞噬任何人。

钟妩感知不到他真正的喜怒,所以总有些无端的害怕。

她摇了摇头,不再去琢磨陆锦行这个人。毕竟单纯从妈妈的病情方面考虑的话,她似乎是不该有任何犹豫的。

从一片杂乱无章的思绪中回过神,钟妩发现面前的泡面已经快凉了。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头喝了口汤,挑起碗里的面吃了起来。于是不免又想起陆锦行。也不知道中午那碗粥,他最后喝了没有。

第二天一早,钟妩出现在陆锦行面前时,即使简单化了妆遮掩,但仍是能看到眼底睡眠不足留下的浅淡阴影。

陆锦行已经吃完了早餐,一副安然闲适的模样看她:“考虑好了?”

钟妩视线下移,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是。”

她以为自己早已摆正了心态,但没想到如今站在他面前被他这么打量着的时候,仍是冒出了些马上要卖身为奴的羞耻感。

在林越进门的那一瞬间,这种感觉尤甚。

而陆锦行并没有问她考虑的结果,只是示意林越把拿过来的文件递给她:“如果还有其他要求,可以提出来。”

钟妩有些意外的看他,但随即又有些释然:自己的境况,对方的条件,大概不同意才是不正常吧。在这种近似自暴自弃的心态里,她从林越手中接过那份协议时,面色已经坦然了许多。

林越早已从昨天得知这一消息时受到的冲击里恢复如常,他看向陆锦行:“董事长今天下午三点的飞机回余城。”

陆锦行看向钟妩。

彼时她已经一目三行的看完了协议,其中条款详细明了,诚意十足——除了两人的婚前财产需做公证,其余大多内容都只是在确保她事后将得到的利益,对她的要求也无非是这三年内一切以陆锦行的利益为重,其他并无什么太大约束。

甚至她的私人感情,也只是注明了不可公开,而不是强横的要求不能谈恋爱。

而落款处,是陆锦行已经签好的名字,遒劲有力行云流水,字如其人的赏心悦目。

陆锦行将她暗暗松了口气的模样看在眼里,唇边的笑意温和:“美国那边的医院我已经让人联系好了,你准备一下,随时可以把伯母送过去。余城疗养院的医护组也会一起去——毕竟异国他乡,医疗水平再高,身边如果全是陌生人,只怕也不利于调养。”

钟妩只觉得眼中涩意难忍。

这是她自昨天打定主意之后就有的担心,陆锦行却只是三言两语就处理好了。

他太清楚身为一个上位者,该交付怎样的诚意才能让身处弱势的人心怀感激,如果他想收买人心,那这种周到妥帖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再好用不过了。

“谢谢陆先生,”钟妩努力平复着心情,干脆利落的在文件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恰到好处的表现自己的感激,“您放心,协议里的要求我都会认真遵守,一定不给您找任何麻烦。”

陆锦行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林越抬手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复健师应该已经到了。”

陆锦行阻止了钟妩要为自己推轮椅的举动:“我让人在三楼给你收拾了一个房间,你现在过去看看。如果缺什么,尽管让人去添置。”

钟妩抬眸看过去,但随即又觉得既然是“结婚”,住进来似乎也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不等陆锦行的回应,就已经移开了视线:“我会尽快搬过来。”

对于她的识时务,陆锦行也仅仅是一笑置之:“一会儿从民政局办完手续,顺路带你回去收拾东西。”

钟妩点点头:“好。”

林越推着陆锦行去复健室的路上,想到刚刚一个人去三楼的钟妩,又想想陆家复杂的形式,还是有些担心:“不会出什么纰漏吧?”

陆锦行神色淡然:“这世上没有绝对不会出纰漏的事,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林越虽深以为然,却做不到陆锦行那般平静:“好在钟妩看起来倒是个懂事的。”

陆锦行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人有弱点的时候,是不敢不懂事的。”

【6】是我认错人了,对不起

钟妩走马观花一般参观了房间之后,就老老实实的去一楼客厅里等陆锦行了。

即使签了协议马上就要去民政局办手续,但她并不觉得自己真有资格指挥着这里的人在所谓“自己的房间”添置东西,更何况陆锦行给她准备的,已经足够好。

明亮清雅的套间,是和整体装修一致的欧式风格,有独立的小书房和宽敞的衣帽间。只不过钟妩反而觉得,与其为她准备衣帽间,倒不知陆锦行会不会同意,能给她一个单独的小空间做工作间。

只是这个想法一冒头,就被她迅速扼杀了:这种“得寸进尺”无疑是可笑至极的。

钟妩整个人陷进宽大的沙发里,她靠坐其中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事实上,她仍然觉得像是在做梦。遇见陆锦行之后,她所遭遇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清早空气里带着的那一丝丝凉意,也已经融化在了渐暖的阳光里。在这种近乎安恬氛围里,钟妩一直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有了片刻难得的松懈,所以在门外的脚步声渐近的时候,她睁开眼睛看过去时,唇边甚至还带着一抹不自觉的清浅笑意。

自门外走进来的人,因为背对着耀眼的阳光,连带着整个身影都变得有些刺眼。

钟妩微眯着眼睛,站起身来的同时,忍不住抬手在眼前挡了挡。然后她才看清不远处站着的人。陆锦行给人的感觉是精致却又疏离的,眼前的人五官和陆锦行有一二分相像,但却又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高大英俊,面部线条硬朗,眉眼间却似乎带着能伤人的冷冽。

这个人……原来她有生之年,真的会再见陈锦航吗?

钟妩难以抑制顷刻间紊乱的心跳,面上一阵阵醉酒般的烧灼,于是对面的人看过来的时候,她终是难忍眼底的酸涩。

“锦航哥……”

温室一朝不再,钟妩看了太多落井下石的嘴脸,也受过故旧恶意满满的奚落,她忍耐过,反击过,也终是随着艰难忙碌的生活渐渐麻木着。

于是她以为自己早已百炼成钢,不再去希求他人是否会给予温情。

她也早已经忘了,这世上原来还有一个人,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动作,即使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用不带任何温度的目光看她一眼,她那些虚妄的假装坚强的面具,就已经轻而易举的碎掉了。

对方原本移开了的视线重新落回到她身上,却并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

即使明知道陈锦航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如此,但她陡然间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客厅里一片寂然,只有角落里落地钟秒针行走发出的轻微声响。

一秒,两秒,三秒……指针在表盘上以一种从不会行差踏错的频率奔走,而钟妩就在这仿佛凝固住的空气里,在对方那种来自陌生人的打量中,从心跳失序的境况下一点一点的抽离出来。

她心口微凉,用带了三分试探,两分希冀的目光看向他。

“……我、我是钟妩。”

直视她的男人薄唇微启,语气也并不比他冷峻的外表热络:“怎么,我们以前见过?”

钟妩努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

原来……已经不记得了吗?

问出的话并未得到她的回答,他眉峰微挑。

钟妩垂在身侧的手悄无声息的收紧,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平复了呼吸,声音听起来板正而又克制:“对不起,这位先生。”

如果说先前还有几分惶惑,可是“对不起”三个字说出口之后,钟妩突然发现,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对待他,其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

钟妩微微低下头。

“是我认错人了,对不起。”

片刻之后,她重新看向他,眼睫尚有几不可见的颤动,但面色已经平静的仿佛从未起过任何波澜一般:“您好,我是陆锦行先生的私人助理钟妩,不知您找陆先生有何贵干?”

听了她的自我介绍,对方看她的目光里不由带了几分探究,只是还未开口,陆锦行带了两分笑意的声音就已经从身后传来。

“大哥。”

钟妩一愣。

而被陆锦行称呼为“大哥”的那个男人,朝声源处看去,之前目光里的漠然依旧,但随意的语气已经显出了一丝亲昵:“你这里倒难得见到生面孔。”

陆锦行笑了笑,按下扶手上的控制键,片刻之后,轮椅在钟妩身旁停下来,他静静的看她一眼,眸光温和的给她介绍:“这是我堂哥。”

“陆锦航。”他沉声说出自己的名字,姿态疏离的将右手伸向钟妩。

陆锦航。

钟妩礼貌的伸手与他交握,但也仅仅是刚刚触及他冰凉的指尖,就已经一面微微颔首,一面收回手去:“陆先生您好。”

陆锦航径自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而钟妩则半蹲下身去,仔细的帮陆锦行把腿上的毯子抚平了些,掖紧了边角。

陆锦行任她忙碌,看向陆锦航的目光里笑意温文:“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陆锦航面上的冰冷才是才堪堪有了一丝消融的迹象,“这两天事情太多,直到今天才有时间来看你。”

“让大哥费心了。爷爷今天下午回余城,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还要过几天,日本那边的事情有些麻烦。”

陆锦行笑叹道:“咱们一家人很久没有坐下来一起吃顿饭了。”

兄弟俩谈笑的过程中,一旁的钟妩都没有任何存在感,她虽然一言不发,但始终身姿笔挺,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陆锦航离开。

菲佣收拾了茶几上的咖啡杯,钟妩才出声问陆锦行:“陆先生,现在去么?”

陆锦行微微偏过头看向她,原本苍白的面容在渐暖的阳光下,难得有了一丝血色,于是精致的眉眼也沾染了些许温度。

“林越之前已经先去车库取车了,现在就在外面等。不过……”他稍稍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你似乎脸色不太好。”

他仅是陈述,语气里没有半分疑问的意味。

钟妩敛眸,语调亦无起伏:“我之前认错了人,以为——”

以为陆锦航是她的什么人呢?邻居?朋友?初恋?又或者仅仅是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中,唯一一个让她尝尽苦恼挫败的……故人?

似乎没有任何一个词可以完整的概括他们过去的关系,更何况当年的陈锦航,已经变成了今天的陆锦航。在余城,“陆”字代表着什么,她如今已经再清楚不过,于是她的迟疑让自己都有些想笑:这个人对她来说,到底又算是什么呢?

“以为陆锦航先生是我曾经的一个朋友。”

陆锦行将她言语间的轻描淡写和神色间的凝重尽数看在眼里,静静的打量她片刻,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眼底略过一抹了然的笑意:“倒未必是认错。”

钟妩与他视线相撞,却又在他流转的眸光下不知缘由的想要闪躲。

陆锦行单手支腮:“我这个大哥向来沉稳,尤其是在陆家人面前,喜怒从不形于色。但他每次不怎么高兴的时候,即使表面依然滴水不漏,右手都会无意识的握一下。”

陆锦行唇角的笑意轻浅,仿佛说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他最是能忍,近两年更是足够克制,这种情况已经极少见了。”

钟妩下意识的去回忆刚刚陆锦航的所有言语动作,可是却没有答案。她满脑子都是陆锦航这个人,却对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印象。

“在你叫他锦航哥的时候,”陆锦行并未让她回忆太久,就已经出声为她解惑,“我那个时候已经在了,可不仅是你,连他这种向来警醒的人都没有察觉——我是不是应该说,你对他来说足够特别?”

在钟妩长久的沉默之后,陆锦行看着她,姿态依旧轻松:“知道他确实是你‘曾经的一个朋友’,会让你改变什么决定么?毕竟……现在后悔还算来得及。”

“陆先生说笑了,”钟妩勉强扯出一个微笑,看了看墙角的落地钟之后,见原定的出发时间已经快到了,于是又重新回过头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稍等片刻,我想去趟洗手间。”

陆锦行眼角微弯:“当然。”

钟妩第一时间反锁了洗手间的门,有些脱力一般靠在门后,仿佛要溺水一般,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死死的,指甲几乎快要嵌进皮肉里。

却感觉不到疼。

在意识到陆锦航已经“不记得”她的那一瞬间,其实她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了许多念头:她觉得无论是真的忘记,还是想要忘记,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其实根本没有太大差别。

可当她确认了陆锦航只是不愿承认他的“记得”,除了可笑,她再也无法为自己贴上任何标签。是的,她只觉得自己可笑。原来时隔数年,她的言行举止,甚至于她这个人的存在,始终都是会惹他厌烦的。

她仰起头,终是咬紧嘴唇无声的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胸腔间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情绪,似乎随着眼泪一齐宣泄了出来。钟妩醉酒一般踉跄着走到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撩起冰冷的水流泼到脸上,直到觉得整个人清醒了些,才扶着洗手池抬起头来。

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水珠沿着脸颊滑落下去,因着微红的双眼,一时让她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水滴,还是眼泪。

她抬手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一把,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的时候,眼底已经一片清明。

钟妩回到客厅时,陆锦行仍等在原处,面上看不出半分不耐。

她走到陆锦行身旁,有过瞬间龟裂的面具在走出洗手间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修复的几近完美。

“我们是不是现在出发,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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