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惊蛰,雾隐巷。
细碎的风哀嚎着挤进了门窗的缝隙,夹杂着一丝丝苟延残喘的凛冽。
百术斋在雾隐巷的铺子中算是最不起眼的一间。略显寒酸的铺面上挂着一块老匾,“百术斋”三个字却写得苍劲有力,匾上没有落款,却有一言难尽的缱绻沧桑。
铺子里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孩坐在柜台后,手指不停在计算机的按键上按个不停,随着账目一点点明晰,她眉头上轻蹙起了一个结。天气渐暖,火盆里的炭火氤氲成温热醉人的暖意,微红的脸色让她本来就姣好的面容更加明艳动人。
只是一身卡通图案的T恤让她看起来和这铺子里古色古香的装修风格极不搭配。柜台旁披着素雅长衫在卧榻上闭目酣睡的男人,倒是与这古朴的静谧交相辉映。
竹染把手里的笔不轻不重地摔在了柜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卧榻上的男人翻了个身,嘴里喃喃说:“小鬼,小心我的柜子,打碎了玻璃可要从你的工钱里扣喽。”
竹染气哼哼地站起说:“老鬼,谢天谢地你还记得我还有工钱,你已经几个月没有给我发工资了,这个月都没开张,我看工钱又要泡汤了。”
和大多数名字只是一个浮夸而又代表美好期盼的代号一样,老鬼不老,小鬼也不小。这也是尘世间大多的无奈之一。
白幻顷刻间睡意全无,他坐起身和竹染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才问:“钱呢?”
竹染指着白幻身上那件洁净如玉的长衫,嚷着说:“钱都让你去讨好隔壁铺子的老板娘了,这衣服贵得都能买下这间铺子啦!男人都是这样,见了妖媚的女人就丧失了理智!”
竹染瞪着白幻,娇嗔的眼神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生气还是吃醋。
白幻拍着脑门,好像是刚从睡梦中拉回了思绪一般说:“哦……对对!还不是你练习‘雷击术’的时候弄坏了我的衣服!你知道的,我的‘术’不能被别人看到。这衣服贵是贵了点,不过青梅的手艺真是没得说。”
这件长衫如玉如丝,竹染一时间竟然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材质。白幻的眼神也渐渐迷离,不知道是在为这衣服巧夺天工的手艺而赞叹出神,还是又回忆起隔壁老板娘的绰约风姿。
竹染气哼哼地伸出手,说:“老色鬼,先把工钱给我。”
白幻打了一下竹染的手心,说:“小气鬼,大不了我再教你一道‘术’,权当是接下来一年的工资好了。”
被白幻触碰到了掌心,那种麻酥酥的感觉包裹住了竹染全身,她羞红着脸,瞪了一眼白幻说:“这可是你说的,骗人是小狗!”
白幻无奈地笑了笑,睡了一天,他的肚子也饿了。他把手插进了袖口里,忽然他玩心大起,问竹染:“小鬼,你猜猜我口袋里有什么?”
竹染拿着账本在核算账目,她头也不抬地说:“虫子!”
白幻讨了个没趣,悻悻地从袖口的暗袋里拿出一颗苹果。
一口咬下去,只听到竹染噗嗤地笑了一声。
白幻盯着苹果被咬过的地方,里面一条肉嘟嘟的虫子正露出了头,惊恐地看着他。
白幻一怔,随即释然说:“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说着把苹果放在了一边的角落里。
竹染揶揄说:“再不开张的话,连苹果都没得吃了。”
三月,春雷乍动。
雷声惊得竹染手中的笔抖了一下,落在纸上的痕迹变成了歪歪扭扭的一条线,就像是一条丑陋的虫子在蜿蜒爬行。
白幻的手指轻轻敲着卧榻,应和着雷声的律动,说:“雷鸣动,蛰虫皆震起而出。该来的迟早会来。”
2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竹染裹紧了外衣,在雾隐巷口的包子铺里买了几个包子,这是她和白幻的晚餐。
兰伯的包子铺是雾隐巷里最早的铺子之一。兰伯是个年逾古稀的古怪老人,他的铺子每天只卖二十一个包子,即使顾客出钱再多,兰伯也不会多卖出一个。
不过每天他都会为白幻留出五个包子,白幻说兰伯的包子里有一种禅意,吃得多了就会顿悟。
竹染闻着包子,怎么也闻不出禅意,却闻出了馋虫。
百术斋门口,一个精瘦的青年挽着一个和竹染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在巷子里徘徊。
竹染眼前一亮,她知道生意来了。
青年叫邱风,女孩叫婉莺。
竹染把他们让进了百术斋里,邱风有些拘谨地问:“这里是百术斋?”
白幻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看着眼前的男女,嘴里含糊地说:“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邱风攥紧了拳头,激动地问:“你是幻先生?”
白幻笑着说:“我这里只做生意,不交朋友。”
邱风说:“有人告诉我在百术斋可以买到我想要的东西。”
白幻问:“你想要什么?”
邱风的眼神里的茫然一瞬间被恨意填满,他带着杀气说:“我想报仇。”
白幻点了点头,说:“我这里只卖‘术’。”
就像是在漫无边际的虚无中发现了一点光亮,邱风斩钉截铁地说:“我买!”尽管他还不明白“术”究竟是什么。
白幻和竹染对视了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狡黠。
邱风说:“我想要一个能帮我报仇的‘术’!”
白幻用两根手指从袖子里的暗袋中夹出了一张窄窄的纸条,说:“你不能选择‘术’,只有‘术’选择你!”说着把纸条递到了邱风的眼前。
邱风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纸条,可纸条就在邱风手指触碰之前融化在了他和白幻之间。
这诡异的景象让邱风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连婉莺早就波澜不惊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讶异。
蝉一样的刺青出现在了邱风的手腕上。邱风看着手腕上的“蝉”,怔怔出神。
竹染也好奇地凑了过去,想看一看究竟是哪一道“术”选择了这个满心仇恨的人。
白幻皱起了眉,眼中露出了难得的凝重,喃喃地说:“居然是鸣虫术!”
邱风举着手腕,茫然地看着白幻说:“这……”
白幻却不再理会邱风和婉莺,他看着窗外雾隐巷亮起的路灯,这样的光景下似乎总有一些难以言说的忐忑在这昏黄的灯光下蠢蠢欲动。
过了片刻,白幻才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鸣虫术现世,世间又该遭受多少无妄的杀戮。”
3
其实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邱风,世间还有雾隐巷这种地方,自然也不会有人告诉他雾隐巷里有一间百术斋。之所以他会找到这里,不过是他心中的执念指引他走到了这里罢了。
邱风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自己的身体里,从心底觉得冷,彻骨的冷。
婉莺握紧了邱风的手,想用自己掌心的温度驱散邱风心里的阴寒。
邱风颤抖着问:“这就是‘术’?”
白幻点了点头,竹染拿出计算器说:“这道术可不便宜,你们是付现金还是刷卡?”
邱风看了一眼婉莺,尴尬地说:“我现在没有钱。但是等我报了仇,钱就不是问题。”
白幻把双手插进了袖口里,似乎有些疲惫了,他躺在卧榻上说:“利息照算。”
邱风又茫然地看着手腕上的刺青问:“我该怎么用这……这道‘术’?”
白幻打了个哈欠说:“你闭上眼睛,就知道该怎么用了。”
邱风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一瞬间好像有无数的声音涌进自己的耳朵里。渐渐地,一阵细不可闻的哭声在他的脑海里愈发清明。
邱风睁开眼,问:“谁在哭?”
白幻慵懒地打哈欠。
竹染在专心吃包子。
婉莺看他的眼神有些担忧。
没有人在哭,可他却真切地听到了哭声。
最后他发现那声音来自角落里的一个苹果,再细细聆听,是苹果里的一条虫子在哭泣。
邱风停了一会儿,又不知所措地看向了白幻。
白幻轻笑说:“你听到了对不对?”
邱风点了点头说:“嗯,它说你咬断了它的尾巴……”
白幻瞪大了眼睛,胃里一阵翻涌。
婉莺轻轻笑出了声,这个内心似乎被冰封了的女孩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这样鲜活的色彩。竹染看着她的样子,若有所思。
邱风懊恼地说:“这算什么?和虫子聊天吗?”
白幻正色说:“别小看了术,它不会无缘无故选择你。”
邱风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挡住了手腕上的刺青。
白幻忽然提醒说:“这道术有一项禁忌,当你驱虫嗜血的时候,虫子一定要吞噬一条鲜活的生命,否则你会被反噬。”
邱风一惊,不过很快就释然了,他的目的是报仇,报仇自然要用生命来祭奠他心中的仇恨。
白幻说:“人有多凶,术就有多霸道。鸣虫术太过凶险,能克制这道术的只有天了。你要好自为之。”
邱风点了点头,只说大仇得报之后,酬金双倍奉上。
竹染拦住了准备离去的邱风和婉莺。她对婉莺说:“这位妹妹,走进百术斋就是缘分,不如你也买一道‘术’吧!”
白幻看向竹染的眼神里满是市侩和赞许,这丫头真会做生意。
婉莺微笑着摇了摇头。
白幻第一次认真地看向婉莺,他发现这个女孩子竟然是个哑巴。
竹染却坚持说:“别担心钱,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亲切,不如我送给你一道‘术’,就算是见面礼吧。”
婉莺有些受宠若惊,正要拒绝。
竹染却走到了白幻面前说:“拿出来吧。”
白幻捂紧了袖口,说:“拿出什么?”
竹染大大咧咧地说:“‘术’,你欠我的,现在还给我吧。”
白幻语塞,只好无奈地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他嘟囔说:“难怪这么大方,敢情是借花献佛。”
白幻不情愿地用双指夹住纸条,递到了婉莺的面前。
婉莺情不自禁地伸手要去接过纸条,纸条在她手指触碰之前突然像是融化了一般。紧接着她的手腕上出现了一只闭目沉睡的小鸟图案。
白幻玩味地笑着说:“居然是宿鸟术,宿鸟对鸣虫,有意思。”
婉莺怔怔地看着手腕上的刺青,邱风也好奇地看着那只鸟。
白幻说:“这是沉睡中的比翼鸟,这道术一生只能使用一次。”
邱风觉得有些可惜,只能用一次的术还有什么意义?
竹染拉着婉莺的手说:“这道术虽然只能用一次,却可以拯救你爱的人。这是一道情意缱绻的‘术’。”
婉莺感激地对竹染点了点头,又看向了邱风,邱风的眼里也满满都是爱意。
趁着夜色,邱风和婉莺走出了百术斋,离开了雾隐巷。
目送着两个人的背影,白幻问:“你早就看到了他们的宿命,所以才要更改他们的结局,对吗?”
竹染透过浓稠的黑暗似乎看穿了他们的命运,她反问说:“每一个女孩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爱情,对吗?”
4
夏天,除了闷热的天气,最多的也许就是此消彼长的夏虫了。
在出租房的阳台上,邱风在向远处张望。
婉莺则安静地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看书,聒噪的蝉鸣也无法打扰她自得其乐的恬淡。
一只蜻蜓轻轻地落在阳台的栏杆上。
邱风弯着腰,看着那只蜻蜓,蜻蜓并没有受惊飞走,反而是迎着邱风比夏日还要灼热的目光抖了抖翅膀。
邱风紧张地问:“找到了吗?”
蜻蜓振动翅膀。
邱风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凌厉,他冷冷地说:“带我去!”
蜻蜓像是顺从的仆人,抖了抖翅膀悬停在邱风的面前,似乎准备指引他去一个地方。
邱风轻轻关上了婉莺房间的门,午后的阳光披在婉莺的身上,让她看起来散发着一种圣洁的光辉,这让邱风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动。对他来说有些事必须要做,为了给婉莺一个未来,也为了自己的余生可以卸下心中的负累。
跟着蜻蜓,邱风来到了郊外的一座别墅区,此时已经是傍晚。蜻蜓直愣愣地飞了进去,可是门口的保安像看贼一样盯着邱风。
邱风想了想,悄然从别墅区的正门离开。
如果他想,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这个保安离开这个世界。
在别墅区的围墙外,邱风选择了一个位置。他四下看了看,喉结突然很不自然地振动着。
很快,十几只飞蛾从不同的地方飞了过来,邱风看向围墙上的监控摄像头,十几只飞蛾心领神会地落在了监控摄像头上。
邱风的喉结换了一种振动方式,发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草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数以万计的甲虫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甲虫的种类有大有小,有些还是彼此的天敌,可是在这一刻它们都放下了成见,受到了同一个声音的指引。
甲虫在邱风面前组成了阶梯的形状,一直通向围墙的另一边。
邱风看了看四周,没有人会在这时候来欣赏虫子们的行为艺术。
邱风一脚踩在了虫子台阶上,一部分虫子因为无法承受一个人的重量而殒命,更多的虫子视死如归一样地填补上来。
当邱风顺利地走进了别墅区里,他又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音。组成台阶的虫子一哄而散,就像瞬间垮塌的建筑物,然后退潮一般四散消弭。
落在草丛里的蜻蜓感知到了邱风的气息,急匆匆地飞到邱风面前。
蜻蜓再一次指引邱风来到一座别墅前。
别墅前有两个保镖在门口守卫,邱风在暗处等待着,一直等到深夜,别墅里的灯也都熄了。
这是胡老板为情人购置的别墅,这几年胡老板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和大多数坏人一样,胡老板发迹的背后有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胡老板最初的公司很小,靠着的心狠手辣和背后的关系,他恶意吞并了几家公司。这其中就有邱风父亲的公司。
邱风的父亲并没有向胡老板妥协,气急败坏的胡老板竟然在一个夜晚杀掉了邱风的父母,然后伪造了一个入室抢劫的现场,并利用伪造的证明材料和身后的关系,他将邱风父亲的公司和财产都转移到了自己的名下。
那一晚邱风因为参加学校的夏令营而躲过了一劫,等到邱风回来之后,发现不但父母双亡,自己也一无所有。
没有了财富,所有亲友都像是躲避瘟疫一样和邱风划清了界限,一夜之间他从众星捧月的少爷变成了唯恐避之不及的累赘。
邱风被送进了孤儿院,在那里他遇到了有着相似遭遇的婉莺。
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邱风一步步查出来那一晚的真相,他得知胡老板就是杀害他父母的凶手。于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亲手杀死胡老板。而且还要拿回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切,他要给婉莺一个明媚的未来。
邱风在阴暗的角落里盯着门口的两个保镖,或许当初杀了他父母的人当中,也有这两个保镖。
邱风看向他们的眼神变得无比阴冷,就像是一条阴鸷的虫子。
5
深夜,雾隐巷。
竹染打了一个哈欠,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她准备回家洗一个热水澡,这天气闷得让人像是生活在蒸笼上。
白幻也走出了百术斋的铺子,他突然抬起头望着天空发呆,夜晚的星空璀璨得一塌糊涂。一阵嗡嗡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就遮住了整个天空,好像是一大块蠕动着的夹杂噪音的乌云。
竹染皱着眉,不由自主地靠近了白幻,她有些胆怯地问:“这是什么?”
即使这个女孩洞悉了世间大部分的事情,可有些事腐朽不堪的程度还是让她不寒而栗。
白幻不再抬头看天,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蚊子!”
十几分钟前,别墅区里。
邱风的喉咙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波。
两只浑身漆黑的蜘蛛从草丛里慢悠悠地爬了出来,这种昆虫通常让人畏惧,却不可否认它带着属于死神的优雅。
蜘蛛爬到了别墅门口,两只蜘蛛顺着蛛丝倒吊着落到了保镖的脖子上。
当保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的时候,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就倒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邱风站在别墅门前,两个保镖的尸体就倒在他的脚下,此刻他才是决定胡老板命运的死神。对此时的邱风来说,打开面前这一扇价值不菲的门,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如果他想的话,他能在一个小时之内让这扇门消失不见。
因为在他脚下的土地内部,他听到了一群白蚁在窃窃私语。
就在这个夜晚的这座别墅里,邱风至少有十几种办法让胡老板死得悄无声息。
但当选择权掌握在邱风手里的时候,邱风却不急着动手,他不希望胡老板死得这样痛快。他要让胡老板痛不欲生,这样他心中积郁多年的仇恨才能得到释放。
他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必要走进这扇门。
邱风的喉咙发出了一种更尖锐的声音,尖锐到人的耳朵几乎没办法捕捉到。
十几分钟后,数以万计的蚊子从这个城市四面八方涌入这座别墅里。
而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也难得地享受到了没有蚊子骚扰的一夜。
一条蜈蚣扭动着细小的身体匍匐在邱风的脚边。
邱风笑了,一个恶作剧一般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胡老板睡得很不踏实,耳边似乎总是有嗡嗡的声音,吵得他辗转反侧,却又不至于让他醒过来。这噪音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戏谑的味道。
或许是晚上没有睡好的缘故,胡老板一直睡到了中午才醒过来。
他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手表,不由得皱起了眉。今天有好几个重要的会议需要他出席。情人没有叫醒他情有可原,可自己的保镖也没有提醒他,这让他很不高兴。
他转过身,看到了情人的尸体。
那具尸体就像是被人放了血一样,透着诡异的惨白。但尸体上还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红肿的包。
胡老板想尖叫,可一张嘴就吐了。
6
和大多数人相比,胡老板的心理素质算是过硬的。他只是恐惧了几天,在这几天里很多和他相关的人都死得莫名其妙。有些是中了虫子的毒;有些是被虫子活生生给咬死的;有些死得还算舒服,是被吓死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参与了胡老板曾经那些不可告人的行动。
几天后胡老板就想明白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毕竟是在血水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才有了今天的地位,除了心狠手辣,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狡猾。他在心里想,想杀自己的人无论是谁,这一次他都失算了。
在这座写字楼的顶层,胡老板的办公室是最大的一个房间。
房间里,胡老板在十几个保镖的守护下,和自己的三岁大的儿子在做游戏。这个孩子是他仅剩的亲人了。
婉莺看着那个可爱的孩子,时不时地露出了一副慈爱的微笑,她似乎忘记了自己只是被胡老板绑架来的人质。
胡老板几乎动用了手里的全部资源,终于发现了邱风的蛛丝马迹。
在出租房里,胡老板的手下没有找到邱风,却发现了不会说话的婉莺。
婉莺逆来顺受,似乎对一切早就失去了应有的情绪波动。
胡老板是个聪明人,虽然他大部分亲人朋友都死去了,但是他并不在乎,只要自己和儿子还活着,那一切都还有商量的余地。他要和邱风谈判,只要邱风肯放过他和儿子,不管邱风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婉莺是谈判的筹码,胡老板以礼相待。
邱风回到出租房里没有发现婉莺,却看到了留在桌子上的纸条,那上面写着胡老板对他的邀请,措辞恳切。
邱风愤怒得想要怒吼,可嘴里却发出了细不可闻的声音。几只蚂蚁从外面迅速地爬到了桌子上,瞬间蚂蚁就把那张纸条咬碎成了粉末。
在胡老板办公室前,邱风已经没有可以驱使的虫子了。大部分的虫子已经变成了焦黑的尸体,几个穿着生化服的人手里拿着火焰喷射器和杀虫剂在处理那些死而不僵的虫子。
邱风面色阴沉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他眼中的瞳孔在不断缩小、扩大。嘴里的牙开始变得无比细碎和尖锐。
在看似束手无策的境地下,他打算动用鸣虫术的最后一式,这也是鸣虫术的禁忌。
突然,办公室的门开了。
几个黑衣人对邱风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邱风面色缓和了下来,样子也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看到邱风走了进来,胡老板的脸上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他把儿子交给了身边一个保镖,然后满脸堆笑地走到了邱风面前,在一个他认为是安全的距离前停了下来。几个保镖不露痕迹地站在胡老板身边。
胡老板说:“久仰邱先生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年轻有为。”
这恭维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和一个想要杀了他的人交谈,更像是在和生意伙伴寒暄。
邱风冷冷地说:“把我的朋友放了。”
胡老板指着坐在角落里,被几个女秘书一样的人看护着的婉莺说:“婉莺小姐是我请来的客人,如果不是婉莺小姐的话,我和邱先生也没有缘分能在一起说说话。所以我对婉莺小姐绝对没有做出任何不礼貌的行为。”
婉莺点了点头,看向邱风的眼神里,露出了难得的笑意。邱风心里悬着的石头也落了地。
胡老板说:“邱先生,现在我们能谈谈了吗?”
一张椅子突然缓缓移到了邱风身后,胡老板和几个保镖看得目瞪口呆。
几百只蚂蚁将椅子抬起来移到了邱风身后,不仔细看的话还真的以为是椅子自己动了起来。
邱风坐在了椅子上,说:“谈什么?”
胡老板说:“我把婉莺小姐交给您,您放过我和犬子如何?”
邱风冷笑着说:“我赚了。”
胡老板搓着手,讨好似的笑着说:“我是个生意人,怎么会做赔本的买卖?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邱风点了点头,说:“讲。”
胡老板说:“邱先生天赋异禀,胡某已经领教过了,过去的事情已经没办法挽回了,我知道道歉是最没有诚意的解决方式,所以邱先生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绝不还价。不过我也有一个小小的条件,不知道邱先生肯不肯屈尊到我的公司里工作,如果邱先生同意的话,我所有的产业你占两成股份怎么样?”
邱风笑着拍手说:“你太看得起我了。不过我只想要回我父亲的公司和财产。”
胡老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转瞬间又变成了更灿烂的笑容,说:“好说好说,明天我们就交接过户到您名下怎么样?”
邱风点了点头,“够爽快,那我接下来的要求您也不会反对了。”
胡老板皱了皱眉,说:“什么要求?”
邱风说:“你霸占了我父亲产业这么多年,该付点利息了。”
胡老板松了口气,说:“应该应该,令尊的产业我按双倍的金额赔偿给您。”
邱风摇了摇头说:“我不要钱,我要你的命来祭奠我父母的在天之灵。”
胡老板退后了一步,仍旧笑着说:“邱先生您开玩笑了。”
邱风说:“我当然是开玩笑,你一个人的命怎么够?加上你儿子的命还差不多。”
儿子是胡老板的软肋,也是禁忌。邱风用儿子来威胁他,这一场谈判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邱风的喉咙抖动了一下,源源不断的杀人蜂从他的袖子里飞了出来。几个保镖在杀人蜂的攻击之下几乎一瞬间就丧失了行动能力。
胡老板却趁着这个空当,来到了婉莺的身边,手里的刀架在了婉莺的脖子上。
邱风投鼠忌器,杀人蜂停在了半空中。
胡老板狞笑着说:“给你脸不要脸,现在我改主意了,你割掉自己的舌头我就放了这个丫头怎么样?”
婉莺冲着邱风摇摇头,即使在这样危机的时刻,婉莺的眼里依然没有丝毫胆怯的神色。
邱风恶狠狠地说:“你敢!”
胡老板有恃无恐地说:“我当然不敢,可是我的手已经吓得不听使唤了,万一我不小心伤害到了婉莺小姐,这可就太遗憾了。”说着,胡老板手里的刀已经割破了婉莺的脖子,血从伤口流了出来,在婉莺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蜿蜒的痕迹,就像是一条正在爬行的虫子。
7
大多数的选择,其实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答案,犹豫良久不过是为了良心能得到自欺欺人的安慰罢了。
邱风的眼睛死死盯着胡老板手里的刀,终于他像是妥协了一样,叹了口气。
邱风的喉咙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在房间里盘旋的杀人蜂像是接收到了指令一般,径直地撞向了房间的墙壁上。
胡老板看得心惊肉跳,躲在身后的儿子却开心地拍手大笑。
等到最后一只杀人蜂撞墙自杀之后,胡老板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可这笑容并没持续多久,他看到邱风的嘴又在抖动着发出了一种更诡异的声调。
当胡老板意识到危险的时候,手里的刀也在第一时间刺向了婉莺的脖子,刀尖只是扎进了皮肤里就再也没有力气推进了。
胡老板只觉得耳朵里一阵刺痛,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自己的脑袋。然后他的意识变得迷糊,倒在地上,身体像是触电了一样,抽搐着。
很快一直蜈蚣从胡老板的鼻孔里爬了出来。这只蜈蚣在那一晚和一群蚊子一起进入了别墅里,它悄无声息地爬进了胡老板的耳朵里,一直蛰伏着等待邱风的指令。
邱风迅速跑到婉莺身边,血从脖子上的伤口里汩汩流出,不过看样子并没有生命危险。
这是一场和时间的赛跑,也是和死神的博弈。赌注就是婉莺的生命——而已。
邱风长出一口气,现在他的良心能够安稳下去了。他看了一眼胡老板的儿子,眼神又变得无比凌厉。
他发出了一声指令,蜈蚣扭动着身体向那个孩子爬去。
婉莺拉着邱风的衣服,摇了摇头。
邱风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那一瞬间,婉莺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倏然熄灭了。
突然,天花板上的换气口钻出了一个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从那个人手中飞出,不偏不倚地扎在了蜈蚣的头上,蜈蚣的身体还在挣扎扭曲,却再也没办法威胁到那孩子的生命了。
邱风怒不可遏,正要再发出声音来召唤更多的虫子。
那个人像鬼魅一样,动作飘忽不定,只迈了几步就来到了邱风面前。
一只强硬有力的手掐住了邱风的脖子,一瞬间邱风看到了那个人的手腕上有一个小刀模样的刺青。
邱风惊讶地说:“你也……”
剩下的话都被那只手卡在了喉咙里。邱风的脸因为窒息而变成了酱紫色。
那个人指着胡老板的尸体,冷冰冰地说:“本来我今天也是为了铲除他而来,可你的罪孽同样太深重了。我代表这世间的正义判你死刑!”
邱风瞪大了眼睛,想求饶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向婉莺,想起了那一天在百术斋里,竹染对婉莺说过,婉莺的术会在危急之中拯救她的爱人。他希望婉莺会用她的术救救自己。
婉莺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用尽力气站起身来,想要掰开掐住邱风的那双手。
那双手的主人皱了皱眉,看了婉莺一眼。
婉莺也看到了他,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那个人看着婉莺,意外地说:“是你?”
掐着邱风的手不觉地松了下来。
那个人对邱风说:“看在这姑娘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再滥杀无辜的话,我不会放过你。”说着他抱起了胡老板的儿子,飞快地离开了这间办公室。
婉莺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了出去,可是走廊里空空如也,再也没有半点那个人的影踪。
邱风跪在地上不住地咳嗽,好半天他才对婉莺说:“我不怪你,真的,我不怪你!”
婉莺知道她的术没办法拯救邱风,因为邱风并不是自己爱的人。
8
有些事情求之而不得,那便是缘分尽了。
在这间高档餐厅里,竹染将面前的食物风卷残云一般一扫而空。
白幻心疼地摸了摸钱包,在思索里面的钞票够不够买这一餐的单。
竹染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老鬼,你怎么不吃?”
白幻心疼地说:“小鬼,过日子要细水长流,我们刚有了一笔收入不应该这样挥霍。”
竹染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会白幻,继续吃着美味的食物。
白幻的盘中只有几个包子,他只吃这个,那是兰伯做的包子。
邱风从胡老板的手中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当他想去百术斋里还赊欠的钱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雾隐巷的入口了。
没有了仇恨也就放下了执念。虽然再也找不到雾隐巷,可人生却多了无数条路。
竹染在邱风的公司里找到他,她亲自上门取回了那笔钱。
竹染数了三遍才数清支票上那一串数字。
9
邱风拿回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他却始终无法开心,因为他丢了婉莺。
还有一件事让他耿耿于怀。那个差点掐死他的人成了楔进他心里的木桩。邱风想找到他,然后用自己的方法报仇雪恨。
找来找去,邱风发现婉莺竟然和他的仇人在一起。
初秋的天气已有些微凉,邱风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冬天一到,鸣虫术就会削弱很多。
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邱风的“眼线”,他终于找到了婉莺和那个神秘人。
10
看似美好的憧憬都是禁锢在玻璃杯中的阳光,终究不过是美好而易碎的谎言。
刘翼大学毕业的时候,对这个社会充满了期望,可是现实却一次次用血淋淋的现实来告诉他,这个世界究竟有多么腐朽和不堪。
浑浑噩噩的刘翼不知不觉地走进了百术斋。
白幻只收取了很低的费用,卖给了刘翼一道“猎杀术”。
竹染有些不高兴,这和送有什么区?
白幻却说,这个世界需要刘翼这样的人。
从那一天起,刘翼成了一个黑夜里的传说,他总是能凭着感觉去找到一个个罪恶的灵魂,并将那些灵魂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那一天夜里,他在一处民宅中发现了入室行凶的罪犯,罪犯已经杀了一对年迈的夫妇,就在他准备杀害那个女孩的时候,刘翼的出现救了她。
女孩就是婉莺。
刘翼把婉莺送到了孤儿院。
从始至终刘翼没有对婉莺说过一句话,而婉莺从那一天开始也再没开过口。
邱风一路追杀刘翼,在郊外的树林里,刘翼已经没有力气再逃跑了。那些讨厌的虫子他怎么也杀不完。
婉莺却固执地要背起刘翼,可她弱小的身体怎么也无法背负起刘翼的重量。
刘翼笑着摆了摆手说:“小丫头,你快逃吧,我太累了,想睡一会儿。”
婉莺咬着牙用力地摇头,眼泪却从她的眼眶里抑制不住地流出。
邱风像死神一般降临,他嫉妒又愤恨地问婉莺:“他究竟有什么好?我已经拿回了一切,我能给你一个更好的未来。”
婉莺擦了擦眼泪,安静地坐在刘翼的身边,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手挽着他满是鲜血的手,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邱风气得浑身发抖。
刘翼看了看婉莺,握着她的手不觉又温暖了许多。嘴里却哈哈大笑。
想着能和心爱的人死在一起,婉莺也觉得很满足。
邱风的瞳孔不断扩大、缩小,牙齿变成了细碎又尖锐的样子,后背上的皮肤裂开了两道缝隙,两扇薄如蝉翼的翅膀从缝隙里伸出,他变成了一只虫子的模样。
鸣虫术的禁忌终究还是现世了。
在这座树林里,无数的虫子像滚滚巨浪一般朝邱风这里涌来,整个天空都被数不清的飞虫遮住了阳光。
刘翼在婉莺的耳边说:“等一下我给你杀出一条路,你趁着这个机会逃吧。”
婉莺正要摇头拒绝,刘翼却鬼魅一般冲向了邱风。
白幻曾经对刘翼说过,猎杀术猎杀的是罪恶的灵魂,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术的主人也同样背负了深重的罪孽,所以术的主人到了最后也会变成猎物。
刘翼想,如果能用生命再一次挽救那个善良的女孩,自己真的是赚翻了。
虫子一瞬间包裹住了刘翼,邱风不会再给他第二次伤害自己的机会了。
婉莺看着刘翼的背影,这个男人又救了自己,只是这一次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伤心欲绝的婉莺突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道:“不!”
突然,婉莺手腕那道刺青上,睡着了的比翼鸟睁开了眼睛。一声尖锐的鸟叫响彻了整座树林。
所有虫子听到了天敌的叫声,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惊恐。包裹住刘翼的虫子也都纷纷退散。
虫子像是被阳光融化的冰雪一样,一瞬间消弭得无影无踪。
这一生只能用一次的术,果然救了自己心爱的人。
邱风的身上却挂满了虫子,白幻说过,鸣虫术有一项禁忌,当术的主人驱虫嗜血的时候,虫子一定要吞噬一条鲜活的生命,否则主人会被反噬。
一瞬间邱风就被虫子啃食得体无完肤。
人有多凶,术就有多霸道。鸣虫术太过凶险,能克制这道术的只有天了。
死在秋天,是虫子无法逃脱的命运,这是天道。
11
婉莺手腕上的比翼鸟本来是沉睡的,这一次苏醒之后竟然隐约挣脱了婉莺的身体,飞向了空中。
破空的呼啸声传来,一颗石子正巧打中了准备逃走的比翼鸟。
落在白幻手中的时候,比翼鸟又变成了纸条的模样。竹染把弹弓插回腰间,对白幻手里的纸条说:“你怎么这样调皮?”
在邱风尸体前,只剩下手腕刺青的地方还算完整,虫子似乎对那个刺青十分忌惮。白幻伸出两根手指,手腕上的刺青一点点消融,在白幻双指之间重新化作了纸条的模样。
白幻又收回了刘翼的猎杀术,这道术如果还在刘翼身上的话,迟早他还会变成猎物的。
婉莺扶着刘翼缓缓离开,身后是白幻和竹染的背影。
婉莺知道,眼前才是她最想要也是最明媚的未来,何必再用曾经的心结去束缚当下的一切。她和刘翼对望了一眼,两个人笑得泪流满面。
白幻把三张纸条塞进了袖子里的暗袋中。
百术斋本来做的就是无本的买卖,经营的是世间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