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来到京城后不久,就发现如今朝廷内部纷繁复杂,这主要是由于徐阶和高拱的首辅之争造成的。
徐阶是隆庆帝朱载垕的老师,有师生之谊,高拱则是隆庆帝潜邸时的谋主,有从龙之功,他们一个是内阁首辅,一个是内阁次辅,在朝堂上都炙手可热、位高权重。
之前有严嵩这个权奸作为共同目标,二人结成联盟,互相配合,也算默契。但严嵩下台后,他们在执政理念和思路上发生巨大分歧,徐阶虽然也倡导吏治清明,但还是以沿袭旧政为主,代表了朝堂内保守派力量,而高拱主张锐意改革施以新政,是革新派的代表,最终两人反目成仇,竟至相互攻讦。
此时的张居正虽已入阁,但资历尚浅,未能掌握实权。他所处的地位也很尴尬,徐阶是他的座师,对他有知遇之恩,而高拱是他的好友,思想理念相近,所以只能选择两不相帮,但他心底是站在高拱这一边的,曾多次向徐阶说高拱的好话,希望能弥合两人的嫌隙。
与老谋深算的徐阶相比,高拱还是嫩了点,被徐阶借胡应嘉、欧阳一敬的弹劾所逼,被迫称病离京。但因为此事,徐阶也渐渐失去隆庆帝信任,心灰意冷,多次请求致仕,只是朝廷暂时离不开他,而未获批准。阁臣之间的相互倾轧,政见不一,导致朝纲不振。
戚继光此时胸中涌动的都是刚刚平息海疆的豪迈和激情,满脑子都想着北上练兵,横扫漠北,好建立不世之功勋,没有慎重的思考朝堂之上的权利之争。他很快就向朝廷上《请兵破虏四事疏》,对练兵、军饷、制兵器、均赏罚等有关事宜,提出了有效的解决办法。得到了隆庆帝的高度重视,很快就召他觐见,并召集群臣就此事廷议。
二月,在朝堂上,隆庆帝询问戚继光戍守北疆的御敌之策,他向隆庆提出了上、中、下三策:
练十万兵,成节制之师,可以远征鞑靼,扫除心腹之患,一劳永逸。然后将他们分遣九边,再带领九边守兵训练,从而九边士兵都成强兵,那时全国军事力量就会大大增强,此为上策。
其次,练兵五万,虽然不能进剿鞑靼,也可使其不敢南犯,保边境数十年之安,此为中策。
再次之,练兵三万,只能加强防御,待敌来攻之时,乘隙一击,也有可能成功,实乃下策。
戚继光认为自己的议论鞭辟入里,提出的办法也切实可行,所以他雄心勃勃,满以为这上中下三策中,朝廷至少会从中选一策。
隆庆听了也有些意动,对于大明的历代皇帝来说,如果能消灭蒙古余孽,彻底扫清北边的军事威胁,绝对是一个可以昭告祖庙、名垂千古的功绩。
但戚继光没想到自己这三策竟捅了文官集团的马蜂窝,尤其激怒了保守派的势力,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兵部尚书霍冀带头反对,认为边兵的节制调度均有兵部负责,武官只需负责训练作战即可,其它的不需要去管;很多守旧老臣也对戚继光的主张提出责难,说他想擅兵专权;甚至有言官对他进行诽谤,说他意图不轨。一时间朝堂上混乱不堪,隆庆帝只好宣布此事暂且搁置,容后再议,廷议最后草草收场。
这完全出乎戚继光的意料,他散朝后专程去拜见张居正,诚心向他求教解惑。
戚继光问道:“太岳兄,我北上练兵本就是兵部的计划,为何霍冀等兵部官员会带头反对?”张居正苦笑道:“元敬,你在东南太过顺遂,谭纶对你全力支持,从无掣肘,让你对这满朝文官产生了误解啊。”
见戚继光还没有明白,他进一步解释道:“我大明在开国以来,就一直坚定不移地实施以文官为主,以文制武的官僚体系。重文轻武已经深入人心,各地兵力的节制调度、后勤补给均由兵部和当地督抚州县负责,这里面牵涉到从兵部到地方各级官员的巨大利益。你的练兵之策却几乎颠覆了这一体系,这些文官怎么能不反对?”
戚继光听完恍然大悟,自己为了提高练兵及作战的效果,提出由自己总管边兵各项事宜,这实际上是触动了以兵部为主的众多官员的利益。
他又问道:“我自东南以来,披肝沥胆,一心报国,从无二意,为何言官却弹劾我擅兵专权,意图不轨?”
张居正正色道:“我朝武将只负责作战,其他事宜均有文官制衡,就是怕武将擅专兵权,对皇权造成威胁。你的御敌三策切实可行,却意味着戍北的边兵从选兵、训练、作战、后勤等方面均有你负责,这几乎等于是你的私兵,除了我和谭纶等几个了解你品格操守的人,又有谁敢接受啊。”
戚继光不解地追问道:“如此说来,东南的戚家军不就相当于我的私兵,为何他们却并不在意?”
张居正肃然道:“之前就有言官以此弹劾你,只不过戚家军兵力只有万余,威胁有限,为了抗倭大业,他们也就忍了,现在你提出的可是十万精兵,如果尽皆是你的私兵,一旦起兵造反何人能制?”
戚继光听完不由得冷汗湿透了后背,如果和意图谋反挂上钩,只怕自己危在旦夕。
看到戚继光脸上担忧的神情,张居正笑道:“元敬不必担心,圣上宅心仁厚,不会相信你意图不轨的弹劾,不过以后你要小心从事,万不可再授人以柄。”
戚继光这才放下心来。听了张居正的分析解惑,戚继光终于明白自己的问题,不仅动了别人的奶酪,还试图以一己之力改变现行制度。
确实如张居正所言,东南有谭纶的坚定支持,他才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意图行事,顺利剿灭倭寇。这让他有点得意忘形,也犯了和俞大猷一样的错误,说到底戚继光还是一名武将,有时难免冒出单线思维的缺陷。
廷议之后开始不断有人上奏弹劾戚继光,果然如张居正所料,隆庆帝仁厚,并不相信戚继光打算谋反,也没有处分他。只是戚继光练兵御敌的计划和北上镇边的任命都被暂时搁置了。
不久兵部尚书霍冀上奏朝廷,将戚继光留在京师,仅任命他担任神机营副将,以从一品位阶担当正二品的官职,这已经是算是降职了。
更糟糕的是戚继光多年谨小慎微,才和文官集团打好的关系也随之破裂了,尤其被很多保守派文官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为他今后的工作带来了诸多不便之处。戚继光为自己虑事不周付出了惨重代价。
神机营是京师三大营之一,设副将二人,这也是三十年前他的父亲戚景通曾担任过的职务。神机营虽辖兵六千,却多与朝中权贵勾连,营伍懈驰,空编甚重,上面还有主将制衡,根本无法按自己的意图进行训练,戚继光对此深为失望。
三月,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戚继光专门写了一篇长文《请兵辨论》,在这篇论中,他对之前练兵策略进行了大量修改,尽量不涉及制度性的改变,在一定限度内做出了最大的让步,试图说服文官集团,同意他练兵的建议,但却无人理会。戚继光在京城坐困愁城,无计可施,内心无比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