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仿佛脱了层皮,容貌大变,一对八字眉活蹦乱跳,一双三角眼幽幽闪光,伸手来拍他脸颊。
金玉中一惊而醒,只见风万钟拍打着他脸颊,嘴里不住叫道:“大当家,快醒醒!外边风声不对。”
金玉中两眼发直,怔了半晌,兀自辨不清是梦是真,只觉头昏脑涨,含糊着说道:“踏云庄的秃子又摸过来了?”
风万钟奇道:“咦?大当家,你知道了?”
金玉中猛然清醒,急问:“真是踏云庄吗?”
风万钟摇头道:“惭愧,咱们还不清楚对方什么底细。”
“到底怎么回事?”
风万钟神色惊慌,道:“几个在后院守夜的伙计看到一个白影飘来飘去,说是见到……女鬼了。”
金玉中心中一动,问:“女鬼?什么模样?莫不是有人装神弄鬼?”
风万钟唉声叹气,道:“他们也没看清,咱们的猎犬只是乱叫,不敢上前,我看邪门儿的很,哎,大当家的,我早说这地方不干净,粘上晦气要倒大霉的。”
金玉中不愿听他发牢骚,跳起身,道:“我去瞧瞧。”
风万钟跟在后面,道:“大当家,我看女鬼再怎么厉害,也熬不到天亮,咱们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还是静观其变为妙。”
金玉中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
金玉中、风万钟来到后院,见几只猎狗对着树林方向嚎叫不止,一抹断墙下缩着几个伙计。
金玉中当先发问:“什么情况?”
一个圆脸鹰鼻,外号夜猫子的伙计道:“大当家,俺活二十多年,从来不信妖鬼蛇神,今天可算开眼了,俺们在庙墙后面睡觉,不,把风,冷不丁瞧见一个白衣女鬼,就直愣愣站在俺们面前,一点声息没有,俺们问她是谁,她头发一分,露出惨白的鬼脸,舌头三尺多长,嘿嘿朝俺们笑……”
夜猫子回想当时情景,神色惊恐,说到这里忍不住停顿下来。
金玉中催道:“后来怎样?”
夜猫子道:“后来?跑了。”
“怎么跑的?”
夜猫子大饼似的脸上现出得意之色,道:“俺们想鬼怕恶人,就一起大叫起来,那鬼被俺们吓跑了。”
金玉中暗自好笑,向伙计打量几眼,道:“真的?你裤子怎么湿了?”
夜猫子脸一红,道:“俺听说鬼怕污秽,想撒尿滋她,一时激愤,忘记解裤子。”
金玉中骂道:“他妈的,你逛窑子怎么不忘解裤子?”
夜猫子搔搔头,嘿嘿傻笑,几个同伴也幸灾乐祸的大笑起来。
金玉中道:“那女鬼往哪个方向跑的?”
夜猫子抹了下鼻涕,顺手向墙外的树林一指,道:“应该是进树林了,俺们牵来猎狗,想让狗子去林子里瞧瞧,这狗一边叫着一边往后缩,死也不肯去,真他娘邪门儿。”
金玉中望着断墙外黑森森的树林,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好像某个声音呼唤自己走进树林探个究竟,他握了握刀柄,精钢宝刀牢牢挂在腰间,举步跨过断墙。
风万钟急忙揪住他衣袖,道:“大当家,咱绿林道讲究‘逢林莫入’,只因林中荫深,一旦有埋伏,敌暗我明,非吃亏不可,该怎么办大伙儿商量,千万不可冲动。”
金玉中听了这番话,如梦方醒,暗骂自己糊涂莽撞,那一只脚怎么迈出去的,又怎样迈回来。
忽听林中一个女子声音惊呼:“救命啊!救命……”
语音娇软,充满恐惧。
金玉中又惊又喜,叫道:“不错,你们听,就是那女鬼!”
风万钟与几个伙计互望一眼,都想:“大当家见到女鬼,怎的如此兴奋?”
又闻林中枝叶刷刷作响,嗷呜传来一声虎啸,夹杂女鬼绝望呼救,静夜中听来尤为惊心动魄,诡异莫测。
金玉中双目圆睁,神情激动,蓦地拔刀在手,高声喝道:“咱们飞云寨的好汉个个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纵使女鬼有难,咱们岂能袖手旁观,并肩子上啊,快去救鬼!”
嘴里喊着,几个纵跃,早已冲出十步之外。
金玉中钻进树林,里面黑漆漆不见月光,枝叶湿漉漉的,刮在身上刷刷作响,女子呼喊就在耳边。
他深吸一口气,俯身疾行,循着声音的方位抄过去,忽然眼前一亮,挥刀斩开拦路枝叶,原来前方是块空地。
空地上一个雪白的人影踉踉跄跄,一边大喊救命,一边向他所在的位置跑来。
金玉中见这个人影与梦中女子一模一样,急忙迎上去。
两人相距近些,金玉中已然清晰的看见她脸上惨白的鬼脸面具,口中一条长舌在胸前摆动飞舞,她气喘吁吁,忽然脚下一绊,跌倒在地。
金玉中大叫:“阿缘,快过来!”
嗷呜一声厉吼,阿缘身后树林贴地飚起一股疾风,枝叶剧烈抖动,接着白光一闪,窜出一只猛虎,目光如炬,阔口獠牙,通体雪也似白,如飞般扑向阿缘。
金玉中见阿缘与猛虎近在咫尺,不容细想,奋力挥刀向白虎掷去。
白虎一心捕捉阿缘,竟没有留意有人偷袭,碰的一声闷响,金玉中这把精钢宝刀结结实实砸中白虎额头,白虎下扑之势一滞。
阿缘乘机爬起,面具已然跌落,她向金玉中飞奔过来,口中娇声叫道:“哥哥,救命!”
这声“哥哥”入耳,金玉中浑身酥麻,说不出的受用,苦在猛虎在前,不敢分神。
只见白虎晃了晃脑袋,提起前掌,将宝刀踏在脚掌下,神色冷傲,向着金玉中轰然怒吼,弓背曲腿,作势前扑。
阿缘跑到金玉中身前,金玉中一把抓住,将她拖往背后,悄声道:“快钻进我身后树林里,只管往前跑,自有人接应你。”
他话音未落,就见白影一晃,白虎一跃而起,势如雷霆,疾似风暴,两只倏然伸到面前。
金玉中寒毛炸起,哎呦一声狂叫,不由自主的运用了夜猫子吓鬼那一招,当真是无师自通,他着地一滚,勉强避过猛虎,瞥见钢刀亮闪闪躺在几步之外,忙去抢刀。
耳边风声猎猎,白影闪动,白虎从他头顶越过,落在他面前。
金玉中见自己向着白虎巨口撞去,慌忙倒退转身,怎奈前冲力道太猛,脚底一滑,仰面摔倒。
他身子刚落地,随即一个打滚,想站起逃命,只觉后背一沉,白虎一只毛茸茸的巨掌踏中他背心。
金玉中脸朝地趴着,不敢挣扎,耳听一串粗重的呼吸在身后响起,一阵阵热气喷到他脖颈,倒让他打了好几个冷战。
他双眼紧闭,忽觉右边脸颊又麻又痒,原来白虎探头向他端瞧,鼻子咻咻的嗅着,胡须不断在他右脸来回磨蹭。
过了好一会儿,白虎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却也不见有伤人的意图。
金玉中命悬一线,闭目等死,一眨眼的工夫在他眼中过得比一万年还要长,倘若白虎一口将他吞了反倒痛快,最难受的就是这种提心吊胆揣摩死亡渐渐来临的滋味。
金玉中胸口憋闷,刚才英雄救美的豪情壮志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眼眶一热,竟呜呜咽咽痛哭起来:“啊啊……老子死的好惨啊……”
随即想到自己还没有死,这句词好像不大恰当,但转念一想,反正要死,现在不说白不说,于是继续哭道:“呜呜啊啊……老子好惨,死的好惨啊,他娘的没有一个来救我,都是一群王八蛋……”
又想到自己好色忘命,强逞英雄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一股自怨自艾,自怜自伤之情油然而生,哭道:“可怜啊,老子出生丧母,从小就没娘疼,连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娘啊,你辛辛苦苦把老子,不,孩儿生出来,孩儿也要跟你去啦,你十月怀胎费那么大劲,算白忙活啦……
爹呀!你老人家怎么那么早就去了,孩儿不孝,不能给你守孝三年,孩儿对不起你呀,爹呀,你老人家要是还在世,好好管我,打我骂我,我也不会死在这里……爹啊,孩儿不孝啊,孩儿不听话,好吃懒做,把你老人家给活活气死啦……”
金玉中涕泪横流,撕心裂肺,死去活来,感人肺腑,这场嚎啕大哭惊天地泣鬼神,纵是石人也落泪,铁打的心肠也融化,相比之下,他爹死时,在灵堂里的啼哭反而显得微不足道。
金玉中哭了一会儿爹娘,满腔郁闷之气稍减,悲凉中生出超然洒脱的气概,抽抽噎噎的道:“老子活了十七年,过了十七年的安稳日子,这辈子也不枉了,虽然不能说没有遗憾,也没什么挂念,我的朋友都对得起我,我没法报答,只能记在心里了,哎,人生一辈子真如梦一般,真他娘的快,活着能怎样,死了又有什么可怕……”
他婆婆妈妈说个不停:“喂,虎兄……你发发善心,给我个痛快,我怕疼……”
金玉中哭得忘乎所以,不自觉地伸手去抹眼泪,感到身上一轻,背上那只虎掌悄然挪开,正觉意外,白虎用前掌在他右肩轻轻一挑,他身子翻转,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猛觉脸上一阵阵刺痛,伴随呵呵热气,好似有无数钢针在脸颊、眼眶、额头、下颌等处刮刺。
他意识到白虎用生满倒刺的舌头舔舐自己,只怕片刻之后便要张开血盆大口咬掉自己脑袋,他刚刚一阵发泄,悲苦幽怨之情渐渐消散,恐惧之心又在胸腔砰砰砰跳个不停,比打鼓还响。
白虎舔舐一阵,将他脸上的泪水舔净后,又伸出前掌,扒开他衣领,他胸口黑玉便露出来了,白虎默默端详,四周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滴滴雨水打在金玉中脸上,将他的脑子从一片空白中拉到现实中来。
他始终不敢睁眼,心道:“老虎怎么还不吃我?这么久没有动静,难道走了?”
又几滴雨水淋在脸上,金玉中再也忍耐不住,缓缓将眼睛睁开一条线,只看一眼,险些没有背过气去。
那只白虎依旧在他身旁,一双虎目晶莹清澈,正在低头注视着他,眼中居然流出眼泪,滴落在他脸上。
金玉中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凶猛异常的庞然大物竟然哭了,那滴滴雨水原来是这畜生的眼泪。
白虎见他睁眼,低吼一声,转身消失在树林浓阴中。
金玉中呆了半晌,用胳膊支撑着坐起,回想方才死里逃生,恍如隔世。
他忽觉裆部湿漉漉的,低头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刚刚情不自禁,无意中又运用起夜猫子吓鬼的绝招第二式。
再看阿缘,早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