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连留驻在近旁,清点完人数,重新按排的建制编队。他们着了魔似的看着急救站里发生的一切。每个排和连部都本能地靠得紧紧的,就好像为了御寒取暖相互挨近,从最靠近的人那里寻找安慰。然而他们并没有得到企求的安慰。五组睁大了眼睛的旁观者带着一种如同性欲一般的、病态的好奇吞噬着些许安慰。这里有人即将死去,其中有些人就在他们眼前。这些快死的人会有什么反应?他们是否会像三连的人一样,对此感到愤怒?他们是否会就这般安静地死去,停止呼吸,闭上眼睛?三连的人个个都十分好奇,全都想看看人是怎么死去的。好奇却又怀着一种屏声息气的敬畏。他们不由自主,好奇又畏惧。鲜血如此之红,赤裸的躯体上裂开的伤口如此触目惊心,这是多么奇异的景观。这一切都是亵渎的。这些东西他们不应该去看。但是尽管他们是这么想的,还是凑拢过去,好像有人强迫他们去观看。三连的人突然发现,人的身体确实非常脆弱,是一个毫无自卫能力的机体。他们自己有可能会变成这样,其他人也是如此,如同那些现在葬身在来回航行的登陆艇水面下的人一样。他们在卸船工作停下并能够腾出空当来打捞之前,只能一直躺在那里。
伤员们,不管是就要死去的,还是不会死去的,对别人这样的注视全都无动于衷,就像他们对别人的照顾无动于衷一样。他们用失去光泽的眼睛盯着看他们的人。尽管毫无光泽,他们的眼睛看起来异常清澈,瞳孔在受到这么巨大的冲击之后会扩大。不知道他们是否是真的在看着这些观察者。就算是在看,他们心里也没有在想着这些。和其他经历过更多事情的人一样,三连的人明白,这些人已经越过了线,现在再去追他们已无济于事。这些人体验过了他们未曾体验的事情,三连的人希望自己永远不会碰到这些事情。但是没有这样的经历,他们是没法同这些人交流的。一个小时之前——甚至还不到一个小时,这些人就和他们一样,紧张不安,跃跃欲试,担心自己的表现,等着下船登陆。现在这些人却变得和那些自打八月以来就和日本人作战的士兵们一样——甚至更甚于他们——举止古怪,眼神疯狂,满脸胡须,着装不整。那些士兵们就站在一边,很专业地讨论着哪些人会伤重而死去,哪些人不会。
军队自身也很了解这些受了伤的人。由于他们刚得到的荣誉身份,部队给予了他们特殊的照顾。没有死去的伤员用船小心翼翼地从战线的最前沿撤回,正如不久之前他们乘船来到这里一样。他们会一直后撤,一直到某个被认为绝对安全的地方为止。军队里每个人的生命就像一张曲线图,开始的时候处于底部,而这个时候,事实上是爆炸发生的那一刻,曲线到达了顶端,之后他就可以离开战场了,这正是他暗暗所期望的目标。从这一刻起曲线又滑回底部。这根曲线是否会滑到底部取决于他的伤情以及恢复所需要的时间。受伤较轻的人没有被送到新西兰或澳大利亚去治疗的机会,他们下滑的曲线将会止于新赫布里底的一个后方医院,然后这个曲线会又一次上升。其他伤较重一些的人会被撤回到新西兰或澳大利亚,但是不会是美国本土。伤好之后他们又会从那里出发。还有受伤更重的人,他们会被送往美国,但是不会退伍。他们还会回来,回到这个方位不定而且满是危险的前线来,要么又回到这里,要么去欧洲。所有的曲线都会再次升起,并且有可能升到更高的顶点上去。死去的人的曲线戛然而止。那些躺在水下的人们,他们的曲线停在了顶点;而这些死在沙滩上的人们,他们的曲线停在比顶点低一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