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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千灯雪

1

得知自己要嫁人的消息时,阿柚正带着李管事的小孙儿,在庄子的麦田里烤黄雀吃。

远远地,就瞧见李管事带着一行人赶来,约么七八个,皆是陌生精明的面孔。

为首的妇人一见着她,便忍不住“哎呀”叫了一声,一把拍掉她手里的烤雀儿,忍着嫌恶的表情,朝她道喜。

“恭喜姐儿,顾老夫人给您和二少爷定下了亲事,再过三日,您就是顾家的姨太太啦!”

众人皆朝她道喜,弯了腰,只看到乌压压一片发顶,映着她茫然的脸,像一个突兀的笑话。

只是,她还是嫁了。

三日后,一顶软轿将她从偏门里抬进了顾家,没有想象中的十里红妆、锣鼓唢呐,她被人搀着拜了天地高堂,不知拜的人是谁,也不知,陪自己拜的人,是谁。

礼毕,阿柚被人搀进了新房。

绕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是,当看到那陷在大红喜被里,面如白纸、气若游丝的男人时,她还是狠狠地颤了一下,敷了胭脂的脸一寸寸白下来。

卸妆、拆发、净面……当换下嫁衣从净房出来,屋子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窗户上的喜字和大红的被面,再看不出半分喜庆的痕迹。

阿柚坐在梳妆台前,任丫鬟给自己绞着发,眼睛却望着被撤去了龙凤喜烛的矮柜,终是忍不住问道:“我听说,新房里的喜烛是要燃一宿的,怎么撤了呢?”

丫鬟刚要答话,就被站在一旁的妇人拧了一把,只听得“哎哟”一声,那妇人已开口答道:“老夫人吩咐过了,二少爷尚在病中,受不得烟熏脂粉味儿,姨太太既嫁过来,就该万事以少爷为重,以往的那些做派还是尽量收了吧。”

她倨傲的脸上有不加掩饰的鄙夷。一个冲喜的丫鬟而已,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若不是老夫人为了多些喜庆,连这几分场面也是懒得做的,姨太太,说白了就是妾,哪用得着费这些心思?

妇人絮絮叨叨说着,讲家里的规矩,讲如何照顾二少爷,如何守着本分、尽好职责……阿柚听着这些天被讲了无数遍的话,脑子里浮现出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容。

世人皆知,顾二少爷生来孱弱,捧在手心养到十八岁,虽体弱多病,却也是少有的翩翩佳公子。

然而,接亲的人只说二少爷身子欠佳,不承想,原来早已病入膏肓。

阿柚的眼渐渐黯淡下来,她看着铜镜里那个并不美艳的自己,终于从出嫁的喜悦中,一点点清醒过来。

九年前的一切还是成了真,原来,命运并不曾优待于她。

2

民国初年,顾家在嫡长孙夭亡八个月后,迎来了第二个孙子顾长宁的降生。

顾家本就是千灯县数一数二的大户,老太爷更是曾任帝师。如今虽已改朝换代,可一代代积累下来的财富势力仍是不容小觑。

可惜,顾家向来人丁稀薄,除了几房依附的旁支,直系子孙一脉单传,到了孙字辈,已然只剩下顾长宁一人。

可就是这一脉,老天爷也是吝啬的,本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顾二少爷,偏偏在娘胎里就落了病,身子孱弱,稍微多走几步就喘不上气来。

顾家寻遍名医,才堪堪保住其性命。直到民国八年,也不知顾老太爷从哪里寻了个仙风道骨的老道,说顾二少爷命星孱弱,需寻一个运势强的女子,自小养在一起,方能取长补短,阴阳相济。

阿柚就是在这时候被送到顾家的,作为待选的童养媳。

一同被送来的,还有另外十来个小女孩,皆五六岁大小,生得粉装玉琢。她们被养在同一处院子,学诗书礼仪,言谈规矩,每月都有考试,答不好的被打手心、关禁闭,那么小的孩子,站在凶蛮的仆妇面前瑟瑟发抖,每个晚上都能听到被子里低低的呜咽声。

层层筛选下来,八个月后,十几个孩子只剩下阿柚和另外两个女孩。小小的孩子拼命想留下,不为锦衣荣华,只想求一个容身之所。

然而,就在那一年,留洋回来的顾老爷不顾众人反对,将顾长宁送到西洋求医。不过半年,孱弱的男孩便渐渐好转,消息传回千灯县,顾家备了流水席大庆三天,舞狮唱戏,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

三天后,终于有人记起被落在偏院的三个女孩,老夫人大方,赏了金银,又派人将她们一一送回家。

只是,当阿柚抱着钱匣子回到村里时,舅父一家早不知搬去了哪里。她在村口的石墩上坐了许久,直到送她的仆人赶车离开,她才飞奔地追上去,将一匣子金银塞给他,求他将她带回顾家。

后来,她被当初送她的仆人,也就是后来的李管事带去了庄子里,学洗衣做饭、种地插秧。

庄子里大都是上了年纪的家仆,难得有个小孩子,也没正经将她当作丫鬟调教,小小的孩子终于释放了天性,上山打鸟,下水摸鱼无所不通,活得自由畅快。

一晃就是九年,她几乎忘记了曾经,忘记了身份,就在她以为日子能这样自由自在一直过下去的时候,命运又一次找上了她。

自三年前回国后,顾长宁的身体已日渐强壮,也能跟同龄的少年一起在县上的学堂上课。

十五六岁,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顾长宁又是被娇养着长大的,性子难免跋扈。平日里争强好胜、打架斗殴的事做得不少,有人护着兜着,也没出什么大事。

可不承想,半年前因跟人争一个戏子打了起来,被人一枪崩了腿,还砸伤了脑袋,自此就一病不起。

顾家后来才知道,那个伤了顾长宁的人,是昆山一代有名的土匪头子。那样兵荒马乱的年代,谁敢跟拿枪的人结仇啊,纵使是家大业大的顾家,也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然而,半年来,顾长宁始终不见好转,即便寻到了几个洋人医生,也都只摇头叹息一声。

后来,也不知谁又想起了当年那件事,觍着脸到顾老夫人跟前献宝:当年不正是挑中那三个丫头的时候,二少爷被送去了西洋,身子渐渐好转的吗?如今,二少爷也到了成亲的年纪,若能寻到那老神仙所说的,运势强的女子,说不定真能让二少爷好起来呢!

老夫人极宝贝孙子,听得这话,眼睛也不由亮了几分,赶紧找人去寻当年的那三个孩子。只是,穷人家的孩子早早就嫁了人,如今,只剩下养在庄子的那个丫头还没说亲。

老夫人一咬牙,丫头就丫头吧,先抬进来做个妾,待她孙儿身子骨好起来,再慢慢为他寻一个家世好样貌好的姑娘。

就这样,阿柚飞上枝头成了顾家的姨太太,人们有多少艳羡就有多少鄙夷,一个冲喜的丫鬟而已,顾家若真看中她,又怎么会将人从偏门里抬进来做妾?二少爷痊愈了还好说,若好不了,这顾家哪里还有一个扫把星的位置……

3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众人等着看笑话的时候,缠绵病榻半年多的顾长宁,竟然慢慢好了起来。

阿柚将迎枕垫少年身后,小心翼翼将人扶起来,又拧了热毛巾递过去,“少爷,擦把脸吧,舒爽些。”

顾长宁缓缓睁开眼,薄削的面庞上,一双漆黑的眼冷冷地看着她。

立在一旁的丫鬟赶紧碰了碰她的肩,道:“姨太太,少爷刚刚好起来,还是您服侍着梳洗净面吧。”

阿柚扭头看了丫鬟一眼,手却依旧伸着,解释道:“就是刚好,才更应该多动一动,能恢复快些。以前庄子上的王二哥折了腿,没几日就下地干活儿,不到两个月就好了,大夫说正因为他经常活动,才好得快呢!”

眼见顾长宁的脸一点点黑下去,丫鬟一急,一把将她拽了过来,“哎呀我的姨太太,这可不是庄子上,咱们少爷能和那些低贱的农夫相比吗?”

“怎么不能了?都是人,你们吃的粮食喝的茶,还是农夫辛苦种出来的呢!”阿柚的脸沉下来,她自小在庄子上长大,又护短,向来容不得人说庄子里人的不是。

丫鬟还来不及解释,一个迎枕就兜头砸了过来,阿柚矮身躲过,再抬头,只见顾长宁阴沉着一张脸,指着她喝道:“滚!”

丫鬟忙上前扶着摇摇欲坠的主子,嘴里一边说着“二少爷息怒”,一边给阿柚使眼色。

阿柚瞪着眼看了他半晌,哼了一声:“走就走,谁稀罕待在这儿?”说完也不顾顾长宁铁青的脸,迈着小短腿晃悠悠出了门。

屋外的丫鬟婆子听到动静,早飞奔着报到了主院。不一会儿,一群粗壮的妇人就将阿柚领到了祠堂。

顾府的人早见怪不怪了,都说新来的姨太太性子野,大家起初还不信,随着二少爷渐渐好转,那姨太太越发嚣张起来,动不动就惹得他大发脾气,屋子里摔杯砸碗的声音从来就没断过。

可说来也奇怪,饶是如此,二少爷的身子还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三个月后,原本奄奄一息的人已经能下地走路了,枯瘦的脸也有了几分血色。

这天,庄子里派人送了新摘的藕,阿柚去厨房找点心吃,恰巧碰上了,看着胖乎乎嫩生生的藕,便想起许久没吃过的藕盒子。

灶上忙着给老爷夫人们准备吃食,没人顾得上她,她也不在意,找厨娘要了葱姜猪肉,又让丫鬟去屋里抱了一坛桂花酿,挽起袖子自己动手。

将肉加姜蒜剁碎,拌了盐腌着,煮得半熟的藕切成片,两片连在一起,将肉馅儿塞进去。取半杯桂花酿,将面粉调成糊状,藕盒子放进去裹上一圈,最后放入油锅,炸至两面金黄……

不多会儿,厨房里就飘出了阵阵香气,藕的香甜和酒的醇厚杂糅在一起,配上金黄的卖相,直让人食指大动。

厨房里的人都围了过来,阿柚也大方,留了一大盘给人尝鲜,自己端了一小碟,准备拿回房当零嘴吃。

然而,刚出了厨房,她屋里的丫鬟便慌慌张跑了过来,说二少爷发脾气呢,本来要喝酒,却发现屋里那瓶二十年的桂花酿不见了,边说边瞅着她手里的酒坛子。

哪知阿柚一瞪眼,气呼呼地就往回走。待回了屋,果然看见地上一片狼藉,顾长宁坐在椅子上喘气,白皙的脸上还泛着潮红。

阿柚瘪瘪嘴,将酒坛子放在他旁边,“诺,还你啦,不就借了你一杯酒嘛,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嘛……”

顾长宁冷笑一声:“我只道顾家娶了个粗鄙的丫鬟,没想到竟娶了个贼!”

“诶,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阿柚皱了眉,一脸肃然地看着他,“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也不配嫁到顾家,可现在咱们已经成了亲,结成夫妇,那就是同气连枝的,要相互帮助、分享、照顾。我没跟你说就拿了酒,是因为你是我的丈夫啊,又不是别人!”

“再说,你的身体还没好,怎么能喝酒呢?”

阿柚说得大声,理直气壮,又带了几分委屈,脆脆的嗓音如银铃般划过耳旁,竟听得顾长宁一怔。

他看着这个瘦瘦小小的丫头,心里忽然就柔软了几分,是呢,自己是她的丈夫,又不是别人,一坛酒算什么,他所有的东西不都是她的?

对方竟然没发脾气?阿柚也愣了一下,继而又有几分心虚,不由露出讨好的笑,将那碟藏着的藕盒子递过去,“别生气了,我请你吃好吃的,我做的哦!”

顾长宁嫌弃地皱了皱眉,眼睛却没移开,“这是什么?”

阿柚已拈起一个喂到他嘴边,一双眼睛笑成了弯月,“尝尝就知道啦,你肯定会喜欢的。”

顾长宁张嘴咬了一口,面皮的酥脆中又带有藕的香甜,还杂糅着一股绵醇的酒香,不由眯起眼,享受地哼了一声。

“好吃吧?”阿柚露出得意的笑脸,“你喜欢的话,以后我每天都做给你吃!”

4

两人的关系因食物日渐好起来,或者又不单单是食物,而是一个相互了解的机会。

阿柚喜欢吃,手又巧,两人便经常凑到一起研究吃食。

最初,顾长宁是瞧不上那些粗鄙的食物的,玉米饼、红薯藤、芥子菜,都是穷苦人家果腹的食物,哪儿上得了顾家的餐桌。

可偏偏阿柚就能将它们烹成美食,吃惯了珍馐美味的少爷,乍一吃到这些质朴的粗粮,竟是别有一番滋味。

渐渐地,他开始试着相信阿柚,什么都愿意尝试一番,才发现,这个在乡间自由长大的丫头,竟给他带来那么多惊喜。

她会看云识天气,知道哪天出门要带伞,知道什么时候添减衣服;

她会斗蛐蛐儿,总能找到最大最好的一只,让他在朋友面前一雪前耻;

她会讲故事,直白朴实的话,将她在庄子里的生活,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他面前。

她还敢跟他吵架,脆生生的嗓音像银铃响在耳畔,带着鲜活的生气……

顾长宁忽然就觉得,其实娶一个丫头也没什么不好的了,他见过那么多女人,温婉的、柔媚的、冷艳的,可没有哪一个,像他的丫头这般可爱。

只是,那时的他忘了,在世人眼中,他的丫头,不过是一个为了冲喜,抬进来的妾。

民国十九年,顾长宁的身体已经痊愈,顾老夫人便开始给他张罗亲事。

顾长宁不乐意,只说自己早就娶了亲,不想再娶。

老夫人沉下脸,锐利的眼睛扫过站在一旁的阿柚,脸色又冷了几分。

她看着精心养大的孙儿,第一次板起脸,驳了他的意,“我们顾家家大业大,传承百年至今,顾少奶奶的位置,岂是一个野丫头能坐的?此事就这么定了,奶奶必定会为你挑一位门当户对,知书达理的妻子。”

“奶奶!”顾长宁急地直跺脚,“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大家都是自由恋爱,您怎么还想着包办婚姻?”

老夫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示意婆子将一叠相片递过去,“那你自己挑吧。”

顾长宁不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老夫人唤了一声“阿柚”,婆子便将相片递给她,“既然宁儿一时选不好,你就先替他收着吧,总能选出两个。”

说着又看了她一眼,“你既嫁了进来,就该事事以顾家,以自己的丈夫为先,早些将当家主母迎进来,也好早日为顾家开枝散叶。”

“是。”阿柚敛了眉目,乖巧地应道。

她早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虽然有些难过,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倒是顾长宁,因为这事跟她大吵了一架,骂她没心没肺,一气之下跑到了上海,半个月都没回来。

半个月后,阿柚随顾家的管事来到上海,在上海的一处宅子找到顾长宁。

那是一个大雪天,顾长宁约了朋友到家里吃火锅,一群人刚下黄包车,远远的,就看见顾家门口站着一个女子。

近了才发现,那女子梳着妇人的圆发髻,穿绛红绣花的斜襟高陵上袄,下面是一条藏青白花的垂地裙,将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半点不像上海新潮女子的打扮。

不免就有人打趣,说顾长宁好艳福,连嫁了人的少妇都不放过。

刚说完,就被人捶了一拳:“闭嘴,那是我媳妇儿!”说完几大步跑过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你怎么来了?”顾长宁拉着脸问道,显然还在闹脾气。

阿柚揉了揉冻僵的脸,说:“我跟顾管事一起来的,老夫人担心你。”看着顾长宁冷冰冰的俊脸,又说,“那个,我也挺想你的……”

顾长宁冷哼一声,依旧冷着脸,可眼里到底有了几分笑意。

阿柚知他的性子,知道这便是不生气了,不由露出讨好的笑,趁热打铁,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顾长宁拉着她往屋里走,神色却是淡淡的,“急什么?你第一次来上海,自然要带你好好玩玩。”

5

顾长宁没有食言,他确实带阿柚玩儿得尽兴。

他们去上海最大的饭店吃饭,旋转的餐桌上琳琅着各色美食,许多连名字都没听过;他们去上海最豪华的舞厅,在各色的灯光下翩翩起舞;他们去听话剧,看电影,去最高的塔楼看上海的夜景……

他们尽情享受这难得的自由,享受他们如嫩芽般新生的爱情,那时候,谁也不曾想到,那会是他们彼此疏远的开始。

阿柚是在蠡园遇见李锦辉的。

那一天,顾长宁原本是陪她去看电影的,可刚到地方,就收到朋友出事的消息,他匆匆离开,吩咐下人带阿柚回去。

电影自是没法看了,好在那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阿柚便带着人在周边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园子,隐约有歌声传出。

阿柚好奇,寻着歌声找去,发现一个女子正在院子里练歌,那声音婉转悠扬,却又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哀愁,直听得人落泪。

一曲歌尽,阿柚还楞楞地没有回神,就听得“噗嗤”一声轻笑,那女子已走到了她身前。

近了才发现,那女子已不年轻,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别样的风韵。

女子叫李锦辉,是这园子的主人,见阿柚爱听歌,又为她唱了两个简单的曲儿。

第一次被如此温柔以待,阿柚心中欢喜,听着歌声,不由就跟着哼唱起来。这下倒让李锦辉大吃一惊,阿柚的歌声清脆嘹亮,明明是一首哀伤的曲子,却被她唱出空灵的感觉,像潺潺流水浸过心田,原本还带着丝丝愁绪的心,一下子就明朗起来。

李锦辉创办了一所明月歌舞团,当下就问阿柚愿不愿来,阿柚心下好奇,待听得歌舞团是做什么后,羞涩地摇了摇头。

她不过一个乡下丫头,又已嫁作人妇,哪有资格上台表演?

李锦辉虽觉得遗憾,却也不好勉强,两人聊得投契,一个讲上海的新鲜见闻,歌舞团的诸多乐趣,一个说乡间生活的自在喜乐,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阿柚回到家时,顾长宁正在发脾气。见到她,二话不说就将人拉上车,一张脸黑得跟锅盖似的。

阿柚这才知道,家里传来顾老夫人病重的消息,顾长宁本就心急,一时又找不到她,不免发一顿脾气。

两人当天便往回赶,好在千灯县离上海也不过几十里路,到的时候,家里正张罗着晚饭。

然而,一下车两人就愣了,家里到处张灯结彩,人声喧腾,顾老夫人更是红光满面地站在门口迎他,哪里有半分病重的模样?

一周后,顾长宁迎娶昆山大户张家的女儿。

十里红妆,宾客盈门,阿柚坐在昏暗的屋子里,也能想象出外面的热闹。那些她不曾经历的喜庆、排场和尊敬,统统被另一个女子拥有,那个她亲手照顾着好起来,只围着她笑闹欢喜的男人,也将被另一个人拥有。

镜子里,圆圆的脸颊褪去了丰润,微黑的皮肤已变得白嫩,就连那双漆黑的眼,也不再明朗清亮。

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脸,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她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阿柚。

而顾长宁,也不再是当初,那个飞扬跋扈的二少爷。

婚后的日子并没有顾长宁想象的那么难熬,新妻子知书达礼,温婉可人,不仅将他的衣食住行伺候得妥帖,还从不违逆他任何心意。

想来,老话还是对的吧,娶妻当娶贤,一个能干的妻子,能替他孝敬长辈,处理家事,当初那些因阿柚而左右为难的事,再没有发生。

不过,他依旧是疼阿柚的,得了新鲜玩意儿,第一个同她分享,有新奇的事第一个告诉她,也会给她挑香水首饰,买漂亮新衣……

可是,总有一些东西不一样了。

以往都是他们两个人吃饭,拌嘴、抢食,十分热闹,现在却变成了三个人,在娴静斯文的张氏面前,笑闹都成了粗鄙。

以往他们也会吵架赌气,相互哄一哄也就好了,现在吵了架,顾长宁转身就去了张氏那里,自然有人安慰开解。

以往他们会一起斗蛐蛐儿,玩骰子,会为了一顿醋溜鱼去池塘摸鱼,会去庄子上摘橘子、打野味……

那些独属于他们两人的乐趣,因为第三个人的存在,一点点淡去、消失,又或者,是他们都长大了,年少的陪伴再动人,终将要离他们渐渐远去。

6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着,张氏怀了孩子,顾长宁也在县上的学校寻了一份工作。

阿柚的生活里突然空出大把大把的时间,她开始跟妇人们学打牌,一整日眨眼也就过了。那时的阿柚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她安安份份当着她的姨太太,深宅大院里的那些争斗,就跟她没有关系。

可惜,她低估了人心,也低估了在别人眼中,顾长宁对她的宠爱重视。

那一日天气极好,阿柚将顾长宁新给她买的菊花搬了出来,一边赏花,一边陪小狗豆豆在院子里玩儿。

张氏过来的时候,阿柚正扔了小皮球让豆豆去捡。不想,那皮球恰巧落在了张氏面前,阿柚的喊声还噎在喉咙里,就看着豆豆一下扑上去,将八个月身孕的妇人撞到在地。

阿柚傻眼了,等反应过来,张氏已被人抬走了,青灰的地面上,落着一滩鲜红的血迹。

阿柚在祠堂跪了一夜,张氏虽诞下一个儿子,却因早产亏空了身子,再不能生育。

第二天,阿柚就被送到了庄子上,来时身无长物,去时,也只带走了一只狗的尸体。

自始至终,她都没见到顾长宁一眼,所有的愤怒、委屈和不甘,在看到被他亲手打死的豆豆时,化作了一声怅然大笑。

原来,他终究是不信她的,那是他们共同养大的豆豆,最听话最乖巧的豆豆,她怎么会指使它,去害一个无辜的孩子?

可惜,他不信。

民国二十年,苏州一带爆发了大范围的蝗灾,波及周边数个省市村镇。千灯县作为受灾较轻的县,一年来,无数流民争先涌入,从最开始的小偷小抢,逐渐变成明目张胆的抢掠。

县城还好,有巡捕房巡逻防范,周边的庄子可就遭了殃,尤其是大户人家的,无一不被流民、匪寇洗劫一空。

顾长宁得到消息时,已是出事的第三天了。

顾家的庄子被昆山的一伙土匪抢了,不仅钱粮被洗劫一空,就连人,都被抢走了几个,其中就有阿柚。

顾长宁告到了巡捕房,可巡捕房的人却说,那是昆山一带势力最大的土匪,盘踞在邰山十几年,树大根深,连上面的长官都不敢动它。

顾长宁失魂落魄地走回家,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阿柚住过的院子,房檐下还挂着那串贝壳风铃,白皙的表面已变得斑驳,再不复当初的模样。

有风吹来,贝壳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日子,她被他抱在怀里畅声欢笑,声如银铃。

7

民国二十二年九月初七,上海最大的演出厅里人山人海,座无虚席。

这是明月歌舞团今年最隆重的一部歌舞剧《九月快车》的首映。

这几年,明月歌舞团的势头如日中天,捧红了不少歌星影星,顺利跻身为上海三大电影公司之首。

据业内人士透露,这次的歌舞剧,就是明月歌舞团专为一名叫金柚的歌星量身定制的。说起这金柚,大家不由想起年初上海《大晚报》举办的广播歌星大赛,人人都以为冠军之名非有金嗓子之称的董萼莫属,不想,明月歌舞团冒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金柚,轻轻松松就拔得头筹。

后来,她在比赛中唱过的几首歌曲,都被灌制成了唱片,人人传唱,一时间风靡上海。

只是,金柚为人低调,自此之后再没有公然露过面,没想到,这次一出现,就是大型舞台剧的主角儿。

演出厅里,人们翘首以盼,那个打败金嗓子董萼,又被明月歌舞团如此推崇的女子,究竟有怎样的风华?

随着灯光亮起,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得一缕缥缈的歌声响起,空灵婉转,犹如天籁。灯光渐亮,那歌声也随之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舞台上渐渐显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坐在荷花盛开的小船上,一边轻轻晃着双腿,一边用清亮的嗓音唱着歌……

那一场舞台剧取得了空前成功,《九月快车》的歌曲,也响彻于上海各大电台。

短短两年,金柚运用传统的民族声乐发声法,借助于话筒,开创出一种独特的演唱风格,自此在歌坛独占鳌头,成为上海友联、新新、青鸟等各大电台的新宠。

8

宴会,又是宴会。

日上三竿,金柚才在丫鬟的催促声中不情不愿地起来,接过毛巾擦了脸,眉眼仍旧困顿,不由做最后的挣扎,“我好困,能不去吗?”

丫鬟严肃地摇头,“这都是邵爷第五次请您了。”

丫鬟口中的邵爷,是这两年才起来的新贵,据说原本是昆山一带的土匪头子,后来被招了安,给了一个参领的职位。

政府原本只是为了安抚,没给实权,不想那邵爷是个硬茬,打着正统的名义,将昆山一带大大小小的土匪全收了编,这下真没人敢动他了。

只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邵爷不过在酒宴上见过金柚一面,连着两年无不捧她的场,金银首饰,车马华裳络绎不绝,俨然将她贴上了自己的标签。

金柚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瓷白的脸因刚睡醒而泛着红晕,眉梢微皱,依旧是墨黑浓丽的模样。她并不是美艳的女子,可这些年来,她的眉目越发珑玲精致,尖尖的下颌,小巧的樱唇,穿一身银红的旗袍,一颦一笑都是独有的风韵。

换好装,车子已在门口候着了,随车小童恭敬地递上一本册子,说邵爷怕小姐无聊,特意准备的礼物。

金柚笑着接过,翻开却惊讶了,这竟是一本精致的菜谱。

与别的歌星名媛不同,金柚低调安静,不爱应酬,不喜宴会,最爱的反倒是做菜,上海大饭店最畅销的几样点心,都是她的作品。

翻着厚厚的菜谱,女子轻轻笑了,就为这一份心,这约,她也心甘情愿地赴了。

车子在上海大饭店门口停下,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开门。

金柚“咦”了一声,刚要伸手,车门却被人打开了。

那人穿一身墨绿的军装,锃亮的黑色长靴,腰间配着长刀与枪。他站得笔直,黝黑的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嘴角微扬,就那般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阿柚姑娘,好久不见。”

是他?竟然是他!

金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忽而噗嗤笑了,她伸出纤白的手,轻轻挽住男人的臂弯,“确实好久不见……”

是啊,谁能想到,三年前那个劫了他们庄子的土匪,成了身穿军服的军官,而那个因他一念心软放走的丫头,成了家喻户晓的歌星……

9

民国二十六年,风头无两的当红歌星金柚退出歌坛,嫁给新贵督军邵云山。

一向爱排场出风头的邵督军,这场婚却结得悄无声息,只在家开了几桌席面,邀亲朋好友一聚。

第二天,两人回了千灯镇,当年被洗劫一空的顾家庄子,已建成了邵家的宅院,周围所有的山林和田地,都是邵云山送给妻子的新婚礼物。

冬日,大雪纷飞,他们在院子里堆起数丈高的雪人,火堆上架着新猎的狍子,炉子里煮着最烈的女儿红。

放眼望去,茫茫山河在眼前铺陈开去,壮丽、辽阔而自由!

酒酣之际,邵云山将阿柚揽入怀中。

“其实,早在二十年前,我们就认识了,可惜,那时候你我都太小。”

阿柚惊讶地看着他,问:“哪里?”

邵云山掏出贴身佩戴的吊坠,黑色的绳子上串着三枚淡褐色的果核,圆润光泽,还带着淡淡的体温。

阿柚轻轻“咦”了一声,说:“这是柿子核?”

邵云山点头。

“啊,我想起来了!”阿柚突然从他怀里跳起来,拿着吊坠,惊喜地指着他,“你就是当年那个小乞丐?偷了我的柿饼,害我被舅舅骂,还被送给顾家当童养媳!”

邵云山看着气鼓鼓的女子,却只是微笑,硬朗的面庞在火光的映照下,温柔得一塌糊涂。

是的,他们早就相遇了。

早在二十年前的大雪天,在小女孩张开双臂,拦住追赶乞儿的男人时,他们的缘分,就已经开始。

比顾长宁早,比任何一个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都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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