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恐惧在房间里蔓延,谭古不动声色的吞了下口水,直到感觉到一份熟悉而安静的力量,心里的波动才终于趋于平静。
“妹妹,我们不怕的对吗?”
无声的寂静中似乎是有人回答了他一般,他满意的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开门往楼下走去。
楼下的包子铺还是一如既往的火爆,卖包子的大婶仿佛能记他到下辈子,只远远的看见就已经打起了招呼:“谭古来啦,吃什么馅的?都刚出锅的,正热乎。”
“都行,要八个。”谭古简单的回应道,然后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斜对面的垃圾点,那里有一个穿着黄色马甲的清洁工大爷正在日常的清理着垃圾,这个大爷他没有见过,所以不禁多看了两眼。大垃圾箱里的垃圾差不多已经清理完了,被大爷打包成一袋一袋放上了车。
在垃圾箱的旁边角落里堆着红色的一点什么,他没来由的紧张了一下,不过也只有一下,再定睛去看,原来那是一双被遗弃的高跟鞋,红色反光的皮面,高而尖锐的后跟,以及那看起来足够夸张的弧度,这些都让他感觉很有意思。
紧随其后的,他想起了昨天入夜时门外的声音,如果穿上这样一双鞋的话,刚好能发出那样的声音吧,难道昨晚那是一个女人?
这让他感到有些惊讶,但是却不至于兴奋,反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是:他宁愿昨晚没有过那个人。
很快新鲜的包子就端了上来,这家店的手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退步,最起码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光顾这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长大了,谭万朋老了,张通风老了,卖包子的大婶也老了,唯一不变的就只有这盘子里的包子了,轻轻咬开一口,抹上店里特制的香而不辣的辣酱,小小的啜一口小米粥,便是无比惬意的日子了。
吃完了包子,他四处打量了半天,才找到大婶忙碌的身影,凑上去给过钱后,便转身朝门外走去了——大婶还是一如既然的忙碌,以至于从来没有时间关注顾客的去留,大家也总是主动的来交钱给她,用她的话说,都是邻里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信得过。
该去哪呢?家里他是不想回的,若不是为了回来拿两件换季的衣服,他是万万不会回来的,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昨天夜里的窗外,夜里的墙,于是没来由的往旁边靠了靠,在妹妹的身边总是安心的,从小便是如此。
小区角落有一个小书店,他有时间常常会去,这书店并不卖书,只能在这里看书,看书是花钱的,一块钱一次,坐在屋子中心的几排长椅上,便可以津津有味的度过一天。
其实收钱也就是个形式主义罢了,书店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这些书都是他自己的收藏,上了年纪的人嘛,都喜欢身边有点人气,似乎多有些人在旁边,剩下的那些许时光就能更长些。
所以来这里的多是些孩子,也就只有孩子的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了。
他还未进到书店,便已经能闻到书店里古旧的书卷味道,以及身后一股风风火火的尘土味,他回过头,看到这个一身非主流装扮的花花绿绿的年轻人。
“小子,还认识我不?”年轻人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足够潇洒,脸上的灰却未曾抹掉。
谭古非常平淡的点了点头,轻轻地念了一句:“恩人。”然后往旁边看了看,妹妹已经不知何时躲到了一边的墙角里,她总是会觉得羞涩,尤其是在恩人的面前。
宫希秋也是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非常流氓的吹了下额前垂下的一缕头发,那个小姑娘,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帮我个忙,”收回目光后,宫希秋再次看向谭古,他的语气轻快而坚决,似乎料定谭古绝不会拒绝:“帮我去一趟文济市,带个东西过去。”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谭古只是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竟然完全没有一丝犹疑。
宫希秋看着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思绪恍惚间回到了四年前。
那时的他刚觉醒灵命不久,作为修习剑道的通灵师,他一经民风局发现就受到了非常优良的待遇,而认识谭古还是在一次来到江心市执行任务时,
那时的谭古还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但这个孩子从拐角处跌跌撞撞的撞他一个满怀时,他看到了谭古与众不同的灵魂,以及在他身后影子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女孩。
“帮帮我吧,”谭古仰着头看着他,空洞的眼神中似乎藏着某种令人惊骇的力量:“妹妹她,不见了。”
宫希秋缓缓的俯下身,看着眼前这两个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谭古。”
“那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妹妹她没有名字。”这个十来岁的孩子分明是在看着他,眼睛里却似乎什么都没有,他的声音稚嫩而有力,说:“他们说,我没有妹妹。”
“但我有。”未及宫希秋接话,他便如此补充了一句。
宫希秋眉头微微挑了一下,忽而莫名其妙的笑了笑:“是的。你有。”
这时,远处传来奔跑的脚步声,一个满脸焦急的中年男人赶紧着跑了过来:“谭古啊,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你的眼睛又看不见,在外面多危险啊。”抬眼看到宫希秋时,他自然的扯出一张笑脸,然后一把抄起谭古往回走去。
谭古在他肩上一动不动,空洞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他身后的宫希秋,口上只轻轻的念叨:“妹妹不见了,我要去找她。”谭万朋壮硕的身体猛的一僵,心脏不由自主的收缩了一下,如同触电般一把将谭古扔在地上。
“我说了你没有妹妹!你听不懂吗!”他面色阴沉,像是要发狂的野兽,脸上的皮肉狰狞的律动了几番,脖子上的青筋鼓了又鼓,最终还是只挤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叹息来。
谭古被他一扔,没站稳坐在地上,却也不哭不闹,只翻身挪步,慢慢的爬起身来,安静俯首,不发一言,这个盲眼的孩子,似乎连心也是瞎的。
宫希秋默不作声的往前走了两步,直走到这对父子的身前,盛夏的风穿行在钢筋与混凝土的结合物之间,微微的,一丝一缕,带着一种独有的焦灼气息,这风使人舒畅,也使人烦躁,于是若非空无一人的巷道,便全都是咬牙切齿的模样。
在阵阵热风的拍击中,宫希秋和谭万朋短暂的攀谈着。
“他妈生他的时候,没了。”谭万朋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向下撇了撇:“这孩子生下来就闷,不爱说话,我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
说到艰难之处,这个汉子脸上写满了凄苦:“四岁的时候,这孩子就有点不正常了。”他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总幻想自己有一个妹妹,一天天眼睛变得直勾勾的,一点灵气都没有,慢慢的不知怎么就看不见东西了。”
“他真的没有妹妹?”
“我是他爹老子,我还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有一个妹妹呢?”说到此处谭万朋的语气有些激烈,烈日之下,他的鼻尖上渗出细密地的汗珠:“这病也出奇,医院说他的眼睛没毛病,可他就是看不见,你说急不急死人。”
宫希秋微微的点了点头,低头看了看那个孩子,他站在那里,看着地面,她也站在那里,看着自己,两个孩子背靠着背,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长眠的雕像。
“老哥哥,你也别着急,他这病啊,我见过几次。”宫希秋眼神从他们身上移开,重新回到眼前的中年汉子身上:“您要是信得过我,我倒是可以试试。”
“您是?”谭万朋一脸狐疑的看着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小伙子,凭借他多年走南闯北的经验,这小子一看就是市井之间混不出什么出息的小流氓,杀人放火的事应该不敢干,但良家妇女肯定没少调戏。
宫希秋自然是知道他的顾虑所在,凭借自己这身行头,对方肯和自己说几句话估计都是全靠多年来练就的圆滑撑着,在形象方面,自己虽然不能说是一副大医风范,但可以称得上是毫不相干。
“宫希秋,”不修边幅的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风格简约的个人名片递了过去,谭万朋满怀疑惑的接过去,名片正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介绍:北省龙洋医院综合客座医师宫希秋,背面是一幅特殊工艺刻制的恣意汪洋的九爪飞龙。
若一般人看到,恐怕只会觉得浮夸与莫名奇妙,但谭万朋接过来的瞬间却是心中猛然一震,这个名片看似简单,其实却是身份的象征,若非他偶然从一位被他奉若神明的大人物手里见过这个东西,以他的层次,只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接触到这个。
龙洋医院作为整个北省最著盛名的医院,它除了平日里正常的看诊治病以外,还暗藏着一支最为强大的医师队伍,这些人要么是医道大家的看家老祖,要么是历代医圣的嫡系传人,他们平日里并不看诊,只专门为一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服务,这种名片,便是龙洋医院为他们特别定制的身份凭证,也是平日里那些大人物们来诊的尊贵信物。
拿着这张名片,谭万朋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忘乎所以的飘飘然起来,同时也对谭古的病多了一些期待,一个年纪轻轻就能获得如此之高医学成就的人,说不定还真能创造出奇迹呢。
于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一个城市的角落里,那个创造了巧合与奇遇的巷子里,一个男孩的命运因为遇到了某个人而发生了改变,使他走上了一条不再平凡的道路……
书店门前,宫希秋从不算久远的回忆中抽离,看着眼前这对被自己起死回生的兄妹,只觉得心中别有一番成就。其实当年那张名片当然是真的,但他不是医生也是真的,那种类似的名片他有一大把,或者说每个民风局的成员都是如此,作为一个需要常常隐藏而又行事紧急的组织,他们自然有大把大把的伪装身份,这并不奇怪。
不知是否有风吹来,云层飘然而过,遮住了太阳,天光于是悄悄黯淡了几分,宫希秋微微抬头,右手缓缓的伸过头顶,左手并指为剑,横在胸前,口中喃喃的念叨了句什么,只一霎那,一道银白色的光如流星般一闪而过,那光芒耀眼非常,刺的谭古眯了眯眼睛,再睁开时,却见宫希秋右手中握了一条白色的什么东西,那似乎是一团亮光,又似乎是一块璞玉,总在有形无形间让人看不真切。
“你不要碰,让她来拿。”宫希秋神情淡漠,右手缓缓垂下,把那东西递向身前,左手却是指了指躲在一旁的白衣女孩,谭古眼神微动,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回头看向妹妹的方向。听到他的话,墙角处的女孩微微的犹豫了一会,终究是一步一步的走过来,把那东西接在手里。
“送到哪里。”谭古虽在问询,却并未抬头,语气一如既往的简洁干脆。
“文济市,逆光庄园。”
谭古轻轻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转身走去,妹妹就跟在他的身后,如影随形。宫希秋远远的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直到看到他们一转弯过了楼边的拐角,才缓缓的把右手摊开,伸到身前。
“嘶~”他左手握着右手手腕,眼睛盯着手心上正在不停渗血的几道深深的伤口,脸上的表情痛苦而扭曲,全然没有了刚才的高人风范:“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