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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齿鬼

1

初秋,艳阳高照。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照在她脸上,脸是讨喜的鹅蛋形,皮肤白皙细嫩,鼻子、嘴小巧精致,一双杏眼顾盼生姿,但仔细看去,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令人猜不出年龄。

她端详着自己完美无瑕的脸,小心翼翼地在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插上最后一枚银镶绿松石簪子。对于女人来说,拥有一张美丽的脸,着实是一件值得骄傲的资本。

“掌柜的,大夫来了!”门外传来一声呼唤。

她一怔,颤抖着伸出手在脖颈处系上了一条丝巾。雪白的丝巾下现出一片圆形阴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滚动。

“来了……”

顷刻间,她已满面春光,娇笑着推开了门,就像是个约见情郎的少女。

门厅里的男人生着一张布满皱纹的长脸,巨大的鹰钩鼻突兀耸立,一双小眼睛转动着,目光在她身上不停打探,最后停在了那条白丝巾上。

“呦,看样子已经开始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戏谑。

“什么意思?”

“夫人,请解开吧,所谓……纸里包不住火。”

她战战兢兢摸向脖颈,一阵钻心刺痛袭来,丝巾缓缓滑落,再一看手心里竟全是黄色脓水。

“这,这真是……难得一见!”男人瞪大了眼睛。

“我脖子上有什么?”

“呵呵,您还是不要知道为妙。”

说罢,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将其中红色的液体滴在了她的脖子上。刺痛瞬间消失了,她刚要转身谢过,突然,只听耳后传来一阵“嘶嘶”声,就如同有人耳语。

“这,这是什么声音?”

“不用怕,很快就好了……”

男人笑着俯下身紧贴着她的脸,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褶皱的皮肤拧在了一起。他拿起浸透了药液的白色绷带一圈圈缠在了她的脖子上。

很快,那嘶哑诡异的耳语声便消失不见了。

2

“冥宫在哪里?”

“在大陆的尽头,那里一年中有一半时间是黑夜,积雪有三尺深,河面的冰层厚不见底。据说被带去那里的妖怪从没有再出现过……所以,那里也被叫作‘妖怪地狱’!”猫的侧脸掩映在火光中,目中映出跳动的火苗,“你确定要为了解救那些被贩卖过去的妖怪而去‘地狱’走一圈吗?”

沈凉打了个哈欠,右手掂了掂莹绿色的光球,“阿深,你可知道怎么到那里?”

“并不知道……”猫叹了口气,“只见过冥宫四罗刹出来替那男人办事,或是除妖师们捉了妖怪暗中卖给他们。却从未有谁主动去冥宫还能活蹦乱跳回来的。”

“鬼手已死,四罗刹还余三人。他们难道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坑蒙拐骗?那男人在冥宫岂不是要寂寞死了?”沈凉嘟囔着。

“据说今年漫长黑夜降临的时候,四罗刹都会回到冥宫去进行一项仪式。”

“仪式?”沈凉急切地抓住了猫的前爪,“那么,现在距离黑夜还有多久?”

“呃,还有不到一个月。”

“还好我留下了这个……”

沈凉揭开了一个密封严实的陶罐,将手指伸进去沾了些许绛红色液体涂抹在灵盘上。很快,灵盘上的指针开始疯狂旋转,最后稳稳停在了东北方。

猫嗅了嗅,惊道:“这是血吗?”

“这是山神之血,前几日鬼医也带走了一部分。沾有同样血液的灵盘会带我们找到鬼医,只要悄悄跟着他就可以到达冥宫!”

远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沈凉吹熄了最后一缕青烟,携猫向着罗盘所示的方向疾驰而去。

翻过重重高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往西行三十里有片最肥沃的土地,繁华富饶,谓之春城。一汪清澈的大湖如明珠镶嵌在城西部,岸边汇聚了城中最富裕的大家族。

“应当就在这里了。”沈凉长吁一口气,停在了湖岸边的大街正中。穿着精致丝绸衣衫的人们不断与他擦肩,目光里透着鄙夷。

“这是……药铺?”猫从他肩上探出头打量着街边一栋三层小楼,木雕牌子上刻着大字“渡乐堂”,透过半开的门,隐隐可见里面药柜的轮廓,可装潢豪华得倒像个酒楼。

“进去看看。”沈凉捋了捋飞扬的长发,大步走了进去。

伙计抬了抬眼皮瞥了他一眼,继续趴在柜上打盹。沈凉翻了个白眼,索性拍在柜上一个方子让他找药。

那伙计有气无力地抓起了方子,刚看一眼便瞪大了眼,道:“这……这些药材是……”

“不差钱!”沈凉干脆撂下了一块金子,上面还有皇家印文。

伙计看看金子,又仔细打量了沈凉与猫一通,捂着嘴兴奋叫道:“您……您就是……沈大夫?”

沈凉刚想教训他几句,忽见药柜后的帘子被掀开,走出了一个高大的男人,长脸上巨大的鹰钩鼻十分突兀。

“那不是……”猫刚一开口就被沈凉捂住了嘴。随即,他悄然蹲下,躲在了柜台后边。

“大夫慢走……”帘内传出了甜美柔媚的道别声。

“呵呵,到换药的时候我还会再来的!”男人转身大步走出了门。

“果然是鬼医,他怎么又戴上了那副恶心的人皮面具,难道当大夫的须得有个德高望重的老头模样才显得可靠?”沈凉不屑地小声嘟囔着。

眼看着鬼医走远,猫火速窜了出去。沈凉也从柜台下直起了腰,可刚起身便嗅到了一股怪味,像血腥味却还掺杂着苦臭味。

“掌柜的您怎么样了?”伙计冲着门帘处喊了一句。

只见门帘内探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很快一个袅袅婷婷,穿着绿色丝绸裙子的美艳女人走了出来。奇怪的是,她本有一个天鹅般纤长洁白的脖颈,此时上面却缠上了一圈绷带。

沈凉努力吸了吸鼻子,确定怪味就是从她脖子上传来的,于是问道:“这位姑娘,我是大夫,冒昧问一句,您脖子上是否生了什么?”

“没有,您多虑了。”她优雅地转过身,径自向里屋走去,声音依旧甜美,却多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

沈凉死死盯着她脖后的绷带。光影交错间,雪白的布条上渐渐映出了那个怪异的影子……

3

夜幕降临,小酒馆里闪动着橙红色的灯火。木桌上摆着各色佳肴,杯子里盛满了美酒,香气缭绕。

猫坐在长凳上舔尽了杯中酒,方才抬头道:“鬼医就住在不远处,这几日定会再来渡乐堂,我们在这客栈里住下吧。”

“鬼医那家伙怕不是又在搞什么勾当!”沈凉的筷子久久悬在半空中,“那个女人一定有问题,那不是普通的伤口……”

突然,一个黑衣人腾地窜到了他们桌前,双手重重拍在了桌上。沈凉一惊,右手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沈大夫!果然是你!”黑衣人狠狠捶着桌子,又抱起猫在脸上蹭了又蹭,“秦深大人也真是名不虚传呐!”

“原来是你啊,渡乐堂的小子……”沈凉托腮看着猫被不断蹂躏,忽然笑着打了个响指,“老板,再来一坛酒!”

连喝了五杯酒,吃了一盘熟牛肉,渡乐堂的小伙计已微醺,终于在偶像面前敞开了心扉。

“沈大夫问的是我家掌柜吧。唉……红颜薄命啊!”他叹息着喝干了第六杯,竟红了眼圈,“这渡乐堂原本是季家祖传的家业,掌柜的是他家媳妇,季家三代单传,可惜季老爷去年冬天暴病而亡,药铺也关了门。所有人都以为季家这回算翻不了身了,可谁知她一介弱女子竟撑起了整个家业!”

“最近,你家掌柜可是病了?”沈凉又替他斟满了酒。

“呃……好像是长了疮。”

“疮?脖子上吗?”

伙计四下张望了片刻,凑到沈凉耳边,压低声音道:“不瞒您说,这件事真有点蹊跷。掌柜的这疮原本是个小瘤子,可三月初药铺重开换匾的时候,那个瘤子突然长到了鸡蛋大,从那时起她就戴起了丝巾,我们也就不好多瞧……”

“换匾?”

“呦呵,瞧我这脑子!”伙计一拍脑袋,“季家药铺原本叫‘济世堂’,可季家人陆续死光了,掌柜的请风水师来看说是店名字不吉利,才换成‘渡乐堂’重新开张了。”

“季家人全死了……怎么这么蹊跷?”

“可能这家风水着实不好,本来人就少,结果病的病,自尽的自尽。”

“还有自尽的?”沈凉瞪大了眼睛,“是谁?”

伙计连忙捂住了嘴,过了半晌,吐出几个字:“是……是夫人……”

“什么?难道还有一个夫人?”

沈凉端起酒杯找了些托词硬是又给伙计灌下了一杯酒。不多时,他已两眼通红,一手搭在沈凉肩上,凑到了他耳边。

“沈……沈大夫一定要保密,这,这可是我们铺子的名誉。其实,老爷之前娶过一个夫人,她可是货真价值的大家闺秀,贤淑美貌,与老爷也是恩爱有加。可不到一年,她就死了,对外宣称是血崩之症,其实是上吊死的!因为……因为发现她尸体的人就是我!”伙计瞪着惊恐的双目,嘴唇哆嗦着,“她身体无恙,我头一晚还亲自为她把过脉。”

“既然如此美满幸福为何要寻短见?”

“婚后半年她突然小产了,从那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一开始天天哭,不论做什么都在流泪,大家都以为她失去孩子心情不好,就都依着她。可渐渐地,她开始又哭又闹,神情恍惚,有时候说有人要害她,有时候说那个未成形的孩子来找她了,连老爷都烦了,于是就把她关了起来。谁知,那天我去给她送补品,竟发现她吊死在屋脊上,身体都凉透了……过了不久,老爷竟不顾反对娶了夫人曾经的丫鬟小珍,老太太一气之下也咽了气。”

“这小珍莫非就是……”

“正是如今的掌柜!”

沈凉沉吟了片刻,捏着下巴,又道:“话说今日她脖子上怎么缠了绷带?”

“是那个请来的神医给敷了药,不过……”伙计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那大夫来的时候,我恰好经过掌柜的房间,在门外似乎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嘶嘶……就……就好像在念叨着……死!”

4

夜已深了,一轮猫爪般纤细的月亮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朦胧的光。

渡乐堂后院紧邻着静谧的镜湖,那里有一间独立的房子,小而精致,推开后窗就可以看见湖面的波澜,美不胜收。房中烛火摇曳,窗户纸上映出了一个婀娜的身影。

她用手抚摸着脸颊细腻滑嫩的肌肤,兀自对镜子笑着,笑得像白天时一样甜蜜。突然,她的手触到了脖子上的绷带,那么厚,仿佛将头与肩切成了两截。

虽然那个老大夫说了不许自己拆开,可是睡觉的时候悄悄解开应该不会被别人发现吧……

想到这里,她咬了咬唇,一层一层解开了脖子上缠绕的绷带。当最后一圈绷带滑落的时候,镜子里映出了整个脖子,她瞪大了眼睛,狠狠咬住了手腕才让自己没有叫出声。

那脖子上又生出了许多疮,那些疮已全部裂开,长出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牙齿,牙缝间淌着黄色的脓水。两排牙齿中间凹陷下去,正不断发出“嘶嘶”声,就像一张嘴在呢喃着什么。

突然,木门“吱呀”一声响了,她腾地跳了起来,从袖子里摸出一柄匕首窜到了门边。

“谁在那儿?”

“喵——”一只黑面短毛猫嘴巴翕动,正歪着头看着她。

“呼……原来是只猫啊。”她长舒一口气,颤抖着手摸了摸猫的头。

那猫紧紧盯着她,一双莹绿色的眸子似乎能把人心看穿,突然,它的嘴角微微上扬,竟似是笑了。她惊恐地缩回了手,只见那猫倏地转身跃过门槛窜向了幽暗的院子深处。

长夜静谧,月光下一团黑影从窗外跃入,重重踩在了床榻上熟睡之人的肚子上。

“哎呦!”沈凉疼得龇牙咧嘴,微微欠起身子,只见猫两爪搭在他肩上,凑近了他的脸,面色惊惧。

“我……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猫瞪大了眼睛,喘息着断断续续讲出了在渡乐堂后院看到的一幕。

“原来是这样啊,身上长了这样的东西还能如此淡定,她也非一般人了。”

“那这……这是什么东西啊?”猫咽了口唾沫。

“应该是被叫作‘齿鬼’的邪灵附身了。传说那东西极其邪性,一开始只是皮肉上冒出两排牙齿,后来会越长越多,就像身上布满了嘴巴。根据病人心性的变化决定病变的速度,到最后牙齿之间的凹陷会越来越大,直到将所有血肉吸收殆尽!”

“那要怎么除掉它?”

“呵呵,对付这种东西,必须要用‘真相’做药引子,因为它们就是依赖着谎言生长蔓延的……”

荒山坟地,漆黑一片,远方闪着点点火光。

“这就是你所谓的找到真相的法子?”

“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的猜测。”沈凉抹了抹额上的汗,继续抡起了锄头,“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个女人身边所有人都遭遇了噩运。”

“也许是巧合呢?她也是受害者吧,一个人撑起药铺和做贵夫人比难道不是更辛苦吗?更何况官府已经查验过季老爷的遗体,并没有被杀害的迹象。之前的夫人又是自尽身亡,有伙计作证……”

“铛——”锄头撞击上了一个坚硬的物体,进一步挖下去终于出现了完整的棺椁。

沈凉双手合十立在棺椁前,喃喃道:“季老爷,打扰了,只能以这种形式找到真相,相信您一定能理解吧。”

棺椁被撬开,登时一股腐朽味扑面而来,只见一具高度腐烂的男尸躺在其中,身穿精美的绸缎袍子。沈凉吹灭了火把,凑近尸体,缓缓解开了尸袍。

“为……为什么会这样?!”猫惊呼。

只见漆黑的夜幕下,袍子内的尸骨根根散发着莹莹绿光,好似燃烧着鬼火,竟照亮了周遭的土地。

“那是因为季老爷是中毒身亡的,只不过,这个毒很特别,刚死时身上不会有什么特征,很容易被当成因疑难杂症而暴死。然而其骨已被毒素慢慢腐蚀,历经七日便会呈现绿色。若是买通了官府,提早安排下葬,便永远不会被发现!”

“你……你认为是那个女人干的?”

“我也只是怀疑……配制此毒应是高人所为,配方连我都模棱两可,而配料大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奇药材,并不是一般药铺拥有的。她一个被买来的小丫头,且不说不可能通晓制作方法,连材料都得不到啊!”

“会不会她背后还有人……”

5

一连三日,城中再没出现渡乐堂掌柜小珍的身影。

晚上,小伙计出来喝酒会被沈凉灌醉,不知不觉吐露出她的近况,诸如那个面目可怖的老大夫又来过了,走了之后她脖子上的绷带更厚了,甚至连锁骨处都缠起了绷带。

第四日一大早,晨光熹微,沈凉已坐在空无一人的酒馆里,就着一碟腌肉下酒。忽然,只见还未开始营业的渡乐堂大门打开了一条缝,很快一个头戴斗笠,从头到胸口罩着白面纱的女子走出了门。

“是她!”

猫从窗口跃出,紧跟了上去。沈凉也抄起长剑,悄然跑下楼去。

走了一里路,小珍匆匆拐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胡同,沿着蜿蜒的小路跑了许久,又一闪身走进了一家绸缎店。沈凉与猫也一起进了店内,却在无数花花绿绿的布匹中迷失了方向。

“明明见她走进了这家店啊……”沈凉不断撩开垂下的布匹,却始终不见小珍的踪影。

“这是新进的锦花缎子,公子要不要看看?”老板热情地招呼着沈凉。

沈凉皱着眉摆了摆手,道:“老板,刚才可看见一个戴白纱的姑娘进来了?”

“没……没看见……”老板吞吞吐吐说着,眼神却不由自主瞟向了屋子隐蔽的一角。

“去那边!”

沈凉拎起猫冲到了西北角,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摸到了一扇挂满了废旧布匹的小门。推开门,外面是个杂草丛生的后院,一个伙计正在给院子大门上锁。沈凉施展轻功,倏地跃上了墙头,只见墙外是一条官道,小珍正骑着马向北方奔去,看架势像个熟练的骑手。

“为了防止被跟踪,竟然还有这么一手。”猫不禁啧啧称叹。

“追!那个女人的出身绝不简单!”沈凉携着猫向她远去的方向飞掠而去。

奔波了五里路,小珍终于停在了城郊一个牌楼下。沈凉与猫气喘吁吁躲到了麦秸垛后,看着她将马拴在了牌楼边,径直向村子里走去。

明明隶属于繁华的春城,那村子却十分荒凉萧索,走了许久都没见一个人影。在村子最深处有一个大院,院墙明显高于其他房子,只是看起来空旷而陈旧。小珍在门口四下张望片刻,取下了斗笠和头纱,裸露着缠满绷带的脖颈与胸口,一闪身进了院。

沈凉拦住猫,道:“等等,这里面必定藏着什么秘密,她若是在场反而会搅乱我们的线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终于,小珍再度出现在门口,又戴上了来时的行头。她从袖口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递给了身后的男人,然后匆忙跑离了小巷。男人掂量着钱袋,心满意足地关上了大门。

过了半晌,沈凉理了理衣衫,胳膊上挎着药箱叩响了大门上的铜环。

“有人吗?我是京都来的大夫,欲在此地借宿一夜……”

不多时,大门被打开,门口出现的却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身穿干净简朴的青布衣衫,发髻盘梳得一丝不苟。

“这年头很少见到江湖郎中啦。进来吧……”老人虽已佝偻,但眼睛依旧明亮有神。

院子很大,但十分荒凉,可以想象数年前这里必定是个大户人家。正房朴素简陋,但家具都用的是雕花精美的好木材,墙上挂着名家花鸟画,可见主人品位不俗。

“这里莫非是医馆?”沈凉抚摸着古旧却无一丝尘土的药柜问道。

那老人目中竟溢满了泪,颤声道:“这是杜家的药铺,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啦,那时我家老爷可是十里八乡的神医,可如今就剩我这个老婆子守着这老宅子了……”

沈凉搀扶着老人坐下,道:“难道现在杜家人全部离开了春城?”

“唉……自从药铺关门,老爷就一气之下上吊死了,夫人几年后也郁郁而终。毁了……杜家已经毁了!”老人哀叹着,泪水不断滑下。

“杜家难道没有留下一个后人吗?”

老人止住了哭泣,咬牙道:“儿子就是个败家子,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女儿早就嫁到了春城大户人家,现在杳无音信。唉,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6

下午,沈凉和老人讲了不少江湖上的趣事,包括那些惊心动魄的治病救人经历,不知不觉已到了黄昏时分。晚饭是简单的馒头和腌菜,两人吃得津津有味。

“沈大夫,多谢你了,已经好多年没有人陪我说过话了,你学识渊博又有勇有谋,将来一定是享誉江湖的名医。”老人从兜里掏出了一串钥匙,取下了最小的一枚递给了沈凉,“西厢房还有不少当年杜家药铺倒闭时积压的药材,我也不懂,也不舍得丢掉,锁在那里快十年了,你若是有需要就带走吧。”说罢,老人便回屋歇息了。

听闻此事,沈凉心中一阵激动。如果小珍家曾经经营药铺,父亲又是有名的大夫,那么家中有配毒药材的可能性很大,必须尽快调查,以免被毁掉或破坏。

秉烛夜游,沈凉发现杜家老宅很大,然而除了门厅与正房,其余房间都加了锁。他手里摇晃着小钥匙,径自走向了西厢房。

本以为十年未开过门,门锁应该生了锈,结果钥匙竟轻轻一旋转便打开了。刚走进去便有尘土簌簌落下,屋子地板上沉积着厚厚的土,但药柜附近却尘土稀薄,且有不少杂乱的脚印手印,似乎不久前还有人来过。

“药的种类竟然如此之多,想必曾经也辉煌过……”

沈凉的目光从一排排药柜上扫过,最后在一个明显干净于周围的抽屉上停下。他用力拉了拉把手,发现被上了锁,于是从木箱里抽出一根长针在锁眼里上下各旋转了三下,只听“咔哒”一声,抽屉被打开了。里面没有任何药材,只有两张薄纸,上面书着两个配方。

沈凉抽出一张读道:“蛇线草二钱,磁南三两,炙松一两……”他翻过纸张,只见背面写着:“此方可致心绪烦乱,言语失衡,神志不清,幻听幻视。”

他迅速展开另一张,只见密密麻麻的配方背后也写着:“此方可致血脉逆流,冲心而死。”

“原来如此……”沈凉紧紧攥着两张纸立了起来。

突然,只听木门“吱呀”一声,月光倾泻,映出一个男人高大的身躯。

“叫你多管闲事!”他咆哮着,腾地举起了一根手腕粗的大木棒向他砸去。

沈凉刚刚站稳,眼看着那木棒狠狠砸在了自己头顶,已来不及闪躲,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7

“妖怪就是动物,哪怕修成了仙也改不了吃屎!”

“妖怪只知道交配,别指望他们会有心呐。”

“喂,妖怪和人要怎么交配啊?哈哈哈……”

无数讥讽的笑声在耳边回荡,无数双手在指指点点推推搡搡。一瞬间,天昏地暗。

“我一定……要向你们证明……”一个少年缓缓从人群中立起,泪水混着鼻涕淌下脸颊,“证明妖怪是有心的,是……是有爱的!”

黑暗中渐渐有了血红的光,如同黑夜里燃起的烛火。

“咳咳……”沈凉剧烈地咳嗽着,猛地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西厢房的柱子上,已动弹不得,“唉……好久没梦到那时的事了。”

“你终于醒了。”那个男人缓缓走到了他面前,嘴角带着狡猾的笑意。

沈凉瞥了一眼窗口,转过头道:“你应该就是杜小珍的兄弟吧,怎么,我不过发现了两个药方就要杀了我灭口?”

“呵呵,你以为我们都是傻瓜?我妹妹早就发现了有人在调查她,送钱来的时候特意叮嘱我注意一个穿白衣的江湖大夫,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找到了这里,不简单!”男人拍着手啧啧称叹。

“没有趁我晕过去的时候杀了我,可莫要后悔啊……”沈凉嘴角还挂着笑容。

“哈哈。”男人指了指一旁的陶罐,仰头大笑,“我怎么会让你那么轻易地死,自然是要和那个老婆子一起当我的试验品喽。”

“什么?”沈凉转过头去发现阴暗的角落里杜家老侍女也被绑在一根柱子上,额头上有一片血口,“原来你日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是在配制毒药啊,你做这个有何用?”

“为了不留痕迹地杀人啊!”男人笑得狰狞,右手紧紧抓着沈凉的衣领,贴近了他的脸。

“这么说季老爷以前的夫人之所以神志不清,就是当时她的贴身侍女小珍日日给她下你配的毒吧。”沈凉道。

“没错,那个女人太碍眼,除掉她是妹妹打入济世堂的第一步。”男人咬牙切齿道。

“既然小珍已经成为了济世堂新夫人,享尽荣华富贵,你为何还要和她一起害死季老爷?”

“荣华富贵算什么?只有杀掉季家人才能夺来本就属于我们的一切!那个男人太好骗了,禁不住美色,我妹妹喂给他的羹汤,竟然不查验就喝了下去……”

“你们兄妹究竟要什么?竟然视人命如草芥!”沈凉攥紧了拳头,拼命扭动着身躯却依旧无法挣脱。

“呵呵,我们要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马上就要死了!”男人打开陶罐,舀了一大勺黑色浆液送到了沈凉嘴边,另一只手狠狠掰开了他的嘴,“若是我算得没错,喝下去后你将从内脏开始化为脓水,不出七日全身融化,这可是我特地为季太守配制的……”

“畜生!”

突然,大门“砰”地被踹开,一道银光闪过,鲜血瞬间溅红了沈凉的脸颊。

“啊……我……我的手……”男人痛苦地呻吟着,那只拿汤匙的手已被一柄飞刀斩成了两截,登时血流如注。

门口黑压压进来了一群穿着黑红衣裤的捕快,腰间别着大刀,迅速包围了男人。

“他已经都招了,带走!”捕头喊道。一众捕快立即架起男人推进了院外马车上的木笼里。

猫穿过人群窜到沈凉身后,用爪子利落地划开了绳索,道:“恕我来迟,都怪官府那帮人太难沟通。话说,我们刚到门口的时候你就发现了吧?”

“正是!你们也配合得完美。”沈凉笑着立起身,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把指节掰得嘎嘣响,“不假装成傻瓜激一激他,又怎么能套出真相?”

“大人们……”

角落里忽然传来了微弱的呼唤声,原来是老侍女已清醒了过来,听到了全部经过。

沈凉轻轻解开了她身后的绳索,柔声道:“您老人家好好休息,就当作没有养育过这两个孩子吧……”。

“大人啊,小珍那孩子不同,她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她也是迫不得已啊……”老人哭着拽住了沈凉的衣袖,“求你们别再折磨她就好!”

8

天刚破晓,春城湖畔却人声嘈杂。

一辆官府马车驮着个大木笼子缓缓驶来,里面坐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眼露凶光,一只胳膊从手腕处被齐齐斩断,包裹着血红的布条。马车最终停在了渡乐堂门口,引来无数人围观。

“掌柜的,官府来人啦,要您出去收一份大礼……”小伙计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大滴汗珠从额上滑下。

刚刚入秋,小珍却披着一件冬天穿的貂皮大氅,一张苍白的小脸隐藏在硕大的毛领里。

“来了……”

她淡淡笑着,将衣领裹得更紧,脚刚一跨出门,便被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持刀捕快紧紧包围。

“这个人你认识吗?”捕头指着马车笼子里的男人冷冷道。

她瞥了一眼垂首沉默的男人,转过头面无表情道:“不认识。”

“你不是杜小珍吗?二十年前倒闭的杜家药铺次女!”捕头吼道。

“不,我是季氏,渡乐堂的掌柜。”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突然,从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呼:“杜小珍,你知道自己生的是什么疮吗?”

“什……什么人?”小珍一瞬间乱了方寸,颤抖着捂住了脸。

“那疮叫作齿鬼,以你的谎言为食生长蔓延!不信,你看看现在的自己究竟成了什么模样?这……值得吗?”沈凉挤开人群出现在她面前,“对付齿鬼最重要的是说出真话!”

“啊——”

莫名的燥热涌起,全身火烧火燎般疼痛起来,小珍哀嚎着松开了捂在脸上的手,只见她白嫩的脸颊上爆出了三四个拳头大的瘤子。很快,瘤子裂开,生出了两排牙齿,不断淌着脓水。

“好痛苦啊……”她扭曲着身体,大颗汗水从额头上滚落,突然她一把扯掉了身上厚重的大氅。

人群里立刻爆发了一阵惊呼,好多人已开始背过身去呕吐。只见她的全身上下已布满了牙齿,全部在流淌着黄色脓液,散发着无法形容的腥臭。

“小珍!”马车里的男人用独手拼命摇晃着笼子,泪水爬了满脸,“说吧,听那个大夫的,哥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为自己活过……”

“是,我是杜小珍……”她双手撑着地,大口喘息着。也是神奇,这句话刚出口,火烧的感觉便减轻了不少。

沈凉连忙拾起大氅披在了她身上,并带来了清水喂她服下。

“是我做了这一切……”她攥紧了衣领,讲出了那段经过。

许多年前,杜家药铺生意兴隆,一家人其乐融融。两个孩子天赋异禀,很小就跟着父亲收购药材,学习配药。

那年,杜家欢欢喜喜给铺子定做了牌子,就叫作“渡乐堂”。然而,牌子还未做好,就出了大事。村子里爆发了瘟疫,无数人涌入药铺求药。杜先生按照经验拟好了方子,但谁知此病出现了变种,还是死了许多百姓。

几日后,官府竟然派人绑走了杜先生,给他定了个毒害村民的罪,并抄了杜家。本就死了亲人,又分走了杜家的银钱,村民没人站出来说出一句辩解的话,甚至也相信是杜家蓄意下毒。

不久,被判为死罪的杜先生为证清白在狱中上吊而死。此后,杜夫人无数次去官府上访,却无数次被撵出门,后来才知诬陷杜家的正是春城新开张的药铺济世堂,而济世堂的堂主则是春城季太守的堂弟。不出一年,济世堂迅速崛起,又吞并了几家小药铺,彻底垄断了春城医药市场。心灰意冷的杜夫人染了风寒,半年后竟撒手而去。

“毁了济世堂,重振渡乐堂!”这是母亲留给兄妹最后的话。

从此,兄妹二人与老侍女一起隐姓埋名生活在荒村里,一边守护着积存的药材,一边等待着复仇的机会。十年前,济世堂老堂主去世,至此将与杜家的纠葛一起带入了坟墓。

终于,机会来了……

9

“从十岁那年起,复仇就成为了我的宿命!”小珍攥紧了披着的大氅,肩膀剧烈颤抖,“我编了个身份混入济世堂,成为了新堂主夫人的贴身侍女。哥哥果然是父亲口中的天才,配制的毒令夫人小产并产生幻觉,最后自尽而亡。”

“报复到那无辜的人身上作甚?”沈凉质问道。

小珍凄凉一笑,嘶声道:“为了得到济世堂,就必须取代她!不然,我离开自己真心爱着的少年,使尽浑身解数勾引那个恶心猥琐的堂主不就白费了吗?”

“后来你成为了堂主夫人还不满足?这铺子不就相当于你家的了吗?”

“可……可我要的……是将济世堂变成渡乐堂啊!”小珍垂着头,双手深深抠进了泥土里,大滴泪水砸在地上,“爹,娘,哥哥还有我,我们的渡乐堂……”

围观的群众渐渐停止了议论,都怔怔望着跪在地上的小珍,心中五味杂陈。

“带走吧……人证俱全。”捕头铁青着一张脸发布了号令。

登时,几个捕快上前架起了浑身瘫软的小珍,将其扔进了马车后的木笼子里。笼中的男人一把搂住了她,抚摸着她的头发,目中凶狠的光芒逐渐消退,反而变得温柔起来。

突然,人群中惊呼道:“看,看她身上!”

只见小珍身上密密麻麻的牙齿开始不断颤动,渐渐地,竟一颗颗脱落,顺着木笼子的空隙掉在了地上。

“她再也没有谎言供齿鬼生存了。”沈凉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喃喃道。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已渐渐散去,沈凉与猫也早已回到了客栈里蒙头大睡。

这时,一个男人从树下阴影中探出身子来。他身材颀长,生着纤长秀气的眉眼,玉柱般的鼻子,着实英俊。可当他完全走出阴影,那张脸却全变了,变成了皮肤褶皱,生着突兀鹰钩鼻子和干瘪嘴巴的老头。

“这可是好东西呦,百年难遇!为了收集得快,还破费了我的血液。”他小心翼翼捡起了小珍身上脱落的牙齿,一颗颗擦好放入了盒子里,“被齿鬼附身的人鲜少有能摆脱它的,大部分可都是一同化成了浓水啊……”

十日后。

处理好远方堂弟家的冤案,季太守终于舒舒服服靠在榻上,长舒了一口气。如今,能继承济世堂的唯有他那个不学无术的儿子了。这么一来,倒是无端得到了一大笔财产,真是好事多磨……

想着想着,他越来越兴奋,不知不觉额上渗出了汗。宽衣解带过后,他刚要叫来新买的小妾侍寝,突然觉得胸口一凉,用手一摸竟然肿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瘤子。

他惊慌地揉捏着胸口,可那瘤子竟不断滚动着,丝毫没有缩小的趋势。

“这……这是什么?”

突然,瘤子炸裂开来,喷出一道黄色脓水。他颤抖着低下头,只见瘤子里面生出了两排牙齿。

“嘶……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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