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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剑圣

1

早春清晨,河面上浮着些许碎冰,在阳光照耀下熠熠闪烁。薄雾散去,一望无际的水面上现出一叶扁舟,似是宣纸上的一滴墨迹。

“前面就是何家村了,穿过村子再行几里路就是玉州城。”船夫对着船篷喊道。

一个白衣人掀起草帘踱步而出。若单看脸,必定以为他是哪家的贵公子,着实生得一派清俊之气。

可观览全身,他却披头散发,衣着破旧,腰间别着一柄银剑,看起来又像个潦倒浪客。他立在船头,望着不远处的河滩,目光悠远深邃。

这时,一只黑面白身的短毛猫叼着一个金线绣花锦囊跃上了他肩头。猫张开嘴,锦囊稳稳落入他摊开的手掌中。

“沈凉,你这锦囊里装的是什么宝贝?”猫开口道。

“爱。”他微微侧过脸,嘴角浮现一丝神秘笑意。

“没心情和你说笑。”猫撇撇嘴。

“呵呵,阿深,没有骗你。只不过这不是人的‘爱’。你忘了吗?离开岳心瑶的时候我也向你索要了一点‘爱’。”

“哦,是从我胸口取出的光球吧?你收集这个做什么?”

“为了一个约定……”

起风了,早春的寒风如小刀,割在皮肤上尖锐地痛。沈凉迎风望向远方,笑容沾染了一层忧郁。

不远处的河滩上,一个仅穿着单薄青色衣裤的少年在寒风中舞着剑,一招一式皆潇洒飘逸。

“少侠好功夫!可愿共饮一杯?”沈凉一边向少年挥舞着酒盏,一边跳下船。而脚刚落地,那船夫便慌忙转身摇起了桨。

青衣少年忘情地舞着剑,头也没抬,似乎已到了超然物外的境界。

“莫……莫要和那个东西接触!”船夫面如土色,指着河滩颤声道。

“什么……”还未等沈凉问完,船已行远了。

沈凉挠挠头,径直向青衣少年走去,毫不理会咬着他衣角向反方向拽的猫。

“请问何家村怎么走?”

青衣少年一双灰色眸子紧紧盯着剑刃,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问话。

沈凉又走近了几步,与他相距不足一丈,忽有一道凛冽剑气横扫而来。他倏地向后一跃,额前发丝仍被锋利的剑刃削断,飘散在半空。

再看那少年依旧舞着剑,对周围一切熟视无睹。

“你这家伙难道是……”沈凉愣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寒意,一只黝黑粗糙的手猛地拽住了他的右臂,以一股蛮力拖着他离开了河滩。

回过头,只见来者是位饱经风霜的中年渔夫,稀疏的白发湿漉漉贴着头皮,干瘦的脸颊上布满深长的皱纹。

行至几丈外,那渔夫松了手,脸上还带着忧虑与恐惧的神色,道:“你是城里来的吧?竟然去和那样的东西搭话……”

“您说的可是那剑客?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习武的孩子罢了。”

“那个东西已经在这里快一年了,昼夜不停练剑,从未歇息,不是妖怪是什么?”

沈凉一愣,肩上的猫也睁大了幽蓝的眼睛。

“可我未曾嗅到一丝妖气。”猫趴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2

何家村是个凋敝的小渔村,不仅房屋破旧,且路途泥泞不堪。房门边坐着几个正在缝补渔网的农妇,见了沈凉与猫皆露出惊讶的目光。

“让您见笑了,这个村子很少有外人来访。”渔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敢问您去玉州做什么?那里可不是个太平地……”

“其实,我只是个走江湖的大夫罢了,会点邪门医术,能治怪病,去玉州也是旅途上赚点小钱。”

渔夫的笑意顿时凝固了,呆滞片刻,他突然牢牢握住沈凉的手,喊道:“有救了,这回有救了!”

沈凉还未回过神来,就被渔夫连拉带拽一路小跑回了家。

“大夫,您看犬子还有救吗?”渔夫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眼泪。

昏暗的小屋里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一张简易木板床上直挺挺躺着一个少年人,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两颊凹陷,双目紧闭,嘴唇发黑,呼吸甚是微弱。

“昏迷多久了?”沈凉皱紧了眉。

“已经有三天了,不吃不喝,村里的大夫已让准备后事了。”渔夫叹了口气,突然压低了声音,“其实,我怀疑这孩子是中了邪,不然不会是这副模样!您看……”

他咬着牙一把掀开了少年身上的棉被,只见他脖子以下通体黢黑,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恶臭,瘦得只剩皮包骨,如同一具焦尸。

渔夫捂住脸,哽咽道:“本来只是脚底生了些黑斑,谁知不足一个月的功夫已经快要没过脖子了……”

“看来,必须在三日内找到治疗的方法,否则黑斑若蔓延到脖子以上必定殒命。”沈凉的指间在少年胸膛上摩挲,最终停在了左胸上,“他受过伤?”

渔夫愣了片刻,嗫嚅道:“一点点皮外伤罢了……被石头划破的。”

“呵呵,若不能坦诚相待,恕在下不能治疗。”沈凉冷笑一声,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大夫……请留步!”渔夫攥紧了拳头,咬牙道,“我把知道的都告诉您,但请您一定要保密,不然我一家性命堪忧……”

渔夫的儿子名叫何无畏,生来勇猛过人,性情狂放不羁,自是不甘心蜗居渔村,誓要做出一番大事来。

十三岁那年,他偷偷跟着走江湖的剑客去了玉州城闯荡,一时间音讯全无。

很久之后,渔夫才从回村的生意人那打听到他已学成一身武艺,在城中小有名气,估摸已将破落的渔村抛之脑后了。

就这么过了四年,令渔夫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儿子竟自己回了家。

那是腊月最冷的一个晚上,狂风呼啸,似要把屋顶掀翻。他迷迷糊糊刚要睡去,忽然听到一阵剧烈的拍门声。

“爹娘……是我,快开门!”

渔夫打了个寒颤,猛地坐起了身,一开始以为是在做梦,可那熟悉又陌生的叫喊声却不断从门外传来。

于是他连件外衣都没披就拉开了门,只见一个瘦高的少年扶着门框勉强站立,脸颊依稀还有四年前的影子。

“无畏……”黑暗中,渔夫已老泪纵横,却故意板起脸怒吼道,“你这混账玩意还知道回来?”

何无畏苦笑了一下,扶着父亲肩膀跌跌撞撞进了屋,高声喊道:“娘,我回来了!”

“你娘她……她去年冬天已去了,本叫人给你带信去了,谁知根本找不到你人!”

何无畏的身躯明显震动了一下,嘴角抽动着却发不出声音,他踉跄了几步突然仰面倒在了地上。

渔夫慌忙俯身扶起他,却嗅到一阵腥气,一摸他胸口全是湿凉的液体。

他慌慌张张点上蜡烛,才发现手上满是鲜血,儿子的血!

3

村里只有一位在玉州医馆当过两年伙计的大夫,忙碌了半晌,总算为何无畏包扎好了伤口。

“这是被利剑所伤,是死是活全凭造化!”马上要过年了,他钱也未收就匆匆离去,生怕沾染一身晦气。

好在何无畏年轻体壮,其父又倾尽所能照顾周全,几日后他的伤口逐渐愈合,人也清醒了过来。

“儿啊,你这是得罪谁了?怎落得了这一身伤。”渔夫问道。

“爹,不知您有没有听过‘剑圣’?”

“哎呦,当然听过,那可是远近闻名的茗剑庄主啊!”

“其实,‘剑圣’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位子……”何无畏的目中渐渐燃起了火焰。

原来,最初的茗剑庄主一生未婚娶,誓与剑相依,隐居世外前举办了一场比武大会,胜者被冠以“剑圣”名号。

他订立规矩:若有剑客可以击败现任“剑圣”则成为新任“剑圣”,并拥有庄园的一切财富,但若失败则自担生死。

之后的五十年间,剑客们趋之若鹜,而“剑圣”也屡次更迭。

直到二十年前,一位名为薛荣的青年天赋异禀,成为了第十五位“剑圣”。自此之后再未有人能从他手中夺去剑圣之位。

随着时间流逝,“剑圣”已成为传说,然而在热血沸腾的剑客心中却是最耀眼的梦想。

在那个勇猛无畏的年纪,成为“剑圣”就是何无畏不懈的追求。“不成功便成仁”,若要平庸一辈子,他宁可死得精彩。

可当真正站在薛荣面前时,何无畏才明白什么叫做恐惧。然而,既然战书已下,便是把自己性命押给了茗剑庄,再无退路可言。

剑法不论繁简,拼的便是一个“快”字。可那日何无畏出手始终慢了三分,而薛荣却快如劲风。

几个回合下来,何无畏已气喘吁吁,薛荣却越战越勇。最终,薛荣一剑贯穿何无畏左胸,他登时喷出一口鲜血,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不仅门窗紧闭透不进一丝光亮,而且从屋顶到墙壁皆被刷成了黑色。他忍着剧痛在屋里摸索,竟轻而易举推开了门。

“沿小路走后门,莫要再回玉州城,更莫说你见过剑圣……”原来,是一位温婉美丽的女子从外面悄悄开了门。

何无畏咬着牙拱手谢过,随即捂着流血的左胸沿小路逃离了茗剑庄。此时,已是暮色四合,他藏在一辆过路的牛车里幸运地回到了何家村。

听儿子讲完这惊心动魄的历程,渔夫已吓得冷汗直流,若不是看他伤势不轻,恐怕要连夜乘船逃到对岸的枢州去。

“我儿福大命大,死里逃生,当什么‘剑圣’,还是安安生生打渔好。”渔夫长舒了一口气。

“也许……是我真的没有用剑的天分吧。”何无畏目中的火焰熄灭了。

父子二人刚团聚不久,眼看着何无畏的伤已快痊愈,可他的身子却日益衰弱,黑色斑块从脚下蔓延至了全身。

一个月后他已昏迷不醒。

“村里大夫医不了,仙姑说不像是被附身,做法事也无用,如今我已走投无路,今早本……本想去河里做个了断,哪知遇见了先生您!”渔夫老泪纵横。

“情况我已知道了,如果猜得没错……”沈凉凑到何无畏面前细细看了又看,“我要去会一会那个‘剑圣’!”

渔夫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了胸口。

沈凉微微一笑,道:“不必为我担忧,因为除了医病外我无欲无求,在这世上欲望越低,对别人的威胁就越小。”

4

春天最后一场雪,细碎如盐粒,零零散散洒在豪华清冷的庄园里。

李三立在六角亭上,赤裸上身,怒目圆瞪,持剑的双手却微微发颤。突然,他大喝一声从亭上跃下,手中长剑直指亭下的中年男人。

那人两鬓斑白,发丝飘逸,面颊瘦长,周身环绕着冰冷的杀气。

这时,一道耀眼光芒从他手中闪过,只听“叮”一声,李三的剑已插入了不远处的木柱上。

“你输了……”声音虽低沉,但整个庄园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那人手中的剑即将刺入李三心脏的当儿,他右手却猛然一震,剑陡然掉落在地。原来,他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已扎入了一枚银针。

“薛庄主,剑下留人!”墙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呼,“比试就比试,何苦置人于死地呢?”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茗剑庄!”薛荣扭过头去,脖子上青筋暴突。趁这当儿,李三连滚带爬溜出了院子,剑也顾不得捡了。

“怎么能说是‘闯’呐?”沈凉迈着轻快的步子走来,脸上还挂着狡黠的笑,“我可是夫人请来的客。”

“你这叫花子……满口胡言!”

这时,一位穿着锦绣华服的女子缓缓从墙后走出,她的脸颊虽已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依然秀美明媚,令人见之难忘。

“秀玉……”

“老爷,这位沈大夫是我请来为泉儿治病的。”

薛荣立刻敛起了笑,怒道:“泉儿没病,少胡思乱想!”

“都这时候了,你还打算把泉儿藏多久?”女子歇斯底里哭道,“你还在这里做甚么损阴德的勾当,全然不顾我们母子死活!”

薛荣将牙咬得“咯咯”直响,怒道:“我若不在这里厮杀,泉儿就彻底没救了!”撂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走出了院子。

秀玉失魂落魄跪倒在地,脸颊上泪水涟涟,发髻松散,垂落的发丝在风中乱舞。

“夫人,还请速带我去见少爷吧,时不我待。”沈凉恭恭敬敬说道。

“好,好……”

一幢孤零零的小房子,坐落在庄园最偏僻的角落里,周遭尽是衰草寒霜。窗子被密封得严严实实,全然透不进一丝光亮。两扇厚实的木门紧闭着,中间挂着一个巴掌大的铜锁。

秀玉摸出钥匙,刚一旋转又停住了动作,咬着唇颤声道:“沈大夫,失礼了,进门时莫要有响动。”

见沈凉点头默许,她才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屋内漆黑一团,只有沈凉肩头那猫蓝莹莹的眸子分外耀眼。

“这……这是……”猫禁不住叫出了声。

沈凉连忙堵住了他的嘴,然而为时已晚,只听屋子西北角传来一阵尖利的嚎叫,不像是人的嗓子发出的,倒像是某种野兽。

秀玉点起手中的蜡烛,颤颤巍巍向角落走去。借着微弱的火光,沈凉惊讶地发现地板是黑色的,墙壁也是黑色的,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屋子西北角是一张四柱床,有一个人弓着背跪在上面,手和脚都拴着沉重的铁链。

“泉儿,是娘来了……”

听到这话那人方才安静下来,缓缓抬起头,眼球涨得通红,似乎立刻要从眼眶里崩出来。摇曳的烛光下,只见他半张脸腥红一片,尖牙从嘴角呲出,正一滴滴淌着血。

而床板上一只被开膛破肚的大老鼠还在垂死挣扎!

秀玉看都不看被撕咬过的老鼠,拿起雪白的帕子将儿子脸上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

“泉儿……”她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不断从食盒里端出诱人的饭菜,脸上佯装出笑容,“乖孩子,快吃饭。”

薛泉却又开始仰头嚎叫,浑身剧烈颤抖,几乎要将床板震裂。

秀玉手腕一抖,菜汤洒了一身,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

“夫人,暂时不必带饭给少爷了。您这么做只会令他更加痛苦。”

沈凉迅速从木箱中抽出一枚长针,深深扎入薛泉头顶的百会穴,只见他翻了翻眼皮身子一软倒在了床上,不一会儿便安然睡去。

离开前,沈凉转身缓缓道:“说句失礼的话,少爷现在已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了。”

5

天刚破晓,客栈里寂静无声。

李三背着包袱蹑手蹑脚从楼梯上走下,没走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他本是踌躇满志前来玉州挑战“剑圣”之位,如今为了捡条命连剑都遗失了,只得灰溜溜返乡去。

“喵——”

李三停住了脚步,只见面前立着一只黑面白身的短毛猫,美得不可方物。那猫眨着无辜的蓝眼睛凝视着他,令他看得呆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引力,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猫柔软的下巴。在这当儿,那猫向前一滑,一口咬住了他的鞋子。

“放、放开!”

他拼命甩着脚,那猫却紧紧咬着不松口。不多时,他已跌倒在地,而鞋袜被猫强硬撕碎,露出了赤裸的脚底板。

猫皱着眉围着脚走了一圈,竟对着门口喊道:“沈凉,果真他已生了黑斑!”那声音低沉,完全是个成年男子的音色。

李三吓得脸色煞白,嘴里含糊嘟囔着:“救命……有妖怪……”

“还记得在下吗?”门外白衣人踱步走来,抛给李三一个长布包,嘴角带着狡黠的笑意,“这位兄弟若是想活命的话只能在这玉州城多住上一两日了。”

李三揉揉眼,看看他,又拆开布包抚摸着自己的剑,哽咽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望恩公恕罪……但不知恩公之言何意?”

“也不提前说出来吓唬你了,你只要在这客栈里等我回来即可,切记在此之前莫要离开!”

说罢,沈凉抓起猫的背脊飞身出了客栈之门。

“看来只要和薛荣交过手的人非死即患怪病。”猫趴在沈凉肩上眯起了眼睛,“那么,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为了得到真相,自然是同那个‘剑圣’打一场喽!”

“你……可有把握?”

“在担心我?”沈凉用手指挠了挠猫下巴,“现在,我就要去找一位‘高手’,保证把那家伙打得落花流水。”

猫气鼓鼓别过头去,道:“你要找的高手是谁?人家凭什么帮你?”

“赌一把!”

沈凉眨了眨眼,雇了辆马车火速向东方泛白的天边驶去。

午后,茗剑庄。

“老爷,挑战者已在厢房等候了。”

“知道了,退下吧。”

不多时,院子里只剩下薛荣一个,他却不急去会客,反而走向了角落里那间僻静的黑屋。

屋子里的薛泉在沉睡,嘴角依稀还有血迹。

薛荣叹了口气,借着烛光打开了正北面木柜的门,然后吹熄蜡烛,对着柜子“扑通”一声跪在地。

“马上就有新鲜的补给了,求您放过泉儿吧!”

“姑且再信你一次……”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开口的竟是薛泉,而他依旧闭着眼似乎还在沉睡着。

6

阳光照耀在屋檐的积雪上闪着刺目的光,地上薄雪已消融,踩上去泥泞不堪。

薛荣提剑立在六角亭边,也不急出手,饶有兴趣打量着面前人,道:“小兄弟,胆量不小,怎么称呼?”

“无名。”声音空灵,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说话人是个瘦小单薄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面色苍白,一袭青衣。正是在何家村河滩练剑的“妖怪”。

“规矩你应已知道。”

“生死由命。”

“好!”薛荣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迫不及待拔出了剑,径直向少年心脏的位置刺去。

这一系列动作快得令人眼花,他根本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

电光火石之间,泥地上溅了点点血迹,薛荣已到了无名背后一丈外。

“你输了。”声音干脆,说话的却是无名。

再看薛荣单膝跪地,右手拄着剑,左手捂住了腹部,有血汩汩流出。而无名依旧伫立在原地,并没有回头。

薛荣挣扎着站起身,拼尽全力向他背后刺去。

只见他身子轻飘飘一滑,反手抓住了薛荣的手腕,狠狠一拧。随即是“嘎嘣”一声筋骨俱断的声响和撕心裂肺的惨叫。

“有本事用剑比个高下!”薛荣咬着牙,冷汗直流。

“不用剑是因为我不想杀你。”无名松开手离去,面无表情,“我只是来讨个公道,让你这双肮脏的手再也碰不了剑!”

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薛荣用左手捡起剑用尽全力向无名掷了去。眼看那长剑要从他胸前贯穿而过,但他依旧静静伫立,面不改色,甚至一滴血都没流。

“你……你究竟是什么怪物……”薛荣面色惨白,一步步向后退去。

“果然已经忘记我了吗?也罢,我也是今日经人提点方才想起自己是谁的。

我就是这五年来被你以奸计杀害的剑客亡灵……”无名摩挲着手中的剑,“你可知你摧毁的不仅是我们的生命,更是我们的信仰!”

“胡说……他们都是手下败将,签了生死状……”

“薛庄主,敢问这是什么?”沈凉不知从何处飘然而至,手中捏着一只墨绿色的细虫,还在不停蠕动着。

薛荣平静了下来,淡淡道:“你都已经知道了?”

“我只是好奇这蛊虫已绝迹多年,是谁帮你寻到的?”沈凉拿出一枚银针从虫尾刺入,顿时淌出一股黑水,散发着腐肉烧焦的恶臭。

薛荣浑身颤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点点向着沈凉的脚边爬去。

“这位大人,是我鬼迷心窍,听了那妖邪之言,我本想早日收手,谁知那东西竟……”

7

二十年前,薛荣二十五岁,凭借一股不要命似的狠劲,成为了人人景仰的“剑圣”。

最初,每每遇见挑战者,他必拼尽全力,虽最终保住了剑圣之位,但总也落得一身伤病。

虽然妻子多次劝说他弃位归隐,一家人过平淡日子,但他着实放不下功名财富,更不想让崇拜自己的儿子失望。

“我能扛得住!”在一次差点丢了性命的对决后,他攥着秀玉的手艰难说道。

而他深知,这次已伤至筋脉,恐怕出手再无法如以前那么快那么稳了。对于一个剑客来说,慢就意味着死!

多年前,薛荣就经常在梦里看见一团黑雾,并清晰听见问话:“你想常胜不败吗?想要留住眼前的一切吗?我有个法子告诉你……”

一连三年,他都没有答话,心中对此甚是鄙夷,且不论真假,若真用投机取巧的方法获胜就是对“剑圣”的亵渎。

直到那次重伤再无法复原后,有一天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了。这一次薛荣在梦里攥紧了颤抖的拳头,回了话。

“那法子究竟是什么?”

“明晚去庄园西北角的柴房里找一尊雕像,涂上你的血,它便会告诉你常胜不败的方法……”

那是一尊粗陋的木制雕像,深褐色,雕的是一个没有脸的人。

薛荣一咬牙割破了自己的手心,将鲜血滴在了雕像上。血液刚触到雕像,便倏地蒸发不见,只留下一层浅浅的黑膜。

窗外狂风怒吼,屋内烛火不停摇曳。

突然,木门“砰”一声被风吹开,门口现出一道黑糊糊的人影,手中捧着一个圆形的陶罐。

“呵呵,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癫狂沙哑的笑声伴随着脚踩地板的“嘎吱”声由远及近传来,“这虫子钻入人体后当即可令人动作迟缓,你可以趁此时机出手,名正言顺取胜,绝不会被人抓住把柄,污损你名望。只要用你之血喂食它,它便不伤你……”

“谢大人赐教!”薛荣垂头跪在地上。

“可我有一个条件。”那人轻蔑地笑了,“那就是你必须杀掉来挑战的男人,然后把尸体放置在这间屋子里。屋子四壁需涂黑,封死门窗,不许进光。其余的事情你就不必管了。”

“这……难道非杀人不可?若是认了输也必须杀掉?”

“是。”

“那恕小人不能从命,小人宁愿……”薛荣仰起头,突然双目圆瞪,“你、你是……”

他身子一抖,碰翻了烛台,火光映出那人的脸,赫然是儿子薛泉。

“泉儿?是你附在了泉儿身上?”

“薛泉”面色惨白,瞳仁扩大,眸子黑漆漆一片,嘴角浮现着一丝嘲讽的笑。

“那么现在从与不从,薛庄主有答案了吗?”

薛荣用流血的手狠狠攥紧了胸口的衣襟,过了很久,缓缓吐出两个字:“遵……命!”

“这就对了!本就是你我互惠互利的事,所伤的不过是那些蝼蚁的性命罢了,又能值几个钱?望你遵守约定,若有违约令郎性命可不保!”

说罢,薛泉身体忽然剧烈抽搐着向后倒去。

薛荣连忙起身护住儿子,才发现他已沉沉睡去。

此后五年,一旦有决斗,薛荣便用此法轻易取胜,并按照约定将尸体拖至柴房内。次日,再看尸体必定被吃掉了心脏,但究竟是谁吃的却从不见踪迹。

渐渐地,对于生死与杀戮,薛荣已麻木。他愈加沉默,太容易的成功带来的并不是成就感,而是一种无尽的空虚。

平静的日子在一个月前戛然而止,起因是一个叫做何无畏的少年前来挑战,薛荣按照惯例杀了他,并将他放置在黑屋里,可是第二天那个少年却失踪了。

“人是我放的,那孩子没有死。老爷,你何时变成这般铁石心肠了?”秀玉终于开口。

薛荣勃然大怒,却无法与妻子解释。

果然,不出几日薛泉就疯了,不仅见不得阳光,且生啖活物,最终不得不将其绑在了密不透光的黑屋内。

“若是再不提供新鲜的心脏给我吃,令郎就永远无法恢复了!”那个诡异嘶哑的声音再度从薛泉口中发出。

8

“沈大人,求求您,救救泉儿!我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死谢罪……”薛荣伏在沈凉脚下痛哭流涕。

“我本来不想管你这咎由自取的烂摊子。但你可知,何无畏与李三都因那虫子中了蛊毒,从脚下开始生黑斑,一月后会浑身腐烂而亡。他们有何罪要受此折磨?”沈凉一脚踢开了薛荣,“速速带我去见薛泉!”

“是哪位大人要见我?”突然,一个令人背脊发凉的声音传来。

自墙外走出一个少年,身上血污一片,手上、脚上拖着半截铁链子,嘴角呲出了獠牙,还在淌着血。

“泉儿……”薛荣撕心裂肺嚎叫着向少年扑去,却被沈凉拦住了。

“你究竟是谁?”沈凉问。

“这个身体基本已经可以用了,再杀一个人吃掉心脏,我便可重生。姑且告诉你们也无妨。呵呵……我是谁?你们做梦都不会想到。”少年看着自己灵活自如的双手癫狂地笑了,“我便是这茗剑庄真正的主人!”

“你……你不是早已归隐了吗?就算活着也应有一百多岁了吧?”

“呵呵,归隐那些鬼话都是为了骗你们这种蝼蚁的!”

“我于冥宫求得长生不死之仙术,肉身腐烂后附在雕像上,被血唤醒后终于找到了新身体,多亏吃掉那四十九颗心脏才使我可彻底掌控这具身体!原本一个月前我便可重生,谁知薛荣竟失手,我只好以动物血肉代之,才延迟至今。”

少年的脸变得狰狞,“我终于回来了!哈哈……”

沈凉皱紧了眉,右手按在了剑柄上,叹道:“当真糊涂啊,老庄主,哪里有什么长生仙术。你早已死了,却始终无法安息,可怜!你修炼的邪术让你的残魂与薛泉之身融合,化作了厉鬼!”

“胡说!我已重生了,这就是我!”少年双目通红,一口咬断了手上缠绕的铁链,又从薛荣腰间拔出剑直指沈凉,“在我的地盘还敢放肆,先杀了你!别忘了,我才是真正的‘剑圣’!”

“呵呵,‘剑圣’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沈凉冷笑一声咬破手指,将血涂在剑上,顿时剑刃笼罩了一层红光。

当他手中的血剑在距离那人三尺处时,剑刃开始剧烈颤动,并发出“嗡嗡”轰鸣。

“这个血是……你……你不是人类?”少年突然跪地,抛下剑,抱着头哀嚎,“就算你将我从他体内逼出来又如何?我还会寄生到其他身体上,这世界上贪婪之人甚多,借刀杀人莫要太容易……你摧毁不了我!”

沈凉咬破了嘴唇,额上的汗水滴滴滑下,吼道:“那又怎样,老子绝不放过你这畜生!你到哪里去,老子就追到哪里!”

剑颤动得愈加厉害,眼看着已有些许黑雾自少年头顶飘出。

就在这当儿,他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眼中的红色逐渐消退,换上了一副全然不同的表情。

那表情是哀恸,是善良,是坚定!

“大人,您杀了我,趁现在!让我与那恶灵同归于尽……父债子还!”他嘴角抽搐着,说出这句话似乎用了全部的力量。

这才是真正的薛泉!

沈凉目中已有泪水溢出,他闭上眼一咬牙,用血剑贯穿了薛泉的胸膛。

9

“哎呦,您老人家可来啦!”李三一瘸一拐给沈凉开了门,“我这脚底全坏了,走路都不好使了。”

“躺好,算你命大喽。”沈凉将一杯红色腥臭液体倒在了一块生肉上,然后将肉悬挂在了李三上方。

李三忽然脸色惨白,手捂着肚子张大了嘴。

霎时间,数只墨绿色长虫从他口鼻中喷涌而出,粘在了生肉上。待到生肉被啃食完,它们一只只掉落在地板上死去了。

“这是什么啊?怎么怪瘆得慌……”李三满头冷汗,身体不住打颤。

“你中了蛊毒。我用饲主薛荣和薛泉的血引出了蛊虫。而这肉浸泡过药液,可杀蛊虫。”

“恩公的大恩在下不知如何报答……”

“好啦,我不求回报,只望你能将‘剑圣’真面目公之于众,为诸位剑客兄弟讨个公道!”

别过李三,沈凉又快马加鞭向何家村赶去。

路上,猫问:“我一直搞不明白,明明剑已贯穿心脏,为何单单何无畏能免于一死?”

“哈哈,说来也是天意。人的心脏一般生在左侧,那薛荣本以为刺穿了何无畏的左胸心口,他必死无疑,可谁知他的心脏异于常人,是生在胸膛右侧的,所以逃过一劫,才又遇上了你我。正是善恶终有报!”

“唉,可惜了薛泉……是个好孩子啊。”猫叹道。

“起码,他不会带着负罪感痛苦地活下去。在生命的尽头,他谁也不欠,还为父亲还了债,无憾矣。当真是大丈夫!”

赶到渔夫家中,沈凉又如法炮制逼出了何无畏体内的蛊虫。那虫子之多足足装满了一大盆。

苏醒并得知真相的何无畏重新燃起了梦想的火焰,誓要带着老父去京都闯荡。

当渔夫送沈凉与猫过河时,竟又遇到了无名。

这一次,他没有舞剑,而是静静伫立在河滩凝视着他们。

“沈大人,多谢您昨日带我去茗剑庄了却心愿,如今已到了该道别的时候了。”

说罢,无数璀璨的光芒从无名身体里飞出,而他安详地微笑着,身体也逐渐变得透明。

每一缕光芒都是一个剑客执着不甘的灵魂,在梦想终于实现后方才释然往生。

“喏,这就是你要的吧。”在身体即将消失的一瞬,他将一个金灿灿的光球放入了沈凉手中,“这是我们对这个世界全部的爱。”

沈凉攥紧了光球,对着化为点点光芒的无名喊道:“你们后悔吗?为了梦想甘愿放弃这个世界!”

“此生无悔……”

10

许多年后,何家村的河滩附近建起了一座庙,名叫“剑圣庙”,庙下埋葬着从茗剑庄后院挖出的数位剑客遗骨。

庙里香火旺盛,来此的香客不仅有想在江湖中闯出名堂的少年,还有无数含辛茹苦的父母。

从此,玉州城再无“剑圣”。

真正的“剑圣”始终在人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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