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谷园(四)
事后,贾谧回想上巳节那场祸事,他有了以下体悟:杀戮近在咫尺,死亡如影随形;两京看似稳固,内里危机重重;王人屠,万人敌。疏远不得,更亲近不得。“依附”两个字从此在贾谧心里扎了根。
有趣的是,有此想法的绝非贾谧一人,石崇日后便与王敦越走越近。王敦、王导与他们的亲朋故吏也成了金谷园的新贵,风头隐隐胜过了他。
贾谧心中酸涩,却把此消彼长的气运当成好事。北风凛冽,北方的战鼓早晚传至朝堂。如今汉末英雄化作黄土,晋室需要年轻的将军,边疆浴血,马革裹尸。王敦,恰好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们先走,我救了小舅,再与你们会合。”
贾谧低头看看身上的佩剑,伸手拔了出来,他一边暗暗祈求神明保佑,一边推开围在身边的潘岳、陆机等人,独自回头寻找郭彰。
沿着河谷跑了一段,迎面过来一个随行的乐工,衣袍染血,一瘸一拐的冲贾谧大喊:“大郎救我!”
一个追上来的逃奴从背后一刀刺穿了乐工的胸膛。乐工伤重倒地,却没有马上死。他趴在地上,双手双脚不停的挣动,口里汩汩冒血,却不合上,好像还在祈求“大郎救我”。
逃奴拔出刀,却不停手,而是又反复捅了乐工几下,才似满意。之后不再管乐工死活,提刀向贾谧走来。
贾谧头皮发麻,心里长毛。儿时修习的武艺早已还给了武师,这几年除了打猎,没再动剑。他心虚,就胳膊都有点抬不起来。逃奴一双猎鹰的大眼,盯着贾谧,手中的凶器在空气中发出嘶嘶的低鸣。
毫无预兆,一只羽箭从贾谧头顶飞过,径直射穿了逃奴的左眼,逃奴没有防备,一下躺倒在地,口中大骂胡语,左手颤抖的要将箭拔出。
贾谧回头,树林里驰出一人一马,是行猎的王敦,他手里拿着弓箭,见到贾谧,将弓箭背在身后翻身下马,上前几步,一把揪起地上逃奴的头发,利落的砍下头颅,又随手抛在地上。最后才转头问贾谧,:“可有受伤?”
贾谧有点愣,但他很快回神:“未伤着,多谢处仲援手。”
此时,从树林里走出了更多人马,除了王敦带着的人,还有陆机、潘岳、左思三个文士,贾谧觉得古怪,王敦抢先问道:“适才诸公小憩之处可就在前方?”
贾谧称是。于是王敦翻身上马:“郭公留下照顾长渊诸公,温主薄驰马回京,向陛下详禀今日之事,切记提醒陛下,尽早关闭城门,以防胡贼混入城中。”
两人称“诺”。王敦见温峤上马走了,才又冲众人道:“陛下有言,杀逃奴,得百金。今日大利,邙山除贼,殿前求封,又是一大功。琅邪王氏,上马与我一同剿寇。”
说完驰马向前。王导跟在王敦马后,经过贾谧,他拱手说:“长渊保重,我去去就回。”说完打马跟着走了。
贾谧看着王敦十几个人绝尘而去,心念翻涌,回头对郭璞说:“处仲恩义,谧铭感五内,只我小舅下落不明,不能在此闲坐。”
郭璞倒也不拦他:“长渊可要卜上一卦?”
“便有血光之灾,亦不愿如妇人,坐待他人援手。”
“既是如此,那便同去吧。”郭璞说,转头又问陆机三个:“诸公可要寻一景致清幽之处歇歇脚?”
“杀贼荡寇便是最好得景致。”陆机说。
“左某虽为文士,身上亦配有此剑,今日若要见血,我不悔。”左思言。
“郭仙跟前,哪有绝路,大家一同去。”潘岳说。
陆机三人这几句话令贾谧感动,平日说笑,贾谧未将几个文士看作心腹,三人此刻甘愿与自己犯险,实在难得。
他对三人一拱手,也不再多说。五个人继续往前走。转过一颗大柳树,就是刚才小歇的亭子。
贾谧只见满地狼藉,乐工的乐器,侍女所拿的铜器,草席、布障,最多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有男有女,愣怔眼睛,面上是死前惊恐的绝望。
贾谧一路查看,都没见到郭彰。
“人到哪里去了?”贾谧焦急的问。
“可能藏在树林。”陆机答到:“适才,我们也是在树林里碰到了王处仲。”
“是了,你们几个怎么会碰到一处?”
“自然是为了寻你呀。”潘岳似觉好笑:“我们跟着季伦寻你。为了安全,走的是树林。结果很快遇上了一群胡人,季伦为我们几个挡下来,我们只得后退,退着退着就碰上了王处仲。谁也未想到,你到胆大,大大方方走河岸谷地。”
“未想太多,还好没有受伤。”贾谧神色暗淡。
“既然此处见不到郭叔武(郭彰),他肯定是他跑远了。“左思安慰贾谧:“咱们回京禀报陛下,再派禁军来找,定能找到。”
贾谧不回应,他见郭璞四处张望,问道:“景纯,你在找什么?”
“胡奴可是从河对岸来的?”郭璞问。
“是从对岸的树林里钻出来的。”贾谧答道:“说也奇怪。此处哪来如此多手握兵器的胡奴?要说是逃奴也实在不像。”
“不是逃奴,就是胡军了。”郭璞答。
这话石破天惊,胡人的军队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的藏在洛阳城的后山里。贾谧不信,郭璞也不多解释。
“渡河过去看看。”潘岳试探。
“不要一个人去。”左思马上说。
“是了,咱们一块过去看看。”贾谧建议。
五人涉水,进入对岸的树林,没走几步便听见刀剑撞击,胡语喝骂的声音。
郭璞小声对四人说:“你们藏好,我一人先过去瞧瞧。”
贾谧拽住他,坚定道:“同去同回。”
于是,五人供着身子,头尾相连,小心的向刀剑声靠近。
走到近前,贾谧才发现原来此处的战斗也已进入尾声。地上躺着几十具衣着破烂的尸体,俨然就是今天袭击他的胡人。王敦这边的死伤也不少,十几个人里就剩下几个人还能动。连王含也坐倒在地,由王导护在身后,显然受伤不轻。
只剩王敦一人,杀神一般,以剑做刀,刀刀狠辣,几刀之下,一个胡人躺倒在地,他则空出手来,协助左挡右支的王旷。
王敦的脸上、身上都占了不少鲜血。他眼神冰冷,动作迅捷。手上点、刺、砍、削,脚下踢、绊、纵、跃,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他那一招一式都犹如庙堂里面敲奏的雅乐。而胡人的鲜血便如乐曲留下的涟漪,一圈一圈散开去。
直到所有胡人都屠干净了,王敦才走到王含身边询问伤势,贾谧几个也赶快从躲藏的说树丛后走出来。
王敦见到郭璞,不问他为何违抗命令,只回身简单对刘琨说了一个字:“割。”
刘琨杀得浑身是血,但他没有任何犹豫,走到一具胡人尸体前,利落的将头颅割下,动作一气呵成,就像解牛的庖丁。
这样残忍野蛮的举动,震惊了潘岳和左思,他们见过文质彬彬,吟诗做赋的刘琨,想象过手握长剑,疆场浴血的刘琨,他们从未也无法想象,凌虐尸体的刘琨,哪怕是贱奴的身体。这还是金谷二十四友的刘越石马?两人不禁瑟瑟发抖。陆机却像是见过,并不以为意,只过去问王导,是否还有马匹留下。
也许是人头太多,一个人割得再快也是慢,王敦又问王导:“你不过来提几个人头壮胆?”
王导僵了一下,随即笑道:“今天也杀了几个胡兵,胆子见长,日后跟着堂哥,积少成多,早晚也是一员悍将。拔苗助长反而不妙。”
王敦笑笑不再理他,又冲贾谧说道:“长渊何不来试试?”
贾谧听着刘琨剑下屠户割肉的吱吱声,看着他娴熟得割下一个个头颅。那些头颅有的眼睛肿胀,似要爆出,有的血口大张,似要吐舌。贾谧的头轻微的晕眩,他想难道王敦的力量就得自于肆无忌惮的屠戮吗?
贾谧想要找到答案,他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一步,似是要加入刘琨,却被人一下子扣住了肩膀。贾谧回头,是王导拦他。
“你该怎么做便怎么做,不要看他脸色。”王导声音不大,但贾谧知道,王敦能听见。
“祖逖!”王敦喝道。
“末将在!”
“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