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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诗经

诗经楚辞

【诗经】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本称《诗》,汉时独尊儒术,始称《诗经》。共收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民歌和朝庙乐章歌辞305篇,另有笙诗6篇有目无诗。全书按音乐分风、雅、颂三类(一说分风、小雅、大雅、颂四体)。汉代传诗者有齐、鲁、韩、毛四家,今传诗经为《毛诗》。

周南·关雎

关关雎jū鸠,在河之洲。

窈yǎo窕tiǎo淑女,

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将文学的终极原因归结到性恋的说法看似偏颇,其实信而有征。“风诗者,固闾阎风土男女情思之作也。”(司马迁)在民歌中,情歌据有优势地位,所谓“无郎无姊不成歌”。理由很简单,民歌多属劳动者之歌,什么歌能提高劳动兴趣就唱什么,什么歌能提高劳动效率就唱什么,还有什么比情歌更能提高劳动兴趣、劳动效率,又更能消除疲劳的呢?

排在《诗经》第一篇的《周南·关雎》是情歌;具体地说,是恋歌;更具体地说,是写男子的单相思。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这话有点费解。我宁可这样认为:因为单相思是普遍存在的情感,显然也是正常的情感,从这个意义上说,就是“思无邪”了。何必一定要牵扯什么“后妃之德”(《毛诗序》)呢。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诗中主题句,《毛诗序》谓“乐得淑女,以配君子”。鲁迅调侃地释为“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陈子展说“当视为才子佳人风怀作品之权舆”(《诗经直解》)。都不错,但讲得太城市化了,不类风土之音。不如用高踞当代情歌排行榜首的《康定情歌》中的两句来诠释,更为神似:“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

“上河里鸭子下河里鹅,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这首《信天游》以水禽起兴的手法所来自远,可追溯到《关雎》。河边洲岛上,水鸟儿作双成对,雄雌和鸣,引起诗人的感兴,如果按“关雎”即鱼鹰的说法(毛奇龄),则此二句还有以水鸟捕鱼隐射男子求爱之义。诗中男子以“君子”自谓,而“琴瑟”“钟鼓”之乐都非平民之乐(《墨子》),可以推测抒情主人公为一贵族青年。《诗经》的好几首诗中,思慕的男女,往往被河水隔断。何新认为,这与源于性禁忌的古代学宫制度有关——男子到达八岁就得离开父母膝下,就读于学宫,这种学宫又叫辟雍(即避宫)和明堂,一律建在城郊,有水三面或四面环绕,使之与外界隔绝,故又称泮宫(泮水园即校园),直到成丁举行“冠礼”。所以诗中的河水既是一种象征(爱情遇到的间阻),又是一种纪实(参《诸神的起源·第九章》)。如其说法成立,莫非《关雎》写的是古代校园中大学生之烦恼?

“窈窕淑女”的身份,余冠英据“参差荇菜”在诗中三复斯言,认为当是“河边一位采荇菜的姑娘”,不无道理。姑娘采荇的美妙姿态,摄印入那青年的脑中,是难以磨灭了。而“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不仅可使人想见伊人倩影,而且也似乎有以勉力求取荇菜,隐喻对其人的执着相思之义。写采荇菜,而意在采荇的人。诗中写男子的单恋十分坦率,醒也想、梦也想。“寤寐求之”紧接“求之不得”云云,用“顶真格”,已有“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之感,而“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更通过失眠,将相思之苦推进一层。钱锺书说:“《太平乐府》卷一乔梦符《蟾宫曲·寄远》:‘饭不沾匙,睡如翻饼’,下句足以笺‘辗转反侧’也。”(《管锥编》一)

与每一种满足都会降低其崇拜相反,爱的渴求却能导致爱的升华。诗中陷入情网不能自拔的那位青年,于是做起了美妙的“白日梦”,在想象中和他的爱人美满结合。又是“琴瑟友之”,又是“钟鼓乐之”。这诚然是一场虚构的热闹,一座美丽的空中楼阁,但那青年在一刹间满足了,读者不禁为之陶然。这升华的境界,便远离了性的目标,成为热诚、挚爱、欢乐、和谐的“结合”(或以为诗的最后一章,实写得之为欢,本文不取此说)。有一种概括,认为中国写情文学中色性的成分居多,揆之《诗经》包括《关雎》在内的大量情诗,似不尽然。

《关雎》“乐而不淫”有其历史原因。大量史料告诉我们,诗经时代婚俗正处在一个重要的过渡阶段,其时封建礼教为基础的专偶婚制尚未稳固形成,而人们还享有较多性爱的原始自由。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方才产生了如同《关雎》那样的热烈奔放的情歌。这里毫无顾忌的爱情直白,已凝聚成一种原始的美。而为儒学礼教统治下的汉儒宋儒们感到十分困惑,百思而不得其解。“《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这话同样出之《毛诗序》,便很费解,定非诗之本旨。

《关雎》章法在诗经中别具一格。诗经本多叠咏体,但常见的是三章叠咏、两章联咏,像《关雎》这样第二章和第四五章跳格叠咏,是仅见的。日本青木正儿曾怀疑是误合两诗而成(详《支那文学艺术考》),但“窈窕淑女”通贯全诗,“寤寐求之”与“求之不得”顶针衔接,妙合无垠,而诗经中叠咏体间有首章或他章不叠的现象屡见,故错简之说很难成立。二、四、五章的叠咏除却描写荇菜的兴语不论,“看他窈窕淑女,三章说四遍”(钟惺《评点诗经》),这活脱是热恋中男子对不知名的爱人的反复叨念,神似《董西厢》妙语所说:“锦笺本传自吟诗,张张写遍莺莺字。”

“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苏轼)。若下一转语,便有“说诗必此诗,定知非解人”。懂得这番道理,来看《关雎》诗中的单相思,又不仅是单恋而已。诗人于爱的对象“寤寐求之”式的执着追求,及其在现实中“求之不得”,便于理想中“友之”“乐之”的实现方式,均构成一种境界,一种超越本文的象征意蕴,从而能够兴发读者引譬连类的联想。我们不由会联想到风诗中的其他作品如《汉广》《蒹葭》,联想到《离骚》,其中所写的“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的苦恼,“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迷惘,及“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着劲头;不由会联想到古代神话对世界的浪漫征服和把握的方式;甚而联想到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不安现状,通过心灵与思辨追求美与自由、自我实现、自我完善的历程。诗情一旦与哲理结合,便给世代读者以回味无穷的审美愉快。

这,或许就是包括《关雎》在内的风诗名篇的艺术奥秘之所在。

周南·葛覃

葛之覃兮,施yì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jiē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是刈是濩,为chī为绤xì,服之无yì。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

薄污我私,薄澣huǎn我衣。

害hé澣害否?归宁父母。

“葛覃”即葛藤(“覃”为藤的借字)。《诗序》解云:“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澣(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其说牵强。今人或认为是“一个贵族女子准备归宁的事”(如余冠英),或认为是“女仆工作完毕,告假回家探望父母”(如袁愈嫈)。从“归宁”一词约定俗成的用法,及诗意本身看,似以解为出嫁后的女子准备回娘家较妥。诗中表现婚后女子就要回家见爹妈的喜悦心情,极富生活情趣。“归宁”的喜悦,溢于全诗,而三章表现各各不同。

这种喜悦心情在首章,是通过兴义或情景自然流露的。诗中“因归宁而澣衣,因澣衣而念绤,因绤而想葛之初生”(方玉润《诗经原始》),故以“葛覃”起兴。一般说来,《诗经》中以树木起兴者,多有关乡里之思和福禄观念;而以葛起兴者特与婚恋有关,如《周南·樛木》《王风·采葛》《唐风·葛生》等,汉唐诗如“菟丝附女萝”、“菟丝附蓬麻”的比兴手法也延续了这一传统。“葛之覃兮,施于中谷”,象征着女子的出嫁,“维叶萋萋”,“维叶莫莫”的盛景,则意味婚后生活的和谐(《桃夭》:“其叶蓁蓁”)。“黄鸟”三句,以鸟起兴,其本原与怀念祖先及父母相关(详赵沛霖《兴的起源》),从赋的角度来看,群鸟呼晴属乐景,与女主人公将和家人团聚的快乐心情相融洽。

二章重复前章“葛覃”的兴语,由治葛为服的联想,说到各色衣服的称心,仍是心情愉快的表现。三章通过将告假归宁之事说给保姆,及换洗内外衣裳,准备动身的情景,表现出女子的归心,是愉悦而兴奋的。“害澣害否”句中的“害”即“曷”字,郑笺训为“何者”,即“何所当见澣乎,何所当否乎?”细玩味之,当为抒情主人公自为问答语气,“害”或应训“为何”,翻译为:“为什么浣衣?”“为什么不!”于此逼出末句,乃为“归宁父母”故也。

“归宁父母”一句为全诗结穴。而整首诗写法是逐层渲染愉悦的气氛及准备归宁的情事;先设悬念,最后点题、点眼。《诗经》多数篇章或两句一韵,或两句一意;此诗前两章均三句一意,采用隔韵,与第三章异。音情上由舒徐而促迫,形式内容结合极好,唐诗也有类似音节,然已先见于此矣。

周南·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huī聩tuí。

我姑酌彼金罍léi,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sì觥gōng,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jū矣,我马瘏tú矣。

我仆痡pū矣,云何吁矣。

关于本篇题旨,何琇《樵香小记》云:“此必大夫行役,其室家念之之诗”,戴震《诗经补注》云:“感念于君子之行迈之忧劳而作也”,均弃《诗序》迂阔旧说,指出了这是一篇思妇诗。诗中男子有仆马、兕觥、金罍,即不必大夫,也应属贵族之列。

诗的首章写女方,二、三、四章写男方,论者无异辞。唯于后三章,多数人认为是诗中思妇想象所怀之人,乃“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影响后世,就有“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高適《除夕》)、“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欧阳修《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等机杼相同、波澜莫二的诗词名作。

钱锺书独不以为然,他说:既云“嗟我怀人”而又称所怀之人为“我”,葛龚莫辩,扞格难通。实则涵咏本义,意义豁然。男女两人处两地而情事一时,批尾家谓之“双管齐下”,章回小说谓之“话分两头”,《红楼梦》第五回凤姐仿说书所谓“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见《管锥编》)

按照通常的理解,则诗中的征夫上山过冈,马病人疲,饮酒自宽,皆出于女子想象,不必实有其事。思妇置筐大道,本不难采满卷耳的簸箕老采不满,她是心不在焉,浮想联翩。其情之真挚神往,足感人矣。而按钱氏解会,又别有意趣,征夫上山过冈、马病人疲、饮酒自宽,皆实有其事。两种情景比较,“以明征夫况瘁,非女手拮据可比”。正因为女方不能确知对方劳顿之苦,方才一味嗟怨一己怀思之苦。唐人陈陶《陇西行》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与此可悲程度不同,而手眼如一。诗有别趣,多义多解,是很正常的现象,不必务是此而非彼,于《卷耳》诗解可知。

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fén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方玉润说此诗乃“咏新婚诗,与《关雎》同为房中乐,如后世催妆坐筵等词。特《关雎》从男求女一面说,此从女归男一面说,互相掩映,同为美俗”(《诗经原始》一)。其言近是。诗三章叠咏,兴中有比。第一章以桃花喻新娘之美艳,“开千古词赋香奁之祖”(同前)。第二章祝新娘早生贵子,在参加婚礼的人也是很自然的联想,可谓谑而不虐,能活跃婚筵气氛。三章以桃叶茂密,祝愿整个家族兴旺发达。唐时杜牧《叹花》有“绿叶成阴子满枝”之语,比义略同。

三章结以“室家”、“家室”、“家人”,旧注以为义同。褚斌杰引《左传·桓十八年》:“女有家,男有室”,认为:“第一章‘室家’,重点在‘家’,是就女子方面说的。《孟子·滕文公》:‘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第二章‘家室’,重点在‘室’,是就男子方面说的。犹言娶得了一位好妻室。所谓‘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同上)。至于‘家人’,是就整个家庭、家族说的。”(《诗经楚辞鉴赏辞典》)亦有诗意的递进。

今译如下:

桃树儿欣欣向荣,桃花儿红红如火。姑娘啊作了新人,作新人真是快乐!

桃树儿欣欣向荣,桃实儿枝头累累。姑娘啊作了新人,娶了她真是完美!

桃树儿欣欣向荣,桃叶儿亭亭如盖。姑娘啊作了新人,一家子真是和谐!

周南·兔罝

肃肃兔罝jū,椓之丁丁。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

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兔罝”为猎手捕兔子所设置的网,是经过巧妙伪装的,元人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中曾把这种逮“兔羔儿”的玩意儿称为“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兔罝”一加上“肃肃”二字的形容,那真是有些“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的意味了。所以诗篇一开始就表现出那些猎户的经验与才干。牵设得严严实实的猎网,再加上打桩的叮当有力的声音,又使人感到这些汉子的孔武有力和身手的矫健。“肃肃兔罝,椓之丁丁”之妙,也就不在单纯的起兴上,而在于它的且兴且赋。《诗经》中此法并不罕见。

从前二句到后二句“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有一个跳跃。由猎手,而“武夫”,而“干城”,是诗人的联想在发挥妙用。打猎和战斗本来就关系密切,古代诗歌中经常有由此及彼的联想和借代,因而好猎手与好武士,也有着必然的联系。而“兔罝”的起兴,似乎又具一层比义,那些猎手逮兔的功夫,恰好是“赳赳武夫”擒敌本领的象喻。似乎任何顽敌在他们面前,都不过是束手就擒的猎物。如果按照别一解释,“兔”即於菟(老虎)的话,那么这些武夫更是勇猛过人的“搏虎手”了。因此,有人从“肃肃”二字看出“军容严肃之貌”,这种感受也就不能说全无道理。

第二、三章是首章的叠咏和深化。诗中猎手从开始打桩设网,渐次施网于路口,进而施网于林中,这是兴语的深入。而“赳赳武夫”也由王侯之干城卫士,进而为“公侯好仇”,乃至“公侯腹心”,这是诗中人地位的升腾。“好仇”在《关雎》中作配偶讲,用在这里,显然不是一般卫士了,而是贴身的近卫,形同股肱。“腹心”即心腹,简直与王侯结为一体,成了不可或失的亲信了。杜甫诗道:“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后出塞》)此诗三章中武夫地位的变迁,就大有建功立业、不守旧丘之意。

全诗洋溢着饱满的赞美,根本看不出一点讽刺。有人却认为是讽刺奴隶主阶级豢养鹰犬爪牙,说“他们正是奴隶大众的死敌”。看作品因读者而不同。用阶级斗争观点读《诗经》,必然处处得到这样的结论。阶级意识在《诗经》不能说没有,但远不是篇篇有。如这首本意在赞扬猎人,因而设想推论其美好前程的诗,原是深刻反映着古代社会下层人士的普遍观念,即“士为知己者死”的怀才待贾的思想的。“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卫风·伯兮》)、“祈父,予王之爪牙”(《小雅·祈父》),这种“名编壮士籍”的际遇,是家属和本人都引以为光荣的。英雄如《水浒》中渔猎于江湖的三阮,也逃不出这种观念的范畴:“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即使上了梁山,日后还被集体招安,作了“公侯干城”去。至于杨志之流就更甭提了,才从狱中放出,便因表现突出,成了梁中书的“好仇”“腹心”。但读者何必对他们表示义愤呢。

诗序云:“《兔罝》,后妃之化也。《关雎》之化行,则莫不好德,贤人众多也。”把这诗与后妃扯到一起,也太无理,恐“武夫”不会允许。但说诗有“贤人众多”的美意,却不是附会。《墨子·尚贤上》说:“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罝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虽然古人逸事不可得而详,但可见周代确有从布罝施网的猎户中提拔人才的事实。诗中“赳赳武夫”固然不必是闳夭、泰颠等贤人,不能与益、伊尹相提并论,但干城之士亦为邦本,不可缺少。则《兔罝》诗仍能体现“不得意贤士不可不举”的从基层选拔优秀人才的思想。这是很有意味的。

方玉润对此诗有一别解:“窃意此必羽林卫士,扈跸游猎,英姿伟抱,奇杰魁梧,遥而望之,无非公侯妙选。识者于此有以知西伯异世之必昌,如后世刘基赴临淮,见人人皆英雄,屠贩者气宇亦异,知为天子所在,而叹其从龙者之众也。诗人咏之,亦以为王气钟灵特盛于此耳。”(《诗经原始》)这种以意逆志的解会,虽不必尽合诗人原意,要亦是很有启发性的别解。

周南·芣苢

采采芣fóu苢yì,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duó之。采采芣苢,薄言捋luō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jié之。采采芣苢,薄言襭xié之。

这是周代南方妇女在劳动中即兴口唱的山歌。以“韵分三章,章四句。然每二句只换一字,实六章,章二句也”(姚际恒),在《诗经》中是很独特,很值得注目的一首。

诗中主题句——“采采芣苢”的“采采”二字,郑笺为“非一辞也”,孔疏为“见其采者多也”,故今流行的诗经选本或译本,多释作“采了又采”。这其实是很成问题的。首先,《诗经》的叠字多见于形容词(如“灼灼”、“依依”)、名词(如“燕燕”)、象声词(如“喈喈”、“喓喓”)等,动词复叠,似不二见。(“采采卷耳”的“采采”,则与此实属一例)这是一个疑点。其次,《诗经》中“采采”一词凡四见,即本篇“采采芣苢”、《卷耳》“采采卷耳”、《蒹葭》“蒹葭采采”、《蜉蝣》“采采衣服”。后二例比照同一诗中叠咏对应的诗句“蒹葭苍苍”、“衣裳楚楚”,可知“采采”为形容词无疑。则此芣苢、卷耳的“采采”应一例类推,故陈子展译为“形形色色的车前草”;而闻一多释为“犹粲粲也”,尤为通达,用之四句而皆准。因此,“采采芣苢”是对劳动对象状貌的歌咏,也可以说是触物起情,属于兴象之列。其中饱含着劳动者获取植物的愉快,是素朴而很有感染力的诗句。

妇女采集车前子是一种古老的习俗,系于繁衍种族的观念,因为相传食之能受胎生子,且可治难产。诗序解题说“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韩诗及汉以来论诗者亦皆缘芣苢宜子立说,是不错的。因此当芣苢粲粲结子之时,妇女们结伴而出,竞相采撷,其情绪是相当兴奋,而场面是尤其热烈的。闻一多通过想象描述了这样一幅动人的情景:“揣摩那是一个夏天,芣苢都结子了,满山谷是采芣苢的妇女,满山谷响着歌声。这边人群中有一个新嫁的少妇,正捻着那希望的玑珠出神,羞涩忽然潮上她的靥辅,一个巧笑,急忙地把它揣在怀里了,然后她的手只是机械似的替她摘,替她往怀里装,她的喉咙只随着大家的歌声啭着歌声——一片不知名的欣慰,没遮拦的狂欢。不过,那边山坳里,你瞧,还有一个伛偻的背影。她许是一个中年的硗确的女性。她在寻求一粒真实的新生的种子,一个祯祥,她在给她的命运寻求救星,因为她急于要取得母的资格以稳固她的妻的地位……”这段由诗还原生活的描画,对于读者真切地体味这歌谣字面下深藏的意蕴,是大有帮助的。

鲁迅曾幽默地论及诗歌起源于劳动道:“我们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需发表意见,才渐渐的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大家也要佩服,应用的,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下来,这就是文学。”《芣苢》一诗比“杭育杭育派”自然是高明多了——它虽然是两句成一节拍,不断反复,但毕竟有形象的描绘与动词的屡换,——然而在情不自禁地通过反复的有节奏的歌声,去协调那反复的有节奏的动作,去模仿自身与自然的关系这一点上,它和“杭育杭育派”还是一脉相通的。

“口唱山歌手不闲”。在《芣苢》中,劳动者灵巧的手的动作,也就成了即兴歌唱取材的对象。诗“实六章,章二句”,每“章”变换的就在一个动词,一共变换了六个字:采、有、掇、捋、袺、襭。这六字可以细分为三组,采、有(有即采得),是对采集最一般性的描述,虽然概括,还不具体;掇、捋,是对手的动作的具体描写。或一颗一颗地拾,或一把一把地抹,写来很真切很生动,是没有劳动经验者难以捕到的动词;袺、襭,这两个“衣”部的字,是对用裙襟盛取芣苢的动作的具体描写,或是手提衣襟而往里揣,或是掖起衣襟来兜着。从采写到盛,暗合劳动实际操作程序,它取自生活,是不必用意而自工的神来之笔。由此我们又发觉,这首口头创作的歌在笔录为诗时分为三章,也是深具匠心的。

“采采芣苢”描绘了景物,六个动词则表现了劳动的情态,虽然简到不能再简,但诗还是速写似地展现了一幅动人的劳动画面。“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方玉润《诗经原始》)可见此诗虽然语言不多,但有点睛之妙,“自鸣天籁,一片好音”,故能启发读者展开生动的联想。当然,这些三五成群、愉快劳作的妇女,不是一般的“拾菜讴歌”,而是怀着强烈的母性的渴望,功利的目的,她们摘着芣苢,唱着《芣苢》,心里荡漾着虔诚与激情,默默地祈祷着神灵的赐福。较之后世跪倒在“送子娘娘”香火前的妇女,同样抱着无限希望,却有着不可比拟的奔放愉悦之感。

这样产生于自然与生命的乐章,具有不可仿效的魅力。袁枚《随园诗话》云:“三百篇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之类,均非后人所当效法。章艧斋戏仿云‘点点蜡烛,薄言点之;剪剪蜡烛,薄言剪之’。闻者绝倒。”东施效颦,适增其丑,此之谓也。

周南·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lóu。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这是一首恋歌,诗中兴语涉及砍樵,方玉润判断说:“此诗即为‘刈楚’‘刈蒌’而作,所谓樵唱是也。近世楚粤滇黔间,樵子入山,多唱山讴,响应林谷。盖劳者善歌,所以忘劳耳。其词大抵男女相赠答,私心爱慕之情,有近乎淫者,亦有以礼自持者。文在雅俗之间,而音节则自然天籁也。当其佳处,往往入神,有学士大夫所不能及者。”(《诗经原始》)

关于诗义,《韩叙》云:“说(悦)人也。”清人陈启源发挥道:“夫说之必求之,然唯可见而不可求,则慕悦益至。”(《毛诗稽古编》)盖人生难堪事之一,便是“欲济无舟楫”式的爱慕和追求,唐人所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无题》),宋人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凤栖梧》)。

此诗三章,首章前四句点题。先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起兴,含可望不可即之喻义。然后推出主题句:“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何谓“汉有游女”?《郑笺》云:“贤女出游于汉水之上。”朱熹发挥道:“江汉之俗,其女好游,汉魏以后犹然,如《大堤》之曲可见也。”(《诗集传》)此是一说。或谓乃汉水神女(按,刘向《列仙传》引《鲁说》讲,有位叫郑交甫的男子,在汉水之滨邂逅两位美人,说哑谜以求信物〈佩〉,两位美人答以哑谜,与其信物。郑将信物揣在怀里,转瞬之间,信物不见了,回顾二女,也不见了。二女即汉之游女),如《楚辞》之有湘君、湘夫人,其所喻指,仍是现实生活中可望而不可求的女子。

二、三两章前四句叠咏,反复写一往情深的憧憬、想象。“翘翘错薪,言刈其楚”、“翘翘错薪,言刈其蒌”,明人钟惺引古谣“刈薪刈长,娶妇娶良”释之,甚是。诗意与《郑风·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差近。“之子于归,言秣其马”、“之子于归,言秣其驹”,乃以假设为前提,与《周南·关雎》中的“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的意思相近。今新疆民歌《达坂城的姑娘》唱道:“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嫁妆,领着你的妹妹,赶着那马车来。”语异情同,情同在痴,痴所以真。

全诗各章末四句相同,是副歌,以反复歌咏强化主题,如怨如慕,令人情移。其神理与《秦风·蒹葭》相似,友人小军云:“然《蒹葭》言‘溯洄从之’,又言‘溯游从之’,尚有实际的追求。《汉广》则‘不可泳思’,‘不可方思’,根本是可望而不可求。虽然不可求,诗人的心灵境界却始终呈为无限向往。人生境界何止爱情一端。向往、追求崇高理想而终不可得,但那向往追求的一段精神,却留得不可磨灭的光彩。这种境界,在人生也是有的。《汉广》虽小,可以喻大。”其言可从,故录之。

召南·殷其雷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

何斯违斯,莫敢或遑?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

何斯违斯,莫敢遑息?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

何斯违斯,莫或遑处?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此诗三章叠咏,意尽于首章六句,后两章为首章的重复,但换韵时略有易辞。由于文本过于简短与富于跳跃性,给确解带来一定困难,又给说解以相当的灵活性。诗序认为此诗写“如南大夫远行从政,不遑宁处,其室家能闵其勤劳,劝以义也”,除“劝以义”一说在诗中没有直接的表现外,余义均可成立。戴震说是“感念君子行役而作”,尤切诗意。以行役(兵役、徭役等)为背景的作品,在三百篇中屡见不鲜。《殷其雷》仅是其中的一首。

诗中的南山,当指终南。诗篇一开始就写雷声隆隆,雨意甚浓,阴沉沉的天气与阴沉沉的思妇之心搭成一种微妙的联系。以雷声殷殷兴起情人的焦灼感(即忧心殷殷),《楚辞·九歌·山鬼》中有“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可以参阅。唐代诗人李商隐以“一寸相思一寸灰”结尾的无题诗,开篇也写道:“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这种一致性,与其说是彼此沿袭传承,毋宁说是心同此理的妙合。看来,诗中南山女子听见雷声大作,山狖啾鸣,而忽起忧夫一念,原是自然而然的。三章中“南山之阳”、“南山之侧”、“南山之下”,易辞申义,或解为“屡易其地,正以雷声之无定在,兴君子之不遑宁居”(胡承珙)。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

“何斯违斯,莫敢或遑”,诗中女子之夫为何离家呢?是身不由己,忙于公务。这像是妻子代丈夫立言的话。“何斯违斯”是已然之辞,或解为“为啥这时离开家”,成了正在进行时态,与诗末思归之意不大切合。为什么“莫敢或遑”?诗未显言。若显言之,便是《诗经》常见的一句话——“王事靡盬”啊。“莫敢”的语气透露出几分自觉的意识,可见诗中的丈夫虽未必就是远行从政的大夫,至少也该有一点身份。不过第三章改说“莫或遑处”,也有被动的意味。正是“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岑参《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难怪这人要被称作“振振君子”了。“振振”一词,有信厚、勤奋二义,此处不妨兼有。诗序“劝以义”一说,或许即由此而生,过犹不及;反过来,有人以为“冀其归可也,何必美其德邪,二义难以合并”(姚际恒《诗经通论》),则失之拘泥。《伯兮》诗中的妻不是“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吗,可这丝毫无损“伯兮”在她心中的美好形象。《殷其雷》诗中的丈夫或许没有堪称邦杰的帅劲儿,但“振振君子”的形象,也仍有私而美之的理想化的光辉,这一点,又并不能消除妻子的烦恼和思念,或者倒应说恰恰强化了这种感情。对于丈夫,与“伯兮”之妻一样,这“君子”之妻也是爱与痛交加的,在表情上还毋宁更激烈一些。“伯兮”之妻低吟曼唱到“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为止,而此诗的女主人公则干脆放声呼喊“归哉归哉”、“归哉归哉”,以致第三遍“归哉归哉”。就像听一首歌曲,反复唱着“归来吧归来哟”,把人的心都唱紧了,直露的结尾,也能产生动人的效果。

“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唐·陈玉兰)。《殷其雷》比较接近于这样一种感情。诗中人反复叨念丈夫的“莫敢或遑”、“莫敢遑息”、“莫或遑处”,表现出一种殷切的担忧,虽然诗中并没有写她如何想象丈夫马瘏仆痡的困顿,但与采卷耳的妇人有同样的愁绪。她也许较《伯兮》中人年纪稍长,所以心之所系不在“非无膏沐,谁适为容”。《击鼓》诗疏引《韩诗》说周制“二十从政,三十受兵,六十还之”。诗中女子担心的已不是自己青春的流逝,而是丈夫平安的生还。这种个性,足以使本篇在《卷耳》《君子于役》《伯兮》等同类名作之外,争得一席地位。

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jūn,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sù,野有死鹿。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撼我帨shuì兮,

无使尨máng也吠。

这首情诗写一位少年猎手求爱的事,余冠英说:“丛林里一位猎人获得了獐和鹿,也获得了爱情。”(《诗经选》)

猎人打得的这獐和鹿,同时就是送给女方的礼物了。以自己亲手打来的猎物作馈赠,意义当然不同寻常,比市场上买来的值得炫耀。首章是对情事的概略叙述。注意那个“包”字,这是关于送礼需要包装的最早记载。在周代,白茅是南方贡物,《左传》有“包茅”一说(见《僖公四年》)。白茅是编织材料。我想这鹿不会是用白茅草草包裹,而应是以白茅编织物包之,这一点于诗意至关重要。其次要注意的是“诱”字:“诱”是有前提的行动;女方有爱的要求(“有女怀春”),男方和她套近乎,便是“诱”。

首章已把话说完了。二章实是在首章的基础上作描绘补充,是变相的叠咏。诗中的獐和鹿实在只是一回事,是易辞申意(诗的同义词借代很宽泛),把它说成送了两回礼,是误会。二章除了增加一个兴句“林有朴樕”,其余三句就是首章前三句的变格(错位)反复。

三章纯写对话,是此诗特色所在。约会当在女家,必是黄昏以后,背了女方家人的幽会。所以女方叫男方不要毛手毛脚,不要把衣上玉饰弄得太响,不要惊动了宠物小狗。钱锺书道:“按幽期密约,丁宁毋使人惊觉,致犬啀喍也。王涯《宫词》:‘白雪猧儿拂地行,惯眠红毯不曾惊。深宫更有何人到,只晓金阶吠晚萤’;高启《宫女图》:‘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可与‘无使尨也吠’句相发明。”(《管锥编》一)

诗写女方口吻极妙,完全从声音上着想,符合夜晚幽会的特定情境。这里写了幽会中拉拉扯扯的事,《毛诗序》说是“恶无礼也”,不免煞风景。其实,这就像今天男女幽会时,女方对男方说:“讨厌,有人。”“讨厌”是因为有人,心里美滋滋的,哪里就“恶无礼”呢。对话的加入,为诗平添风趣。

语译如下:

野外猎得一头獐,白茅编袋来包装;少女多情人漂亮,少年和他搞对象。

林中乔木连灌木,野外猎得一头鹿;白茅编袋红绳束,少女纯情美如玉。

“哥哥你别慌嘛,别拉我衣裳嘛,别使狗儿叫汪汪嘛。”

召南·驺虞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bā。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壹发五豵zòng。于嗟乎驺虞!

本篇是《诗经》歧解最多的诗篇之一,原因在于文本的简古,而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对“驺虞”的解释不同。

《毛传》发挥诗序,释驺虞为“义兽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但这“义兽”与上文“壹发五豝(豵)”风马牛不相关,故今人多不从这一说。那么驺虞究竟指什么呢?陈子展《诗经直解》博引《韩说》:“驺虞,天子掌鸟兽官。”(《周礼·钟师疏》引)《鲁说》:“驺者,天子之囿也。虞者,囿之司兽者也。”(《贾子新书》)可见驺虞的名义是“猎场之虞官”。

对诗中驺虞与猪(豝、豵)的关系,又有不同理解。或以为是放牧者“一看到小猪,便联想到牧猎官的狞恶可怕”,译为:“茁壮茂盛芦苇芽,五只小猪一胎下。唉!牧猎官,真可怕!”“豝”是二岁小猪,以母猪产仔释第二句不妥;“于嗟乎”的感叹,不必与“可怕”相关(参较《麟之趾》:“于嗟麟兮”)。或进一步,把驺虞释为“猪倌”,译为:“那芦苇已发出了壮芽,一个人却把多头母猪放押。好可怜哪牧猪娃!”似乎是一首表现阶级压迫的民歌。但以放猪释“壹发五豝”也不妥。再说把“驺虞”释为牧猪娃,也无依据。或将驺虞释为猎手,认为是赞美猎人的歌,译为:“密密一片芦苇丛,一群母猪被射中。哎呀这位猎手真神勇!”以发箭射野猪释第二句,堪称确解。但将驺虞视同一般猎人,仍缺乏依据。

比较通达的说法,见于《毛传》:“虞人翼五豝以待公之发”,《贾子新书》引《齐说》:“虞人翼五豝以待一发,所以复中也。”这是说虞人遵照职责,将猎物驱赶出来,以供奴隶主贵族射猎。直译便是:“芦苇新生已长粗,一箭驱出五野猪,这个虞人好功夫。”使人想到梁实秋曾这样说过:“从前英国的王家狩猎,是王率百官隐身于一安全而有利的地方,由猎场守者驱赶成群的野兽于王前经过,王发矢石,轻而易举的有所斩获。这样的行为是于野蛮之外再加上卑鄙可耻!我们从前帝王狩猎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梁实秋读书札记·奥杜邦》)《驺虞》正好答复梁先生的这个问题。

这是《诗经》中最简短的篇章之一,要说它的风韵,也只能是三分诗,七分唱。诗本身是赞美虞人的能干称职,《齐说》却谓“乐官备也”、“乐得贤者众多”(《仪礼·乡射义》及郑注),这是它用作乐章之义,是对原诗意蕴的进一步发挥。清儒戴震说《驺虞》写的是“春蒐之礼”,“春蒐以除田豕,为其害稼也”,不知确否。

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悦怿女美。

自牧归荑tí,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这是一首写幽会定情的诗。如果说《关雎》中写的是单相思,那么这里写的便是实实在在的恋爱中情景,通篇亦由男子口吻道出。“静女”,据毛传及余冠英译文,均谓文静的姑娘。然据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亦当读靖,谓善女,犹云淑女,硕女也”。则“静女”犹言靓女,乃是男子对心上人儿的爱称。从后文“自牧归荑”一句又可悟到,这位靓女乃是一位牧羊姑娘。

诗中的“静女其姝”、“静女其娈”,同义反复,都是男方对女方由衷的赞美。“其”字作形容词头,有加重形容的意味,是叠字的一种变式,在诗经中运用很普遍。这男子感到很幸福,因为那位靓女约他在僻静的城角楼上相会。这场约会写得有意思,很具生活情趣。男方如期到达约会地点,却不见人影儿,这恰如一首叫《敖包相会》的民歌所唱的,“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为什么旁边不见云彩?”是不是女方失约呢?否,“爱而不见”,她躲着在呢。弄得“阿哥”一阵好找,然后感到意外的惊喜。这一层诗人未显言,但无字处皆具意也。看来这位靓女还有几分调皮呢。

靓女约阿哥相会,当有心意表白。但作为一位姑娘,话儿怎么好讲?她只是赠给对方一枝红色的通心草。旧训彤管为针筒、笛子或笔杆儿,总不符合牧女的身份,与后文“归荑”之说亦缺乏照应。其实,这“彤管”即下文的“荑”,乃红色通心的嫩茅草。伴随赠草的动作,想必她还问了一声:“这枝草儿可美?”这才自然地引起一番答话或议论。“彤管”是新从牧场采来的,鲜嫩润泽。“有炜”犹言“炜炜”(有字加单音形容词是叠字的变式)。“悦怿女美”的答语妙在双关,既是悦怡“彤管有炜”之美,又是悦怡“静女其娈”之美。还需要表白什么呢,男有心女有意,早已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以下便写约会后男子幸福的回味。拿着那枝不同寻常的嫩茅草,男子爱不忍释,重申其“洵美”即确美。不但美,而且“异”——美得怪,何以言之?原来这茅草本是郊原上最平常最低贱的植物,人们从未把它和“美”联在一块儿过。然而一经姑娘手赠,居然美。常言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又道是“爱屋及乌”,这里是兼而有之了。这种恋爱中人的心理,在诗中表现得很真切。

全诗最警策的还在最后两句,诗人通过那男子对这种新鲜感受的反复玩味,道出了一个富于哲理意味的结论:“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美在物,亦在人;美在形式,亦在内容;美在客观,亦在主观。于是朴素的诗句启发读者超越诗的文本,进而领悟到美之本质,美之奥义。诗中对茅草以人称相呼,“卉木无知,禽犊有知而非类,却胞与而尔汝之,若可酬答,此诗人之至情洋溢,推己及他。我而多情,则视物可以如人”(钱锺书《管锥编》)。这种“尔汝群物”的移情手法,后世诗词多有运用,而此诗已肇其端。

邶风·新台

新台有泚cǐ,河水瀰瀰。

燕婉之求,籧篨qúchú不鲜。

新台有洒cuǐ,河水浼měi浼。

燕婉之求,籧篨不殄tiǎn。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

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卫宣公是个淫昏的国君。他为儿子聘娶齐女,只因新娘子是个大美人,便改变主意,在河上高筑新台(台的故址在今山东甄城县黄河北岸),把齐女截留下来,霸为己有。国人便编了这首歌子挖苦他。

卫宣公欲夺儿子的新娘,先造“新台”,好比唐明皇欲夺儿媳寿王杨妃,先让她入道观作女冠一样,好像这样一来,一切就合理合法了。然而丑行就是丑行,丑行是欲盖弥彰的。诗人大赞“新台有泚”、“新台有洒”,兴味在于:新台是美的,但遮不住老头子干的丑事啊。通过反衬,美愈美,则丑愈丑。

这一调包,使得美丽的少女配了个糟老头,而且还是个驼背鸡胸,本来该作她老公公的人,是怎样也不般配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难怪诗人心中不忿,要为齐姜、也要为天下少年鸣不平!诗人好有一比:“鱼网之设,鸿则离之”(鸿:蟾蜍),打鱼打个癞蛤蟆,是多么倒霉,多么丧气,又多么无奈的事啊!

关于此诗,也有人不同意传统的解说。如宋人王质说:“寻诗当是此地之人娶妻不如始言,故下有不悦之辞,求求燕婉乃得恶疾者,为可恨也。”(《诗总闻》)即俗话所谓:“隔着麻布口袋买猫儿,交订要白的,拿回家去才是黑的。”今人高亨则说:“诗意只是写一个女子想嫁一个美男子,而却配了一个丑丈夫。”即俗话所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注有泚:泚泚,鲜明的样子。瀰瀰:水满的样子。籧篨:粗竹席;喻生有鸡胸,腰不能弯的人。燕婉:安乐美好的样子。有洒:洒洒,高峻的样子。浼浼:意近弥弥。不殄:不善。戚施:背驼而不能挺胸的人。

鄘风·柏舟

汎彼柏舟,在彼中河。

髧dàn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汎彼柏舟,在彼河侧。

髧彼两髦,实维我特。

之死矢靡慝tè。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姑娘看上一个少年郎,但她的选择未能得到母亲的同意,所以满腔怨恨,发誓要和母亲对抗到底。诗中表现了旧时的青年男女,为了争取婚恋自由而产生的反抗意识,很有认识意义。

这首诗还触及一个更为普遍的社会问题:无论古今中外,在择偶的问题上,母亲和女儿的意见往往不能一致。母亲相中的,女儿不屑一顾;女儿中意的,母亲坚决不准带回家来。这种事不但古代有,今天还有;不但中国有,外国也有。印度尼西亚有一首民歌,歌中这样唱道:“哎哟妈妈,你不要对我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

妈妈也曾年轻过,为什么就不理解年轻人的心思了呢?这是因为妈妈多了些岁数,多了些世故,多了些势利,就少了些热情;多了些理智,就少了些感觉。老是看家底呀,看文凭呀,看几大件呀,女儿都烦透了。殊不知“甜蜜的爱情从哪里来?是从那眼睛里到心怀”——与家底无关、与文凭无关、与几大件也无关。

按,也有人认为诗中“母也”和“天只”一样,只是叹词,从而对诗意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如闻一多说:“女不见答也。诗中大意说:那河中泛舟的少年,我愿以此身许配给他,至死不变节,无奈他不相信我哟。”(《风诗类钞》)白俄罗斯有一首民歌叫《妈妈要我出嫁》,前六段的提亲,不是唐璜就是懒鬼,故结句皆为“妈妈我不嫁给他”,而最后一段道:“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七家,第七个多么漂亮活泼年轻,但是他不爱我呀!”意味相近。

注髧:发下垂的样子。两髦:男子未行冠礼之前,头发齐眉,分向两边的样式。

鄘风·桑中

爰采唐矣?沬mèi之乡矣。

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

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麦矣?沬之北矣。

云谁之思?美孟弋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

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

云谁之思?美孟庸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

送我乎淇之上矣。

这是一首歌唱幽期密约的诗。有人根据诗中“采葑”,“采麦”之说,认为抒情主人公是普通劳动者;也有人根据“姜”、“弋”、“庸”为贵族姓氏,认为诗中人乃贵族男女。然而男女之间,爱欲存焉,抒情主人公的身份对这一首诗,无关宏旨,而其情辞音节之美,在三百篇中不可多得,特别值得注意。

诗三章的前四句都是用自问自答的方式唱出来的,又都是以采集植物起兴的(采唐、采麦、采葑)。以渔鱼隐射性爱,以饮食隐射性爱,在《诗经》中屡见不鲜。从采集植物兴起求爱、相思,是另一种自然的联想,这在《关雎》《卷耳》中便有表现;至于后世乐府中的“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现代民歌的“我有心摘一朵戴,又怕栽花人将我骂”,都可遥相印证。诗一起就兴致勃勃,而又别有用心。“云谁之思?美孟姜矣”,反复问答,最有歌味,能尽抑扬顿挫之致,比直接地宣布要动人得多。“孟姜”犹言姜家大姐,与“孟弋”、“孟庸”皆同是美人的同义语,又是爱人的代称。朱自清说:“我以为这三个女子的名字,确实只是为了押韵的关系……那三个名字,或者只有一个是真的,或者全不是真的——他用了三个理想的大家小姐的名字,许只是代表他心目中的一个女子。”(《中国歌谣》)而在媵妾制的时代,长姊地位特殊;而大家闺秀,别具风姿。故诗中称谓饱含着诗人的柔情蜜意。

诗章的后三句用了一种回忆、遐想的语调,一口气唱出了心爱的姑娘“期我”、“要(邀)我”及“送我”的整个儿的约会过程,极有层次。恋爱靠谈,谈恋爱的最好方式就是相送,这在《诗经》时代人们就懂得了。桑中之期,上宫相邀,诗中点到为止,至于其间唯有天知的情事,一概略去,以下便说到淇水相送。比起后人戏文中的“软玉温香抱满怀”之类不知有几多空灵。孙作云以为桑中即卫地的桑林之社(桑为社树),上宫即社庙。当时的庙会,即男女青年约会场所。其说最为通达。诗人把桑中相期之苦情,上宫相会之乐事,淇水远送的缠绵,一股脑儿留给读者自行玩味,尤有悠悠不尽的韵味。

《毛诗序》主美刺说诗,连这样一首情歌,也说是“刺奔也”。清人崔述驳斥道:“(此诗)但有叹美之意,绝无规诫之言。若如是而可以为刺,则曹植之《洛神赋》、李商隐之《无题诗》、韩偓之《香奁集》,莫非刺淫者矣。”(《读风偶识》)

诗的前四句是整齐的四言句,而到末三句却依次作五五七言句,这是典型的逐渐增字永言的做法。诗人本不难运用齐言形式,如末句就可以作“送我乎淇上”,与上二句划一。却偏偏要增衬“之”、“矣”两个语辞,盖兴会所致,“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诗大序》),使此诗从头到尾,洋洋乎愈歌愈妙,真欲令人手舞足蹈了。此外,每章前四句略有易辞之处,而末三句则完全相同,这在今日多段的歌曲中还是习见的形式,相同的后一部分通常称之为“副歌”,往往点题。在演唱时多用合唱,尤为动人。

鄘风·蝃

蝃dìdōng在东,莫之敢指。

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朝jì于西,崇朝其雨。

女子有行,远弟兄父母。

乃如之人也,怀昏姻也。

大无信也,不知命也!

这是一首维护封建礼教的诗,诗序释其题旨为:“止奔也。卫文公能以道化其民,淫奔之耻,国人不耻也。”近人或一反旧说,谓为女子斥负心男人之诗,实未必然。陈子展说“此民间歌手囿于习惯势力之作”(《诗经直解》)不错。

封建礼教,一如封建制度,是个历史的范畴,须要历史地加以批判。虽然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礼教的作用很坏(礼教吃人),但作为古代婚俗从对偶婚向专偶婚过渡的文明进程中,礼教的出现最初却是应运而生和有其积极作用的。统治者“以道貌岸然化其民”即推行礼教,而“淫奔之耻,国人不齿”,可见它曾一度深入人心。

不过,作为封建时代的上层建筑,礼教从产生的那一天起,就具有二重性。它对在促进文明进步的同时,也使人类付出了丧失婚恋自由、人性遭受压抑的代价。这首短小的诗,便生动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舆论如何向一个自行其是的女子施加压力的,封建礼教如何通过正人君子的义愤对生活实施干预的。诗的认识价值超过其审美价值。

《蝃》,在《释名》中写作“螮”,即虹。书中注云:“虹又曰美人。阴阳不和,淫风流行,男美于女,女美于男,互相奔随之时,则此气盛。”可见周人迷信虹的出现,有关妇女贞邪。而“蝃在东,莫之敢指”是有所取义的兴起,不敢指云云,可见时人忌讳之深。次章又用早上的云雨变化进一步渲染,兴起人事中的男女私奔,伦常的扰乱。“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是两章反复提到的一句话(因押韵,末句词序小有腾挪),这同样的话还在《邶风·泉水》《卫风·竹竿》二诗中出现过,可知是卫地流行的谚语或熟语。其意本是说女大当嫁,而在此诗的具体语言环境中,则有言外之意:女子应该规规矩矩地出嫁。反复强调,意在谴责。

末章水到渠成,一连四个“也”字惊叹作结,表达了诗人对败坏道德规范的行动的不能容忍,充满了合乎礼教的义愤。“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郑风·将仲子》),在礼教压力之下,有人忍痛割爱,求合于礼。可也有桀骜不驯,任从爱欲,大胆行动者,那就不免为千夫所指了。诗中人的追求婚姻自主,自然合情;而舆论的批评,亦持之有理。这里有情与理的冲突,个人与社会的冲突,人性与历史的冲突。其中是非,是耐人寻味的。不同时代不同眼光的读者,对于诗中公案,容有截然不同的价值判断。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篇说不完的《蝃》。

末了还应提到清人方玉润的一个别解。他猜测这首诗是代宣姜答《新台》之作。诗人是用宣姜自我开脱的口气,对卫宣公劫夺儿媳(即宣姜)一事予以讥刺。“其意若曰:予之失节岂得已哉?予固一弱女子,而又远自齐东,来嫁卫西,父母兄弟,均无所依。当其初来,亦以为两姓昏(婚)姻不爽夙约,讵料卫君其人心怀叵测,只恋新婚之美,罔顾伦常之重,竟夺子妇,是无信也,是不知天缘自有命在也。”(《诗经原始》)这里加入了一些想象,所以他又补充道:“特无实证,未敢遽定。”《诗经》解说中的这种多解现象,说明了一个事实:由于文本的简古,空白多多,就给了好求甚解的读者以见仁见智、自由发挥的余地;其中某些解说,定非诗之本意。

卫风·硕人

硕人其颀,衣锦衣。

齐侯之子,卫侯之妻,

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qiú蛴qí,齿如瓠犀,螓qín首蛾眉。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shuì于农郊。

四牡有骄,朱fén镳镳,翟dí茀fó以朝。

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guō活。施罛gūhuò,鳣鲔发pō发,葭菼tǎn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篇名直译,即“大美人诗”。诗云“硕人其颀”,可见“硕人”即高个儿美人。

在任何选美或模特儿大赛中,身高永远是一项标准。看来这样的标准是于古有据的。近距离的日常接触,只要身材比例匀称,哪怕娇小,也不失为美人。而舞台表演,选美作秀,皆属远看。唯有硕人,才能尽得风流。这里有一个视觉冲击力的问题,抢眼为美。这首诗咏齐公主庄姜嫁卫,一顾倾城,事见《左传》隐公三年(“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

使这首诗传世不朽的是第二章,昔人称之“美人赋”,也可称之“硕人秀”。诗人在形容庄姜绝世的风神时,抓住了人体美、女性美的要领,表现了东方人的审美趣味。一说手,手是人体最灵巧的表情器官,微妙的心理活动,往往会通过手的动作,特别是无意识动作得到表露,女性的手姿尤其如此;二说肌肤,人体敏锐而分布很广的感官是皮肤,肌肤细腻润泽,是女性美的重要指标;三说脖子,脖子短的人身材不高,粗短的脖子显得愚笨,细长的脖子、高挑的身材,如天鹅一般,会给人以高贵的感觉;四说牙齿,一口排列整齐的匀白的牙齿,使嘴和下颌的形状趋于完美,使得美的容颜无可挑剔,面部整形,关键在于矫正牙齿,今人重视有加;五说额与眉,额要适度饱满,鼻梁要挺,眉要天然弯曲,可以略加修饰,却不可以剃掉、另作人工文眉。最后还有一样锦上添花的,那可是美之魂灵——笑和眼神。

虽有“任是无情也动人”之说,然而一个漠然迟钝、冷若冰霜的美人,又哪里比得上一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让人如坐春风,灵魂出窍呢?而仪态的放松,是自信的表求,与人应对,定可对答如流。眼神是一种美妙的语言,晋代大画师顾恺之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世说新语·巧艺》)清人方玉润说:“千古颂美人无出此二语,绝唱也。”(《诗经原始》一)明人钟惺云:“巧笑二句言画美人不在形体,要得其性情。此章前五句犹状其形体之妙,后二句并其性情生动处写出矣。”所谓“性情”,其实与后天的教养有关,是由文化造成的一种风姿或风度。白居易《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云云,或许就受到此诗的一点启发。

“手如柔荑”五句所形容着的,都是人体裸露在外的部分。而人体的其他部分,则处在美丽的“锦衣”的覆盖之下。而由“硕人其颀”一句,引发读者无限的遐思。“硕人其颀”与“硕人敖敖”、“庶姜孽孽”,大意相同,高挑的个儿是天生的衣架子。中西人种不同,体态各异,民族审美习惯和传统也不一样。有一位选美评委即兴发言说:“西方美女以不着衣为美,东方美女以着衣为美。”有一定的道理。史称庄姜“美而无子”,语若有憾。可有子、无子,与审美无关。把女性视为传宗接代的工具,不是审美的态度。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一连串比喻,虽不是针对整体对象的博喻,而是各部分的比喻之叠加。然而由于设喻本身的启发性,加上读者的想象力,其效果是整合的。这种手法颇具创意,“生动之处《洛神》之蓝本也”(《诗义会通》)。《洛神赋》形容洛神云:“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较之《硕人》,描写更加展开而已。

此诗前后各章对于第二章,有烘云托月之妙。一说庄姜的血统,“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一口气说出无数贵人,而不嫌堆垛,盖非如此无以突出其血统之高贵,亦巧于用拙。二说庄姜适卫(第三章)仪从之盛,当其停车于国都近郊,等候迎接,其车服、媵送之备,具有很强的可看性,成为当日卫国的一大景观。关于“大夫夙退,无使君劳”二句,郑笺云:“无使君之劳倦,以君夫人新为配偶。”胡培翚、陈奂等皆驳郑笺。钱锺书评议:“实则郑说亦通,盖与白居易《长恨歌》:‘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李商隐《富平少侯》:‘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貌异心同。新婚而退朝早,与新婚而视朝迟,如狙公朝暮赋芋,至竟无异也。”(《管锥编》一)

第四章,忽然加入了一段“拉网小调”,令人感觉非常特别。有人根据《汉广》“翘翘错薪,言刈其楚”等句,疑心诗是樵唱;那么,我们也有理由根据“河水洋洋”几句,认为这是一首响穷河滨的渔唱了。此外,河水洋洋,鳣鲔发发,也可以是鱼水交欢写婚礼之隆盛,也可以是以鱼水喻庄姜随从之盛意(对比《敝笱》:“敝笱在梁,其鱼唯唯;齐子归止,其从如水”)。“葭菼揭揭”,以芦荻的高扬与庶姜(陪嫁的各位姜女)庶士(扈从的各位武士)的高长作联想。而庶姜之颀长美丽、庶士的健壮威风,对庄姜的美与贵有众星捧月之效。

此诗语言的考究。主要是注意整一中的变化。如第一章“齐侯之子”以下四句结构相同,最后一句则变换说法,不言“谭侯之姨”而曰“谭公维私”,便不单调板滞,又避免与上一句重复。第二章“手如柔荑”以下四句均每句一喻,结构相同,“螓首蛾眉”一句两喻,故为紧缩且由明喻变作借喻;第四章连用叠字,绘声绘色,声调铿锵,然前六句的“洋洋”、“活活”、“□□”、“发发”、“揭揭”、“孽孽”皆叠字的标准形式,唯末句“有朅”即“朅朅”,改用叠字变化形式,颇见灵动。

卫风·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匪我愆qiān期,子无良媒。

将qiāng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guǐ垣,以望复关。

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

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自我徂尔,三岁食贫。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

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兄弟不知,咥xī其笑矣。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国风反映婚恋问题,比较引人注目的是弃妇诗,《卫风·氓》是最重要的一首。“氓”即民,音与义都接近于英文的man,或the man,以代诗中之负心郎。“弃妇”这一说法本身就打上了时代的烙印,表明了妇女在婚姻、家庭、社会中对男子的依附性。因此,弃妇诗很有认识价值。

朱熹释此诗道:“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夫既与之谋而不遂往,又责所无以难其事,再为之约以坚其志,此其计亦狡矣。以御蚩蚩之氓,宜其有余,而不免于见弃。”(《诗集传》)“戒淫”之说荒谬,可以撇开不谈。但朱熹又确实道出了本篇叙写的婚恋悲剧的主要特点:这一婚姻的缔结,虽托媒氏,实出自愿;这一婚姻的毁弃,既不因家长意志,又不因第三者涉足,而在于男子的负心忘本,始乱终弃。

前两章写婚恋。先写一来一送,男方从淇河那边来。贸丝是假,勾兑是真。不但主动,而且急情。女方却表现得比较冷静,坚持要对方请来媒人,照章办事。女方将男方送过淇河,一直送到“顿丘”。“顿丘”是个地名,送到顿丘分手,也许是遵循当时的习俗,也意味送得很远。女方讲了一番很恳切的话,既不同意草率成事,又担心男方误解。

由于氓是板着脸走的,所以女方不免悬心吊胆,生怕他作赵巧送灯台,一去永不来,不禁“泣涕涟涟”。而当氓再一次出现,女方不禁喜形于色,“载笑载言”。媒人是一关,算命是一关,妆奁随车过去,意味婚姻做成。看来《诗经》时代,旧式婚姻嫁娶的手续,即从媒妁之言、占卜算命到嫁妆聘礼,大体已具,结个婚很不容易。

以下两章写婚变。不复用赋法叙事,而继以比兴抒情。“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比年轻貌美,或婚后最初的小日子还过得滋润;“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比年长色衰,色衰爱减。这是婚变的一重原因。诗人以“吁嗟鸠兮,勿食桑葚”兴起“吁嗟女兮,无与士耽”,乃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此即明人戏曲所谓“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没药医”。今谚则云:“男人重责任,女人重感情。”对男女行为差异的这些概括或感慨,不免过情,不免绝对,却也言出有据——有社会学的依据(男女不平等),也有生物学的依据(男女有别)。

诗中婚变还有一重原因,就是家境的变化。陈启源云:“诗言‘总角之宴’,则妇遇氓时尚幼也;又言‘老使我怨’,则氓弃妇时,妇已老矣,必非三年便弃也。意氓本窭人(穷汉),乃此妇车贿之迁,及夙兴夜寐之勤劳,三岁之后,渐至丰裕。及老而弃之,故怨之深矣。”(《毛诗稽古编》五)联想唐代某公主“田舍郎多收三五斗便思易妻”的名言,及今人一为经理便招小秘,知陈说之不诬。

诗叙女方被弃还家,“淇水汤汤”与“送子涉淇”相照应。当初女方送氓,两人一同涉淇,多少柔情蜜意;而今氓弃女方,独自一人涉淇,又多少凄凉绝望。自己本没错(“女也不爽”),错在认错人(“士贰其行”、“二三其德”);自己本没错,被休就是错。兄弟的不理解、不谅解,看似不情,实则有因:“盖以私许始,以被弃终,初不自重,卒被人轻,旁观其事,诚足齿冷,与焦仲卿妻之遭遇姑恶,反躬无咎者不同。”(《管锥编》)“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即《莺莺传》所谓“闲宵自处,无不泪零”。难道真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为什么离异总是造成妇女的痛苦?由于经济地位不平等,婚姻关系就是女人对男人的依附关系。一旦解除关系,女方就失去了生存的因依。更要命的是,不但失去因依,还将为人所不齿,使父母兄弟蒙羞,自个儿得承受极大的心理压力。恩格斯一针见血地指出:“历史上出现的最初的阶级对立,是同个体婚制下的夫妻间的对抗的发展同时发生的,而最初的阶级压迫是同男性对女性的奴役同时发生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氓》就为这一科学的论断提供了形象的实例。

不但如此,《氓》的故事并没有画上句号。在现实生活中,就有这类的事情:一位女子迷上一位徒有其表的男人,不顾家人的劝说和反对,和他结了婚,又竭尽全力,倾其所有,包括动用其社会关系,赞助男方,必欲使之飞黄腾达。而男方的境遇稍有改变,却移情别恋,回报给她的只是冷酷。“言即遂矣,至于暴矣。”恰如冯至所译的一首海涅诗所说:“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可是它永远新鲜。谁要是正好碰上了这样的事,她的心就会裂成两半。”

《氓》这首诗,也可以作一篇诗体小说读。现代小说评论家说,是张爱玲改变了言情小说的故事模式,破坏婚恋的不再是外部的阻力,而是“两个人的战争”。而这种模式的萌芽,在《氓》中就可以看到,虽然未能充分展开,却已初见端倪。唐传奇《莺莺传》,则更进一步。及至《红楼梦》中的宝黛关系,已经展示得相当充分。张爱玲对《红楼梦》酷爱而精熟,宜其会心之深。

从叙事艺术看,本篇赋比兴兼用,以顺叙为主,间以穿插倒叙(如末章),行文颇不单调。注意前后映带,如前有“氓之蚩蚩”,后就有“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前有“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后就有“淇水汤汤,渐车帷裳。”钱锺书说:“此篇层次分明,工于叙事。‘子无良媒’而‘愆期’,‘不见复关’而‘泣涕’,皆具无往不复,无垂不缩之致。然文字之妙有波澜,而读之只觉是人事之应有曲折;后来如唐人传奇中元稹《会真记》崔莺莺大数张生一节、沈既济《任氏传》中任氏长叹一节,差堪共语。”(《管锥编》一)

卫风·伯兮

伯兮朅qiè兮,邦之桀兮。

伯也执殳shū,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gāo杲出日。

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愿言思伯,使我心痗mèi。

本篇是闺怨的始祖。一章用赋法,以女主人公夸耀的口吻写其夫出征的情景。“伯”是女主人公对爱人的称呼,可能他是老大吧。若要知道他如何英雄,只要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就行了——他是先锋、打头阵的,那可是经过严格选拔来的。想想他手执丈二长殳,走在队列最前头的帅劲!当初她一定为此非常骄傲,非常喜悦,她可能曾经想过,凭他那身本事,闹个立功封侯并不是什么难事吧。这一章洋溢着兴奋愉悦的情绪,与以下三章形成对照。

二章自伯之东,是全诗一大转关。自从男人东征以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由于战争旷日持久,男人一去不归,女主人公满腔的热情和兴奋,渐渐化着悬心挂肠的思念,通信的不便,更加重了思念的程度。她的情绪较之当初,可说是一落千丈,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头都懒得梳理,还有什么心思化妆!这里用比法,以蓬草喻女子散乱的头发,十分生动形象,使其愁苦憔悴的形容,跃然纸上。方玉润谓此章“宛然闺阁中语,汉魏诗多袭此调”(《诗经原始》四)。如徐幹《室思》:“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此外,唐人如杜甫《新婚别》:“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均有此诗的影响。

三章用兴起,兴而兼比,即以大旱之望云霓,喻女子与丈夫久别而盼重逢,更进一层。女子日日盼望丈夫归来,却一天天落空,就像盼雨却盼来了毒日头一样。这种折磨人的愁思,使她平添了头痛的毛病。那就别盼吧,丢开也许病就好了。但她却不能丢开,也不愿丢开,所以是“甘心首疾”了。这个话中的“甘心”和宋词名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凤栖梧》)的“不悔”,意思差不多。表情是曲折、执着而强烈的。

到四章,这位心病沉重的女子,希望通过草药来治她的心病。据说萱草别名忘忧草,就有这种作用,这种草怎么用,不大清楚。女主人公希望能在北堂种上它,到时也许熬水喝吧。灵验不灵验,也不大清楚,只知道有这样一句俗话:“心病还须心药医。”诗只写到“愿言思伯,使我心痗”戛然而止。为读者留下想象的空白:这位闺中少妇的心病治好没有?她的丈夫日后真的能衣锦还乡么?会不会喋血沙场、抛骨异乡呢?诗的结尾不了了之,有余音袅袅之致。

由于此诗写闺怨的生动真切,所以历来为人传诵。据《艺苑卮言》记载,明代大学者杨升庵谪戍滇中,其妻黄峨在新都老家写了一首七律《寄外》,其中第三联是:“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分别采用诗经《小雅·采薇》中“曰归曰归,岁亦暮止”和本诗中的“其雨其雨,杲杲出日”的成句点化,写出了征人思妇双方的不得团圆的怨苦,传为佳话。

王风·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是一首感伤诗,列王风第一。王,指东周洛邑王城周围方圆六百里之地。据朱熹说,东周王室已卑,虽有王号,实与诸侯无异,故其诗不称雅而称王风。《毛诗》序说“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悯周室之颠复,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郭沫若释云:“《王风》的《黍离》是周室遭犬狨的蹂躏,平王东迁以后的丰镐的情形。相传周室东迁以后,所有旧时的宗庙宫室尽为禾黍。周的旧臣行役过旧都,便不禁中心悲怆,连连地呼天不止。这样的三章诗,的确是很有缠绵悱恻的情绪。”

在《史记·宋微子世家》记载有一个类似的故事:纣王之叔箕子(曾以谏被囚,武王释之)朝周,过故殷墟,感宫室毁坏,竟生禾黍,也曾感伤作歌:“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后人称此诗为《麦秀》,其起兴和怨意均与《黍离》相类,于是人们也更有理由认为它们属于同一类诗歌。“黍离”、“麦秀”在字面上也天然成对,晋人向秀《思旧赋》遂以为对仗:“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后世遂习以“黍离之悲”或“麦秀之悲”为成语,以表达故国哀思。虽然也有人认为《黍离》本是一个行役者或流浪汉之歌。

这首诗以行役者看到的黍稷起兴,这是行役途中最常见的景物,同时那摇摇晃晃的低垂着的黍子和高粱,与行役者彷徨的步伐和低沉的情绪也有一种微妙的同构。“离离”、“靡靡”、“摇摇”这一串叠字形容生动,且有一唱三叹、回肠荡气之妙,起到了“既随物而宛转”、“亦与心而徘徊”即状物抒情两个方面的作用。以下就直道心中的忧伤却不说忧伤的原因,仅以“知我者”、“不知我者”对举,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话的意思用熟语来说,就是“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不二三”,是一种莫名的不可告人的悲哀。

人在极度痛苦而又无可告诉的时候,往往情不自禁地呼告上苍,诗的结尾正是如此:“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是一句意思含混的诘问,也许连问者自己也不明白他究竟是在责怪“不知我者”呢,还是怨恨别的什么。准确地说,这含混的诘问,只是在呼叫苍天之后的一声沉重的叹息。诗中虽不见宗庙宫室颓废的描写,然而其咏唱的忧思显然超出一般的行役羁旅,这也很容易使人将它和《麦秀》之歌联系起来。

诗共三章,三章叠咏,各章仅第二句的“苗”字换为“穗”和“实”;第四句的“摇摇”换为“如醉”、“如噎”。黍稷由苗而穗而实,在形式上构成递进,主要是为了分章押韵,即不必意味时序的变迁;但从摇摇到如醉如噎,在抒情的程度上是渐渐加重的。三章反复咏叹着一种寻寻觅觅、使人精神恍惚的忧思,各章后四句完全相同,近于现代歌曲的副歌。方玉润评:“三章只换六字,而一往情深,低回无限。此专以描摹虚神擅长,凭吊诗中绝唱也。唐人刘沧、许浑怀古诸诗,往往袭其音调。”(《诗经原始》五)

王风·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shí。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无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huó?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这首诗写妻子思念长期在外服役未归的丈夫。宋人王质说:“当是在郊之民,以役适远,而其妻于日暮之时,约鸡归栖,呼牛羊来下,故兴怀也。大率此时最难为别怀,妇人尤甚。”(《诗总闻》四)

诗是两章叠咏,每章的结构是由抒情到写景,再由写景到抒情,中间三句是很有意味的田园黄昏景色——夕阳西下,鸡已进窝,牛羊下山,所有的事物都找到了它自然的归宿,这与久役不归的君子形成对照,从而唤起了妻子对他的怀念和忧思之情。清人王闿运评:“‘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横入喻义,又诗中别调。‘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生出方法,只就上文变换一二字,便以无限经济,此为奇也。”(《湘绮楼说诗》八)

这首诗对后世的田园诗和写景诗有较大影响。牛羊下山,就成为诗中描写乡村黄昏的典型景色。钱锺书云:“许瑶光《雪门诗钞》卷一《再读〈诗经〉四十二首》第十四首云:‘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大是解人。诗人体会,同心一理。潘岳《寡妇赋》:‘时暧暧而向昏兮,日杳杳而西匿。雀群飞而赴楹兮,鸡登栖而敛翼。归空馆而自怜兮,抚衾裯以叹息。’盖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皆于昏黄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

唐宋诗词如孟浩然《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出谷未停午,至家已夕曛;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王维《渭川田家》“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张孝祥《六州歌头》:“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等,都有此诗消息。

注埘,凿墙做成的鸡窠。佸,聚会;“括”音义同。

王风·大车

大车槛槛,毳cuì衣如菼tǎn。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tūn啍,毳衣如mén。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曒jiāo日。

诗中女主人公爱上了一位男子,但又不肯贸然和他同居(“穀则异室”)。并非她心怀二志,而是她对恋人的态度尚无十分的把握。《大车》一诗便是在这种矛盾心情中所做的爱的试探。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大车啍啍,毳衣如”,这不纯是兴语。车走雷声,毛衣鲜艳,都暗示出一个很有身份的男子的形象,那无疑便是女子的意中人了。这里应隐含有二情相逢的值得记忆的往事,或许他们曾经同车而行;或许当初结识,他就是这样驱高车,盛服装,显得风流倜傥,令人一见难忘。时光可以使记忆变得模糊,但那车声,那服色却令人忘不了。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那人丽服乘车而来,要讨一个重要的口信。从后文“穀则异室,死则同穴”二句看,那女子其实是早已表明心迹的,所欠的只是一个“穀则‘同床’”的许诺。那么,她在犹豫什么呢?

盖当时婚俗,已受礼教的干预。“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齐风·南山》)舆论已不容非礼的自由结合,连上层统治者也不免受约束。诗中那个好身份的男子虽怀有爱的觊觎,又不能不顾虑重重。这从“岂不尔思,畏子不敢”两句,有着充分的暗示。什么不敢?私奔的不敢。“畏子不奔”,便是进一步的补说。换言之,那男子受到一些约束,不敢将两个人的隐秘感情、隐秘关系,公之于众。他只能采取幽会的形式,而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更多的牺牲,尤其是名誉上的牺牲。这正是女主人公深感不满的,所以她话里带刺,而且一语破的:“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岂不尔思,畏子不奔”!这与其说是讥讽,不如说是反激,诗句妙处也正在这里。说你不敢,正表明“我”敢;说你不敢,是希望你敢。

或许,那男子先前曾要女主人公表态;现在反过来,是女主人公逼男方表态了。成,还是吹,都在一句话。诗通过活生生的人物语言,展现了极富戏剧性的爱情谈判,很有意味。“岂不尔思,畏子不敢”,这是火辣辣的挑战。“岂不尔思,畏子不奔”,这是坦率的表白。那女子很有性格,决不如“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庄《春日游》)那等的盲动;而是将命运攥在手里,引而不发跃如也。不怕她现在静如处子,只要对方一句话,她也能脱兔般地行动。

一面是爱的大胆,一面是爱的矜持。女主人公为再一次表白爱的心迹,于是旧誓重提:“穀则异室,死则同穴”,今人曾翻新为“生不同床死同穴”(田汉《关汉卿》)一句。这里值得玩味的是“穀则异室”四字,看来那女子是要坚持敢奔这一条件的,否则不全则无,把希望留到身后。“谓予不信,有如曒日”,指天为誓,更见信念。

诗人写到这里戛然而止。那男子听后是赧然而退,还是回应如响,并不是这首抒情诗的兴趣所在,诗人不画蛇足。他要表现的是一种爱的心境,一个活生生的个性,就此而言,《大车》一诗是完满成功了。

汉人刘向《列女传·贞顺篇》载:“楚伐息,破之。虏其君使守门,将妻其夫人,而纳之于宫。楚王出游,夫人遂见息君,谓之曰:‘人生要一死而已,何至自苦。妾无须臾而忘君也,终不以身更二醮。生离于地上,何如死归于地下哉!’乃作诗曰:‘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曒日。’息君止之,夫人不听,遂自杀。息君亦自杀,同日俱死。”这一本事的可靠性如何,不得而知。其中“作诗曰”,当是赋诗言志,不得遽谓息夫人即此诗之作者。

清人姚际恒谓《大车》为“誓辞之始”(《诗经通论》),后世如汉乐府《上邪》、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等,即与之一脉相承。

郑风·将仲子

将qiāng仲子兮,无踰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踰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踰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这首诗写女青年在恋爱中的道德自律。周时,人民在政令许可的范围虽有一定性爱的自由,但普遍的情况却是“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齐风·南山》),礼教作为一种道德规范,已经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作用,对人们的行为有很大的约束力。

古话道:“女大不中留”,即使是束之高楼,隔以高墙,也不中的。礼防总是能冲破的。所以西方古典文学常有架梯翻窗的描写,中国古典文学有不少跳墙的描写。《西厢记》中的张生跳墙即一例,书生贼胆大,是因为受到了小姐的鼓励。但就是写了“明月三五夜,迎风户半开”的崔莺莺,只为没有与红娘搭成默契,没有安全感,也会“申礼防以自持”,只好把张生“教训”一通,让他还从粉墙上跳回去了事。

《郑风·将仲子》里的情况或不尽同,大约男方也曾跳墙与女子幽会过,女子似乎察觉到走漏了风声,想到“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犹言“我好害怕”),一个弱小的女子,担待得起多少责骂和闲言碎语,想起来都不寒而栗,所以劝对方不要再走这条道儿。热恋中少女因舆论的压力,劝心中人不要再跳墙幽会,内心当然痛苦、矛盾,故诗中三复斯言:“仲可怀也,某某之言亦可畏也。”关于此诗的叠咏,《诗经传说汇纂》引徐常吉说:“由逾里而墙而垣,仲之来也以渐而迫也;由父而诸兄众人,女子畏也以渐而远也。”是颇具会心的。

清人崔述解道:“细玩此诗,其言婉而不迫,其志确而不渝,此必有恃势以相强者,故托为此言以拒绝之,既不干彼之怒,亦不失我之正,与唐张籍却李师古聘而赋《节妇吟》之意相类。所谓‘仲可怀’者,犹所谓‘感君缠绵意’也;所谓‘岂敢爱之,畏我父母(诸兄)’云者,犹所谓‘君知妾有夫’、‘还君明珠双泪垂’也。此岂果爱其人哉?特不得不如是立言耳。”(《读风偶识》)其说虽巧,惜乎似是而非。因为细加玩味,《将仲子》与《节妇吟》的女主人公身份不相同,男女关系也不相同,不能以彼例此。

近人詹安泰解道:“这是一个恋爱中女子替她心爱的人多方设想,以减少他的恋爱障碍。她并不是请仲子不要来,而是请他不要跳墙攀附而来;她虽然有多方面的顾忌,但主要的还是为要较顺利地达成她的目的。这种言似拒而实乃招之的心理状态,和明代一首民歌相似:‘姐道:我郎呀!若半夜来时,没要捉个后门敲。只好捉我场上鸡来拔子毛,假做子黄鼠狼偷鸡,引得角角里叫。好叫我穿上单裙出来赶野猫。’”(《诗经里所表现的人民性和现实主义精神》)“她并不是请仲子不要来,而是请他不要跳墙攀附而来”,此言甚得诗意;“言似拒而实乃招之”,诗中女子的心情绝没有这样踏实,相反,她感到的是人言可畏,计无所出。

“人言可畏”的成语,出于本篇。我国20世纪30年代的电影明星阮玲玉,在其绝命书上写下的,就有这几个字。由此也可见礼教吃人,舆论可怕。

郑风·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jū!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总体上肯定《诗经》内容是纯正的。但他又说:“恶紫之夺朱者,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论语·阳货》)是说不喜欢红到发紫,认为郑声有近于放纵的。比如《褰裳》就是。这首诗是用第一人称的语气写的,而且是两章叠咏。郑笺认为是影射郑国公室权力斗争的史实(见《左传》),朱熹不以为然道:“自是男女相咎之辞,却干忽与突(郑国二公子)争国甚事!”(《朱子语类》)他认为这是女方指责男方的话,指责对方只是把爱挂在嘴上。

这首诗中提到两条水名。溱、洧是流经郑境的两条河,河水不深,《孟子·离娄》中即有郑子产用车渡人过溱洧的记载。可见其浅处当可褰裳而涉。既要蹚水过河,难免湿脚。诗中用来比譬恋爱需要付出代价。想吃鱼又怕沾腥,只享受爱的权利而不尽爱的义务,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诗中“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惠思我,褰裳涉洧”,是易词申义,是讲条件,20世纪有首歌曲说:“假如你要认识我,请到青年突击队里来”,就是讲条件。但这首诗中的男子,与诗中女子是认识的。女子是要求对方抛弃顾虑,拿出爱的证据来,与俗话说“嗜山不顾高,嗜桃不顾毛”(毛奇龄评)的意思相近。这两句,语必缘事而发,却未直接叙事,给读者以浮想联翩的余地。看来这小伙子有点犹豫不决,可能是爱情出现了现实障碍,所以诗中人要求他当机立断,克服困难,超越障碍,做出冒险和牺牲。总而言之,拿出爱的证据来!这两句并不过分,过分的是后面两句。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子不我思,岂无他士?”也是易词申义。这个女子是爱对方的;但她要找的,不是“我爱”的人,而是“爱我”的人。别的不管,她只在乎对方爱不爱我,肯不肯为自己付出。而且,她有充分的自信。所以才表现出对这场恋爱的结果毫不介意,至少嘴上是如此。有你不多,无你不少。“离了胡萝卜不成席。”话虽放纵,近乎要挟,表现的却是一种爱的矜持,就是死要面子。读者须听话听音,须知话虽如此,假如诗中人真的完全不介意,那么她何苦怂恿对方过河。由此可见,她骨子里还是希望对方冲破障碍、放弃犹豫来到她身边。

两章的最后一句“狂童之狂也且”,是完全的重复。这是训人的话,“狂童”,相当于疯子。看来男方自我感觉太好,四川人叫作“很要不完”,这也是女方生气之处。所以这句的意思是:你小子有哪一点要不完!但结尾带了一个“且”字,有人解释为语气助词。郭沫若《释祖妣》一文认为甲骨文“且”字像男根,李敖直译为“鸡巴”,认为这是一句粗口,即:“你小子狂个毬!”郑振铎说:“这种心理,没有一个诗人敢于将它写出来!”(《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但《褰裳》把它写了出来。

总之,这首表现的是爱的矜持。虽然语言有些放纵,却是真性情文字,真性情就是“思无邪”。同样表现爱的矜持,当代女词人沈祖棻(别号紫曼)写过一首新诗《别》,其中说:“你爱想起我就想起我,像想起一颗夏夜的星;你爱忘了我就忘了我,像忘了一个春天的梦。”也有不在乎,随便你的意思。与《褰裳》相比,虽有古今、精粗、文野之分,但诗中那份爱的矜持,何其相似乃尔。

最后顺便说,笔者在拍《邓小平与四川》专题片期间,写过一首《竹枝词》:“郑女江边夙啸歌,怜欢其奈踌蹰何。涉溱莫问水深浅,摸着石头能过河。”是由邓小平说过的一句话,联想到《褰裳》这首诗。意思是改革不要停留在口头上,请拿出你的证据来。

郑风·出其东门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阇yīndū,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这首诗表现的是男主人公对爱情的忠实不贰。关于“东门”,陈启源说:“《左传》记郑事,所言城门,凡为名十二。惟东门两见于诗,意此门当国要冲,盖师旅之屯聚,宾客之往来,无不由是,其为郑之孔道可知,宜乎诗之一兴一赋皆举以为端也。”(《毛诗稽古编·附录》)

诗中主人公出席东门之外的一个聚会,面对美女如云,眼花缭乱的情景,他却想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从而否定和排斥外来的诱惑。故“‘匪我思存’句最重”(高朝璎《诗经体注大全会参》)。

十八世纪苏格兰杰出农民诗人彭斯在《玛丽·莫里孙》中咏叹的:“昨夜灯火通明/伴着颤动的提琴声/大厅里旋转着迷人的长裙/我的心儿却飞向了你/坐在人堆里/不见也不闻/虽然这个白的俏、那个黑的俊/那边还有倾倒全城的美人/我叹了一口气,对她们说/你们不是玛丽·莫里孙。”

这可以说是《出其东门》的英语版本。

郑风·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jiān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cú。且往观乎,洧之外,洵xū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此诗用第三人称叙事,与代言体抒情诗不同。它叙事的同时展示了更广阔的背景,可使人窥见民情风俗,不止写恋情而已。周时为蕃育人口,规定仲春二月过情人节:“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周礼·媒氏》)“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日,于两水(溱、洧)上招魂续魄,祓除不祥。故诗人愿与所悦者俱往观也。”(《韩诗章句》,《太平御览》)《溱洧》即写上巳佳日,郑国男女相悦,相约郊游情事。方玉润说:“想郑当国全盛时,士女务为游观。莳花地多,耕稼人少。每值风日融和,良辰美景,竞相出游,以至兰勺互赠,播为美谈,男女戏谑,恬不知羞,则其俗流荡而难返也。在三百篇中别为一种,开后世冶游艳诗之祖。”(《诗经原始》五)

阳春三月,河水解冻,溱洧水涨得汪汪洋洋的。郑国的青年男子三五成群,秉执泽兰,在清澄的水边,招魂续魄,祓除不祥。此诗两章的前四句,都是描绘这个节日盛况的。从“士与女,方秉兮”到“士与女,殷其盈矣”,通过换章易词,写出了一个时间上循序渐进的过程。前章的两个“方”字,意谓节日开始;后章“殷其盈矣”,则见盛会达到高潮。这样一个男女大集会,是天然的交际场所,到处充满春意。两章诗的后几句,就着重刻画了这个节日喜庆背景上发生的,一对青年男女结伴赶会的小小插曲。

一位迟到的女郎,在洧水边上遇到一位迎面而来的男子,便热情地邀他同往赶会。这一情事包含在“女曰观乎”寥寥四字之中。不料那青年刚从洧水那边看过热闹回来,所以有“既且”(去过了)的答谢。以下三句:“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未标明士曰女曰。朱熹理解为“女复邀”之辞;郭沫若则理解为男方主动迁就之辞(见《卷耳集》)。不管是女子复邀也好,男方迁就也好,或是两人达成“协议”也好,都是如此的自然,如此的大方,毫无忸怩作态。于是这一对结伴的人儿,遂说说笑笑,渐次亲昵,愉快远在游乐之上,后来竟互赠香草定情。何以要赠芍药?药音谐“约”,芍药一名江篱,音谐“将离”,“言将离赠别此草也”(《韩诗外传》),即相会待明年。

《溱洧》在直叙中插入对话,这种手法使场面活跃,富于情节性。故姚际恒说“诗中叙问答语甚奇”,“盖诗人一面叙述,一面点缀,大类后世弦索曲子。”(《诗经直解》引张尔岐)的确,《溱洧》有情节有对问的写法,使读者如听“二人转”,妙趣横生。

齐风·东方未明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jù瞿。不能辰夜,不夙则暮。

这首诗写被奴役者对繁重苦役的抱怨,所谓“诗可以怨”。诗截取“东方未明”的这个典型时刻集中表现主题,大类高玉宝《半夜鸡叫》。

苦役们白天从事超强度的劳作,收工后疲惫不堪,只盼晚上能睡个囫囵觉。但这个起码的要求也得不到满足。前二句写东方未明,半夜鸡叫,苦役们就摸黑起身,忙七慌八,胡乱穿衣,弄得颠倒衣裳,不分上下。三、四句点出所以慌张的原因,也就是被奴役者受苦的原因,是“自公召之”——原来周代的“周扒皮”恶狠狠吆喝着呢。

前两章叠咏,文字的更换与句式的变化,使诗情在反复渲染中得到加强。末章交代苦役起床出工后干什么和怎么干。“折柳樊圃”,苦役们忙着砍树条编篱笆。而监工手执皮鞭,瞪大眼睛监视着他们,一个也不许偷懒。“狂夫瞿瞿”只写眼神的凶狠,而其余可以概见,所谓“传神阿堵”。末二句表明,不能好好睡觉,并非一天两天的事,而是年年岁岁,起早摸黑地干。

马克思认为剥削的手段之一,就是延长奴隶的劳动时间,这首诗反映的就是这种情况。全诗画龙点睛,长于用短。

魏风·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huān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qūn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此诗选自魏风。魏国国都和它管辖的地域,是在现今山西省芮城县以及附近地区。

关于此诗诗意,清儒戴震说:“伐檀乃置之河干,盖诗人因所闻所见而言之,以喻急待其用者置之不用也。因叹河水之清,而讥在位者无功倖禄,居于污浊,盈廪充庖,非由己稼穑田猎而得者也。食民之食,而无功德及于民,是谓素餐也。首二言,叹君子之不用。中五言,讥小人之倖禄。末二言,以为苟用君子,必不如斯。互文以见意。”(《毛郑诗考正》)此说有求之过深之嫌。

其实这首诗以伐木作兴语,乃触物起情,不过“劳者歌其事”,并无深意。今人或认为这首诗是一首伐木者之歌,已得到普遍的接受和认同。

古代伐木的劳动是十分艰巨的,特别是伐檀木一类用来造车的坚硬木材,砍下来的木材还要搬运到河边,其间可能要稍事休息。伐木者看到河水清清泛着涟漪,想到那些有钱有闲、不劳而获的大人先生们,心里感到愤愤不平。于是你一言,我一语,有热讽,有冷嘲,向贵族老爷们提出一系列质问:“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问题提得十分尖锐,直接指向社会现实。“县”同“悬”。

这首诗的思想高度,在于它揭示了不合理的阶级社会所共有的一种基本现象:生产者不是所有者,所有者不是生产者。足以使读者联想到近世的一首民谣:“纺织娘,没衣裳;泥瓦匠,住草房;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当奶妈的卖儿郎;淘金的老汉一辈子穷得慌。”诗中的伐木人显然感到社会现实的不合理。

然而,统治阶级的辩护士自有一套理论,来为这种社会存在辩护:“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伐木人对此似乎并不服气,他们反唇相讥道:“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不直接说大人先生们是白吃白拿,反而说他们不白吃。这里,反语的运用起到了画龙点睛、耐人寻味的作用。

对于现实的不平,诗中人不是哀诉,而是嘲弄。诗亦突破了四言格局,多用杂言句式,长短相间,参差错落,每章九句中有七句用了语气词“兮”、“猗”,更增强了情感表达的力度。孔子说“诗可以怨”,此亦一例。

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jī。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chí。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sì。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zhǐ。

秦风是最早的西部诗,秦风中的篇章一方面激荡着西北边鄙的慷慨悲壮的音情,粗放如《我家住在黄土高坡》;一方面缥缈着男女之间绵长不尽的情思,缠绵如《走西口》。

《蒹葭》一诗即脱尽黄土高原粗犷沉雄气息,将人们带到散发着水乡泽国情调的渺远空灵而又缠绵的境界。诗的开头“只两句写得秋光满纸,抵一篇悲秋赋”(清·牛运震《诗志》),诗人为读者描绘出一幅河上秋色图,淡远的境界中略带凄清的色彩,对诗所表现的执着追求、若即若离的思慕之情,是很好的气氛烘托。

写景之后,出现了抒情主人公在河畔徜徉凝望的身影,这个身影相当朦胧。诗中人望穿秋水,企盼着“所谓伊人”。这个“伊人”,在诗中出现,没有性别的规定性;谓其“在水一方”,则没有方位的规定性。所以向河的上游走,找不到这个“伊人”;向河的下游走,还找不到这个“伊人”。“宛在”二字,微妙地透露出伊人之所在缥缈如海市蜃楼,望之似有,实渺茫难即。北宋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写企盼心理,与此正同。

与国风中多数情诗内容往往比较具体实在者不同,这首诗的意境特别空灵。没有具体的人物、事件、地理方位。全篇着意渲染一种对于幸福的憧憬和期待,一种缥缈迷人的气氛,一种缠绵而略带感伤的情调,一种执着而不免失落的意绪。它表现的不是具体的人生故事,而是一种期盼的心境。它超越写实,而进入了象征领域,故诗意难于指实,连朱熹也说:“秋水方盛之时,所谓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诗集传》)

读者固然可以从诗中所描绘的情景唤起相似的爱情体验,也可从诗中所描绘的象征性境界产生更丰富深远的联想,唤起某种更广泛的人生体验。清人牛运震认为此诗乃“《国风》中第一篇缥缈文字,极缠绵,极惝恍,纯是情,不是景;纯是窈远,不是悲壮。感慨情深,在悲秋怀人之外,可思不可言。萧疏旷远,情趣绝佳,《序》以为刺襄公不用周礼,失其义矣。”(《诗志》)姚际恒说:“此自是贤人隐居水滨,而人慕而思见之诗。”(《诗经通论》)近人陆侃如则说:“它的意义究竟是招隐或是怀春,我们不能断定,我们只觉得读了百遍还不厌。”(《中国诗史》)

《蒹葭》各章前二句乃赋景起兴,用秋江冷寂景象烘托失恋者寂寞的情绪,在抒情气氛的创造上有不可忽略的作用。“白露为霜”——“白露未晞”——“白露未已”,在时间上有递进,这是《诗经》中复迭运用的一种很典型的形式,其作用是在反复中深化意境。琼瑶为电视剧《在水一方》作主题歌,主要从男女之思的角度演绎此诗的诗意。歌词作两章叠咏,句式错综,而不失原诗神韵。姑录如次,以助此诗之赏析: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

秦风·黄鸟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慄。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慄。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鍼qián虎。维此鍼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慄。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这是一首控诉以活人殉葬这一奴隶制社会的野蛮习俗的悲歌。关于秦国三良(即子车氏三位大夫——奄息、仲行、鍼虎)为穆公殉葬事。《左传·文公六年》载,秦穆公死,康公遵其遗嘱,杀177人为之殉葬,中有子车氏三良。事并见《史记·秦世家》。

此诗三章叠咏。首二句,或以黄鸟的悲鸣,正面兴起悼辞;或以黄鸟的自由自在,反面兴起哀思——三良那样的好人,非得为穆公殉葬不可,岂非人不如鸟!

以下六句入题,诗人怀着极度的惶惑和悲愤,指出三良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却要他们白白送死。既非终其天年,又非战死沙场,像牲口一样被殉葬——谁能甘心?谁不畏惧?“三良不必有此状,诗人哀之,不得不如此形容尔。”(清·牛运震《诗志》)

末四句诗人对天呼号,要求还我三良,实际上就是对野蛮的殉葬制度进行抗议。“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与前文“百夫之特”,映照回环,深表对三良的痛惜,极真诚,极沉痛。“至今读之,犹觉黄鸟悲声未亏耳。”(陈延杰《诗序解》)

要之,此诗表现了在奴隶制与封建制交替的时代,时人朦胧的“人权意识”,是其思想价值之所在。

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是一首军歌,“美用兵勤王也。秦地迫近西戎,修习战备,高上气力,故《秦风》有《车邻》《驷》《小戎》之篇及‘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之事。”(清·魏源《诗古微》)

军歌可以协调步伐、振作士气,素为善于用兵之道者所重视。现代史上的抗日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中,《义勇军进行曲》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所起的作用,非枪炮所能代替,听到军乐队奏起它们的曲子,战士就会热血沸腾,抱定今天就死在战场上的决心,去同敌人顽强拼搏。因此,对《无衣》这首最早的军歌,理当刮目相看。

“与子同袍”,通常的解释是“同穿一条战袍”,解释者甚至说,对于来自人民的战士,“无衣”未尝不是真实情况,遭到外族侵略的时候,流血牺牲都不怕,无衣又何在话下!其说虽振振有词,但并不符合事实。军队要有战斗力,着装不是一件小事,古装片和小人书中的古代军队的服装都是整齐的,这并非没有依据,只要看看秦始皇兵马俑的阵容就清楚了。

“岂曰无衣”在当时是一句熟语,《唐风》同名诗的开篇是:“岂曰无衣?七兮”,衣服都七件了,还说无衣,是为了从反面引起与衣服有关的话。所以“与子同袍”的翻译应是“同穿一样战袍”。这两句大是名言,后人称战友关系为“袍泽之谊”,本此。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国家要出兵了,快整好手中的刀枪,奔向民族斗争的战场。王在诗中是国家的代号,表现的是很强的国家民族意识,很强的责任感。它基于一个简单的事实:没有国哪有家,没有家哪有我,没有家哪有你。最后推出一个奇句:“与子同仇!”强调的是一个共同的目标,强调的是团结友爱,强调的是铁哥们儿。团结就是信心,就是力量,就是胜利的保证。

语言越是单纯明快,就越有力,越容易被迅速接受,越能立竿见影地产生效果,这正是军歌的本色。

陈风·衡门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bì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娶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娶妻,必宋之子?

这是一篇“陋室铭”,“此隐居自乐而无求者之词。”(朱熹《诗集传》七)

在诗人看来,人生处世,不要强求,不要攀比。食不求饱,居不求安。便是娶妻,也不要嫌贫爱富。一切随缘自适,维持自我心态的平衡,比什么都强。能够做到这个份上,显然是有精神支柱的。诗人的生活理想,与孔门那个“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而“不改其乐”的颜回极为相似,肯定是个以读书为乐的人。

清人崔述道:“‘衡门’,贫士之居。‘乐饥’,贫士之事。食鱼、娶妻,亦与人君毫不相涉,朱子之说是也。细玩其词,似此人亦非无心仕进者。但陈之士大夫方以逢迎侈泰相尚,不以国事民艰为意。自度不能随时俯仰,以故幡然改图,甘于岑寂。谓廊庙可居,固也,即衡门亦未尝不可居;鲂鲤可食,固也,即蔬菜亦未尝不可食;子姜可取,固也,即荆布亦未尝不可取。语虽浅近,味实深长,意在言表,最耐人思。盖贤人之仕,原欲报国安民,有所建白。若但碌碌素餐,已无乐于富贵;况使之媚权要以干进,被贤人者,肯为宫室、饮食、妻妾之奉而为之乎!恬吟密咏,可以息躁宁神。”(《读风偶识》四)

这段话追溯到贫士的人格,于诗意会心很深。其根据是《孟子·告子上》中一段名言:“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勿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德我欤?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德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后世文士,如汉代班固、蔡邕等,即以“衡门栖迟”、“泌水乐饥”作为安贫乐道的典故。晋宋间陶渊明所写的“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归去来兮辞》)、“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移居》),唐刘禹锡所写的《陋室铭》,与这首诗的精神支柱是相通的。

注泌,指泌丘下的水。

桧风·隰有苌楚

隰有苌楚,猗ē傩nuó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这是一首悲观厌世之作。朱熹说写的是“政烦赋重”下人民的哀告,沈德潜更将此诗与《小雅·苕之华》相提并论。但《苕之华》中明有一个饥民的形象,悲愤却并不颓废;与此诗中虽有室家而不乐者,是显有区别的。郭沫若认为,《隰有苌楚》一诗中人哀叹“自己这样有知识罣虑,倒不如无知的草木!自己这样有妻儿牵连,倒不如无家无室的草木!做人的羡慕起草木的自由来,这怀疑厌世的程度真有点样子了。”“这种极端的厌世思想,在当时非贵族不能有,所以这诗也是破落贵族的大作。”(《中国古代社会研究》)

此说比较通达。在生活中,对痛苦比较敏感,容易绝望的人,往往是被命运突然抛弃的破落者,世态的炎凉与生计的艰辛,常使他们感到不堪忍受。“不承权舆”(《秦风·权舆》)之痛,“尚寐无吪”(《王风·兔爰》)之悲常常萦绕在他的胸际,不像长做牛马的劳动者那样麻木,那样乐天。

这首诗在写法上有一显著的特点,就是并没有直接表现悲观厌世的思想,倒是反反复复在那里欣赏赞叹羊桃(苌楚:羊桃,猕猴桃)的欣欣向荣,婀娜多姿(“猗傩”同婀娜),羡慕草木的无知无识、无家无室之乐。诚如《诗经直解》引居维叶所说,植物不为痛苦所困,只有恋爱而无妒忌,有美丽而无炫耀,有强力而无横暴,有死亡而无痛楚,与人类绝不相同。而这种差异,也只有别有怀抱的伤心人,才容易深切感到。诗人着重通过这种心理刻画,表现出难言的悲苦,而“凡苦之可言者,非其至也”(钟惺),以不言言之,可谓得宜。

各章前三句均触物起情,在诗中占有较大比重,具体手法与《周南·桃夭》颇有异同,可以对读。《桃夭》诗也以树木之欣欣向荣为兴语,三章易辞,逐次寻其枝叶花果之美盛加以形容。彼此不同的是,《桃夭》由树木的欣荣,义归于家室之好;《隰有苌楚》则由树木的欣荣,义归于有家而不乐。前者是最习见的起兴手法,后者则是较特殊的兴法,通常称之“反兴”,这是一种逆向的形象思维,故有别趣。

桧风·匪风

匪风发兮,匪车偈jié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

匪风飘兮,匪车嘌piāo兮。顾瞻周道,中心吊兮!

谁能烹鱼?溉之釜鬵xín。谁将西归?怀之好音。

诗序释本篇为:“(桧)国小政乱,忧及祸难,而思周道焉”,方玉润概括为“伤周道不能复桧”(《诗经原始》),于诗之本文,信而有征。因此诗中人非一般的游子,而是周室东迁,桧逼于郑的形势下,逃难于大路的桧国士大夫一流人物。汉王吉《上昌邑王疏》所说:“东迁之初,士大夫各以车马载其孥贿疾驱而至。小国实逼处此,何以安存?故诗人忧之。”便是针对此诗而言的。

即使无风的情况下,车子飞跑,也会四轮生风。何况一路上风吹得很厉害。“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风疾适见车快,车快益觉风疾。车辚辚,风萧萧,作用在行人心理上,是什么滋味呢?须知这不是乘车兜风去,而是流徙避难呢。坐在颠狂飞驰的车中,回看尘土飞扬的大道,故园越离越远,前程渺茫难卜,诗中人怎能不“中心怛兮”!

诗的前两章是联吟,易辞申意,重复中有新的感伤。“匪风飘兮,匪车嘌兮”,风旋起来了,车转得更轻疾了,人更感到“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了。心中之伤由“怛”而“吊”,当有层次上的加深。方玉润云:“桧当国破家亡,人民离散,转徙无常,欲住无家,欲逃何往?所谓中心惨怛,妻孥相吊时也。行之偈(疾驰)也,漂摇难安。此何如景况乎,果谁为之咎也?非周辙之东不至此。”诗中“周道”含义是双关的。一方面就诗中意象而言,这是指大道,《诗经》中屡见;另一方面就诗之含义而言,又隐射王道,即文武之道。这就直接关联到第三章的“烹鱼”之喻。

这一比喻显然与一般以鱼象征性爱的用法不同,因为这诗无关爱情,不必硬往上面扯。这个比喻与治国之道攸关,使我们联想到孟子“治大国若烹小鲜”那个说法。“谁能烹鱼?溉之釜鬵”,直言之等于说:谁能复兴周道,再振王纲,使我小国无危亡之苦,我将举双手赞成,且助一臂之力。出以比兴,便觉含蓄。有了这个飘飘然的想法,诗人由此又生一念,希望眼前出现一个西归的人,替他向家乡捎个好信。当然,第三章这个光明的尾巴只是存在于诗人的幻想之中,望梅止渴而已。

此诗第三章构思绝妙。余冠英先生曾以为与岑参《逢入京使》意境相似:“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两诗都有故乡之恋,且结尾都写到捎报平安,可说是不谋而合。然而,那怀着“功名只向马上取”的唐代投笔之士,尽管难舍家园,却是自觉远征,目的明确,前景乐观,诗末洋溢一片豪情。所以两诗又不可同日而语。《匪风》中那桧国流亡者,其希望多么渺茫,而心情又是多么凄恻哟。

豳风·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曰举趾。同我妇子,馌yè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huān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戕。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jú,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tuò。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yù,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shū,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tóng穋lù,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豳地今属陕西,原是周人祖先公刘开发的地方,周平王东迁以后,这个地方归秦所有。故豳风七篇,都是西周时代的作品。《七月》是一首四时田园纪事长诗,它反映了当时奴隶们一年到头的繁重劳动和苦寒生活。诗共八章,章各十一句,共八十八句,是国风中最长的诗篇。

全诗各章基本上按季节月份先后,杂叙农时农事。西周人兼用夏历和周历,诗中凡提到月,皆属夏历;提到几之日,则属周历,一之日即周历的一月,相当于夏历十一月,二之日相当于十二月,三之日相当于一月,四之日相当于二月。此外还有一处提到蚕月,是夏历三月。

第一章从岁寒授衣写到春耕生产。流火,指火星渐向西下行,是暑退将寒的时候。诗人由此想到天寒授衣之事。20世纪70年代出土的秦简,有对奴隶发放夏衣、冬衣的条文——这并非出于仁慈,而是基于一个简单事实——奴隶都是奴隶主的私产、会说话的牲口。授衣的时间正是九到十一月,可与此诗参证。下面就说,十一月寒风呼啸,十二月寒风凛冽,有时寒衣没发下来,就难免有“无衣无褐,何以卒岁”的啼饥号寒之声。正月开始整治农具,二月就抬脚下田;妇女儿童就往田里送饭,奴隶们干活卖力,监工露出了笑脸。

二章就从春日即夏历三月说起(首二句重复第一章不计),专讲女奴从事蚕桑劳动的情况。春天气候暖和(载阳),黄莺开始婉转啼鸣。于是女奴们沿着小路(微行),去采柔嫩的桑叶。女奴们还得采集蘩草(白蒿)来饲幼蚕,春天白昼变长,蘩草采了很多(祁祁),但女奴的心里充满忧伤——关于为什么忧伤,旧注解释得很乱,今人多从郭沫若说“怕是有公子们把她们带回家去”。但既“为公子裳”,可见是公子家奴,怎么还怕与“公子同归”呢?按照情理,贵族公子看上女奴,大可不必到田野去掳;公子属意女奴,在女奴也不必是伤悲之事。清人姚际恒以为公子是指豳公的女公子(《诗经通论》),极是。在奴隶社会里,奴隶主的女儿出嫁是以女奴为陪嫁的,这些女奴将被迫远离其父母,为她们的不幸感到悲伤,所以干活时显得心事重重。

三章从蚕桑劳动说到布帛衣料的制作。开头基本上还是重复前两章,只是为了换韵,第二句作“八月萑苇”。同时,也就从八月收割芦苇用作来年蚕箔,而想到下年开春蚕桑之事——条桑是修剪桑枝,“取彼斧戕,以伐远扬;猗(牵引)彼女桑(嫩小桑枝)”是具体操作情况。再写七月伯劳鸟叫,回到八月,写织布染色,衣料颜色有黑有黄,而红色的衣料特别漂亮,好给小姐制作嫁妆。这与上章末尾适成呼应,是继续写女奴的纺绩缝纫劳动。

四章首以四月,承前章八月写秋收以后的狩猎活动。先叙四、五月的物候——王瓜结子,知了长鸣,只是表明时序的流逝。八月收获完毕,十月开始落叶,十一月开始狩猎(于貉),以珍贵的狐皮为女公子准备嫁妆。十二月聚会(其同),继续打大猎。小兽归私,大兽归公。

五章首以五月,写修缮破屋,准备过冬。前六句为闲中生色的笔墨,着眼于昆虫之微,插说时序流逝时的物候变化。斯螽,蝗虫类;莎鸡,纺织娘,此二虫略写。七月以下,皆写蟋蟀。通过其叫声由田野——屋檐——房间——床下的迁移,表示出天气的渐寒,可以说是极细致有趣的生活观察。于是阻塞室内洞穴(穹窒),以烟熏杀老鼠:堵起北面窗子(塞向),用泥涂涂门缝(墐户)。以下用叹息的口气说:可怜我妻儿老小,在此年关将近时候,就住进这样的房子。

六章则首以六月,写奴隶们除了农桑田猎之处还有许多杂务要做。如摘果子,煮豆子,酿酒,采瓜,摘葫芦,收麻子,等等。而奴隶们自己过的日子则是“采荼薪樗,食我农夫”——即吃苦菜、烧臭椿木凑合凑合。

七章写庄稼收打归仓后,还要到奴隶主家里服劳役,然后急急忙忙修理自己的破茅草棚,又要说到田间播百谷的话了。一年忙到头,也没个喘息的机会。

八章写当时一年一度的宴饮、祭祀活动。其准备工作从十二月的储冰保鲜做起,二月举行“早”祭,年终还有大的祭祀和宴饮活动,大家这时齐上公堂,去祝福贵族老爷“万寿无疆”。

关于此诗的作者,清人方玉润说:“《七月》一篇所言皆农桑稼穑之事,非躬亲陇亩久于其道者,不能言之亲切有味也如是。”(《诗经原始》)近人陆侃如说:“《七月》是描写农家生活的。我们知道周民族是务农的民族,豳又是他们的发祥地,故这些也带着农业的地方色彩。我推测这位作者大约是西周中叶一个无名氏,他大约是一个受过文学训练的农家子。”(《中国诗史》)

《七月》就像奴隶主庄园一年的纪事长编,其间包括每月的虫鸟的情况、草木的荣实、作物的生长过程和奴隶的作息状况,“天时、人事、政令、教养之道,无所不赅”(《诗义会通》)。但最基本的事实是,自正月至十二月,根本没有安逸休闲之一日,劳动时间之长,劳动强度之大,几至无以复加。但奴隶一年到头辛勤劳动的成果大部分被奴隶主占有,奴隶主冬裘夏葛,好酒好肉;而奴隶们则采荼薪樗,不免乎啼饥号寒。阶级对比是非常鲜明的。诗人对稼穑农耕之事和奴隶生活的熟悉程度令人惊讶,全诗好像是一位老年奴隶对人拉家常,絮絮叨叨,巨细无遗,虽不着愤怒情绪,但事实摆得十分清楚。透露了奴隶们初步的觉醒。此外,此诗还反映了当时生产斗争、科技水平,诸如天文、历法、物候、农艺、纺绩、酿造、保鲜等方面的内容,具有较高的认识价值。

《七月》在形式上是反反复复,逐月叙事,内容丰富,多姿多彩。“今玩其辞,有朴拙处,有疏落处,有风华处,有典核处,有萧散处,有精致处,有凄婉处,有山野处,有真诚处,有华贵处,有悠扬处,有庄重处。无体不备,有美必臻。晋唐后,陶谢王孟韦柳田家诸诗,从未见此境界。”(方玉润《诗经原始》)

诗人已留心景物描写与人物心情相配合的问题。诗中有一连串的物候描写以表现节令的交替,充满了自然风光和浓郁的乡土气息。第二章先描绘春日转暖、黄莺歌唱的令人愉快的情景,然后在这个背景上写女奴的伤心事,就有“以乐景写哀”的反衬作用。第五章借对候虫动态的细致勾画,寥寥几笔,“无寒字,而寒气逼人”(姚际恒),从而烘托出奴隶的忧心,手法也是很高明的。

诗人还注意到正笔和闲文的配合运用。清人王闿运说:“‘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写桑径如画;‘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寓颂祷于叙事,如天衣无缝;‘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等句,叙事运典,只于闲文。”(《湘绮楼说诗》八)所谓正笔,是指诗中关于衣食劳作的叙说;所谓闲文,则是诗中那些关于物候变化的描写。正笔表现主旨,当然必不可少;而闲文在诗中,除了写景,还往往起到时间上的衔接作用,把各个活动空间连接起来,使人读全诗有如展阅风俗画长卷,百看而不厌。

豳风·东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事行héng枚。蜎yuān蜎者蠋zhú,烝zhēnɡ在桑野。敦duī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luǒ之实,亦施yí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háng。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dié,妇叹于室。洒埽穹窒,我征聿yù至。有敦duì瓜苦hù,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lí,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东山在今山东境内,为周公伐奄驻军之地。旧说多认为本篇是周公东征武庚、管叔,三年平叛之后,凯旋时慰劳将士之作。然“此诗毫无称美周公一语,其非大夫所作显然;然亦非周公劳归士之辞。乃归士自叙其离合之情耳”(清·崔述《东壁遗书·丰镐考信录》)。今人多认为这是一首征人解甲还乡途中抒发思乡之情的诗,事或与周公东征相关,却不必是周公所作。

诗四章,各章首四句叠咏,写征夫在归来的途中,遇到淫雨天气,倍增其忧伤。盖行人思家,唯雨雪之际最难为怀,“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就为以下几句的叙事准备了一幅颇富感染力的背景。它放在各章开头,反复歌唱,具有很强的抒情性。

各章后八句写征夫归途况味及其在途中的回忆和想象。首章写归途况味,“‘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感物摅情,悲凉凄恻。‘敦彼独宿,亦在车下’,‘落日照大旗,中天悬日月’,百万军中,以此孤寂之情,圣人、文人乃能超万物而别以怀抱。”(王闿运《湘绮楼说诗》八)

次章想象经历战乱,家园残破,倍增怀思之情。三章由自己对家中的思念,写到家中妻子对自己的思念。末章因而追忆三年前新婚,言及新婚之别,意在重逢之喜。“‘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凯歌别调,所谓‘兵器销为日月光’。”(同前)

这首诗也许是《国风》中想象力最为丰富的一首诗。诗中写征夫对新婚的回忆,是再现、追忆式的想象;有对家园残破的想象,则是幻想、推理式的想象。

注行枚,战士行军时衔在口中以禁发声的竹块。蜎蜎,蜷曲的样子。蠋,一种野蚕。敦,团状。蟏蛸,蜘蛛。

小雅·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xiǎn狁yǔn之故。不遑启居,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gǔ,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kuī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mǐ鱼服。岂不日戒,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是一首早期的边塞诗。全诗共六章,每章八句,比较完整地展现了征人由久戍不归及归时痛定思痛的感情历程。从结构上看,这首诗可以分成三个部分。前三章主要表现久戍思归之情;继二章写军旅生活;末章是全诗结穴所在,写戍卒在得归时转觉感伤。

前三章采用叠咏的形式,写战争间歇时,戍卒难以遏止的思乡情绪。各章首二句叠咏,“采薇”即采集野豌豆苗,在粮草不续时,士兵只好以此充饥。这样,全诗一开篇就展示出一幅凄凉的戍边生活画面。三章在叠咏的同时,情景亦有递进。薇由作,而柔而刚,时序也经历了从春到秋的变化,一年将尽,仍然是君问归期未有期。年关将近,还回不了家;是(狁)害得他们有家难回,不得安宁。第二章进而说到归思难收,忧心似焚,而且饥渴难忍。军队驻地没个一定,连捎个家信也不可能。第三章写眼见小阳春(阳月即十月)了,回家还没个指望,戍卒积忧成疾。通过反复咏唱,抒情渐次深入。

四、五两章衔接,写战斗激烈时,戍卒没有工夫想家。“彼尔维何”二句起兴,写将军乘坐的战车之威风,两章多次出现“四牡”的形象,写得雄赳赳气昂昂的,于中可见军容严整及将士忠勇报国的豪情。客观上也表现出乘坐战车的将军与徒步奔驰的战士,到底还有苦乐的差别。战马随时在辕(既驾),战士则是弓箭随时在身(鱼服是绘有鱼纹的箭袋),他们一个月中就有多次接仗(三捷),所以无法定居。战士须随时加强警戒,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凶顽的匈奴,军情十分紧急(孔棘)。在战斗紧张的时刻,在战车后奔跑时刻,靠着车厢躲避飞矢的时刻,是没有工夫去想家的。然而,枕戈待旦时,则一定会祈愿和平的实现与亲人的团聚。

末章写戍卒终于生还,一路上悲喜交集的情态。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回乡的愿望终于实现,照说应该感到高兴才是。然而诗人却偏写归途遇上风雪交加的天气和一路上又饥又渴的情景,还让他回忆起从军时那个春天一路杨柳依依的景色以及由此产生的感伤,这就很耐人寻味了。首先,从军是在春天,而且是从南方出发的,自然会看到“杨柳依依”的情景;还乡则遇上冬天,而且是从北方出发的,自然就遇上“雨雪霏霏”的天气。这里有季节的差异,也有地理的差异。这种差异无疑将引起对故乡殷切的思念,即归心似箭的心情。从军时虽一路“杨柳依依”,然而却是远离故乡,死生未卜;眼前虽然“雨雪霏霏”,又饥又渴又冻,毕竟绝处逢生。所以戍卒还是感到幸运的。

王夫之评这四句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也就是说,杨柳依依中的悲哀,更见得悲哀;雨雪纷纷中欣喜,更见得欣喜。这是反衬修辞的妙用。同时这里不只是欣喜,还包含有感伤情绪,也就是通常所谓“痛定思痛”的情绪。多年的出生入死,同伴的凋零,够生还者一路上回味。再说,家中的情况还是一个未知数。汉乐府:“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唐诗《河湟旧卒》:“少年随将讨河湟,头白时清返故乡。十万汉军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诗中戍卒的明天难保不是这个样子。总之,诗中人庆幸之余,心里也在打鼓。

此诗写法与《氓》相近,前五章出以归途的回忆,有助于表现痛定思痛的心情。读罢此诗,读者仿佛看见诗中主人公慢腾腾地走向画面深处,走向雨雪浓重的远方,只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一声幽幽的叹息。

小雅·鱼丽

鱼丽于罶liǔ,鲿cháng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鱼丽于罶,yǎn鲤。君子有酒,旨且有。

物其多矣,维其嘉矣。

物其旨矣,维其偕矣。

物其有矣,维其时矣。

这是一首贵族宴飨宾客的诗,诗中盛赞肴酒的多且美,又推广到“美万物盛多”(《毛诗序》),故后来成为“燕飨通用之乐歌”(朱熹《诗集传》)。

诗六章,明显地分为前后两部分。前三章,章四句,具体地渲染主人设宴的丰盛,可视为诗的主歌。诗人没有描绘宴会的全景,笔墨只集中在鱼、酒的鲜美与丰富上,我国古代的饮食文化中,鱼与酒皆占有重要地位。鱼乃美食,孟子说起“鱼,我所欲也”,是津津乐道的;冯谖没吃上鱼还和孟尝君闹过意见。《诗经》中提到酒的地方,竟有五十余处之多,“君子有酒”成为豪言,见于三首诗中。直到宋代的苏轼还说是“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后赤壁赋》)非得“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不可。而《鱼丽》诗中正是客、酒、肴三全其美。

“鱼丽于罶”是兴兼,有以鱼入篓譬喻留客之意,那么而宴会本来多鱼,则“鱼丽于罶”又使人联想到在鱼篓里毕剥活跳的鲜鱼,唯其鲜,其味更美。三章中每章并列两种鱼名:鲿呀鲨呀,鲂呀鳢呀,呀鲤呀,全是夸口的语气。已间接地、形象地写了鱼肴的“旨且多”。下面则说“君子有酒,旨且多”。写鱼形象而具体,写酒概括而直接,正是实与虚,象与言的相互为用,相得益彰。三章反复间有鱼名变化,真令人目不暇接。这里虽无宴会场面的描写,但从那兴致勃勃的口气中,使人恍若目击“琉璃钟,琥珀浓,小糟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帷绣幕围香风”(李贺《将进酒》)的觥筹交错的热闹场面。

后三章,章二句,系抓住前三章中的三个重要的形容词:多,旨,有。又从具体的鱼酒推广到更大范畴的“物”,反复重唱,似乎是在赞美自然的赐予,又似乎在赞美人类的创造。这是诗的副歌。副歌往往是直接点出主题的,“物”既着眼于眼前食物又属意于万物,“物其多矣”、“物其旨矣”、“物其有矣”,三复斯言,突出了“美万物盛多”的主题。这几句须和《弁》中“尔酒既旨,尔肴既嘉”、“尔酒既旨,尔肴既时”、“尔酒既旨,尔肴既阜”对读,可知此诗中的旨、多、有、嘉、时等形容词,是针对酒、肴双方而设,而此诗更有推美于一般物产之义。这组副歌在主歌基础上“重重再描一层”(方玉润《诗经原始》),对这首宴飨诗章有着不可忽视的升华作用,它不只是反映贵族追求生活享受的狭隘意识,而在更高层次上反映了先民对于物阜年丰、和平安乐的祝愿,这种肯定的评价,不是拔高,而是指出它的深层应有之义。

作为一首歌诗,《鱼丽》的语言形式之美妙,是应予特别注意的。它似乎直接暗示了这诗的唱法。虽然《诗经》唱法失传,我们仍不难通过这种暗示,做出最佳唱法设计。

先看主歌。由于是具体的形象的描绘,故每章诗句较副歌为多;又采用四二四三的长短句形式,明显地与合乐有关。尤值得注意的是由鱼名组成的二字句,这种短句在唐五代词里一般出现在“和声”,如《采莲子》中的“举棹”、“年少”,《竹枝》中的“竹枝”、“女儿”。因为短,便成为长句的间隙,宜用帮腔(即和声)唱法。由此可以假设推想,在宴会演唱《鱼丽》,众乐齐举,一人领唱道:“鱼儿落进笼鱼篓啊”,于是齐声应和:“鲿呀鲨呀”,该是多么动人。后两句也可照此一唱一和,唱来极有顿挫抑扬之妙,唱得众宾客情绪都上来了,于是杂然相和,满座尽欢。

再看副歌,由于是点题和渲染,每章都很短,每句重音落在多、旨、有、嘉、偕、时等字眼上,句末都带一个语助“矣”,更重反复咏叹。此部最宜大合唱,甚至可用轮唱,把宴会的气氛推向欢乐的高峰。

小雅·南山有台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

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乐只君子,德音不已。

南山有栲,北山有杻niǔ。乐只君子,遐不眉寿!乐只君子,德音是茂。

南山有枸jǔ,北山有楰yú。乐只君子,遐不黄耇gǒu!乐只君子,保艾尔后。

这是一首颂德祝寿的乐歌,或以为“乐得贤”(《毛诗序》),或以为颂天子,或以为祝宾客。但从诗中“乐只君子”、“邦家之基”、“民之父母”等措辞看,寿星既不是天子,也不是一般的宾客,而应是贵族中的头面人物。据朱熹说,此诗后来成为“燕飨通用之乐歌”,是可信的。因为诗中不涉及具体的人事,而是较抽象的歌功颂德和祈福,这正是通用乐章的特征。

全诗五章,章六句,诗不算短,但内容却单纯。因为五章基本上是叠咏,分析一下不过三重意思。其一是各章通用的兴语,“南山有台,北山有莱”,等等。以“山有”句格起兴本是民歌常见的做法,主要功效在于增强音乐性。而此诗的兴语与歌颂的对象仍有较深隐的象征意义。山,本来就是以高大稳当永恒为特征,这与诗中为国柱石(“邦家之基”)的君子构成象喻关系;而它的化育万木(诗中列举树木达十种之多:台、莱、桑、杨、杞、李、栲、杻、枸,给人以种类繁多的印象),与“为民父母”的君子能构成另一层象喻。这样的兴语,使乐章开头就给人以肃穆庄重之感。

其二便是对君子的赞美,既赞其功(即对国家的重要作用)如“邦家之基”、“邦家之光”;又表其德,如“民之父母”、“德音不已”、“德音是茂”。这种赞辞是概括性的,似乎有些空洞,却相当得体。因为颂诗就是要从大处着笔,宜于用最光辉的辞语;说坏一点就是不怕溜须,戴高帽子。唱的高兴,听的才满意。

其三是对君子的祝福,首先祝爷长寿:“万寿无期”、“万寿无疆”、“遐不眉寿”、“遐不黄耇”,何啻三复斯言。爷长寿了,好永远为民做主。其次祝他家族兴旺,嗣息延长,这在以家庭为基础的古代社会,是幸福的基本观念。但子孙绵绵与个人长寿毕竟还不大相同,既然祝福,不妨拣最好听的说。

以上三层构成了这颂诗的基本内容。而全诗的主词便是“乐只君子”一句,必须突出他的绝对权威,诗中反复亲切地呼唤了十次。这位无名的颂诗作者真是高明得很,他懂得:颂词不必多,但要入耳;既要突出歌颂的中心,又要造成热烈的气氛;有反复可加深印象,有层次可感觉庄严;用最精简的文字材料,可造成奇妙的颂声盈耳的感觉。就此而言,他一点也不比后代歌德派诗人逊色。

小雅·斯干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

约之阁阁,椓之橐橐。风雨攸除,鸟鼠攸去,君子攸芋。

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huī斯飞,君子攸跻。

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kuài哙其正,哕huì哕其冥。君子攸宁。

下莞guān上簟diàn,乃安斯寝。乃寝乃兴,乃占我梦。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维蛇。

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fú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tì,载弄之瓦。无非无仪é,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诗序》释题:“宣王考室也。”今人据以认为是祝颂周天子宫室落成的诗。

然而,“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骆宾王《帝京篇》)的观念,这时似乎还未形成。读者感觉不到王者的威严和宫禁的神秘。相反,诗中还保留着某些原始氏族社会的遗风。诗人的观念是世俗化的,不但人生观和幸福观是世俗化的,连所用语言也都是些家常话,贴近读者。似乎并不像方玉润所强调那样:“自是皇家语,非士庶所宜言。”(《诗经原始》)

诗从盖房子写起,先说宅地的选址,面朝幽幽南山,靠近流淌的涧水,风水不错,用今天的话说,这个家族的“硬件设施”很好;兄弟和睦相处,像竹子成丛,像松柏常青,情同手足,没有算计防嫌,这个家族的“软件配置”很好。有这两个很好,家族的兴旺是不成问题的了。

于是“兄及弟矣”,继承祖先遗志,建造了大量宫室,正户南向,侧门东西向,搬进新居,举行庆典,有说有笑。回想施工之初,“约之阁阁,椓之橐橐”,忙活过许久。宫室落成,既避免风雨的侵袭,又无鸟鼠的骚扰,适宜君子居住。

当人告别了穴居野处的日子,就有了建筑。建筑从一产生起,就是与人生存攸关的艺术。建筑群本是静物,诗中“如跂斯翼”几句用动物动态作比,化静为动,生动描绘出建筑的气势感和运动感,是十分出色的文字。“殖殖其庭”几句,是说宫室宽敞,采光很好。居住起来不但舒服,而且有安全感。

然后写到寝宫,写到草席竹席,写到睡觉起床,写到做梦和梦的解析。梦的解析和性本能有关,关系到生孩子和孩子的性别。

在诗人眼中,生活是简单而平实的,幸福也是简单而平实的。生活的乐趣,不外乎盖房子,过日子,生孩子,如是而已,岂有他哉。和睦是福,平安是福,添丁进口都是福。生男也好,生女也好,都是喜事。

诗的字里行间有重男轻女的观念,这是时代普遍的观念,没有什么奇怪。值得称道的,倒是这里丝毫没有嫌弃女孩的意思。在诗人看来,生男固然好,生女也不赖。后世称生男为弄璋之喜,生女为弄瓦(用来纺织的陶棰)之喜,皆出此诗。

若是男孩,要好好教育他成才,将来支撑门户;若是女孩,则要好好教她理家的本领,将来嫁人,不要父母操心。世界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男人和女人,扮演的社会角色不同,如是而已。

任何时代,统治的观念都是统治者的观念,如封建时代的忠孝节义,等等。此诗虽然是为庆贺宫室落成而作,却贯穿着民间的观念,即用于大户人家的新房落成的赞美,也是可以的。(“室家君王”的字面,也不是不可以借用的)

小雅·无羊

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

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chún。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

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餱hǒu。三十维物,尔牲则具。

尔牧来思,以薪以蒸,以雌以雄。尔羊来思,矜矜兢兢,不骞不崩。麾之以肱gōng,毕来既升。

牧人乃梦,众维鱼矣,旐zhào维yú矣。大人占之:众维鱼矣,实维丰年;旐维矣,室家溱溱。

这是《诗经》中描写畜牧活动的两首诗之一。

首章写牛羊的蕃盛。以“谁谓尔无羊”、“谁谓尔无牛”连发两问开篇,排比其句,是相对于昔日的无羊无牛而言,方玉润谓“是前此凋耗,今始蕃育口气”(《诗经原始》),极是。“三百维群”,而何止一群;“九十其犉(七尺大牛)”,而不足七尺者尚多。句下饱含对牧业生产发展的自豪。以下四句又是一组排比,描写赶着牛羊到牧地的情态。羊牛成群上路(来思),所以远远看去牛羊角挨角,边走边在摇耳朵。犹如远看人群只见人头攒动一般,煞是生动。

二三章写放牧活动,方玉润说:“以下人、物杂写,或牛羊并题,或牛羊浑言,或单咏羊不咏牛,而牛隐寓言外。总以牧人经纬其间,以见人、物并处,两相习自不觉其两相忘耳。其体物入微处,有画手所不能到。”(《诗经原始》)两章亦略有区别,盖二章从牲畜说到牧人。先写到了牧地,牛羊相对散开,以四个“或”字,着眼于牲口个体的活动,有的下坡吃草、有的就湖饮水、有的卧下歇息、有的在草地撒欢。接着出现牧人形象,着重表现其风餐露宿的辛劳——荷蓑戴笠、背负干粮。末二句说牛羊品种很多,祭品不用犯愁。因为当时宰杀牲口,主要用途之一就是祝福献祭,兼饱口福。

三章从牧人说到牲口。先说牧人除了放牧,还兼樵薪拾柴,同时留意选种交配(或释“以雌以雄”为猎鸟,似无关乎雌雄)。再写转移牧地,羊群(兼关牛群)又开始走动,争先恐后地紧跟在头羊的后边,生怕掉队挨鞭子,或落入豺狼之口,所以矜矜兢兢,不少一个。牧人挥动胳臂,吹响口哨,头羊上坡,羊群也跟着转向。写其指挥如意,是诗人妙于观察的得意之笔。

四章写牧人之梦,是一奇笔。关于梦的内容,因为年代久远,当时民俗不得其详,故难求甚解,所以众说纷纭。或解“众”为本字,“旐”为借字,则牧人梦见的是很多的鱼、很多的鸟旗。或解“众”为借字,“旐”为本字,则牧人梦见的是蝗变成鱼,龟旗变成鸟旗。都是改字训释,难定于一。然后是梦的解析,根据梦中之鱼,解析者说是丰年之兆,犹如后人所谓“连年有余”。根据梦中鸟旗,解析者说是添丁进口之兆,这一点跟弗洛伊德的理论有点挨谱。

全诗给人留下最生动的印象,是其间描绘的放牧图景以及牧人做的美梦——前者体物入微,而后者匪夷所思。反映了古人对和平的赞美,对幸福的向往。

小雅·巷伯

萋兮斐兮,成是贝锦。

彼谮zèn人者,亦已太甚!

哆chǐ兮侈兮,成是南箕。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缉缉翩翩,谋欲谮人。慎尔言也,谓尔不信。

捷捷幡幡,欲谋谮言。岂不尔受?既其女迁。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bì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杨园之道,猗于亩丘。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

这是一首怒斥造谣诬陷者的诗。造谣之所以有效,乃在于谣言总是披着一层伪装。培根说:“诗人们把谣言描写成一个怪物。他们形容它的时候,其措辞一部分是美秀而文,一部分是严肃而深沉的。他们说,你看它有多少羽毛;羽毛下有多少只眼睛;它有多少条舌头,多少种声音;它能竖起多少只耳朵来!”

古人称造谣诬陷别人为“罗织罪名”。何谓“罗织”?诗一开头就形象地描绘什么是“罗织”:花言巧语,织成的这张贝纹的罗锦,是多么容易迷惑人啊,特别是不长脑壳的国君。

造谣之可怕,乃在于它是背后的动作,是暗箭伤人。当事人无法及时知道,当然也无法一一辩驳。待其知道,为时已晚。诗中对造谣者的摇唇鼓舌,嘁嘁喳喳,上蹿下跳,散布舆论的丑恶嘴脸,做了极形象的勾勒,并表示了极大愤慨。

造谣之可恨,乃在于以口舌杀人,杀了人还不犯死罪。作为受害者的诗人,为此对那些谮人发出强烈的诅咒,祈求上苍对他们进行正义的惩罚。诗人不仅投以憎恨,而且投以极大的厌恶:“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这使人联想起莱蒙托夫《逃亡者》一诗中鄙夷叛徒的诗句比较:“野兽不啃他的骨头,雨水也不洗他的创伤”,认为它们都是写天怒人怨,物我同憎的绝妙好辞,都是对那些罪大恶极、不可救药者的无情鞭挞,都是快心露骨之语。王闿运说:“单刀直入,石破天惊。此诗袁枚谓其绝不含蓄,良然。声罪伐谋,用不得一毫姑息。”(《湘绮楼毛诗评点》)

作者孟子,很可能是一位因遭受谗言中伤获罪,受了宫刑,成为宦官的正直人士,其遭遇近乎司马迁。无怪乎诗中对诬陷者是如此切齿愤恨,也无怪乎此诗能引起后世蒙冤受屈者强烈的共鸣。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赞》叹息道:“呜呼,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方玉润发挥道:“必腐迁之流无疑。其祸同,其文亦同;故班固引以譬赞。此亦天之忌才,故设此一局以厄文人。未有腐迁,先有巷伯,古今人可同声一哭也。虽然,迁不遭刑,文亦不奇;伯不遭祸,诗何能传?此又天之玉成二人如出一辙,岂不奇哉!”(《诗经原始》)

小雅·北山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

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gǔ,忧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zhān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

这是篇苦于劳役之作,着重表示对等级森严、劳逸不均的不满乃至怨愤。由殷商迄于周代,等级制已发展完备,且具有宗法性质,即常以与王室血缘之亲疏,以确定等级尊卑。在这一等级制中,“士”属于统治阶级的最基层,他们常怀不满也是很自然的。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兴语显然有民歌的影响。这使人想起宋人王禹偁的“北山种了种南山,相助力耕岂有偏”(《畲田词》)。登山采杞,正兴力役岂偏之义。果然以下便是“王事靡盬”这一熟句,结穴到“忧我父母”。《孟子》谓为劳于王事不得养父母,撇开一身之忧苦,牵入亲人,意味倍加丰厚。

二章欲进先退,欲夺故予,先承认国家服役的合于天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四句后来成为封建时代的名言(《左传·昭公七年》有“天子经略,诸侯正封,古之制也。封略之内,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谁非君臣”,意同语近),就在于它用铿锵的语言讲出了“君权神授”天下一家的大道理。诗人并没有超越时代限制,他不敢将矛头指向最高统治者,因而只能不满于高他一等的“大夫”了。“天王圣明,臣罪当诛”(韩愈),反贪官不反皇帝,真是由来已久。尽管打了折扣,诗人终于还是揭露了“不均”不公的社会现实。章末说“我从事独贤”,这“独贤”二字,是很高明的反讽之语,即钟惺所谓:“‘嘉我未老’三句,似为‘独贤’二字下一注脚,笔端之妙如此。”(《评点诗经》)

三章抒情主人公登场亮相:他驾着驷马,经营四方,疲于奔命,不敢渎职。这里专门转述了顶头上司“大夫”的话:“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上司拍着肩膀把“我”的腿脚身体夸上一番,再叫“我”好好儿干。卖命的差使,廉价的奖赏!讽刺见于无形之中,作者写实手段真正到了家。

如果就此打住,也不失为一首好诗。此篇之奇妙,尤在于前三章克制地叙写之后,赓即有后三章的一连十二个“或”字领起的排比句,作尽情的宣泄。先前的克制便成为一种蓄势,使最后的喷发更加有力。排比之中,又有对比六组,以劳逸、苦乐、善恶、是非,两两相形:“或安居在家,或尽瘁于国,或高卧于床,或奔走于道,则劳乐大大悬殊矣,此不均之实也。或身不闻征伐之声,或面带忧苦之状;或退食从容而俯仰作态,或经理烦剧而仓卒失容,极言不均之致也,不止劳逸不均而已。或湛乐饮酒,则是既已逸矣,且深知逸之无妨,故愈耽于逸也;或惨惨畏咎,则是劳无功矣,且恐因劳而得过,反不如不劳也。或出入风议,则已不任劳,而转持劳者之短长;或靡事不为,则是勤劳王事之外,又畏风议之口而周旋弥缝之也,此则不均之大害,而不敢详言之矣。”(傅恒等《诗经折中》)

前三章写法各不相同,后三章则同一句式一气贯注,妙语连珠,方玉润评此诗:“归重独劳,是一篇之主。末乃以劳逸对言,两两相形,愈觉难堪。”(《诗经原始》)沈德潜说:“《鸱鸮》诗连下十‘予’字,《蓼莪》诗连下九‘我’字,《北山》诗连下十二‘或’字,情至,不觉音之繁,辞之复也。”(《说诗晬语》)姚际恒说:“‘或’字作十二叠,甚奇。末更无收结,尤奇。”(《诗经通论》)更无收结,戛然而止,而“是可忍,孰不可忍”之意,溢于言表,是亦“诗可以怨”也。

小雅·青蝇

营营青蝇,止于樊。岂悌君子,无信谗言。

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

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

这是一首斥责谗毁者并对信谗的统治者致忠告的诗。《毛诗序》说是刺幽王,后之论者更落实到“废后放子”的史实,很难确信。谗毁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无时无之,诗的本文既未牵涉具体的人事,读者也就无须指实为何朝何代何人何事而作,而应视为对社会现象的一种艺术概括。

积毁可销骨,暗箭最难防,谗言作为毁谤的特殊方式,因其目的险恶、手段隐秘而尤为可怕。无怪斥谗之作在《诗经》中为数不少。“苍蝇贝锦宣谤声”(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诗人孟子与本诗作者,大概都有切肤之痛,是谗言的受害者。比较起来,孟子的怨毒更深,故《巷伯》一诗咬牙切齿之声闻于纸上,必欲将谮人“投畀豺虎”而后快。因而诗的矛头是直接指向进谗的谮人的,其集中声讨有类檄文。《青蝇》一诗的作者,似乎较及时发现了谗人的构陷,所以他一面警惕着,一面向信谗的“君子”发出忠告。故诗中对谗佞的蔑视厌恶多于痛恨。

诗人对谗佞的蔑视厌恶见于三章兴语,他用了一个很有创造性的比喻意象——“青蝇”,作为工谗者的化身。青蝇是一种绿头苍蝇,“营营”是形容其飞声的象声词,欧阳修说:“诗人以青蝇喻谗言,取其飞声之众可以乱听,犹今谓聚蚊成雷也。”(《诗本义》)青蝇的粪便附着力强,可以污白使黑,虽璧玉亦不能免,好比谗佞者之善于奉迎蛊惑、颠倒黑白,这是另一层喻义。方玉润说:“青蝇之为物至微而甚秽,驱之使去而复来。及其聚而成多也,营营然往来,飞声可以乱人之听。始不过‘止于樊’,继且‘止于棘’,终且‘止于榛’,是无往不入,渐而相亲,是非淆而黑白乱矣。”(《诗经原始》)虽然没有直接的褒贬字面,诗人满腔憎恶已见于言外。

谗佞者捣鬼有术,往往难与计较,诗人似乎也不屑与之计较,他遂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谗言作用的对象——“君子”身上。三章后半均为殷勤的致意。“岂悌君子,无信谗言”,言“无信”,正以其可能听信或竟然听信也。“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岂悌”是平易近人的样子,但倘若“近小人”,结果必然“远贤臣”了;诗人希望所谓君子幡然醒悟,倒个个儿。

“谗人罔极,交乱四周”,这似乎危言耸听,有些夸饰。其实谗佞者一旦取信于上层统治者,成为亲随,其破坏的能量确乎不可低估。“谗人罔极,构我二人”,是由远及近,说到眼前已有的恶果。“构我二人”一句,暗示了许多未尝明言的人事内容,由此可会:诗人与“君子”始必相得,但目前已被离间;诗人已中谗言之祸,而被“君子”疏远。可见“无信谗言”的忠告,绝不是泛泛而谈,而是有感而发。

故方玉润说:“首章直呼‘君子’,以勿听戒之;然后甚言其祸,如后世禅家之当头棒喝,使人猛省耳。而‘君子’之上必加‘岂悌’者,微词也。”(《诗经原始》)因为这首诗,“青蝇”从此成为谗毁者的代称,足见其影响之深远。

小雅·黍苗

芃péng芃黍苗,阴雨膏之。

悠悠南行,召伯劳之。

我任我辇,我车我牛。我行既集,盖hé云归哉。

我徒我御,我师我旅。我行既集,盖云归处。

肃肃谢功,召伯营之。烈烈征师,召伯成之。

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召伯有成,王心则宁。

本篇赞颂召伯经营谢邑的功绩,属于“美”;《毛诗序》认为是幽王时人借古讽今之作,则又含“刺”,但“刺幽王”说没有根据。周宣王时的召伯(召虎)是一个功德昭著、有口皆碑的历史人物。《诗经》中好几首作品都提到他的事迹(如大雅之《崧高》《江汉》《召南·甘裳》),与本篇一样,都是为他树碑立传的作品。

周宣王封其母舅于申,命召伯为之经营,建筑谢城(申都)和宗庙。《大雅·崧高》也写到这件事,但那是朝臣尹吉甫颂美申伯的作品,“申伯之功,召伯是营”,诗中召伯只是配角。而此诗是随从召伯建设申国的士役,在完成任务于归途之中的歌唱,召伯是歌中的英雄。

诗用民歌的兴语发唱,“芃芃黍苗,阴雨膏之”,雨露滋润禾苗长,显然有所取义。据说《甘裳》的作意是因召伯在社前断狱听讼,公正无私,所以为人感戴,故尊及社木。看来这位召伯,在当时人们心中,确实是一位“青天”式人物。诗的首章兴语(前二句)与情语(后两句),采用了错综对仗形式,形式的同构暗示了内涵的联系。“黍苗”与“南行”者对应,“阴雨膏之”与“召伯劳之”对应,感恩戴德之意溢于言表。

从这由衷的赞美可以体味,召伯确乎是位“仁者爱人”的上司,说激进一点,至少也是深通统治驭下之术的贵人。故他的下属士役皆乐为之用。二三章写营建谢邑大功告成之后,士役在归途愉快的心情。《诗》曰“我任我辇,我车我牛”、“我徒我御,我师我旅”,一路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一连串十个“我”字,显示了召伯统率下的万众一心。而士役的归心,便是不赞美的赞美。虽只写“盖云归哉”、“盖云归处”即归途情状,却能使人由此推想他们先前劳作的同心协力,共赞成功,如见“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鼛鼓弗胜”(《大雅·緜》)那样令人振奋的劳作场面。可以说是“众志成城”。

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奴隶,还是英雄?这是个久有争议的问题。此诗的歌者是毫不怀疑地归功于召伯:“肃肃谢功,召伯营之。烈烈征师,召伯成之。”这也许是英雄史观在隶役头脑中的反映。从另一个角度看,召伯确乎是营谢工程的组织者,有经营管理之功。士役们将首功无条件地归于他,也不无道理。

诗的末章再次用了兴语,“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大有一种移山造河,征服自然的意味。这对营建城邑之功是很自然的起兴,显得那么雍容,那么踌躇满志。诗的最后说召伯办事,周王放心,在封建时代算得是最高的颂辞了。

小雅·白华

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远兮,俾我独兮。

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滮biāo池北流,浸彼稻田。啸歌伤怀,念彼硕人。

樵彼桑薪,卬烘于煁chén。维彼硕人,实劳我心。

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念子懆cǎo懆,视我迈迈。

有鹙qiū在梁,有鹤在林。维彼硕人,实劳我心。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之子无良,二三其德。

有扁斯石,履之卑兮。之子之远,俾我疧qí兮。

古人尚无科学的文艺观,故汉儒每强经就史,附会本事,其失在于主观绝对。然而,“千秋毛郑功臣在”(王士祯《论诗绝句》),前人说解中,毕竟有大量合理的因素,不容一概抛弃。有时,绝对否定和绝对肯定,都是缺乏根据的。

《白华》一诗,《毛诗序》说是“周人刺幽后也。幽王娶申女以为后,又得褒姒而黜申后”,故周人作此诗。又因诗用第一人称,或以为是申后自作。关于这诗的主题与本事,今古文、汉宋学无争论(陈子展《诗经直解》)。考之于诗的本文,也没有不合之处。今人作弃妇词看,可备一说;但也无法排斥旧说。

此诗八章中仅每章后二句言情,又多重复,所以涉及的具体情事不多。但仍可以看出以下几端:第一,女主人公倾心于男方;第二,男方对她有旧恩,但眼前已经变心;第三,变心的原因是有第三者插足。诗中四次提到的“之子”(还有一次直呼“子”),与三次提到的“硕人”,今人译注已视为同一个人即男方,但《郑笺》不然。它认为“之子”指幽王即男方,“硕人”指褒姒即“第三者”。这种说法切合旧说(即男方喜新弃旧),大有意趣。今人合二而一,虽可通解,但诗味较薄。第四,女主人公已陷入痛苦而不能自拔的境地,既对“硕人”耿耿于怀,又痛恨“子之无良”。

凭此数端,已可将此诗作为申后的《长门赋》来读。《诗经原始》引邹肇敏云:“观于宫、于外、在梁、在林之咏,亦如后世之赋《长门》耳。”诗的写法上有一显著特点,就是全篇各章都是先兴比而后赋,而且八章兴语都不相重,与赋语的重复,形成对比,在《诗经》中实为仅见。

古之诗人常用束薪来喻二情的绸缪(参《唐风·绸缪》),而“白茅纯束”(《召南·野有死麕》)还是写礼物的包装。故首章开篇“白华菅兮,白茅束兮”,可以使人联想到诗中人与“之子”当初的结合,又反兴起“之子之远,俾我独兮”,而大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悲哀。

二章的兴语由上章的菅、茅进一步发挥,说这些草儿还能受到白云的惠爱;反兴起女主人公的失爱失宠。“天步艰难”说得严重,但对于旧式女性,婚变本来就是天塌下来一样的事情(参较《邶风·柏舟》:“日居月诸,忽迭而微。”)。三章以“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兴起男方恩爱之转移。“念彼硕人”,意味近于“月明歌吹在昭阳”,相形之下,“玉颜不及寒鸦色”,只好长歌当哭了。

四章以桑薪烘煁(灶),为无釜之炊;兴起新人故人的易位、女方被弃,措语奇倔。以致有人疑此二句“皆似里巷人之言,不类王侯语气”(崔述《丰镐考信录》)而陈子展先生驳道:“此不知古今帝王家之经济生活,丰啬苦乐,大有悬殊也”(《诗经直解》),并补充道:诗歌创作,固有别趣。故白居易《长恨歌》写宫室,有孤灯挑尽、夕殿萤飞之语。

五章以“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兴而兼赋,大有昭阳歌吹之意,下即云“念子懆懆,视我迈迈”,即“得宠忧移失宠愁”。女主人公犹念旧恩,而男方已有新宠,故不谐如此。六章以鹙、鹤对举起兴,同属水鸟,性恶者反而在梁得鱼,性驯者反而在林受饥,兴起下二句“硕人”与“我”的势不两立。七章用当时习语“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别见《小雅·鸳鸯》),再用鸟类起兴,双栖多情的鸳鸯,反兴起“之子无良,二三其德”。

五六两章使人想起《长门赋》中“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白鹤噭以哀号兮,孤雌峙于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表现出一种深切的“妾人自悲”之感。最后一章以乘石(古人垫脚登车的石头)自喻,自伤卑微,以忧积成病作结。

如以两句为一单位,则全诗各章均由一句起兴、一句言情组成,大类陕北民歌《信天游》的结构,诗人可能采用了当时民歌的格调。这种格调使得诗歌的抒情叙事变得很空灵,很有意味,唱起来“洋洋乎愈歌愈妙”。它的精义不在情语,反在兴比之中,故发人深省,耐人玩味。诗中兴比,除少数采用了当时套句如“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外,其余多属新创。《诗经》多章用兴,每有重复;唯此诗八章兴语无一重复,可见作者的才情。

诗中虽有“我”、“之子”、“硕人”三个角色,但重在写情绪之纠葛。所以它与《长门赋》和后代宫词有所不同,能一网打尽天下因丈夫喜新厌旧、第三者介入的弃妇悲剧,从而使读者可以把它作为一首广义的弃妇词来读。

周颂·潜

猗与漆沮,潜有多鱼。有鳣shàn有鲔wěi,鲦tiáo鲿鲤。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这是一首以鱼献祭于宗庙的乐歌。漆、沮是两条水的名称,分别源于陕西大神山与分水岭,至耀县合流。

西安半坡村出土陶器有人面鱼纹,画中人面嘴角各含一鱼,似有闭目满足之表情。它生动表明,具有强大繁殖力的鱼类,系先民赖以生存的重要食物。先民对鱼由依赖转而崇拜,进而以鱼祭献祈福。“鱼”出现在原始文艺中便被赋予一定观念意义,即成为生命之两大本能——生存(丰衣足食)和生殖(多子多福)的象征。旧时年画绘小儿抱鱼,题为“连年有馀(鱼)”,就有这样的含义。

这首短诗提到鳣、鲔、鲦、鲿、、鲤六种鱼的名称,可视为漆、沮水产史料,是先民生产斗争知识的积累。孔子说“诗可以观”,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不假的。

周颂·桓

绥万邦,娄丰年。天命匪解,桓桓武王!保有厥土,于以四方。克定厥家,於昭于天,皇以间之。

《毛诗序》说本篇为“讲武类祃”之作,陈子展解云:“类是祭天;祃是祭造为军法者,殆谓祭军神,亦犹后世之所谓祃牙或祭旗邪?”邹肇敏则认为是“祀武王于明堂”的乐歌。两说都有相当的影响。但近代和当代学者多根据《左传·宣公十二年》所载楚庄王的一段话(大略云:武王克商,又作《武》,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认为这是成王时《大武》乐歌的第六章,主要歌颂武王克商以后,国泰民安,物阜年丰的景象。

周代歌舞,已形成一种功利性很强,而以表演为主的综合性文艺样式,而舞曲歌辞只是其中有机的组成部分,本非独立的诗歌。一离开音乐、舞蹈,其文辞“早失了春光一半”,剩下一个空空洞洞的外壳,所以大多数颂诗,味同嚼蜡。然而在它们产生的当时,却曾配合乐舞,打动过听众,有着活泼的生命,全不似今日之“涸辙枯鲋”。欣赏这类作品,必须有历史感和想象力。非如此不能穿越时间的隧道,追寻、领略其远逝的芬芳馥郁于万一。

相对于乐、舞,歌辞处于宾位,固不能喧宾夺主。歌辞的内容不必复杂,但求对舞蹈有辅助和画龙点睛的作用。《大武》据说是以干戚伴舞的,试想皇家舞队手持干戚,在舞场上摆开气势磅礴的队形后,一声“安万邦,屡丰年”,将使观众感到何等的庄严。对于“桓桓武王”的崇拜与感激,将从心底油然而生。

汉高祖威加海内归故乡的当儿,不是组织过乡里少年百人演唱御制歌辞《大风歌》吗,那歌辞多么简短,但唱起来是多么雄壮,多么令人感奋!辞中不是有“安得猛士守四方”之句吗?这简直就是“保有厥士,于以四方,以定厥家”的一转语。然从马瑞辰以来注家都疑“厥士”是“厥土”之误。可“保有厥士”有什么不通呢?还是朱熹不改本字的解释为好:“保有其士而用之于四方,以定其家”,就这意思。

配合这样的歌辞,场上执干戚的舞蹈者当有相应的形体动作,使人感到威风凛凛,所向披靡;伴随明快刚健的动作,一切强敌似乎都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了。乐曲逐渐推向高潮:“啊,光芒万丈,顺天以代商”,观众情绪为之一振,为黑暗时代的结束,光明时代的展开而欢欣鼓舞。

要之,《桓》和《周颂》中不少作品一样简短,却已经成了很标准的舞曲歌辞。它的某些特征,如主题鲜明,语言浅近,节奏明快,依附于乐舞等,在晚近的历史歌舞剧中仍然有所保留。

注《桓》的歌辞文本中,“娄”同屡,“解”通懈,“於”为语助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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