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本来就失去知觉的身子在十月的寒风中跪了一晚上,我感觉自己身上的血一点点冷却,而除此之外是重重的心死。
养心殿的灯光整夜都燃着,今夜,这个皇帝也在痛苦地挣扎着,他亏欠柔嘉皇后,他亏欠这个犯了大错的儿子,此时,这个长得和柔嘉皇后一模一样的女子,为了他犯错的儿子跪在外面一整夜,她肚子里还有他李遵项的孙儿,若是再出什么事,他这副老迈的身体怕也扛不住了。
端妃娘娘派人给我拿了一床被子盖到我身上,我却坚决不要,我要打赢这场仗,就一定要利用好人性的弱点。我要在寒风中冻着受着,要用这羸弱的身体赌李遵项的动摇,他一定会放过唐逸,不仅如此,连段嫣他都会放走,因为这李氏后人本就不多,李德旺的儿子被送到蒙古去当人质,他的膝下没有其他的孙子了,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说出锦儿的事情,所以李遵项出于为李氏血脉考虑,一定会妥协,一定会。
钟亮在门外站了一整夜,不时进殿中为李遵项剪一剪烧长的烛芯,可怜的老奴才,主子不休息,他也不能休息。天色微明的时候,养心殿的门终于大开了,李遵项像是老了二十岁,额前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全出来了,连背好像都驼了许多,与之前身强体健、风姿傲然的样子相差太多,他彻底地变成了一个老迈的皇帝,原来精神上的折磨真的可以快速地摧毁一个人。
“把她扶进来吧。”他对钟亮说。
钟亮拉不起我,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四个宫女抬着我的手脚把我弄进养心殿,有人喂了一口热茶到我嘴边,我喝了一口,猛地打了一个寒颤,我那僵死的知觉终于恢复了,此时,全身冷得直哆嗦,钟亮叫人为我拿来被子。
“扶她去里间休息,把太子、臣相和内务府总管叫来。”他吩咐钟亮。
不一会,李德旺、臣相海因和内务府总管斯托里兰便到了。
“昭告天下,皇后段嫣昨夜因病薨,皇上李遵项忧伤过度,病重于榻前,禅位于太子李德旺,登基大典定于三日后,李遵项托政于新帝,尊太上皇。”
李德旺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李遵项要让他当皇帝,他还没有死就让自己登基,有这样的好事,这是为什么?
但是他没有听错,海因已经在起草昭书了,斯托里兰扶着李遵项晃晃悠悠的身体,老泪纵横,钟亮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李遵项为了唐逸,禅位给李德旺,为了保住唐逸和段嫣的命,这个能文能武的状元皇帝,此时变成了一个慈父,我睡在养心殿里间的榻上,听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海因和斯托里兰走了之后,李遵项就把关于唐逸的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李德旺,要他指天起誓无论如何也不可加害于唐逸,李德旺一口一个应承,此时,他要当皇帝,即使让他十年不近女色,他也一定会答应。
皇后的殡葬典礼第二天就举办了,在巨大的棺柩中躺着的,是一个被勒死的女囚,唐逸和段嫣安然无恙地被人偷偷送到清平郡王府,从此以后段嫣改名为海兰,她变成了臣相的义女,明正言顺地被册封为清平郡王李睍的侧妃。
一晚之间,竟可以发生这么多的事情。皇后薨、皇上退位,而清平郡王府里多了一位美若天仙的侧妃。
在浩浩荡荡的送葬的队伍中,我与这个美得不可方物的海兰侧妃站在一起,为皇后娘娘送殡,看着段嫣的棺柩被抬出了中兴府。百姓们还在为这个芳华绝代的薄命皇后惋惜不已。
1223年11月,李遵项退位,禅位给太子李德旺,这一年被定为乾定元年,李遵项从此不再过问政事,过起了隐逸的生活。而清平郡王李睍因为新帝即位,又被赐了更大的府第,得了更多的封赏,我被封为一品夫人,海兰为二品。
一下子要迎接两个小生命的诞生,唐逸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新夫人海兰,除了弹得各种乐器,还懂得如何讨人的欢心,她只要用绝世的容颜冲着别人娇柔地一笑,这府上的男男女女都心甘情地为她做任何事。
海兰王妃温柔可人,美丽绝伦,无论是宫中,还是群臣的家眷都知道这点,提起清平郡王,别人便会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她的侧妃海兰,而正妃李雁翎,却在慢慢地被人遗忘着。那个活色生香的女子,已经消失在人前了。
我从来不知道,我是这么卑微、容易被人遗忘的角色,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唐逸的世界里,多出了一个海兰。
我搬到西厢别院去住,变成了一个不会笑的木偶,像行尸走肉一般,每日在床上躺着,偶尔站到窗前看看屋外的飘雪。我并不是不想出去,只是严重动了胎气的身体,再也不能随意走动了,夜雪和梦雨有时拿着针线来做,默不做声地陪着我,她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我。
我从不问东厢的那人过得怎么样,她当然是春风得意的,机关算盘用尽,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想要的人。那日里夜里的葫芦丝、古筝、笛、箫、箜篌,吹弹得那样卖力,怎样的春风沉醉,怎样的笑语如花,怎样的东风不解相思意,怎样的愁思千万重,都从那乐曲里出来,她的知音在那个月明如水的中秋夜,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翻越宫墙,去往她的地方,原来是故人。可是这个故人吹皱了一池春水,是故人又何妨?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于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薄情郎不都是这样的么?
那个害我卧床不起的肇事者当然不敢再出现在我面前,他承受不起我的谴责,承受不起我的原谅,更承受不起我为他受的痛苦,很多个夜晚,他站在我窗外无声无息地打量我,而我在他的注视下,只是淡淡地躺着、坐着、站着,不看他一眼,像一盆失去了活力的盆景,只是一棵空心的盆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枯萎。
那日,我终于忍不住想出去走走,披了皮裘去院子里看新开的红梅花,隔着院子听到东厢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她连哭都是柔声柔气,不似我那般歇斯底里。
“你去,你去找她,求她原谅你,我不要你在这里假意地哄我,我知道你是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才对我这么好,我就是沾了这个孩子的光,我才不要你的怜悯,宁肯不要这个孩子我也不要你对我只是怜悯。”
“别闹了,兰儿,我不是在哄你,也不是在怜悯你,你怎么不信呢?”他的声音陌生得我都快要忘记了,兰儿,叫得多亲密啊。曾几何时,有一个翎儿,也是这么胡扰蛮缠,整天要他逗要他哄。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你就当着我的面,把这幅画撕掉,我只要一看到这句诗就会揪心,什么‘庭中并种相思树,夜夜还栖双凤凰’,她哪里配称自己是凤凰,不过是披了凤毛的金丝雀,我求你当着我的面撕掉它,不然我今天是绝计吃不下饭的。”
她还是那么有心计,为了一幅画,做出这么大动作,明明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到了她嘴里,却成了温柔的哀求。都已经得到了唐逸的人和心,还与我争什么,不过是一幅画罢了。
不,那不是一幅普通的画,那是我在孤独无依的草原上花了整个下午做出的画,就算要撕,也是我去撕,泛不着劳别人的手。
我抖抖身上的雪花,朝她的东厢去了。走到门口,透过窗纸,看到唐逸捏着她的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你别再犯傻了,她不过是只金丝雀,你才是我的解语花,何必为了她斗气。”
金丝雀,他亲口说你只是一只金丝雀,好啊,那你就与你的解语花相亲相爱去吧。
我推开进去,他们两个一脸愕然,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过来。我径直走到桌前,拿起那幅红梅傲雪图丢到火盆里,任它去化作灰烬,唐逸三步跑到火盆边把画捡出来,可惜画已经破了一个大洞,那画上的红梅还在,可画里迎风向雪披着斗篷的人却被烧没了。这是天意吧,连老天都叫我把他从我心上除去,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他心痛地看着画,“翎儿,你?”
我走到他身边,直直地盯着他,他眼里有爱怜、有心痛、有愧疚,从袖中伸出手想拉我,我夺过那幅画,三下两下撕成碎片,纸屑丢了他一身,他头上像下了一场雪。
“翎儿,我……”
“不要跟金丝雀解释什么,金丝雀听不懂人语,不比那解语花。”
我听到自己这样说,口气似屋外的寒冰。
我没有泪,也没有痛,一个麻木的人再怎么痛,也不过是多一份麻木。我向屋外走去,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地上好像很滑,雪开始结冰了吧?明明很镇定地走着,不知道怎么就栽倒到地上,像风里一片无助的叶子,找不着风的方向,也不愿落到地上。
这就是孤独感。
好痛,好痛,我终于感觉到痛了,终于感觉到周身的血在流动了。
“啊,血,夫人,夫人……”
夜雪的呼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看到眼前有一个哭得鼻子眼睛都看不见的小丫头,她用力地摇晃我的身体,是怕我死了吧,原来还有人会我落泪的。
我终于流下了憋了很久的泪,“夜雪,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觉得自己还有人惦记,还有人在意,谢谢你,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活在这孤苦无依的800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