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的烈火在燃烧,火堆周围的空气被烧灼成扭曲的热浪。
年轻骑士残缺的身体在火堆里,渐渐被烧成灰烬。
那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在半空中缭绕徘徊,像不肯散去的冤魂还在留连世间。只可惜,裹挟着高温的热风吹过,那最后的眷恋也被彻底吹散在这苍茫深山。
火堆旁是连成一串的战马,有低低的嘶鸣声从它们之中响起,像是在为葬身火海的同伴送行。
这个世界是光明的,光明了两千年。
但,对于守护这个世界的光明骑士们而言,他们一生中绝大多数时候都行走在黑暗里。这个世界的光明,正是他们燃烧自己所释放出的光亮。
就像眼前这一团火焰,直到将自己彻底燃尽,方才逐渐熄灭。
“他运气挺好不是嘛?”安看着熄灭的火堆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道:“至少他可以一个人烧一堆,他的亲人们能到一盒完整装着他的骨灰。”
“是啊。”塞林跟着笑了笑,笑得有些苦涩:“只是……哎……”
塞林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何又没能说出口。他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颊上,混合着悲伤和忧虑等等一系列复杂的情绪。
最终,在余烬最后的温度也消散之后,安用一个翻转的骑士头盔装起了地上那一堆灰烬,灰烬里混合着黑黑白白的各种东西燃烧后的残渣。
安看着头盔里那一堆胡乱混合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是什么的余灰,忽然轻声道:“你说这一堆灰烬里,究竟有多少是他的骨灰?又有多少是尘土和泥沙?
人死了,一把火,便只剩下这么一捧混杂着各种尘土和残渣的飞灰。
当这捧飞灰的亲人们捧着它或怀念或忧伤的时候,他们甚至都想象不到这堆灰烬里究竟还混杂着多少根本不属于那个被怀念之人的东西。
所有的缅怀和纪念,似乎都只是活人们的自我沉迷和欺骗。
那个死了的人死了就是死了。
从他的生命结束那一刻起,这世间所有的一切便都不再与他有任何关系了。
所以你说……
你们这些用生命去守护世界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殿下!”塞林的语气有些严肃:“守卫世界和平,本就是光明教廷的职责,亦是我等光明骑士的使命。作为光明教廷的圣子,殿下您不该这么想。
这个世界正是因为有光明教廷的守护,才能有如今这般的繁华和美丽。两千年前的黑暗和混乱,也许我们都不曾经历过,但那样的残酷对任何人而言,都绝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
是无数光明骑士的前赴后继,才有了这两千年的和平。
殿下,恕我冒昧。
但您,不该有这样的疑问。
何况,神将注视我们。我等死后,亦得救赎。”
“神吗……”安嘴角轻轻呢喃了一声,接着随意的笑了笑,没有再和塞林争辩什么。他抱着头盔,再次牵起了战马的缰绳。
“走了。”安甩了甩满脑袋的汗水,摇晃着疲惫的身体边走边道:“希望我们的运气不会更糟,不会再遇上什么伏击之类的。否则这一次,我们真的死定了。”
塞林重新趴在马背上,对于刚刚安的话他有些排斥。但,刚刚他说的那些话已经是他的身份所能说出的最大胆的反驳了,再多的话,就不是他所能指摘的了。
他看着安摇摇晃晃的背影,想着他说的话,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要死也是我们死才对,您啊……根本就不会死!”
这件事本身是足够让塞林震惊的,特别是当他亲眼看见安拔出穿胸而过的短刀却完全没事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的确充满了“不对!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之类的想法。
但后来转念一想,那是光明教廷的圣子啊。
一个教廷的圣子,他总不能什么长处都没有吧?说不定不死就是圣子之所以是圣子的原因呢?
这么一想,塞林就觉得这件事似乎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
安这一次清楚的感觉到了贯穿胸腔的那道伤口并没有如同上一次那样,一夜过后恢复如初。那道伤口,依然潜藏在他的身体里。胸前那片模糊的干涸鲜血之下,依然掩盖着一道狰狞的伤口。
这让安忍不住后怕,如果不是自己赌对了,如果不是因为魅影最后的确没有舍得直接将他杀死,所以没有直接刺他的心脏,那么……他如果真的被刺穿心脏,是不是……也会死?
安觉得,这短短六天时间里发生的一切,让他忽然意识到他可能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了解过自己。
“殿下,要是我们再被伏击,您就骑马跑吧。”塞林收起了自己的腹诽,对少年背影到:“我们死了就死了,只要您没事儿就行。”
“呵!”冷笑声从少年摇晃的身体上传来:“我费半天劲累死累活就是白费?”
“你想想,你觉得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让光明圣子当马夫?”
“就你们这样的,竟然敢说死了就死了?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特别伟大?”
“不是,殿下,我的意思是您比我们尊贵多了。“塞林辩解道:“您绝对不能有事!”
“呵!”安又冷笑一声,转身张开双臂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样子,道:“你看我现在尊贵吗?”
“……”塞林不说话了,默默在心里想着,这圣子殿下怎么一点都没有温良谦和的骑士精神呢?
这简直和世界万千人们心中的信仰完全不符啊!
说起来您这行为那也是不抛弃下属不是?可您嘴里这话怎么就尽是讽刺呢?
太阳偏离了头顶,林间的马蹄声依旧在不紧不慢的响着。间或夹杂着盔甲碰撞的脆响声,以及战马粗重的鼻息声。
从昨天到今天,不知不觉少年已经牵着马队在林间行走了两天。他无数次问起还有多远,然后又无数次愤怒的大骂。
在安无尽的骂骂咧咧和讽刺中,塞林终于在眼角的余光里看见了远处豁然开朗的光明。他一下子睁眼细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前方,树木稀疏,夕阳明亮。
“殿下!”塞林语气有些激动的说道:“我们走出森林了。”
也不知他这份激动究竟是因为即将回城的喜悦,还是因为终于要摆脱安的追问的解脱。
安一如既往的语气不善:“看见了,我又不瞎。”
走到树木稀疏的林间,随着前行的步伐,越来越多的夕阳迎面铺洒下来,将少年的面颊映照成温柔的橘红色。
走出森林,豁然见光明。
安抬眸远望,在视线的极尽头,似隐约有宏伟的建筑轮廓。少年满心的愤懑终于出现了丝丝松动,他看着天际,嘴角有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来了!
世界明珠!
少年被困守了十八年的心里,像是忽然长出了一双翅膀。整颗心都在跳动,在欢呼,在雀跃。
这是自由的味道啊!
这是他逃离圣城那个牢笼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进了人类的繁华里。
一眼望不到顶的城墙耸立在天地之间,仿佛恒古不变的天堑。不过有些怪异的是,这连绵的高耸城墙忽然在中间位置缺少了一大块。那缺口并不是像常见的城墙那样在墙上空出了一个城门洞。而是从头到脚,完完全全的缺少了一块。
那怪异的感觉就好像是,两边的城墙筑到此处的时候忽然没钱了,于是大家一合计,算了,不筑了……
就是这种荒唐的感觉。
现在,安就站在这块宽度足有数十米的空缺下面。他仰着头,看着空荡荡的天空,实在是想不出这空缺的意义何在?
不过这座城里的人们似乎都已习以为常,只见他们都没有像安一样仰着脖子发呆。他们甚至干脆就把这块空缺的地方当成了城门,络绎不绝的人群从这空缺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
更甚者,偶有行人还会在经过安身边的时候冲他露出一个嘲笑的表情。那表情里的意味,让安想起了他在过去的很多年里看着那些第一次到圣城的人时自己脸上的表情。
两者,相差无几。
安觉得自己再次受到了侮辱,堂堂光明教庭圣子,竟然被当成了土包子!
安甚至怀疑若不是身后那一串战马背上的光明骑士,那些人恐怕会将嘲笑从脸上的表情转变为嘴里的话语乃至手上的动作了!
不过安没来得及将自己的愤怒发泄出来,一队教廷骑士踏着轰隆的马蹄声从“城门”里冲了出来,并迅速将他们包围。
“什么人!”骑士们哗啦一声整齐的拔出长剑指着安喝到。
安闭上了眼,再睁开,脸上尽是无可奈何的神色。这已经是自己第几次被光明骑士用剑指着了?
“别,别动,都别动!”塞林赶紧从马背上抬起头,紧张的喊道:“罗斯鲁队长,是我,塞林!”
塞林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说出安的身份,一方面出于安的身份尚未被明确证实,另一方面也因为安的身份敏感。
包围的骑士中一个领头的骑士微微催动战马前出两步,确认了一下塞林的身份,又看了看趴在马背上重伤的骑士,这才对自己手下的骑士挥挥手道:“戒备,回城。”
罗斯鲁手下的骑士们闻声迅速散开将塞林一行护卫在中间,一路护送着走进了宏伟的城墙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