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稀碎的阳光里,两个人忽然陷入了意味莫名的沉默。
只余安粗重的喘息声起起伏伏。
不知不觉,安的喘息仿佛拥有了传染性。不然,帝芙蕾妮那即便平躺也依然高耸的胸膛为什么也会突然起伏不安?
安在喘息。
喘息让帝芙蕾妮不安。
有那么一瞬间,帝芙蕾妮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真的不该出门。她并非在反思自己的错误,也不是在忏悔自己的无理。
她只是觉得,阳光洒在脸上,实在是太热了。
沉默仍在蔓延。
随着蔓延的时间越长,沉默就越深沉,那种莫名的意味也就愈发清晰。若是沉默持续的时间足够长,那么沉默的双方往往会陷入一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不知所措里。
因为不知所措,便只好又让沉默继续。
如此。
也许这沉默可以蔓延到天荒地老去。
安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沉默,就像刚刚通过把帝芙蕾妮拖到小树林里的方式,来避免当时的尴尬场景被更多人看见。
既可以解决当时的无奈,也可以消弭后续可能造成的更加巨大的影响。
直到片刻之前,安都坚定的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主意。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为了摆脱尴尬而想出的绝妙主意会在片刻之后带来更为怪异的尴尬。
如果说刚刚那种场景是担心被太多人围观从而造成一种没脸见人的尴尬。那么现在,就是两个明明并不太熟悉的人忽然被单独的放到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时产生的不知所措的尴尬。
何况这还不仅仅是有几分尴尬,还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蔓延。
帝芙蕾妮仰面躺在地上,目光向上仰视,安坐在帝芙蕾妮旁边,倾斜着脑袋向下俯视,两双眼睛四道目光,互相对视。
这个姿势摆得有些久,两个人都感觉自己好像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僵硬了。
一开始双方都没有觉察,但等到逐渐察觉到异常的时候,谁也不敢率先做出动作了。
逐渐有一种好像谁先动了谁先打破了沉默谁就要负责处理后续尴尬的推诿。
在长久的沉默中,率先打破沉默的一方通常就该是主导后续话语权的一方。这,本就是一种不成文的公理。
对于极善言辞的人而言,能够获得谈话的主导权自然是极好的。这如同一项权力,通过这一权力他们既可以避开自己不想提起的话题,又可以肆意试探他人的话锋。
可对于不那么善于言辞的人而言,这反而像是一种惩罚。这成了一项不得不履行的义务——既然你打破了沉默,那么自然你就该负责活跃后续的话题,避免进一步的尴尬。
可如果他们拥有这样的能力,那么通常来说,他们在一开始也就不会让双方陷入沉默和尴尬。
但这种推诿不可能一直持续。
毕竟,两个人不可能真的对视到天荒地老。
于是,作为不得不承担义务的一方,安带着如同上断头台一般的沉重心情缓缓张开了嘴:“你……”
“公主殿下,陛下召见。”突如其来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吓得两个人本就僵硬的身体不自觉的同时颤抖了一下。
于是外面看去,小树林又晃动了一下。
这不由让外面的人有些急了,语气里也不由自主露出了急切:“公主殿下,陛下召见!”
听着这声音,安僵硬的脑袋缓缓缩了回去,同时不由得撇了撇嘴。心道你们这些家伙,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呢?!
沉默被打破,帝芙蕾妮带着几分羞恼猛地站起身来。一个不察,她僵硬的身体在起身的动作中往旁边偏了偏方向,像个迷路的小白兔。
莫名有点傻乎乎的。
安不由得微微翘起嘴角,又在帝芙蕾妮快速回头的怒视中堪堪憋了回去。
“你不准……”帝芙蕾妮忽然开口,说话的声音却没有往常的高傲,反而有几分出乎意料的软糯。
帝芙蕾妮顿时皱起了眉头,好像对于自己的语气她本身也有点意外。只见她紧接着又瘪了瘪嘴,然后立刻将自己所有的表情全部收了起来。
最后,她重新将白皙立体的下巴高高挑起,那个高傲张扬的少女便又出现在了安的面前。
“今天的耻辱,我帝芙蕾妮记住了。”仅仅是一个瞬间,安在她眼里好像又变成了那条路边的流浪狗,而她帝芙蕾妮依然是不可直视的高傲公主:“若是让今天的事情流传出去……”
戛然而止。
可能帝芙蕾妮本身是想威胁安的,但说完这句话之后,也许她的脑子又意识到威胁对于安而言可能并没有什么作用,于是最终她也没能把后续凶狠的威胁之语表露出来。
她所留给安的,是一个高傲的眼神,以及那重新张扬起来的赤红背影。
整个过程安全程目睹,可直到帝芙蕾妮离去,安依然矗立原地没有动作,脸上的表情一时间也有些呆滞。
“我的天,女人变脸都这么快的吗?”
小树林外隐隐有跪拜和请罪的声音传来,间或夹杂着长剑出鞘的摩擦声,以及少女傲然的呵斥,随后就是“哐当哐当”的盔甲撞击声伴着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很快外面就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夏日的蝉鸣还在继续,似乎也并没有人想要前来小树林窥探什么。
安终于回过神来,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抓住身边的树干,一瘸一拐的艰难站起了身。随后只见他一步一步缓缓挪到小树林的边缘,从茂密的叶隙里露出两只眼睛,谨慎的四下扫视着。
谁知道那女人是不是在外面安排了一队举着大剑的骑士,只等他一露头就一拥而上将他乱刀砍死?
一个稍有不高兴就乱放八阶魔法的女人,她做出什么事安都不会觉得意外。
好在经过一番仔细查探,安确信外面确实是没人了后,他这才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小树林。
刺目的阳光一下子扑面而来,晃得安的眼睛有些眩晕。他难受的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隙,艰难的看向了锡兰王宫的方向。
在那里,一个高昂着脑袋的少女快步走进了正殿,一身火红的长裙忽然就为那有些枯寂的王宫点缀上了鲜艳的活力。
那个始终坐在王座上的男人浑身弥漫的孤寂,仿佛也在这一瞬间,被染上了火红的光彩。
有夺目的光影,在他的双眼里跳跃。
但这跳跃只持续了短短瞬间,随后他眼里复又重新弥漫上了孤寂。他那有些沉闷,有些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你今日去了何处?”
帝芙蕾妮站在王座之下,所有的护卫都停在了殿外,于是整个空旷的大殿里就只剩下了她和她的国王父亲。
她的下颚上还残留着一排淡淡的牙印。是的,淡淡的,只有一丝丝隐隐约约的血迹渗出。
在这场别开生面的战斗中,安远不如帝芙蕾妮那么凶狠。
此时下颚上的血迹已然被清理干净,唯有那淡淡的牙印还在无声述说刚刚发生过的一切。
这本身其实是一个很窘迫的状况,尤其是在面对自己的父亲的时候。
但在听到问话之后,她脸上本来还有的几分窘迫全然消失。她甚至没有去看王座之上的国王,只是咧嘴道:“我去了哪里您不知道吗?您难得召我前来,不正是因为我去了哪里吗?何必明知故问?”
语气里,尽是不满。
甚至,还有讽刺。
毕竟,她确信自己下颚上的牙印是被看到了的。
这自然是不敬,是对温斯隆德公国至高主宰的不敬。国王陛下也果不其然的怒喝出声:你给我跪下!”
帝芙蕾妮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咚”的一声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膝盖与地面碰撞出的巨大声响,像是是另类的反击。
“您要是想让我跪,您直说就是。”帝芙蕾妮跪在地上,似乎全然感觉不到膝盖的疼痛,嘴里继续道:“您要是还有什么对我不满的,也直说就好,不需要找什么借口。”
“雷妮!”一直以来给人以宽厚之感的西斯国王,此刻却罕见的露出了愤怒:“你……!”
停顿。
“你为什么要去招惹光明圣子?!”西斯厉声质问。
对于西斯知道安的身份这件事,帝芙蕾妮倒是一点没觉得意外。但是,对于西斯的质问,帝芙蕾妮却出离的愤怒:“我?去招惹他?!”
这是反问,是一种不可置信的反问。
本来今天已经足够糟糕了,却没想到最后还要被西斯如此质问,帝芙蕾妮猛地抬头紧盯着王座之上的国王。
眼神里是愤怒,眼底是委屈。
西斯的眼睛眨了一下,又继续厉声道:“用八阶魔法攻击光明圣子?谁给你的胆子?!你想拖上整个公国为你的任性陪葬吗?”
“呵!”帝芙蕾妮冷笑一声,脸上表露出浓厚的嘲讽:“您就那么害怕光明教廷吗?您究竟是我温斯隆德公国的国王,还是……光明教廷的狗?!”
这已不是不敬,这是大逆不道!
这与直接谋逆没有本质的区别!
“帝芙蕾妮!”西斯暴怒起身,三两步快速冲近帝芙蕾妮身前高高举起右手,喝道:“你放肆!你不要忘了我才是这个国家的王!”
“动手啊!打我啊!”帝芙蕾妮高昂着头,对西斯高举的右手毫无惧意:“您是这个国家的王,可您像这个国家的王吗?!”
“你!”从脖子上根根暴露的青筋可见,西斯的确已经怒不可遏,但出乎意料的是,他高高扬起的手掌最终还是没有落到帝芙蕾妮脸上。
只见他猛地转身,面朝大殿粗壮的立柱,“噼里啪啦”的击打声随之连绵响起。
堂堂温斯隆德公国的王,竟只能将怒火倾泻给一根立柱。
帝芙蕾妮依然跪在那里,面色似是不为所动。
“你知不知道,我……我们……”良久,大殿的石柱完好无损,而西斯垂着一双血肉模糊的手缓缓开口,却欲言又止。
“不要再去招惹光明圣子。”西斯一步一步重新朝着他的王座走去,像是离开片刻便已然在怀念那张椅子。
他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这些日子,不准离开王宫。”
帝芙蕾妮抬眸望去,那背影莫名有些佝偻。
不合时宜的,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