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兰的清晨,往往并不是从第一缕阳光照亮东边天际时开始的,而是在更早一些时候,从第一个被扔出来的醉鬼摔在地上发出的那一声闷响中开始的。
当那“咚”的一声不轻不重的响起之后,整个锡兰的纸醉金迷好像都在一瞬间静止。紧接着酒馆的老板们就会熟练的将一个又一个醉鬼扔到大街上,整个锡兰的大街小巷便会响起连绵不绝的撞击声。
沉重肉体和坚硬石板的碰撞,是这个城市即将苏醒的信号。
并没有确定的固定不变的由某一个人或者某一家酒馆率先做出驱赶酒鬼的事情,但每当这样的声音响起,就意味着这些沉醉于黑暗的迷徒将告别黑夜重拾光明。
两千年前,血腥独裁者法尔曼曾说过:
无论我们如何迷恋黑夜,当白昼到来那一刻,我们都该历肃面容,迎接新生的光明。
这句话本身的意思可能除了法尔曼本人之外并没有第二个人清楚,但因为他那糟糕的名声,人们往往把这句话解释为这是他对光明教廷的奉承和恭维。
或者更直接一点说,就是讨好。
因为如果不是光明教皇亲自为他加冕,以他的糟糕名声根本不可能在屠杀了众多开国功臣之后还能顺利统治整个公国。
所以人们普遍认为,正是他毫无底线的讨好,才让光明教廷坚定的站在了他身后。
但有这种想法的人,在鄙视法尔曼之余,往往会有意无意的忽视另外的事情,比如……事实上,整个世界都在奉承和恭维光明教廷。
既因为它的伟大和光明,也因为它的强大和威严。
当整个世界都把法尔曼那句话当成嘲笑和谈资时,唯独锡兰却将这句话贯彻到底。
无论这座城市的夜晚如何迷人如何绚烂,当白昼即将到来之际,最正宗的锡兰人都会肃容告别黑夜。
当被晨风惊醒的醉鬼们茫然睁眼时,街上已渐渐有了悠闲的脚步声和吆喝声。在醉鬼们依然还呆滞的目光中,锡兰如同焕然一新般,片刻之间就重新充满了朝气和希望。
这一瞬间的跨越,对于醉鬼们而言像是走过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边是醉生梦死,一边是繁华祥和。
勤劳的小摊贩们很快就接替了摇摇晃晃离去的醉鬼,一点点将大街小巷占据。紧接着,早起的人们便带着或悠闲或匆忙的脚步声将整座城市彻底唤醒。
这颗世界的明珠,就这样从最迷离的黑夜不着痕迹的转换成了最清醒的白昼。
没有丝毫突兀。
但对于安而言,这还是有些太突兀了。
毕竟,只要不是自己从床上自然而然醒来,那怎么样醒来他都觉得突兀。
他打着哈欠,伸手揉了一把脸,又胡乱在华丽的大床上摸了摸,这才迷迷糊糊的对早已恭候多时的女仆问道:“芙娅,我衣服呢?”
“殿下,请更衣。”漂亮又有几分柔弱味道的芙娅赶紧将手中长袍展开并朝着安伸了过去,看样子是准备亲手替安穿衣。
安抬头看了她一眼,在她有些躲闪的目光中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随后他一把从芙娅手中扯过长袍,自顾自的穿了起来。
这个过程中他不由得有些怀念自己留在圣城的女仆。倒不是对方有多漂亮多能干,最主要是那里的仆人们都听话,不像这里……
也可能是因为和安一起生活的时间足够长,足够了解他的习惯吧,所以他们总是能够把安侍奉得恰到好处。
而这里,这些女仆们好像总有自己的想法。
安已经多次提起过自己并不喜欢被时时包围的感觉,但她们却总是见缝插针的出现在他面前。
他其实可以很轻易的解决这个问题,但每每当他想要凶狠一些的时候,女仆们恭敬的神色又总让他凶狠不起来。
他明明拥有决定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事情的权力,但,他却并不擅长拒绝。
安有些苦恼,这种苦恼让他一路上都紧皱着眉头。
也因此,他并没有注意到跟在身后的艾洛特一路上那欲言又止的神色。
两个人,就这样心思各异的行走在前往锡兰皇家学院的路上。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安已经一条腿迈进了学院大门,在他的第二条腿刚刚抬起的那一瞬间,艾洛特终于做出了决定:“少爷!”
他站在几步之外,看着茫然转身的安说道:“等一下。”
“有什么事?”安带着探寻的神色走回到艾洛特身边,问完后忽然挑眉窃笑说:“难道是同意我的意见了?想要我带你去赌钱?”
“行啊!”安兴奋的伸手拍了拍艾洛特的肩甲,调侃道:“想很多天了吧?憋坏了吧?这就对了嘛!你早就该同意了!走走走,赶紧走,少爷这就带你去!”
“……”艾洛特无奈的看着安,咧了咧嘴道:“那恐怕要让少爷失望了。”
“什么意思?”安不满道:“艾洛特你逗我玩儿呢?”
他瞪了艾洛特一眼,忿忿的准备转身就走。既然不是出去玩,那其他的本少爷也没兴趣!
然而就在他刚刚转身的瞬间,艾洛特低沉的声音忽然传来:“克莱斯失踪了。”
安的动作一下子就顿住了。
这一刻,他的脑子里并没有出现诸如“克莱斯是谁”这类愚蠢的问题。在骤然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他就迅速想起了那个在雨夜里满身湿透的中年男人。
他洒脱而不拘小节,见识广博之外,人也有几分幽默。
即便是第一次见面,他也能轻易的融入几人的话题,甚至到了后来反而是他在说艾洛特他们在听。
这无疑是一种能力,可能也正是来自于他行走四方的巡教士身份。
也只有他这样随时都能融入人群的人,才真正能够为光明教廷打探到各种有用的情报吧?
反正安觉得若是换了自己,怕是连对方早餐吃的什么都问不出来。
现在,这个人失踪了。一个精锐且老道的巡教士,失踪了。
想来,他这样的人,该不可能是迷路了。
那么……
“哪里来的消息?”安没有先问怎么失踪或者在哪里失踪这之类的问题,因为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基本上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那个雨后的早晨,正是他亲口让克莱斯去了那座小山村。
“南面,里斯奥神殿。”艾洛特说完又立刻补充道:“昨夜,里斯奥神殿两名骑士找到西维大人请求协助搜查。据他们所说,巡教士克莱斯在本该回到神殿复命的时间却并没有回去。
起初他们认为可能只是路途耽搁了,毕竟每一位巡教士要巡查的地方太广阔了,所以延误时间这种事情倒也时有发生。
为了灵活应对这种情况,一般各个神殿都会根据情况给复命时间设定一个期限,一般是三到五天。
只要不超出这个期限,巡教士在外巡教时都可以自由安排行程。
但是这一次,在规定时间的最后期限也过去之后,克莱斯依然没有出现。
于是神殿开始按照条例派出骑士巡查,而他们查到的关于克莱斯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他在奥里斯领北部一个小镇补给时留下的。
此后,他便彻底消失了踪迹。”
安轻轻拧了拧依然隐隐作痛的鼻梁,又问:“时间?”
艾洛特:“18天前。”
安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场连绵大雨,若有所思的喃喃道:“也就是说……”
“是的。”艾洛特接过话头,继续道:“根据时间推算,十八天前他在奥里斯领北部补给之后,应该是遭到暴雨封路,不得不改变原本的计划选择绕行,然后在当天夜里,和我们相遇。
第二天,也就是十七天前,他和我们分道扬镳,然后去了那个小山村,按照……”
艾洛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微微偏头不着痕迹的看了安一眼,似乎是在观察对方的情绪。
“按照我的要求。”安替艾洛特说完了后面的话,神情有些糟糕的自嘲一笑:“你看吧,早说了我觉得那地方有问题啊,还是让我猜对了吧?”
是猜对了,可惜当时自己并没有坚持。
反而还把另一个毫无防备一无所知的人推向了危险。
艾洛特沉默了一下,看了一眼周围,确信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后,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殿下,这不怪你,当时我……”
“好了。”安打断了艾洛特的话,抬起眼睛盯着艾洛特问道:“这个消息西维叔叔知道了吗?”
“当然。”艾洛特肯定道:“昨夜我已经向大人禀报了一切。西维大人的意思是……先不要告诉殿下……但……”
所以,艾洛特这一路上才会欲言又止。
安对此没有发表任何评价,既没有夸奖艾洛特的忠诚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好像完全没听到似的,反而继续问道:“西维叔叔准备怎么做?”
艾洛特立即回答道:“西维大人已经派出了两队骑士前往查探。”
“不够。”安有些自责于当时自己没能坚持自己的想法,所以这一次他决定直接说出自己的感觉:“你回去告诉西维叔叔,我认为两队骑士恐怕并不能解决那里的问题。
我甚至认为,西维叔叔有必要亲自走一趟。
我说不出理由,但我的感觉是这么告诉我的。”
“这……”艾洛特有些犹豫,实际上就他本身而言,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到那个小山村有什么不对劲,虽然现在的事实证明圣子殿下的感觉或许才是对的。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不太能理解,这件事真的严重到需要西维大人亲自出马吗?
“去吧,去告诉西维叔叔。”安洞彻了艾洛特的犹豫,补充道:“就说是我说的。”
艾洛特思考了一下,终于还是一拱手弯腰应承道:“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