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的救赎主活着,他是永活的主。当我在深谷迷失时,他领我走正确的路。”
腐朽的声音从握刀的人影身上传出,他瑟缩成低低的一团,远远看去像是只有半大孩童那么高。
但他那腐朽的声音却像是在坟墓里埋藏了千年。
嘶哑、破败。
像是被人用泥土塞住了喉咙,又像是喉咙本就已经腐烂。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癫狂的虔诚和灰暗的绝望,他手中的短刀亦腐朽坏蚀得如同地底刨出的古老遗物。
他虔诚祈祷,颂念他的主,然后,用腐烂的刀刃缓慢但坚定的切割着少年身上的皮肉。
那早已失去锋芒的钝刀如同最原始的燧石刀一般,在少年稚嫩的皮肉上艰难拉扯,与其说是切,倒更像是纯粹的磨。
在古老遥远的时代,当金属武器还没有被人类冶制出来之前,燧石割肉靠的从来都不是锋利,靠的是一点一点将皮肉磨碎。
现在,这一幕如同跨越万年的重现。
钝锋每拉扯一下,少年就撕心裂肺的哀嚎一声。那人动作沉稳,心无旁骛,一刀连着一刀。于是少年悲惨的哀嚎便在这死寂的灰暗世界里,连绵不绝。
像是来自地狱的痛苦乐章。
也像是属于恶魔的狂欢曲。
“噗……”
经过一番坚定且富有耐心的努力之后,那人终于从少年身上割下来一块拇指大小的皮肉。那诚恳且欣慰的样子,像是辛勤的农夫收获了劳动的果实。
朴实,又满足。
那小块被切下来的血肉外层覆盖着薄薄的皮,中间是肥厚的脂肪,最底下再加上一点鲜红诱人的肌肉,噢,主啊,这是多好的一块肉啊!
他偏头看向了长长的队列,缓缓举起双手。
那腐朽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我知道我的救赎主活着,他是永活的主。当我在旷野孤独时,他伴我作我的灯。”
队列中的所有人同时举起了套在宽大破败的长袍中的双手,虔诚的跟随主的指引:
“我知道我的救赎主活着,他是永活的主。当我在黑夜挣扎时,他牵我的手温暖我。”
反复的吟诵,赞美。
无数个腐朽的声音汇集起来竟如同一人,苍凉破败的气息从这厚重癫狂的声音中,扑面而来。
他们像是最狂热的信徒,在赞颂他们全能的主。
他们赞颂主的全能。
他们也歌颂主的仁慈。
然后,他们将沾满黑血的刀,缓缓割在少年的身上。
“啪嗒啪嗒。”
浓厚的,黏稠的,殷红的血从少年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中滴答下落,又在地面漆黑破烂的瓦瓮中,汇集成暗红的海。
恍然看去,竟如同深渊在荡漾。
“这是什么?”
安的语气里充满了毛骨悚然的颤抖:“这是什么异教徒的邪恶仪式吗?”
“异教徒?哼,不愧是光明圣子能说的话啊。不信仰光明教廷的,就是异教徒吗?”这话帝芙蕾妮不能说,只能在心里带着几分不屑和嘲讽的想着。
即便是以她温斯隆德公主的身份,这话也不能说。
“要救他。”
安抬起头,脑袋小幅度后仰,眉眼间有一种微微躲闪的意味,那既可能是害怕和恐惧,也极可能是对这副残酷画面的不忍。
他的眼神里没有明确的想法,也看不出什么坚定的情绪,但嘴里如同自语一般呢喃道:“要救他。”
平淡得像是一种叙述。
这一次,没有等维恩和帝芙蕾妮给予他回应,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迈开腿自顾自的往前走去。
“等一下。”
出声的是维恩,他难得的对安露出了解释的表情道:“过不去,前面有墙。”
墙?
安回头看向维恩的眼神里带着求证的意味,而后他又转回身,试探着向正前方伸出了一只手掌。
“啪。”
很轻的声音,很结实的触感。
所以,在他的一步之遥内,的确又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安轻轻触摸着掌中的墙壁,再次看向了树下惨叫的少年,恰好对上那少年仿佛跨越世界的眼神,那眼神里是绝望、痛苦、悲惨以及……
祈求。
“我好痛啊……我好痛啊……”
“救……救……啊!!!”
安远远看着,眼神里出现了一种无能为力的痛苦。
这种无能为力让他想起了过去那些年自己无数次在夜晚惊醒时的恐慌,也让他想起了自己无数次蜷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无力。
他突然在心底狂怒,暴躁的一拳砸在了墙壁之上。
“砰!”
墙壁看不见,但它的反馈却如此真实。
“要救他。”安转身看着维恩和帝芙蕾妮,一片血污的脸上露出请求的表情:“至少……杀了他。”
“哼!无谓的仁慈都是愚者的自怜!”帝芙蕾妮冷冷的看着安,眼神里带着俯视般的嘲讽:“你认识他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什么都不知道随随便便就想救他?你凭什么?”
维恩看着安,沉默着想了想,忽然道:“我试试。”
帝芙蕾妮骤然偏头撇嘴冷哼一声:“两个蠢货。”
只不过此时,安和维恩都没有去理会他的嘲讽。在安带着期冀的目光中,维恩双腿一蹬,整个人便快如闪电般笔直窜了出去。
“咚!”
剧烈的撞击声中,只见维恩左脚撑地,右脚高高踢在了那堵看不见的墙壁之上。
下一刻,“轰”的一声巨响传来,整个世界都跟着一阵颤抖。
这是何等可怕的力量!
扑簌簌的尘土飞扬中,维恩收腿转身看着安,忽然平静说道:“不行。”
“这……怎么会不行呢?”安回想着刚刚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在颤抖的感觉,那种巨力让他震撼,那份希望又是那么的近在眼前。
“怎么会不行呢?”
安又重复一声,看着维恩道:“要不你再试试?刚才那一下我感觉很有希望啊!说不定你多试几下就把那墙打破了呢?”
“最初触碰到墙壁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牢不可破的。”维恩微微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现在确定了。”
想来也是,如果这里是可以打破的,那么维恩不可能一再去尝试触碰了顶部之后却什么也不做。
他什么也没有做的原因,只可能是他什么也做不了。
安思考了一下,明白了这里面的逻辑,但仍不甘心的看着维恩道:“要不是你用你背上那东西试试?”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前前后后安和维恩也见过好几次了。而每一次见面,安都必然能看见维恩背着那个长条形的破布包。
那么,即便是他不知道里面包着什么,但大概也能猜到那应该是某种很重要的东西。
只是他并没有太多好奇的心思,所以一直也没有在意。
更何况,刚刚在他和帝芙蕾妮的对峙中,安清楚的看到维恩将手伸向了自己后背上的东西。
这既说明了维恩在面对帝芙蕾妮时的慎重,同时也意味着那个破布包里的东西很可能就是一件他极少使用但极为强大的东西。
那么,它是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那必然是一件武器,一件维恩并不会轻易使用的强大武器。
所以,安希望维恩能用上他的强大武器再试一试,因为他总觉得维恩并没有用出全力。
维恩在听到安提起布包的时候并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只是平静的看着安说:“用它也不行。”
“为什……”
安张了张嘴还想劝说,但被维恩坚定且拒绝的眼神所阻止。如果不是彼此勉强还算熟悉,他并不是一个擅长讨价还价的人。
于是他低头,带着歉意,又看向了那个被阻隔在墙内的少年。
这一刻,他甚至分不清究竟谁才是被那一道看不见的墙所包围起来的人。
这堵完全看不见,甚至像是根本不存在的“墙”,究竟又是什么?
为什么那样让整个世界都颤抖的力量依然奈何不得?
“啊!!”
少年的惨叫依然在继续,握着屠刀的人依然像辛勤的老农在劳作,鲜血依然在发出令人心悸的“啪嗒”声。
这一切明明就发生在眼前,可安却无能为力。
他想向那少年伸出一只手,去拯救他,或者至少去结束他的痛苦。但他的手唯一能触碰到的,只有那面冰冷的“墙”。
这咫尺的距离,像是父亲脸上永远化不开的漠然,像是父亲眼底深藏不露的厌弃,像是那座他永远脱离不了的城。
“砰!”
安一拳轻轻砸在了墙上,耳朵里不断回响少年的哀嚎。
“砰!”
安一拳用力砸在了墙上,脑子里翻涌的是少年的无力。
“咚!”
“咚!”
“咚!”
安忽然面目凶狠,咬牙切齿的狠狠砸着墙壁。一拳接着一拳,一拳胜过一拳。
“救他啊!救救他啊!”
安的语气里有几分声嘶力竭,又有几分无可奈何,表露出一种让维恩和帝芙蕾妮并不能理解的悲凉。
就连他眼神里那始终萦绕的忧伤,也在这一刻化作了浓烈的悲愤。
“救他啊!谁来救他啊!!”
三人身后那条来时的小路上,地面和泥土突然开始缓慢颤动。这种颤抖让地面看起来像是筛子里的小麦,正随着筛子的晃动来回小幅度颤抖。
并不激烈,但势不可挡。
“救他啊!为什么没人救他啊!!!”
“咻”的一声急迫的破空之声在小路上骤然响起,有看不清的东西从地面倏然冲出。
“啪啪啪啪。”
密集的撞击声响起,像是千军万马在挥刀厮杀,又像是……
某种东西清脆破碎的声音。
“你疯了吗?”帝芙蕾妮起先是震惊,震惊于安身上忽然展露出来的狂傲气息,紧接着便感知到了整个世界都在摇摇欲坠的趋势。
这对于尚未弄清楚状况的他们而言,祸福难料。
“咻咻咻咻。”
某种东西快速划破空气的声音忽而连绵不绝。
帝芙蕾妮猛地转身看向身后的小路,愕然便见那不断从空中飞速而来的竟然是……
血。
一滴滴暗红的,还未完全凝结的血。
无数细小的血滴带着铺天盖地的威势映照在帝芙蕾妮如星辰一般明亮的双眼里。
漫天血滴,似血雨,又似箭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