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上时,他差点以为自己又做梦了。洛克一开始认为周围的一切是过去某个个体的记忆回放,是定期会出现的、还算美好的事物之一。然而在搜索了所有的单独意识后,大家都不认识这里:这片一直衍生向远处、荒芜的,只稀稀落落坐落着一些北欧风建筑的街道。天空似乎即将落下新的雪花,还是灰蒙蒙的。洛克有些迷茫的朝前走了几步,看着周围房屋上装饰着的槲寄生,意识到这里似乎刚刚过完圣诞节不久。
他路过一个孩子堆砌起得雪人,看着它的纽扣眼睛,蹲下身用手指在洁白的雪块上戳出一个凹陷。真实的寒冷感传来,他的手却没有弄湿。也就是说这确实不是现实,但又是某人真实存在的记忆。他的疑惑还没有消散,随后听见雪人后幼儿园一样的小屋里传来一阵孩子们欢快的呼喊声。紧接着,洛克站在那,看见房门被一个人用脚抵着推开,里面的热气全都一股脑的发散出来。
举着头顶上的那个孩子,班恩边让他抓稳自己头上小小的角,边朝院子里走着。孩子们就围在他的身边,或是抱着他的腿,或是扒拉着他的衣服。男人有些窘迫的开口,用粗野的瑞典语要他们松手,离自己远些,小心被伤到。
他们倒是没有听话,反而围的更紧了,笑着、跳着,要驯鹿先生也把自己举到脑袋上去。负责照看孩子们的幼儿园管理人也出来了,看年纪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她有些严厉的斥责孩子们,让他们自己到院子里去玩,不要老缠着班恩巡警。孩子们就像是小兽一样一拥而散,各自找自己的伙伴玩耍去了。
班恩把脑袋上的那个抱下来,小心翼翼的把这团暖呼呼的小孩放在地上,看着他跑走,边转动着脖子边松了口气。
“今年还是那么热闹啊。”
他有些感慨的说着,老妇人也笑着点点头,说确实如此。
“怎么说呢......虽然新来的小孩没以前那么多了,但幼儿园还是很热闹啊。”
“毕竟现在愿意生小孩的夫妻越来越少了.....或者说留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也不能怪他们,这里毕竟只是个小镇,比不上大都市.......”妇人说着,末了又叹了口气,看着天空说,“虽说如此,但斯德哥尔摩其实也很小......大部分人都朝其他国家跑了,之后这里会变成怎么样呢?”
“不论如何,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的,”班恩笑笑,向她保证似的拍了拍胸口,“毕竟其他大城市已经有很多警察了,但这里没法再少一个巡警了。”
接着,他们有说有笑的聊起最近镇子上发生的事:无一外乎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就像是谁家的狗生了崽、谁家的猫有窝在树上不敢下来之类的。小镇不大,以至于一些细微的事都会很快的传到全镇上。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好事,因为,没有比邻里更熟悉彼此的了。
现在洛克明白这里是何处了。
他站在雪人后面,默默的注视这这边,听着班恩记忆力发生过的谈话。在一个小时前,他应该已经确实的杀死了对方,并且把他的身体吞噬进了这片空间里——也许是因为那时的班恩还是未完全死亡的状态,所以洛克现在正顺着他灵魂残余的部分,把他死前的走马灯重温一遍。就像是那五十六个人死去时发生的事。他想。也就是说,人数又要重新增加一个了吗?
“虽说如此.....也是久违了。”
洛克说着,向后退了退,看着周围的场景迅速变化,变成一间医院的内部。他看到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正从护士手里接过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小心翼翼的用脸颊感受着他的温度,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毫无疑问,那也是班恩,只不过是刚出生的而已。怀着些许的好奇心和长年累月的无聊感,洛克也走到床边,近距离看着那个小小的、皮肤还有些发皱的婴儿。
不可思议,那么巨大的大汉刚出生时也是这么弱小的。他想着,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婴儿的脑门。指尖出来一种柔软的、充满生命力的触感。他先是愣了愣,随后发现那个婴儿突然睁开了眼睛,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嚎哭了起来。尖锐的、细小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洛克久违的被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穿过护士。
母亲把孩子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后,他才松了口气。这里的人确实都看不到自己,刚刚那下应该纯熟巧合。他坐在隔壁病床的床边上,看着那个小东西喝完母乳后就熟睡了,久违感觉心情不错。对于死亡的东西来说,新生儿总会是新奇的,对洛克来说,这种事也不例外。于是他又把时间往后快进了一些,看着那个小婴儿从学会爬、学会站、然后学会蹒跚前行,在桌角上磕疼了脑袋,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五十六个学生的记忆只包含他们自己能记住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从小学开始,极少部分会记得四五岁时候的事情。所以,洛克虽然拥有很多与童年有关的资料,但对于真正从零开始的成长知道的并没有那么详细。带着些新奇的感觉,他看着那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又站起身来,然后朝着桌角走去,用柔软的、小小的手掌拍打起了那根桌腿。
“噗嗤......”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才两岁的班恩把脸埋进土豆泥里,把脸埋进洗手盆里,把脸埋进花园的泥地里吃蚯蚓,把脸埋进雪里,然后差点把自己憋得窒息。他看着对方用晚餐的干面包搭房子,又因为房子被家里养的狗啃了而哇哇大哭。有趣,非常有趣。洛克看着这些,看着这个孩子逐渐从一无所知长大,行动和说话方式变得越来越有条理,却又无时无刻都会出人意料。
也许我......我们也曾经是这样的。
想到这,想到这个孩子已经被自己杀死这件事,他突然感到一股刻骨的悲伤。
然而班恩的回忆还在继续着。洛克看着六岁的孩子第一次背上书包去上学,在班上想要逞强,却反而被老师罚去后排面壁罚站,戴上坏孩子的小丑帽——他没想到过,班恩在学校会是那种闹腾的、最让老师头疼的性格。洛克还记得,自己与班恩第一次见面时,这个alpha明明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我很危险,我也在克制,所以别惹我”的气息。
“看起来时间确实会让人改变,”他自言自语,“在生死以外的意味上。”
另一件让洛克有些吃惊的事是,班恩居然在七岁时就开始了性别的分化,属于孩子里非常早熟的那类。孩子一开始还在为头上冒出来的怪东西烦恼哭泣,在被父母夸赞“帅气”后,居然开始在学校里耀武扬威了。异变症带来的青春期忧伤似乎很快就过去了,之后的班恩正常的吃药、上学,然后放学回家,边做作业边发呆,就和任何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
他试图让时间再进的快一些,希望能从里面发现会让班恩来到伦敦,会让他加入那个与众不同小组的原因。洛克接着看到了对方初中时发生的事,简单来说就是家庭纠纷:没有过多的争吵,只不过是夫妻中丈夫的那方厌倦了这一尘不变的小镇,然后想要去到其他地方。
“你想去哪?”
“不知道,斯德哥尔摩。或者波兰,那边都有我能做的工作。”
“班恩怎么办?”
“我会支付抚养费的。”
然后她说,好吧。
自那之后,班恩的话少了很多。随后,在他高三决定进警校的时候,他的母亲也离开了那个小镇,到其他地方去了。洛克坐在少年班恩的书桌上,看着这个男孩在被告知这事后平静的走回自己的房间里,然后边写日记边哭泣。他依稀也想起些有关他们自己的事情:五十六个孩子里,父母因为类似事情离异的并不在少数,他们也曾经有过一段类似的时光。
蓦地,他突然对面前这个男孩久违的涌起了“同情”这种想法。也许可以的话,我应该给他个鼓励或者安慰的拥抱,身体里的一部分这么说着;冷静些,这些不过都是回忆,而且就算这么做了,回忆中的客体也无法感受到这种拥抱。
洛克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伸出手,磨了磨这个男孩毛茸茸的脑袋。小鹿的角在他小学后一直没怎么成长,带着些稚嫩的毛茸茸触感,班恩莫名感觉其中有着血管在跳动。不可思议......他想,班恩的回忆、班恩的存在正在缓缓消融着他积攒了二十一年的孤独——那种刻骨的,带着无尽怨毒的愤恨。虽然短暂,但他似乎也在这段记忆中的某些时刻取回了人类的心。
然后这个少年继续成长为青年。
在警校里,班恩的异变症开始进一步的良性发作:他获得了驼鹿才有的强壮身体和运动能力,视力也有了大幅度的增长。他完全可以去更大的城市里当一个特警,而他如果想,只需要少许的训练,就可以替代那些已经做了十几年工作的老警察。洛克坐在一旁,捧着脸颊,对对方的身体素质啧啧称奇,听到班恩回答说他依旧会留在镇子上。
“为什么?”
“那些地方的特警,随时都会有,”他回答,“但是愿意留在这里的人,我们这一届里算上我,可能不会超过三个人了......”
洛克又回到一开始的那片雪原上。
他看着班恩铲完院子里的雪,准备同那个妇人告别,又被那群舍不得他离开的孩子缠上。他挨个亲吻了他们的额头,包含着希望,包含着对镇子之后复兴的愿景。多么美好,班恩走在雪上,留下一串大大的脚印,旁边还依依不舍的落着几串小鞋子踩出的鞋印。洛克也走在他的身边,看着那些孩子们一个个的离开,突然对自己没法在这留下任何改变而第二次感到悲伤。他计算着自己同对方的身高比,得出了自己的鞋印也会比班恩小一号的结论......想到他们鞋印并列在一起的画面,洛克突然又笑了起来,觉得那将会非常、非常有趣。
随后他停下,再让回忆往前走一截,看着面前的人影消失,突然又在身后听见一串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他转过身,听见了自己曾无比熟悉的哭泣声:那五十六个人被困在那片空间,孤立无援时,也曾有人这样哭泣过。
幼儿园正在熊熊燃烧着,班恩朝里面冲去,却没法救出全部的孩子。
洛克想自己可能之前就了解过这段故事了:班恩放走了一个本地的偷窃少年犯。作为报复,他点燃了班恩常去的这里。
这座镇子非常小,小到谁都清楚彼此的传闻。平时班恩最喜欢造访的就是这里,而这里理论上也是最不可能受到伤害的地方——至少对小镇的居民们来说,本该如此。火焰燃烧着,雪水融化开来,洛克听到了班恩十几年前、几年前还有现在的哭泣声混合在了一起,传递了过来。
一股强烈的愤怒与自责从回忆里蔓延而出,让接收了这份记忆的洛克也一并感受到了。他捂着脑袋蹲下,那股强烈的情绪快杀死他了。一种绝望中涵盖着的悔恨、不甘还有绝望。这些全部、全部都是他们曾经拥有过,却又截然不同的感情。
他感觉到班恩想要杀死自己,却又不得不继续活下去的责任感。那种感觉让洛克情不自禁的颤栗了起来,让他重新回忆起那件事最后、那场意外最后,他们中的人也曾经怀着这样的希望,一步步走向死亡。
也许。洛克第一次这么想。我不该就那么杀了他....
然后,他看着对方就这么消散在伦敦的夜里,独自一人被班恩留在记忆的雪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