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的黑番兵,郑福松倒也并不完全陌生。
这些皮肤黝黑的异国人多被西洋人抓来,贩卖至大明、吕宋、倭国等国的权贵手中,用做充当门面、彰显地位的仆役,因为肤色迥异,常常能够卖出高价,但身份大多卑微,也是相当可怜。只是披戴盔甲、充当士兵的黑番兵,郑福松倒还是头次见到。
之前仅仅曾听门房老谢提起过,当年的澳门之战,势单力薄的葡萄牙人就是凭借不少黑番兵奴隶的相助,才击退了荷兰人的几番强攻。没想到,这些荷兰人也开始仿效,训练起了黑番兵。
不及郑福松等人多想,堡垒里已传来呵斥叫骂之声,虽不知说的是什么,但口吻明显像是催促,大概是明军攻势愈急,里面又缺火药了。想必,里面的荷兰人很快就会发现出来搬运火药的黑番兵出了意外。
眼看事不宜迟,程大勇大吼一声,率领郑福松等人一拥而上,顷刻间便杀入了堡垒。
一进堡垒,果然如之前所料,再次驻守的正是荷兰红夷。不仅如此,每名荷兰士兵还配有两到三个黑番兵在旁相助。
眼见箭窗前的一个荷兰士兵刚刚放了一枪火铳,旁边的黑番兵便顺手接过,开始熟练地清理枪膛、重新填装。而另一名黑番兵则将刚刚填装好的另一支火铳默契地递了上去。接过这支新火铳的荷兰士兵便得以再次瞄准,准备击发。
望着这一幕,郑福松等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些家伙的火铳可以如此迅速地不断击发?!
而面对突然杀出的程大勇等人,烽火台内的敌军大吃一惊,仓促之间,军心大乱。虽有近处的几名士兵前来阻挡,但是前后分兵,混乱之下,使得本就吃紧的防守更加捉襟见肘。
堡垒内厮杀正酣,郑福松等人虽未能有多大的斩获,但也死战不退,而腹背受敌的荷兰人士气却已濒临崩溃,眼见前方的明军也攀上了烽火台,内外夹攻下已是越战越勇,大势已去的荷兰人终于出现了逃溃的迹象,纷纷望烽火台的二层撤退。
而在撤退之时,荷兰人似乎还下了一道最后的命令,得到命令的黑番兵们登时大吼一声,紧接着便发动了又一次猛烈反击。看着不惜同归于尽的黑番兵杀气腾腾地扑了上来,明军也是一愣,攻势不由得被瞬间打断。郑福松身形敏捷,穿的又不是明军衣甲,再加上满身鲜血,旁人匆忙间也认不出来,因此得以趁着其他黑番兵正与明军纠缠之际,一个健步,便已紧跟着荷兰人上了烽火台的二层。
直到这时,郑福松才发现,二层的烽火其实早已点燃,只是,里面所放的柴草之物甚少,火势根本烧不大,完全起不到示警的作用。
看来,荷兰人是真的没想到今夜就会遭遇袭击,所以压根儿还没备好点燃烽火之物。
不过,还不待郑福松送上口气,却又发现,荷兰人已借着二层雉堞上绑牢的几根绳索,顺着绳索开始滑向北侧的山腰处。
万没想到,这些家伙点火之物虽未备齐,但是逃走的路线倒是头一天就留好了。
眼看荷兰人正一个个顺着绳索滑走,郑福松不由得朝一层的程大勇等人大喊道:
“不好!程校尉,他们要滑绳而逃!”
可喊声未落,郑福松也瞬间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急于逃走的荷兰人倒是没理他,可旁边两个留守二层的黑番兵立刻杀了过来,其中一个举刀便砍,郑福松一闪身,躲过了这兜头一刀,可紧接着的第二个手无寸铁的黑番兵这时却已冲到了跟前。
“小心!”
这时,程大勇也已赶来助阵,可却还是晚了一步。
原本见这第二个黑番兵赤手空拳,郑福松也没太在意,将主要注意力集中到另一人身上,却没有料到,这人虽没有兵器,却是直接死死地抱住了郑福松的腰,而后径直抱着其一同翻下了烽火台。
而在烽火台下,正是刚刚跟随程大勇绕过的悬崖——
郑福松惊呼一声,却完全来不及躲闪,重点失衡之下,随即也被连带着一同摔向了崖下。
天旋地转的一阵翻滚后,郑福松恍如隔世,只觉得屁股下面火辣辣地疼。
借着林间投下的月光,左右寻觅了一阵,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崖下的林间。旁边正是那抱着自己一同滚落悬崖的黑番兵,只是与郑福松不同,这家伙脑袋先着地,纵使有铁盔保护,也是当场便没了气。
而在不远外,似乎还有最初绕道悬崖时落下的那名明军士卒的尸体。
看着这一幕,郑福松不免有些后怕,但也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感谢老天保佑。
回想方才,似乎是被接连几个树枝拦住,减缓了不少下落的力道,虽然屁股最终重重地落在泥土上,如今也是着实地疼,但好在除了下落时身上被枝杈划出了几个浅浅的口子外,并没有伤到筋骨。郑福松费尽力气、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手中的兵刃却不知掉落到哪里去了。而山顶的喊杀声则是若隐若现,大概留守的黑番兵已大多被解决,只是不知那些逃向北侧山脚的荷兰人如何了。
也顾不得其他,郑成功先是顺着崎岖的山坡,一步三颤地蹒跚走出了树林。只见,不远外便是那刘香的战船,正是最初袭击得手的两艘。
看样子,自己是又回到了浯屿岛东侧的停船之处。郑福松还清晰地记得,之前张永产曾留下了两名士兵,看守那个海盗俘虏,自己过去正好可以会合。
可还没走几步,郑福松忽然注意到,在海滩旁边居然还有一个木屋子。之前来这海滩时,一众将士只顾着偷袭敌船,谁也未曾注意这半藏在林间的木屋。
看那屋子个头不小,在林间的斑驳月影下,此刻更添几分诡异的氛围。
郑福松好奇地凑了上去,而就在这时:
“吱呀——”
木屋的门竟然缓缓打开了,不仅如此,还从门内探出了好几个头来,悄无声息地来回寻觅着什么…
这——?!
郑福松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停下了脚步,躲在了树后,大气也不敢喘。
之前怎么没有发现这里的屋子,这屋里又怎么藏了这些鬼鬼祟祟的家伙?对方又到底是敌是友,甚至…到底是人是鬼?
顷刻之间,郑福松只觉得汗毛倒竖,脊背发凉。只见,几个瘦骨嶙峋、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屋里走了出来,步子几乎没有声音。夜色实在太深,加之少年时原本曾听说过不少河童水鬼的传说。月黑风高之夜,看到这一幕,也不知对方是人是鬼,不由得引人联想到那些昔日听过的鬼魅邪说,饶是一向大胆的郑福松,也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泛出了冷汗。
而就在这时,一个鬼影忽然歪过头来,正好看到了隐藏在树后的郑福松——
“啊——!有鬼——!”
郑福松吓得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积聚起的恐惧终于再难压抑,忍不住喊出了声来。
可谁知,那几个鬼影居然也吓得连退数步,同样大喊道:
“鬼呀——!”
不仅如此,喊声落下,更引得旁边木屋之中惊呼连连,其中似乎还掺杂着妇孺的哭喊。
难道,自己这是撞上了一窝鬼不成?
郑福松正感惊讶,对方那几个鬼影中,有个胆大的似乎也听到了自己的喊叫,随之朝着郑福松所在的方向喊道:
“甘辉——?”
甘辉是谁?
郑福松一头雾水,却也松了口气,听这声响,对方似乎并非是鬼魂,而是同样正胆战心惊的人。果然,正如见多识广的叶师爷、和走南闯北的门房老谢平时所说,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都是人吓人罢了。
而听得郑福松没有回答,那人却似乎更加恐惧,颤巍巍地继续问道:
“敢问…你…你是海盗,还是官军?”
听对方的语气,倒是不似海盗同伙,更不可能是荷兰人或黑番兵,郑福松不觉立时来了勇气,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杆,大着胆子朗声答道:
“我是官军!”
说着,郑福松便蹒跚着走出了林间。
那几个鬼影一听这话,也像是纷纷长出了一口气。
待郑福松走近了,这才看清,这些瘦骨嶙峋之人,皆是衣衫褴褛,的确并非海盗,而更像是生活在此的渔民。
果不其然,简单问了几句后,正如郑福松所料,这些都是浯屿岛上的渔民,只因被刘香的海盗擒获,白天要被迫充当苦力,往船上搬运粮食,夜晚则被统一关到了这处存放晾晒鱼干的海边木屋中,不准外出。
方才听得外面有交战声响,又不断有火枪鸣响,渔民们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冒头,直到上面的动静小了,这才有几个青壮年大着胆子出来看一看情况。
郑福松侧耳一听,果然,山顶上传来的喊杀声是小了些,大概是那些黑番兵均已被解决了。但是抬头一看,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山顶的烽火台上火光虽弱,但是北侧的山腰处却竟有一片树林烧了起来!而且火势越来越旺。
郑福松不用细想也猜得出,定是那些顺着绳索逃出生天的荷兰人点燃了林子!
如此冲天的火光,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有荷兰人和刘香的敌船过来查看情况。
心急之下,郑福松先让渔民们在此稍候,一瘸一拐地先赶向不远外的那两艘战船。可是来到船前,郑福松却惊得再次合不拢嘴:
不久前还生龙活虎的两个明军士卒,此刻竟均已成了冰冷的尸体,躺在沙滩之上,一动不动。
而刚刚的那名海盗俘虏,此时已然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