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郑芝龙主动抛出的这条“和平方案”,很多首领不禁咽了口唾沫,似乎有人暗暗动了心,毕竟如此一来便可保存实力,但就是没人敢擅自开口。
略显尴尬的氛围中,郑芝龙开始走到众首领之中,一边围着中央的那张桌子踱着步,一边感慨万千地独自回忆起当初的岁月来:
“我看诸位之中,有的是近些年才跟着郑某的;有的,则早在郑某成名前、就陪着一起共过患难;还有的,甚至是和我一块儿穿着开裆裤长大、和我郑芝龙一同白手起家、并肩拼到今天的。”
随着郑芝龙在中间来回走着,其目光也在打量着在场的几乎每一个人,而后,其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桌子前,看着那艘威风凛凛的荷兰新式‘盖伦船’,叹了口气道:
“想当初,郑某刚刚起家时,不免寄人篱下,有时纵使劳心劳力,最后也只能得到些人家吃剩下的残羹剩饭,而且还朝不保夕。走在海上,和谁遇上都得献上好脸,倒霉的时候,遇上些蛮横的,也只能任其予取予夺咱们辛苦赚来的银子。虽说弱肉强食,本就是海上亘古不变的道理,但那时我还是仔细想了想,为啥会这样呢?”
感受着郑芝龙对往事娓娓道来的祥和口吻,原本目光躲闪的一些首领也逐渐抬起头来,看向了郑芝龙,似乎也都曾因为与之类似的经历,而对这位此刻正与众人推心置腹的郑大当家,不禁多了几分理解,悄悄然中,默默拉近了相互之间的距离。
而后,在又一次扫视了全场之后,只听郑芝龙意味深长地自问自答道:
“为啥?还不就是因为,没有咱们自己的战船,没有咱们自己的人马,没有咱们自己响亮的招牌!”
听到这个答案,多在海上深有体会的众位首领不禁也感同身受,不禁由衷地点着头,随之更多有感而发的目光汇集在了郑芝龙的身上:
“老子当年白手起家,就是因为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要感激老天爷的眷顾。也要感谢前辈们的照顾。更重要的是,承蒙在场各位兄弟的抬举!历经这些年,咱们终于拉起了自己的人马,竖起了一面自己的大旗!”
郑芝龙的语气陡然升高,俨然又是那个称霸一方的傲世枭雄,只听其威风凛凛地继续讲道:
“只要有这面旗在,谁敢在咱们的地盘上招惹兄弟们?谁敢不老老实实地来求咱们郑家的令旗,以保海上的平安?无论近处的倭国、朝鲜、琉球,还是远些的西洋、南洋,管他哪来的海盗、商人、乃至贩夫走卒,甚至就连大明朝廷,凡是经过东南沿海的这片地盘,都要给咱们三分薄面,至少得恭恭敬敬地给咱们打个招呼。弟兄们说,这又是为什么——?”
随着其语气愈发升高,在扫了一眼众人后,郑芝龙声色俱厉地进一步质问道:
“又凭什么——?!”
随后,鸦雀无声的前厅中,传来了郑芝龙掷地有声的答案:
“就因为,这几年咱们打趴下了所有的敌人,让他娘的是个人就知道,东南这片海,它姓郑!”
话语落后许久,最后的一个“郑”字犹在余音绕梁,响彻在前厅之中,而郑芝龙的身上更是仿佛再次透出了那股年轻时无可阻挡的气势,只见其威严地扫视着众人,最终却将目光再次落到了眼前的那艘荷兰“盖伦船”上,话锋一转道:
“可如今,荷兰人和刘香在咱们的地盘上撒野,打咱们的脸,撕咱们的旗,说到底,就是来砸咱们的饭碗!当然,有人可能想,与他们乖乖议和,不也能混碗饭吃吗?是这样,没错!可是——”
郑芝龙脸色一阴,说出了一个严峻的现实:
“如此一来,咱们日后就得端着人家的饭碗,看人家的脸色吃饭了。那些年的苦日子,岂不是又要重来一遍?!”
话到此处,见众首领面色之间都已有些不忿,而个别首领却似乎依然觉得没有什么,郑芝龙更是冷笑一声,继而道出了一个更加残酷的事实:
“而且,呵呵,荷兰人如今既已招了刘香助战。怕是作狗,都轮不到咱们喽。若是投降,恐怕吃屎咱们都吃不上热乎的!”
一听这话,很多之前颇为动摇的首领都面露苦涩,而其余战意高涨的首领则忍不住笑了起来。
郑芝龙微微一笑,忽然转过身子,指了指身后的郑福松,继续趁热打铁道:
“更何况,这几日以来,犬子随官军已与荷兰人及刘香一伙交了几回手,更带回来一个重要的情报:刘香那群人看似张牙舞爪,当年也曾是与我郑某人几乎旗鼓相当、堪称威震东南的一号人物!可这几年,在外面吃屎吃得,嘿,都变成猪一样的废物了!你们之中,大概也已有人听说这事儿了,这群废物即便人多势众,却让毛还没找齐的福松一个人,就在九折礁耍得团团转,折损了数艘战船不说,还把那个也算是老资历的罗老大给活捉回来了。这样看来,与其有心去给刘香那废物提鞋、讨些残汤剩饭,还不如跟着我儿子更划算些!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哈哈哈哈!”
听到这话,众首领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原本的紧绷的神经与担忧也顿时消解了一半。随后,又见郑芝龙一抬手,止住了众人的笑声后,终于一字一顿地郑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道理大家想必都明白了。这一仗,是打得过,自然得打。打不过,也必须要打!就算船坚炮利,不就是船比咱们强点儿吗?不就是打起来有点儿扎手吗?他奶奶的,老子从白手起家到现在的地位,之前打过的,哪个不是他娘的硬茬?!对于这次的荷兰人和刘香这些废物,总不能,我和诸位老兄弟们,都比不上福松一个毛孩子吧?!”
话音落后,众首领更是信心倍增,不少人已开始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了。
眼见众人的情绪大多已被调动起来,郑芝龙继续鼓舞道:
“诸位!这一战,既是咱们继续立足陆上,给朝廷露一手瞧瞧、才能继续站稳脚跟的重要一战,也是决定到底谁才是东南海疆霸主的关键决战!咱们得让以后经过这片海的人都睁大眼看清楚喽!这片海到底是谁家的地盘!你们说,咱们到底要不要战?!”
“战!战!战!”
首领们随即一浪高过一浪的怒吼声,几乎要快把前厅的屋顶掀翻了。
郑芝龙满意地扫视了一圈众手下,点了点头,也暗暗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待众人情绪稍稍平缓一些后,方才吩咐道:
“具体作战方案,我们稍后再作讨论,这几天弟兄们就先好吃好喝,养精蓄锐。以我看,战事一时还打不起来,如今当务之急,是阻止荷兰人和刘香对各地的劫掠,这也是我刚刚去福州时,朝廷布置给咱们的一道难题。”
几个战意高涨的首领此时甚至已有些急不可耐了,对于朝廷的这个布置,忍不住抱怨道:
“他娘的,要开打吧,还得等什么鸟圣旨。不让打吧,却还让咱们要荷兰人与刘香老实点儿,这他娘的就是朝廷故意难为咱们的嘛!那些狗官这不是诚心想把老子憋坏吗?!”
郑芝龙则微微一笑:
“这事倒也不难,我自有办法。只是,众位暂时须约束士卒,除非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海、在正式开战前再生事端。趁着这段时间,你们就抓紧时间操练士卒、整修船只,等候命令即可。”
“遵命!”
“都听大当家的!”
“您就放心吧!”
……
多数首领们纷纷领命,不过,人群中似乎有个别人依然心存忧虑,郑芝龙倒也并不介意,反而和善地询问大家还有何担忧,一律言者无罪。于是,很快有人开口说出了另一忧虑:
“大当家的,我向来为您马首是瞻,从来没有含糊过。这次也一样!不过,如今仍有一事,若不清楚,这心里面——总是不太踏实……”
“说!但讲无妨!”
“据现在闹得人心惶惶的传言说,不仅荷兰人的船比咱们厉害,刘香麾下也足有上百艘与咱们相似的普通战船,不知是否真的有这么多?”
“哈哈哈,这是叶师爷故意散播的流言,不必轻信。给各位交个实底儿,刘香战船估计只有五十余艘,虽说也不少,但远不到百艘的规模。”
众人一听,随即释然,但又颇为好奇,这扬敌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的流言,怎么还是自家师爷故意散播的呢?而且,听语气,似乎还是大当家郑芝龙首肯的。
谁知,郑芝龙与一旁的叶志涛相视一笑,而后解释道:
“诸位,咱们这一仗总不能白打不是?毕竟也得和朝廷讨价还价一番,趁机为大家多捞点儿好处才算打得值!总不能告诉朝廷,说荷兰人和刘香他们就是病猫吧?无论实力如何,总要夸大一些,说成是凶猛的老虎才好要出好价钱。否则,谁会为击败一只病猫而给出高价呢?”
“哈哈,原来如此。真是深谋远虑啊!”
众人一听,立时恍然大悟,纷纷点头称是、钦佩不已。
而郑芝龙也顺便透露出一个重要的消息,为众人再次打气道:
“这招现在看来效果不错,自打民间流言四起之后,巡抚邹维琏倒也不含糊,前日给出的价码果然不低。这个姓邹的,虽说是个一根筋的榆木脑袋,但是为人倒是说一不二,答应此战若是取胜,定上书朝廷,表奏我为福建副总兵。”
“恭喜大当家的!”
众首领正待贺喜,郑芝龙却摆了摆手,似乎不以为意,反而意味深长地说道:
“郑某本非贪恋权势官职,这么做,其实都是为弟兄们的日后着想。郑某的官职越大,也就能给更多的弟兄们以后上岸有个好身份、好位置。总不能让你们和手下弟兄的老婆孩子跟着我,却一辈子都顶着海盗的名头吧?”
如此的一番话,登时便触动了不少历经风吹雨打的汉子心中最柔软的部分。甚至在场有人的眼眶已有些湿润了。而其余人则在片刻的沉寂后,发自肺腑地感慨道:
“我刘老三没跟错人!”
“跟着郑大当家果然没错!”
“郑大当家处处为我等考虑,我等万死不辞!”
“咱陈某人这条命,以后就交给郑大当家的了!”
……
郑芝龙看着眼前的一切,听到这些此起彼伏、发自肺腑的效死之言,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做生意的高明之处,就是在于能给出其他人无法给出的价码或者货物,自己能给到众人的这项特殊好处,正是刘香与荷兰人无法给与的。众人之中即便前一刻仍有人还在摇摆不定、心存犹豫,到了这个时候,想必也再无二心了。
此时,就连之前那颇为担忧的首领,也不禁释然道:
“哈哈,看来是我等多心了。这几日还有人传言,说是大当家你已经打算投降认输了,现在听您这么一说,我等可算是放心了!”
谁知,这一回,已坐回到主位上的郑芝龙却只是狡黠地一笑,摆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