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这……是哪?”
“发生……什么?”
记忆闪回,久病初愈。
墨余猛然起身,看着双手淡淡的白光,疯狂地喘着气。
“不对……哪里……不对……”
脏兮兮的小男孩抬起头:“你醒了?你是要死掉了吗?”
墨余没有说话,圣光涤荡着他全身。
他刚刚,见到了天国。
光铸之地……母神的低语……圣光……每个牧师都会经历这一切,但他没有想到,他抵达天国的时候竟然会在这里。
也许这里比圣子注视修道院更接近星界,比亚眠大教堂更像天国之门。
谁知道呢?
墨余笑了一下。
突破超凡了就好。
“我就说他一定会活下来的。”墨余听到有人说。
“骗人!你明明一直说的是他死定了!”小男孩立刻反驳。
那人翻了个身:“那他不还是活过来了?不早了,快睡吧。”
墨余看了看天,确实不早了。
不过小男孩看起来还不想睡:“你是教士吗?是不是很厉害的教士?”
已经成就超凡的墨余点点头,圣子注视修道院一整期的毕业生……等等,我是在那里修行的吗?不对……唉,不重要!
“我有好多问题……这里的这些人都不会回答我,教堂里那些被你打了的教士也不会,但是你很厉害,你一定会的对不对!我还救了你,你必须回答我。”
墨余笑着说:“你想问什么”
“我们都是神的子民吗?”
只有这种问题?墨余轻松地回答:“当然啊,孩子。”
“祂爱我们吗?”
“神爱世人,孩子。”
“可我们天生要这样吗?这里每年冬天都死人……祂爱我们,为什么让我们死去呢……”小男孩指着他,还有他身边躺着的,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流浪汉们。
“母神……自有祂的旨意,这是祂的磨炼。”
“可祂的旨意又是什么呢?让我们回去陪她吗?”
“当然……不是。”墨余发现自己以往的辩才难以面对那双在尘埃中闪亮的眼睛,竟逐渐说不出话来。
“我会死在这里吗?”
“……神爱世人。”
“他们生下来就是教士,可是他们从来不去教堂,也不礼拜母神,这是为什么啊?”
“……”
……
在绝对的天真面前,虚伪的掩饰只能支离破碎。
墨余沉默着,只能说:“神爱世人。”
“神真的爱世人吗?”
“我不知道,孩子,我不知道。我们一起走吧,我带你去找你要的答案。”
墨余终于说出了这句话,那一刻他感觉到了莫大的荒谬感和既视感。
就好像他在那里听过这句话。
那么是在哪里呢?
是……神父曾经……等等,我就是神父……不对……我是墨余……
我是……我到底是……谁?!
我已坠入这片幻想的沉梦。
墨余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一切。
【系统提示:任务《以信仰之名——桑德斯》已失效。】
暗月高悬,但照耀不到小安德森。
神父默默地坐着,孤身一人坐在长椅上。
帝国尚黑,而教会尚白。
帝国制衣以齐整严谨的工业美为美,教会制衣则以自由放旷的自然美为美。
帝国人与教皇国人的区别就写在衣服上。
更别说神父穿的还是自己的牧师袍,标志性的装饰、花纹、形制,无不让他成为了街上的焦点。
这当然不是好事,要不是今天因为各种原因治安官都不在干正事,他可能都已经被逮进去了。但他不在乎,这是最后一天,他想做自己。
穿上这身衣服啊,他就想起年轻的时候。拿到这身衣服之前,他刚刚从亚眠大教堂回来。亚眠大教堂多宏伟啊,汉克当时都看呆了呢……我像他那么小,我也会看呆吧。
我那么小的时候,都没有走出过小安德森。那时候小安德森是什么样的呢?我记不得了啊……但是每天早晨都会把我吵起来的贩夫走卒的叫卖声我还记得,好烦哦……
他们说:“花条布哎!做底做面都是自家织的哎!”
远处似乎传来叫卖声,渐渐地,越走越近。
他们说:“佐拉杨织造厂的导省青!真正的荒境产荒境染荒境布哎——”
安德里厌恶地闭上眼,退出了回忆。
那些只知道赚钱的该死的帝国人。
一切都变了,安德里深切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再也回不去童年了。
哪怕是同样的事,现在也是不同的人在做,还说着不同的话。
四十年星移斗转,让他脸上只剩下又哭又笑的表情。
年轻的他已经死了,无声无息地死了。
昨天的青年死去,那个青年是不是很委屈?
也许只有在现在的疯狂中,他才找回了一点曾经的自己。那么坚定、勇敢、热情、温暖的自己,是什么时候退化成现在这样阴沉恐怖的人的呢?
他不知道。
也许四十年过去,他只有愤世嫉俗这一点没有变。
他还是那么得满含怒火,对所有不虔诚的人饱含怒火。
他奔走劳碌,他大声疾呼。
他想让所有人明白神爱世人,他想消灭所有的不公,让神恩无差别地赐予每一个人!
可是第一个阻止他的就是他最信任的教会。
年迈的安德里露出苦笑,老态龙钟。
你给了我一双美丽的翅膀,让我飞向天空寻找曾经褪色的梦想。
天空太高太远,迷失了方向,最后回到原地,才发现什么叫坚强。
他老了,再也坚强不下去了。
十多年的坚持,十多年的潜伏,被那帮吃屎一样的贵族随意地放弃。他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净化故乡是他的选择,而不是他离开的原因。
他想让贵族从神权身边离开,让乡间的小贵族再也不能世代趴在教会身上吸血,让汉克所看到的那种披着教士皮的混子再也不能存在!可是,哪里的教会,都和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啊!
可这不应该!教会应该纯净!绝对的纯净!然后教会才能领导信众!
而且打破蓄养吸血虫的世袭制度,也是世人平等的第一前提。
但是我们得明白,梦想不能当饭吃,只有利益可以。
掌握神恩的教会才不会把神恩均匀地赐予每一个人,掌握权力的教会才不会把权力拱手让渡。
这其中是无穷无尽的利益,他们要掌握这利益千百年,一世二世以至于无穷!
如果安德里只是说他想渡众生,他可以做大教长。
可他真的想渡众生,他就必须得离开。
这才是原因。
原因就是他想普渡众生,原因就是他要践行圣典。
那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选一个自己最想去的地方麻溜儿地滚蛋。
结果现在那帮人更进一步,想他死。
现实的引力庞大到会让一切幻梦坠地,从来未曾有例外,因为整个现实都是恶之花绽放的土地。
教会腐朽,贵族腐败,帝国堕落,南境颓废……
神恩竟止于此?!
若是无人传递神恩,我就自己去传递。
若是无人聆听神意,我就自己去聆听。
若是无人再敬畏母神,那……以为我会自己敬畏吗?不,我会让你们一起见母神。
所有不领受神意,所有不传达神恩的人,都!该!死!
神父这么想着,眼神逐渐锐利而癫狂。
现在的他孤家寡人,独自走在了去往毁灭的路上。
哪怕那是魔鬼的诱惑,他也心甘情愿。
只要那么做……只要消灭这些人……他们就会再一次敬畏母神了!
为了长明神,为了长明神的荣耀!
“与这夜色相拥,
在路灯下也得不到分明。
这可恨可憎的黑色,
总是让人舍不得遗忘。
风也多了三分醉意,
像个流浪汉拽着我的衣袖。
我不肯施舍半分,
这自由之身空无一文。
那路边两排的灯柱,
间或辉映,时断时续,
就像活死人在一息尚存,
终有一日也将永久沉睡。
我便是这个黑夜的王,
没有镶嵌宝石的王冠,
他只戴着头顶上的小丑帽,
亢奋得像个一无是处的青年人。
——无名的诗作”
安德里神父突然开始了奔跑,奔跑在他美好的愿景里。
他感觉到那个青年复活了!梦想!梦想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梦想铺展在他眼前!
只有在这一刻,他感觉到了他的生存,感觉到了他的梦想,感觉到了……天国!
他仿佛已经看到世人的颤抖,贪污者腐朽者跪伏着祈求原谅,圣徒步下天阶接引他荣升星界。
如此美好的幻象……
“吾主啊……等我!”
但是我已经坠入这片幻想的深途,可谁又能带我走,给我什么?
但是我已经坠入这片幻想的深梦,可谁又能带走这褪色的梦?
而我已坠入……
不褪色的梦在缠绕我,这褪色的生活。
褪色。
这是褪色扭曲的世界。
在这世界中,神父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渴望救赎、神恩,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他也不想这样。
他也不想这样的。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也许大家都会做一个好人——也许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