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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个人,大概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01

有一道光劈进了混沌的潮涌中,世界霍然清晰。

我猛地睁开了眼,以为是天光大亮,视线里却仍是黑漆漆的一团。恍惚了片刻,这才慢慢地回过神,伸手揭开脸上的眼罩,一点点昏黄的灯光投射进来。

是隔壁乘客开着的夜读灯。

我终于反应过来身在何处,这是飞往H市的航班上。抬起腕表一看,已是北京时间凌晨两点十三分,还有一个多小时,飞机就会停落在H市。

我叹口气,刚才那一觉睡得实在疲惫,这大概是接到祁嘉电话后,第四次梦到林尚了吧。

林尚,如今一念及这个名字,仍旧会觉得有些难受,是胸口深处蔓延出来的不适,说不清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我总是尽量避免想起。可祁嘉的一通电话,彻底将我拉回了往事。

我离开H市两年之后,仍旧还是飞回了这里。

口有些发干,我按了服务铃后,有乘务员走了过来,探身问我需要什么。

我正要开口想要杯清水,孰料被身边的乘客抢了先,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戏谑,眼睛直望着那名年轻漂亮的空姐,说道:“Honey,我要一杯咖啡。”

我以为两人是旧识,在看到空姐突然发怔的片刻,才顿悟过来自己猜错。那人的话音刚落,我急忙追加上一句:“一杯清水。”

没过多久,空姐回来,一杯清水先递给我,正打算弯腰要取咖啡,身旁的男乘客径自举起咖啡杯放到自己面前,然后抬眼看着空姐笑了:“做个游戏如何?让我猜猜你今天穿的小可爱是什么颜色?”

我本没打算作过多留意,可这句话仍旧让我情不自禁地扭过了头。那男人侧身对着我,看不清他说话时的表情,但心里却不由泛出一丝恶心。一直保持着得体微笑的空姐也有些片刻的赧然。

那人继续开口:“鹅黄色对不对?如果我猜错了,那下了飞机后我请你吃饭,如果我猜对了……”他故意顿了一顿,轻笑出声,“还是我请你吃饭!”

空姐忍不住笑出了声,看来此人泡女人的手段还算不错。

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扭头喝了一大口清水,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盖好毯子,准备重新回到梦中。

却无法再次入睡。眼看还有整整一个小时飞机才降落,我总不能睁着眼睛发呆啊,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臭流氓。念及此,我从身上的小挎包里掏出了药盒,倒出一粒安定,就着水吞了下去。

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的第一粒,总之在澳洲这两年,每天都得靠这个才能成功入睡。室友Lansing常常对此担惊受怕,生怕哪天我吃多了,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也问过我很多出国前的事情,但我总是缄口不说,一是不愿意说,二是不知从何说起。她是从日本来的女孩,说起话来总有一股子怯怯的味道,我在外勤工俭学,经常深更半夜才回到住处,她便光着脚下床跑到我的房间门口,小心翼翼地开口:“Penny,我给你留了饭。”

这次回国,她依依不舍,甚至抱着我哭了很久。只身在外的异乡人,总是容易孤单,更何况恰逢她失恋,情绪低落,正需要个人陪。即便我的性子冷淡了些,她也不在意,总是笑眯眯地贴过来,相处久了,我在心里也慢慢当她是朋友。

胡思乱想着,药力已经发作,睡意如同猛兽一般席卷而来,思绪渐渐变得模糊,我终于再次陷入到彻底的黑暗中。

02

下了飞机,手机才打开,就看到了数通程程的来电提示,我回拨她的号码。

“你大爷的终于到了啊,赶紧出来让姐看看,在国外两年有没有变得更妖孽!”她的声音跟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在耳边炸了起来,我急忙移开手机,朝着人群涌动处看去,企图找出她的脸。

人头攒动,我眯着眼找了半天,突然一个黑影扑了过来,直接撞到了我的怀里,惊吓之余,低头一看,惊上加惊,靠,整一红毛狮子!

我伸手拨弄了一下她的红毛,纳闷道:“你这么洋气的人,怎么不试试蓝色绿色呢?”

程程挑了挑眉,瞪着一双眼死死地瞅着我的脸,半晌才泄气地退开几步,叉着腰不屑地说:“坤子还说你两年没见,定然女大十八变,不倾国倾城也如花似玉了,结果,丫竟跟小萝卜头似的。别瞪我,那都坤子说的,哎呀说了别瞪我啊,姐我给你办了接风洗尘宴,赶紧跟上。”

她转身快走,我拖着行李跟在后面,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你是不是应该帮我提下行李啊。”

出了机场大厅,我又一次被惊到了,程程拖着我的行李径自走到一辆莲花旁,作势就要开车门。

我急喊一声:“停!你这是偷车呢还是偷车呢还是偷车呢!”

程程又用她极其鄙视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劈掌打开了我的手:“这是姐的车!上来!”

我上瞅瞅下瞅瞅,这才敢将行李箱交给她安置,脑子里灵光一现,脱口道:“你不是以前喜欢马六的吗?还说就喜欢那屁股!怎么现在变莲花了?”

她朝我挤眉弄眼:“谁喜欢谁屁股?尽瞎说,别毁姐名声,莲花多好听,多有文艺女青年的范儿啊!知道不,我的偶像安妮宝贝出了书也叫这名儿!”

这败家女!

可人家是富二代,旁人只能干瞪眼。

认识程程,还是坤子带来的,他指着身后穿着极其普通平常的她给我们介绍:“我前女友,冯程程。”

正当我们下巴都要掉下来的时候,程程大喇喇地将坤子推到一旁,笑嘻嘻说:“我叫程程,姓程名程,早不姓冯了。”

后来才知道她爹妈当初结婚的时候,爱的天崩地裂死去活来,那阵子流行发哥的《上海滩》,于是二人便将爱情的结晶取名为冯程程。冯程程长到了年方二八的时候,伉俪情深的爹妈终于劳燕分飞,他们离婚之后,冯程程一鼓作气去了派出所将她老爹的姓氏给除去了,自此以后简简单单干干脆脆两个字,程程!

她跟我们说这些的时候,一边拍着她的平胸:“姐我站不更名坐不改姓,你们叫程程得了。”

看她说话的气势,大家纷纷竖起了大拇指:“这豪迈的!”

她那一股子豪迈劲儿,还有一说话就从嘴巴里往外蹦的三字谁,不知道是本性如此,还是跟着坤子近墨者黑。但相较而言,显然程程比坤子受欢迎多了。

自从认识了程程,之后大部分的聚会,都是她请我们吃饭唱歌喝酒睡觉。买单的时候,钱夹子一打开,红红的钞票刷刷地,直让我们一干穷人大眼瞪小眼。

此后,程程便以坤子前女友,前前女友,前前前女友这样的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们混到了一起。

“坤子呢?”我问。

“估计起床了吧,给他催了十来个电话了,真是的,见大小姐您啊,他怎么那么不积极!”程程开始帅气地倒车了。

“那,祁嘉呢?”其实我是想问她的,毕竟我是因为她给我打的一个电话才回国的。但程程对祁嘉一直颇有微词,我便不好直截了当地问。

果然,听到祁嘉的名字,程程猛地一个刹车,恍然大悟般拍着方向盘:“对啊!祁嘉怎么没来啊?她昨天说好要一起来接你的!妈的,我就说那死丫头不能信!”

我瞪了她一眼:“你别突然刹车啊,你这莲花屁股也挺美的,撞坏了怎么办!”

就在我和程程你来我往的嘟囔中,一辆帅气的银灰色奔驰从身边缓缓开了过去。主驾上那人戴着太阳镜,侧脸十分好看,可嘴角斜斜扬起的笑却极其可耻。没想到他还真成功了,副驾驶座上的女人,可不就是那位漂亮的空姐吗?

嘴里不由“嘁——”了一声。

程程立马随着我的视线追了过去,连连追问是什么人。我目送着那辆车消失,才懒懒地靠回椅背,摇了摇头:“没事,你跟坤子打个电话,我们先不去吃饭了,我想去看看林妈妈。”

03

程程一直送我到林家门外。

时隔两年,我再次站到这个地方,并没有预料中的那般痛哭流涕,反倒平静得出人意料。

林家在一楼,有个很大的院子,林妈妈喜欢侍弄花草,所以院子里种了各种各样的植物,还栽种了一些易养的蔬菜。

我记得林尚第一次带我来他家,是趁着他父母不在的时候,我看着满院子的蔬菜,心中一动,便跃跃欲试说要给他做饭。他开始对我的手艺抱以怀疑,最后却将每个盘子都洗劫一空。

后来还是被他父母发现了,因为做饭时我不小心打碎了林妈妈最钟爱的餐具中的一只碗。林尚支吾了半天,最后只好豁了出去:“是你媳妇做饭的时候,我在旁边帮忙,不小心打碎的。”

于是第二天我就被林尚拎着塞到了林妈妈面前。

在长辈面前,我一向性格有点沉闷,但没想到林妈妈却很喜欢我。跟林尚交往的那段时间,她对我很好,甚至疼我比疼林尚还要多,我和林尚一吵架,她准站在我这边。生理期的时候,她会熬好红糖水让林尚带给我。

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承受过这种厚重的爱,我亲妈不把我当女儿看,我也从来不认她,突然碰到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我真的拿她当自己的亲妈看。

可最后,我却伤了她的心。

此时站在林家大门外,脚步重得根本抬不起来。我不敢敲门,不敢看到门后的林妈妈,不敢面对她哭肿的眼,怕直视她对我无声的谴责。

程程看不下去,侧身上前帮我按了门铃,不知道响了多久,门终于“咔嚓”一声开了。

林妈妈比两年前老了许多,不是皱纹也不是疲态,而是眼神。曾谁蓄满了温柔和慈爱的眼睛里,如今只有一片灰败和死寂。

我内心酸涩:“阿姨……”

从得知林尚去世的消息之后,我一直没有掉过半滴眼泪,却在喊出这两个字时,突然哽咽住了声音。

林妈妈愣了愣,半晌才朝我伸出微颤着的手:“乐遥,是你吧,是乐遥吧?”她手指抚上我的脸,碰了碰脸颊上的泪珠,然后勉强笑了,“别哭,乐遥别哭,你回来了就好,小尚等你很久了。”

我端坐在沙发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这个地方,我曾谁那么熟悉,熟悉到仿佛这才是我真正的家。可残酷的时光悄然逝去,我再一次坐到这里,却不敢多动弹半分。

林妈妈拿了林尚的相册递到我面前,勉强笑了笑:“你有两年没见林尚了吧,给你看看林尚变什么样子了,他呀还是不爱拍照,若不是过生日时我缠着他,恐怕这几张照片我都留不下来呢。”

她絮絮叨叨在旁边解说,这张是她生日的时候,那张是过年的时候,再这张是奶奶大寿的时候,还有她和林爸爸结婚二十周年纪念的时候。我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仿佛回到初次见林妈妈的光景。当时的她也是这样拿着相册和我笑眯眯地说,林尚的一百天,林尚的十岁,林尚的叛逆期,林尚有了第一个女朋友。

一晃,仿佛好多年了。

在那张过年家庭聚会的照片上,我看到了祁嘉,本来还努力保持着微笑的脸,登时慢慢地敛了下去。林妈妈似乎也看清了照片,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那天小尚非要带她来,我拦都拦不住。”

我急忙关上了相册,摇了摇头:“她是林尚的女朋友。”

林妈妈也不说话了,半天才慢慢地开了口:“乐遥,小尚的女朋友,只有你一个,阿姨只认你一个,是小尚没有福气啊……”

我急忙别过头,忍住了鼻腔里蔓延开的酸涩。

04

走出林家,心里却并没有轻松多少。

程程有点担忧地望着我,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说些什么,许久,她才开口:“听说林尚走的时候,并不是很痛苦,像是在做什么美梦,嘴角还挂着笑。”

我靠在车窗上,闻言也仍旧没有动作,只是呆滞地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

是的,我认识的林尚一直都是笑着的,眉眼间一股子让人忍不住亲近的落拓和善意。

第一次遇见他的那个雨夜,他撑着伞慢慢地走到蹲着的我身边,我一抬头,就看到他那张笑脸。

他要我做他女朋友的时候,我皱着眉头,伸手就将他推进了身后的湖水里,他湿淋淋地爬上岸,说没有拒绝便是默认的时候,还是那张笑脸。

甚至平日里我和他吵架,骂他,打他,踢他,踹他,甚至故意和别的男生亲近,他也是任由我欺负,望着我的,依旧是那张笑脸。

可是,这样的林尚,却最终在我的面前哭了。我没有骂他,没有打他,没有踢他,也没有踹他,我只是冷冷地挤出四个字,我们分手,连个“吧”字都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留。

我到底是怎么狠得下去心的呢?

“乐遥?乐遥?”程程的声音在耳边渐渐大了起来,我回过神,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快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吞吞吐吐?”

她瞪了我一眼,侧过身子盯住我:“你要不要回家看看你妈妈?”

“不去。”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程程本还想说些什么,见我扭头望向了窗外,最后也只得放弃,发动了引擎。

所谓的接风洗尘宴也不过只是大家聚一聚,程程本来坚持要在五星级大酒店,我数了数指头,觉得三个人就去开包厢,实在有些暴殄天物。最后她只得顺了我的意见,直接将车子开到了烧烤店。

我们到的时候,坤子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仍旧高高瘦瘦,衬衫穿在身上松垮垮像块抹布。当然,每次这么形容的时候,他都会狠狠给我一个爆栗子。

见到我们,他起身朝我迎了过来,嘴里吐出一串鸟语:“I miss you so much,my Penny!”

我嘴角一抽,送出两个卫生球:“神谁病!”

坤子撇了撇嘴:“我这不是思之若狂吗?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这么多年了,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我还没发话,他已经握住我的肩膀,左看看右看看,这才惊呼出声,“啊呀,我说程程,你怎么不好好给她洗个脸,看她妆花的!”

我低头对着油光鉴人的桌面照了起来,坤子急忙拉住了我:“我说程程啊,镜子也不给一个!电脑桌面还能当镜子使使,这桌面哪成啊!”

程程无视他的话,递了一张湿巾给我:“都是刚才哭的,赶紧擦擦。”

我就说嘛,我又没化妆,怎么可能会花了脸呢?我这种天生丽质的人,需要化妆品来伪装自己吗?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坤子又开始拉住了我的手,长吁短叹道:“乐遥啊,你怎么都瘦成这样了,你真想当林妹妹啊,可惜我不是那宝哥哥哟。”

一忍再忍,实在忍无可忍,我伸手拍掉了他的爪子,回头问程程:“我不在,你是怎么看着他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受?性向变了?不喜欢姑娘改喜欢男人了?”

“喜欢你二大爷!”坤子习惯性地伸手给了我一个爆栗子,然后懒懒地坐回到椅子上,掏出一支烟点燃,装模作样地徐徐吐出烟圈来,“让你见识见识爷的男人味!来,妞儿,跟你姐打个招呼!”

我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默默坐着个小姑娘,黑黑的齐刘海,乌溜溜的黑眼珠子,小鼻子小嘴的,跟瓷娃娃似的。她听到坤子叫她,急忙站起身朝着我抿唇一笑:“乐遥姐,我是施维。”

这一看就是活生生的九零后啊!这小子!

我赶紧发挥姐姐的风度,跟她互相握手致意之后,还安置她坐在坤子和我之间,以表示我的和善亲切。后来在程程点酒的时候,我还特意给她要了一盒酸奶,谁知道她小手一摆:“乐遥姐,我能喝酒。”

程程问道:“那你是要喝菠萝啤酒吗?”

施维不理会她,直接看着坤子说道:“坤子哥哥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程程挑眉,扬手要了四瓶二锅头,直吓得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这是坤子前前前前前前前女友和现女友之间的纷争,我本不该参与的,可是我嘴巴贱,想到了她们俩之间这种敏感的关系之后,扭头问坤子:“这是你第几任了啊?”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语气明显就是护着程程啊,看着施维憋红了的一张笑脸,我有点心生不忍。倒是坤子气定神闲地扫了我一眼,然后伸手揽住了施维的小肩膀:“施维是坤子我最后一任女朋友。”

程程忍不住喷出一口酒来,我也只好讪讪地跟着笑了,抬脚就在桌子底下狠踢了坤子一下,就你丫那张嘴会忽悠人。大家都当玩笑话,却没想到,这句话还真给他说准了,倒不是说施维真的成为了他的命中注定,而是此后的坤子,再也没有交过女朋友。

我环顾了一下四个人,然后后知后觉地开口:“我林乐遥是不是混得太差了?好不容易回趟国,怎么就你们两个给我接风?就算带上一个施维,那也才三个人,程程,你当初准备定五星级酒店的大包厢,是想消遣我来着吧。”

程程尴尬一笑:“哪成啊,本来不还有一个祁嘉吗,结果她放我鸽子,妈的,不提那小蹄子,一提我就来气儿,要不是看你面子上,我还真不想联系她。”

“这都多久的事了,你怎么还那么记仇呢。”我摇了摇酒杯,时隔两年没有碰过二锅头,一时不知道如何下口。

程程倒是被我这云淡风轻的口气给惹谁了:“她抢我女人的男人啊!这多大的仇啊!能说忘就忘吗?”

我理清了她口中女人男人的关系之后,差点被酒给呛着:“她当时不是不知者不罪吗?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是我先甩了林尚的,又哪来抢这一说。喂,喝酒啦,陈年旧事就算了。”

程程本还想再说什么,被我一杯酒给堵住了口,她干瞪着眼咕嘟咕嘟灌了一杯,然后打了个酒嗝道:“林乐遥啊林乐遥,你丫的现在给我装,等明儿个我看你哭不哭!”

我干笑一声,低下头看着杯子里白开水一样的酒。

明天,就是林尚的葬礼了。

05

那晚,我又一次梦到了林尚,梦到我们初次见面的光景。大概是旧地重游,也唤醒了脑海里故意搁浅的记忆。

那是个冷雨夜,我从家里落荒而逃,耳边充斥着方才那一幕里猖狂的笑声,我捂住了耳朵蹲在地上,嗓子里发出破碎的低吼,如同野兽一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发泄掉胸腔里那粘稠厚重的恶心和愤谁。

雨势很大,很快我浑身都湿透了,一阵阵的寒意伴着风席卷到全身,我不停地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身体里的疼痛仍然没有散去,反在这一刻更加剧烈起来。我用胳膊环着自己,牙齿已经将手臂咬出了血迹,可这一切都抵不过心里的痛。

我本以为十五年的人生已经够悲惨了,那一夜,却敌过了我不忍回首的十五年里的所有。

林尚的脚步很轻,当他站在我身后时我没有发觉,只是感觉雨突然间停了,忍不住抬头看去,便看到他望向我的笑脸。

“你没带伞吗?”

当时的我像个乞丐,下意识从嗓子里挤出了一个字,“滚!”

他也不恼谁,只是蹲到我的面前,伸手递给我两张红色的钞票:“我身上就带这么多,雨这么大,你先找个地方住下吧。”

他还真把我当乞丐了。

我狠狠地瞪着他,在他有些尴尬的表情里,我突然开口:“我能住你家吗?”

不是没有想过会碰到坏人,只是自我从家里逃出来之后,我便想我不会碰到更坏的事情了。

林尚带我回了家,我在浴室里呆坐了一个小时,最后被他急促的敲门声唤醒。那晚,我拿着他刚刚给我的两张一百,递到他的面前说:“这是你刚才给我的,也就是我的对吧?”

他点了点头。

我将钱塞到了他的手心里,淡淡地开口:“那我给你两百块,在你家住一个星期可以吗?”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看着我局促的表情,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恰逢他爸妈出差在外,所以我才每晚顺利地住进他家的客房。

那天晚上,我头一次睡了个好觉,纵然几个小时前的一切,已经烙印上了我的生命,但那一刻,我是安稳的。

醒来时,天还没有完全亮,程程拍着我的手,催促着:“赶紧起来,我们得早点赶过去。”

我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才慢慢想起,今天,是林尚的葬礼。

出门时,程程接到了坤子的电话,挂了之后忍不住咒骂一声:“妈的,那个妞算什么啊,他竟然要带她去!妈的,带她去我就不管了,居然还要我亲自去接!操他大爷的,当姐我是专职司机啊!”

“那你去接他们吧,我先打车过去好了。”

程程闷闷地应了声,取了车便飞驰而去。这开车的架势,还真是她一贯的风格,雷厉风行的。

刚进殡仪馆,一眼就看见林家父母,见到我,林妈妈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我也不由跟着酸了鼻子。

林爸爸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别哭了,乐遥能来,小尚肯定很开心,你这哭哭啼啼的干什么。”可他的语调里分明也带了哽咽。

林妈妈擤了擤鼻子,轻叹:“乐遥,去看看小尚吧。”

我脚步沉重地走向灵堂,林尚的那张笑脸再一次出现在面前。熟悉的眉眼,还有嘴角上扬的弧度,甚至还有右边脸颊若隐若现的梨涡,这一切,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可是如今的这张脸,却不复记忆里的色彩斑斓,而是满目的黑白疮痍。

我低着头垂首立在一旁,再也没有说话。

人群里,我终于看到了祁嘉,她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慢慢地跟着人往前移动着。轮到她的时候,她猛地跪倒在林尚的遗像前,一动不动,仿佛入定。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跪倒在地上,额头重重地砸在地板上,良久,才看到她抽动的肩膀。

我忍不住上前扶住了她,口中连连说道:“好了好了,已经够了。”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却忍不住打了一个颤。程程和坤子都说两年里我瘦得跟萝卜头林妹妹一样,可看到祁嘉我才知道,她消瘦得这么厉害,我握着她的手腕,细得仿佛能捏断。

“乐遥。”她突然咧起了嘴角,“你终于回来了,林尚他等了你好久好久啊。”

话落,一行泪便滑落了下来,我不由皱起眉,拼命压下胸腔里的哭意,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嘴里却不停地重复着:“哭什么啊,不哭,不许哭……”

她身子一颤,猛地挣脱我,泪眼迷蒙地狠狠瞪着我:“他们都恨我,他们都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的宝贝儿子!如果不是我和他吵架,他就不会开快车,他就不会撞毁路障冲到水里去的!乐遥,他们都说是我的错!”说罢,她又扑过来,双手拼命地抱着我,勒得我呼吸困难。

我再次听着她跟我说这些来龙去脉,却只觉得身体在不停地晃动着。当初接到她的电话,她说起这些时还算平静,可眼下,她终于崩溃,抱着我不停地流眼泪。

我所有的伪装在那一刻轰然倒塌,心脏一点一点地抽痛着。

“他们说是我从你手里抢走了他,不然林尚还是和你在一起,不然林尚不会这样每天都不开心,乐遥,你说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颤抖着手着抚上了她的后背,轻拍着,神思恍惚地安慰:“都过去了,我们不说了,你没错,自私的不是你……”

是的,自私的从来不是祁嘉,而是我。

06

恍惚间,程程的电话打了过来,她去接坤子和施维,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到?!

“你怎么还没到啊!”

“妈的!我堵车了!路上一大排大奔挡着我呢!靠!好像是办喜事呢!妈的,这边白的,那边红的,真他妈是黄道吉日啊,操他大爷!”

真不知道她一天要操人家几次大爷,我挂了电话,领着祁嘉到一旁坐了下来。眼看着送葬的时间就要到了,程程还没有到,我只好再次打了个电话过去。电话一通,就听到程程的咒骂声:“你他妈放不放人啊!等等,老娘接个电话!操!老娘接电话呢,你们闭嘴,吵死了!乐遥,我这边麻烦了!”

我听得稀里糊涂,也懒得问她,只催促道:“时间快到了,你赶紧过来!”

“我去不了了啊!我被绑架了!”我正愣神的当儿,她又追上一句,“别紧张别紧张,不是看中我的钱,估摸着是看中我的色了,唉,我看我是赶不过去了,你们去吧,完事了你来救我啊!”

说罢,电话就给挂了。

我默然地看了一眼手机,悻悻地走了回去。准点时,坤子到了,我朝他身后看了看:“程程呢?”

“死丫头谁我!我让她来接我们,结果等了快一个小时,她才打个电话过来说堵车!我们还是打车过来的。”坤子喘着气,上前给林尚的遗像磕了个头。

我在心中问候了程程她祖宗之后,然后拉着祁嘉,随着人群出了大厅。

心里一阵凄然,几分钟之后,林尚便要化作尘土了,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脸。他看过我那么多不堪的事情,也想用他温暖干净的手把我拉到光明之处,却没有想到最终是我狠狠地推他到了悬崖,给了他最不堪的记忆。

在澳洲的时候,虽然我见不到林尚,但我知道他还好好地在地球另一端,即便他呼吸他喝水他失眠他生气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我知道他还好好地在那里,我便能够安心。而现在,他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林尚这个人。也许几年之后,都没有人再记得他的存在。

所有的所有,都会终有一天散落在风中。

但这个人,大概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浑浑噩噩,坤子坚持要送我回去,上了车我才猛地想起程程的电话。她似乎说过,让我完事了之后去救她的。

去救她?

她真被人绑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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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我变身狐狸后不能抗不能打只能奶?那我要它有何用?长了耳朵、尾巴给别人撸吗?什么?我的幸运骰子被附了六道果实,我只要摇动它就能使用六道轮回的能力?那还等什么?我要把讨厌的人全部送入畜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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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生活中,我们的目光经常更多地投向了花朵,却忽略了花朵旁边的那些小草,殊不知,正是那些小草的辅助,才有眼前这些绚丽、芬芳的花朵。由崔修建编著的《有些小草比花还重要》共六章节,主要内容为爱的花树上,一朵朵绽开的都是美好,那些细碎的阳光常常带给我们恒久的温暖,在爱意盈盈的尘世明媚地行走,精彩了心灵,才能拥抱精彩的世界,善美的花,开在爱的心田,打开智慧的锦囊,倾听生命开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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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你在整死你的反派大佬一起生活,是何感受?沈依表示没有金手指,玩个屁!
  • 中华国学典故知识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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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牙,虎翼,犬神,上古三邪器,被轩辕黄金剑击成碎片并封印,后重铸,聚成天下正气之力的降龙,伏虎,斩犬三刀,流散于青天大陆。地球小警察银空穿越至青天大陆,一同名同姓,无法凝聚魂灵的银家子弟身上。本是废魂的身体,因为银空的到来,逆天改命,开始在这座大陆创造非凡的人生。去除废物之名,替妹妹除去脸上疤痕,他踏上一条艰辛的求神之路,伴随他的是三把失去魂力的神器,至邪之物,还是青天之刃,将由他一手创造。寻洪荒十神器,破神器神话,三邪器,不是神器,却以青天之名,扫荡万代邪恶。银空的到来,是无意,还是有人安排?最后,他的结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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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宅男老李的陈年往事之那些葱葱岁月的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