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窦固、耿秉率两支人马朝行暮宿,餐风饮雪,向距洛阳三千五百里以外的凉州紧急进发。严冬季节,天寒地冻,一路上,劳累、艰辛自不必说,只说每日冻死的人,过十上百;那冻掉手指、冻烂双脚的,不计其数。
东汉十二州之一的凉州,像一条长长的带子,东西绵延在广袤的土地上。全州共管辖着张掖居延属国、张掖属国、敦煌郡、酒泉郡、张掖郡、武威郡、北地郡、安定郡、金城郡、武都郡、汉阳郡、陇西郡等十二郡九十八个县。这些地方经常遭到北匈奴的侵扰掠夺,兵荒马乱,加上十年九旱、土地瘠薄,百姓生活十分困苦。
永平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窦、耿两支大军同时来到凉州刺史所在地武威。按照刘庄制定的行动计划,在向北匈奴大举进攻之前,先要屯田练兵;耿秉、秦彭率领的人马驻武威,窦固、耿忠率领的人马还要西行一千多里地,进驻张掖、酒泉、敦煌一带。
当天晚上,凉州刺史王琼和武威郡太守李富共设晚宴,为窦、耿等军官接风,同时犒劳士卒。宴会前,李富介绍了边地情况,并保证做好支前事项,配合出征队伍向北匈奴大举进攻。窦固、耿秉十分高兴,由衷感谢他们。
因将士连日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窦固一支人马在武威小住了两天,窦固、耿忠率领的官兵离开武威,又西行七百里才到达张掖。到张掖后,又兵分三路,一支由耿忠率领继续西行,进驻五百里以外的酒泉,一支由司马耿恭率领进驻敦煌。窦固将班超留在身边,和另一支人马屯驻张掖。
各路人马安营扎寨没过几天,练兵的日子就开始了。针对北匈奴善骑射的特点,每天训练的重点项目是骑马作战。自然,拉弓射箭、拳脚武功、摸爬滚打乃至车战,都是少不了的。
班超虽为假司马,也和司马耿恭一样,单独带领一支人马,留驻张掖的士卒,由他具体掌管。他的同乡郭恂经他向窦固推荐后,如愿以偿弃笔从戎,还被安排为从事,成了他的得力助手。班超管理士卒纪律严明,赏罚公允,尤其是他身先士卒,带头刻苦训练,和士兵一起摸爬滚打,深受士卒的拥护,也得到了窦固的赏识和夸奖。
这一天,他刚要和郭恂一道带领人马去操练,就接到一封从窦固处转来的信。他满以为窦固有什么指令,接过一看,万万没想到是家书。从那娟秀的笔迹,知是妹妹班昭写的,急急打开,便看了起来:
你一离家,母亲便一连七日茶不思,饭不想,日里夜里呼喊你的名字。且不言她哭红哭肿双眼,从今晨起更是心口剧痛难忍,已昏迷两次。母病危,危在旦夕,望兄见函速归是盼。如神速,尚可与老母一见,否则,恐今世与她老人家永别矣!
班超看完这信,心如刀绞,只觉天旋地转,竟一下瘫倒在地上。郭恂急忙招呼卫士将他抬到床上,他竟一连昏迷了大半天。
待班超醒来,已是掌灯时分。郭恂让卫士给班超端来饭菜,班超垂泪不止,哪里有心思吃饭?班超守在母亲身边四十年,他深爱母亲,孝敬母亲,一别相隔数千里,又怎能不思念母亲呢?他多想能腾云驾雾,瞬间回到家中;又多想化作一只大鹏鸟,展翅蓝天,一下飞到母亲身边。
该是入睡的时候了,他愣愣怔怔发呆,哪能成寐?
军营里,忽然传来一阵阵悲凉的乐声。乐声中,有人唱道:
壮士不曾悲,
悲亦无期回。
安不思洛水?
未歌先泪垂。
沉沉的夜幕里,这歌声尤显悲凉、凄楚;那思念家乡、眷恋亲人的深情,更是撞击人心。
班超听着,听着,不禁想起老母和家人来。他的心早已飞向洛阳,飞到母亲身旁。
二
第二天清早,郭恂就赶到窦固住处,述说了班超的家事。
窦固听了,略整了整衣裳,就和郭恂一道来到班超住处。
一进门,见班超身穿盔甲,腰挂长剑,正要出外操练。
“婶母病倒的事俺知道了,”窦固进屋开门见山,对班超说,“婶母待俺如同自家孩子,俺心里也很难过,也很惦记她,你可火速赶回洛阳,争取见她一个活面儿。”
班超默默不语,只是叹息地摇了摇头。
窦固从他腰间取下长剑,一边解他的衣甲,一边关切地说道:
“俺知道你战事缠身,刚到这儿就告假回家不好开口。俺告诉你个底儿,要开战至少还得两个多月,你快马加鞭回一趟家还来得及,仗有你打的。”
窦固说得既诚恳又关切,班超听了很感动,便如实说出自己的打算:
“窦兄,俺谢你,俺思忖了一夜,还是不回为好。”
“你不想回去见老母一面?”郭恂从旁问道。
“怎不想见呢?俺恨不得插翅飞到她跟前儿。”班超满怀思念的心情回道。
“既如此,你就即刻动身!”窦固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不行,”班超低沉地摇了摇头,说,“俺是想,家母一旦离世,回也无益,见不上面倒不如不回。再说,咱重任在肩,心里也放不下呀!小弟绝非不孝,还是让俺在这儿搞好战备,权作尽俺孝心吧!”
他说完,猛地拿过长剑,戴上头盔就硬往外走。
窦固知他说一不二的性格,只好拉上郭恂,和他一块儿朝操练场地走去。
班超为了驱除思母的忧愁、忘却家事,全心扑在操练场上。每天凌晨,他便从床上爬起来,奔向马厩,拉马飞身,练一阵骑术。回来响起晨练的号角,他又同士卒一道置身在操练场上。整日里耍枪舞剑,拉弓射箭,练了一样又一样,夜晚思谋战术也不得闲。尽管天寒地冻,他总是汗水透衣,热气腾腾,汗水凝在胡须上,胡须白了;凝在眉毛上,眉毛白了,就连两腮也霜染一般。
一天晚上,窦固来找他,进门就喊叫:
“大吵吵,明儿个咱一早动身,出去溜达溜达,也好散散心。”
“谢哥关照。俺这不是挺好吗?何须散心?俺已写信给家里,请哥放心。”班超回道。
“你一定要跟俺去溜达!”窦固斩钉截铁地说,“俺让你跟着去完成一项特殊使命。”
“小弟遵命。”班超无奈地答道。
窦固现出了神秘的笑容。他指指班超的床铺,说道:
“今晚咱俩打通腿儿,咱俩子时动身,俺就不回去了。”班超躺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怎么也睡不着。他估摸窦固也没入睡,索性坐了起来,问道:
“窦兄,你到底要带俺去哪儿?去干什么呢?”
窦固见班超一直处在懵懂之中,直搅得他夜不成寐,也索性坐起来,面对面直言相告:
“俺叫你跟俺到卢水走一遭,同聚居在那里的西羌人取得联系。打匈奴光靠练兵不行,还得开辟另一条战线,这就是争取同盟军。咱要团结好西羌人,他们若既出人力又出物力,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啊!”
班超听完心底透亮,全然明白过来,激动地说:
“窦兄,你真高!好,俺跟你溜达溜达,这样的散心,俺打心眼里愿去!”
在张掖南部,与大西北广袤而平坦的大戈壁相反,高山群立,一座连着一座。
窦固带着班超翻山越岭,过了一山又一山,涉了一水又一水,直向丛岭深处走去。
卢水,是西羌人聚居的地方。这里的西羌人,据说是苗族的后裔,因种种原因,迁至西北地区。迁居后,他们的生活习惯和风俗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们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不种五谷,以畜牧为业。他们的风俗习惯与汉人大不一样,却近似于匈奴:父死长子可以继母为妻子,兄亡弟可娶嫂子,一族之内没有鳏夫、没有寡妇。在所有羌人中,没有君没有臣,强则逞豪,弱则为奴。因长居风寒地区,人人能耐寒苦,就连妇女生孩子,也可不避风雪。在性格上,人人崇尚刚强勇猛,在争斗中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所以,打起仗来,个个都会以死相拼。
窦固在繁忙的军训中叫上班超到这儿来,很有一番缘由。十几年前,他曾和捕虏将军马武与西羌人打过交道。那时,西羌人与汉人互相仇视,也进犯过汉人居住区。为改变这种情况,窦固和马武带领人马前来与西羌豪人(总头人)滇吾谈判,力主双方友好相处。那滇吾自恃彪悍,以武相待,两下里便争斗起来。滇吾大败,窦固却持友好态度,以礼相待,与滇吾结下了诚挚的友情。窦固到洛阳后,滇吾同他书信往来,逢年过节还互赠礼品。从滇吾信中,窦固得知西羌人后来移居卢水,游牧在群山之间水草充足的地方,多年固守与汉人团结友好、和睦相处的宗旨。后来,滇吾杳无音信,中断了联系,但窦固对与西羌人保持多年的友谊却难以忘怀。所以,窦固一到张掖,就四处打听西羌人的情况,产生了到卢水看看的念头。
窦固和班超催马扬鞭,翻过一座高山,眼前展现一大片山间平原。平原上牛羊成群,马儿结队,有的低头吃草,有的追逐嬉闹,煞是喜人。
“这么多牛呀羊的,一年里光吃肉就够了。”
“这里的人以肉为食,他们不种五谷杂粮,也不种菜,看见菜也说成草。”
“这里的马一群一群的,咱正缺战马,买马不用愁了。”
二人边下山边聊,不时望一望那终年积雪的群山,甚感心旷神怡。
他俩刚走下山来,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呜——呜——”的牛角声。往前看,畜群大乱;牧人骑马挥鞭紧赶畜群,向前面坐落着十数顶帐篷的地方奔去。不多一会儿,从帐篷处冲出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直向窦固、班超驰来。
窦固、班超刚踏上平地,就被这队人马团团围住。
窦固早已从服饰看出这是西羌人,便不慌不忙,泰然下马。班超也从马上翻下,静观势态的发展。
羌人中有几个跳将出来,挥刀要向窦固、班超动手,却被一个头缠彩色毛巾的青年小伙子制止。小伙子向窦、班二人问道:
“你俩是什么人?”
“汉军使者。”窦固答道。
“他在骗人,准是匈奴奸细,把他们抓起来再说。”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插话道。
“俺俩不是匈奴人,都是汉人。”班超赶忙解释说。
“你二人来这儿干什么?”那小伙子又问。
“看朋友。”窦固答。
“什么朋友?”小伙子接着道。
“老朋友。”窦固答话。
“什么老朋友小朋友的,我问你找谁,叫什么名字?”小伙子厉声问道。
“滇吾。”窦固简短答道。
那小伙子听了这个名字态度大变,仔细打量窦固、班超一番,又问:
“你们和滇吾什么关系?找他干什么?”
窦固哈哈大笑,说:
“俺俩是多年的朋友,俺叫窦固,老朋友见老朋友,这不应该吗?”
那小伙子一听“窦固”二字,马上招呼众人收起武器,走上前来,向窦固跪道:
“晚辈失迎,请原谅我等无礼。”
窦固搀起小伙子,细细打量了一番,问:
“你是滇吾的儿子?”
“正是,我叫东吾。”那小伙子回道。说着,又招呼方才插话的那个姑娘,“还不快来拜见窦叔叔?快过来!”
那小姑娘照样向窦固跪道:
“拜见窦叔叔,俺叫东吉。”
窦固搀起小姑娘,问道:
“想必是滇吾的女儿了?”
东吾、东吉同时点头称是。窦固将二人揽在怀里,十分高兴。
“你爸爸,我那老朋友如今怎样?现在何处?”窦固着急地问东吾。
东吾见问,泪水双流,难过地回道:
“他……他早已故去了。”
“墓在何处?”窦固即刻追问。
东吾向窦固身后指了指,说:
“不远,就在你们走过的山脚下。”
“走,看墓去!俺来这儿就是要看俺的老朋友。”窦固说着,转身就朝东吾指的地方走去。
窦固和班超在滇吾墓前拜了几拜,二人还在墓上添了几把新土。他俩的举动,使东吾和所有在场羌人深受感动,东吉还被感动得哭了起来。
拜墓后,东吾将窦固和班超引进自家的帐篷,当即吩咐族人宰牛杀羊,热情款待。
西羌人吃肉的方法和汉人大不一样。他们将全牛全羊或蒸或烤,半生半熟便端上来,用刀子一边割,一边吃。刀割的肉,块块带血。班超头一次在羌人家里做客,很不习惯,可他听窦固说过,你放开肚子,吃得越多,主人越高兴。他只好效仿窦固,大吃大嚼,直吃得东吾一家人笑逐颜开。
趁主人高兴,窦固把联合打匈奴的想法说了出来。
西羌人也是受匈奴欺压的民族,在场羌人个个拍手称快。
没等东吾说话,东吉抢先说:
“我赞成。前些时候匈奴就派奸细来这儿打探情况,要不刚才我说要抓你俩呢!”
东吾也干脆地说道:“打匈奴正合我意,我出一千人马,只要你一声召唤,我立即带人前去。”
窦固将大手一伸,紧紧握住了东吾的手:“好,咱一言为定。”
三
为了对付北匈奴,扩大后备力量,皇帝刘庄下了一道诏书,诏书上写道:“不论原为官为民,凡死罪者减罪一等,不准鞭笞或施以残刑,皆让其充军营,由凉州各军散置。”
窦固接到诏书,便有五百名被判死罪者被遣送到张掖。他按诏书指示,将三百名罪犯分遣敦煌耿恭和酒泉耿忠两处,二百名留张掖,交班超安顿。
在屯田练兵的同时,班超在郭恂协助下,还扩充兵员,在当地招募了一批士卒。加上原有和戴罪人员,人数过万,已超过离开洛阳时的总数。刚从监牢里出来的减罪囚犯,人数虽少,但人员复杂,各种情况都有。如何改造他们,使他们成为积极的力量,班超颇费心思,不敢简单从事。
这一夜,月明如昼。月光破窗而入,班超不由得想起老母和其他亲人,怎么也睡不着觉。他索性穿起衣,走出屋来。
他不知不觉来到操练场上,远远看见一个人,时而翻身,时而蹲裆定势,在苦练武功。
这是谁呢?他暗自想着,悄悄走上前去。走到跟前,隐约见这人中等身材,体格健壮,人挺年轻,长得也标致。遣送来的那天,班超见过一面,只是从没搭过话。
那人见有人来,马上停止演练。
“你叫什么名字?”班超主动招呼道。
“王强。”那人回道。
“什么地方人?”班超又问。
“武威。”王强又答道。
“别人都已安歇,你怎一人暗自练功?”
“俺想把功夫练得好好的,有朝一日立功赎罪。”
“你所犯何罪?”
“杀人。”
班超不禁一愣:
“你因何杀人,可细说给俺听吗?”
“大人如愿听,俺可细细道来。”
班超见王强心直口快,性格直爽,便把他带到办公地方,同他攀谈起来。
“大人,你是听俺讲真话呢,还是听俺瞎白扯?”王强冷不丁问班超。
“俺当然听你讲真情。”班超道。
“俺说‘杀人’,是上面给定的罪,实际上只割了个头儿,还不是俺割的。”王强改口说道。
“你刚说你杀人,怎么没过一会儿就改口了呢?”班超深感意外地问道。
“不照说就罪加一等,刚减刑一等,谁还愿再加上去呢?”王强振振有词。
班超本以为王强心直口快、性格直爽,这时不由得怀疑自己看错了人,两眼盯着王强问道: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你听真的?”
“俺已说过。”
“不罪加一等?”
“只要你说的是真话,俺自有论处。”
“好,只要有你这话,俺可真要向你敞心露怀,一五一十讲个真情了。”
王强便不紧不慢,讲述起来。原来,王强老婆婚前便与表兄李四勾搭成奸,婚后仍不知收敛,竟明目张胆与李四行苟且之事,王强忍无可忍,设计用剪刀剪下了李四的生殖器。
“李四的爸爸是太守,俺就被抓了,说俺用刀杀了人,定俺死罪。俺辩白说,俺就没动过刀,你儿是被剪子铰的。太守说,剪子也是刀,要不剪子怎叫剪刀?硬把俺定了杀人罪,入了大牢。幸好皇帝下诏,宽待了囚犯,不然,俺早一命归天了。班大人,俺句句是实,有半句假话,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王强说到这儿,就不再言语了。
班超听着、听着,不由得想到了十年前抓哥哥入狱的京兆尹,直听得愤愤不平起来,问道:
“你说的太守是不是叫李富?”
“是的。”王强回道。
“你敢不敢把你说的事儿写出来去告状?”
“俺敢,就是不会写。”
“俺要叫人代你写呢?”
“俺敢同李富登堂对质。”
“好,你等着吧,俺要给你雪耻。”
“班大人,俺就等这一天哩!”
天,不知不觉亮了。二人又同回到练兵场上。
四
窦固准备深入到酒泉、敦煌视察官兵的训练情况,临走的前一天,正向班超安排他走后的注意事项。忽见探兵来报:“窦大人,城南有一队骑兵包抄而来。”
“果真?”
“小人亲眼看见,不是咱的旗号,人可多呢!”
窦固深感意外,立刻令班超集合士兵,听候命令;还派人通知州刺史王琼和郡太守李富紧急行动,联合防范。
而后,他飞身上马,亲率一支人马,登上城楼,举目望去,只见远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日。顷刻间,为首一队直奔城门,紧接着,一队队人马相继而至,列于城下。
为首的武将眉清目秀,气宇轩昂,仅有二十出头年纪。他见所率人马均已到齐,排列城下,并不下令攻城,直对城上呼喊:
“快开门,我们是来投奔窦大人的!”
窦固听出是东吾的声音,急令开门,走下城来亲自迎接。班超见是西羌人到来,也跟了过来。
“窦叔叔,晚生带领一千五百人马前来拜见。”东吾向窦固跪拜说道。
窦固大喜,张开双臂就把东吾搂在怀里。他刚要挽手和东吾进城,东吾紧朝后面一队人马一摆手,喊道:
“东吉,快来拜见窦叔叔!”
他的话一落音,从后队闪出一个全副武装的年轻姑娘,轻盈地赶至窦固面前,跪道:
“拜见窦叔叔!”
班超从窦固身后闪了出来,诙谐地说道:
“在你要抓的人里,还有个俺哩!”
东吉脸一红,紧向班超施礼:
“班叔叔好!”
窦固也指着她说:
“你这姑娘不用抓,是自投罗网喽?”
众人哈哈大笑。
当晚,全城军民杀猪宰羊,置酒设宴,热烈欢迎东吾率西羌人马到来。城内城外,就像过节一样,热闹极了。
窦固让东吾这支人马安营扎寨后,直接归自己调遣。他待东吾、东吉如同自己的儿女,爱护备至;东吾、东吉兄妹二人也尊窦固为父亲一样。东吾、东吉情绪高涨,每日里带领人马刻苦训练,将这支由羌人组成的军队训练得纪律严明,战斗力大大提高。
转眼间,新的一年开始了。
按照东汉礼仪:“正月始耕……执事告祠先农。”每当春耕开始时节,由天子带头,三公、九卿、诸侯、百官,都要按次序到皇家田地里耕作。天子耕田,意义有三:一是奉宗庙,表明对先人行孝;二是以身作则,劝民在勤,勤则致富,勤则不穷;三是教育子孙,让后代人深知耕种的艰难。每年天子躬耕事毕,都要发布通令,让各地官员“劝民始耕”,抓紧时间播种。
在接到朝廷通令以后,凉州边地的出征官兵除军事训练以外,还要不失时机地春耕播种;每天日程安排越来越紧,每个人的担子都加重了。
这一天,窦固把班超叫到帅府吩咐说:
“你以俺的名义上书给皇上,报告一下咱屯田练兵的情况。”
班超当即研墨,准备撰文。
不知为什么,窦固拧紧眉头,心情一下低沉下来,嘱咐班超说:
“先莫急,你听俺说,这上书千万要实打实,不可只报喜不报忧。比如咱从洛阳出发,一路之上,因天寒地冻,人数上伤亡减员,还有哪些筹划不周之处,都要写上。别忘了,一定恳请皇上下圣旨,补封东吾之父滇吾为归义侯、大都尉,让东吾世袭其位。”
班超握笔静听,不住点头,聚精会神地记录着。
窦固讲到这里,好像想起什么,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班超不由得问道:
“窦兄,莫非有什么心事?”
“是啊,咱全国官员,上上下下,有不少人善讲假话,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真是害死人。俺之所以让你如实上书,是有缘故的。”说着,就讲述了十几年前的一件往事——
永平二年,他的堂兄窦林在这里当护羌校尉。当时,皇帝刘庄为了团结羌人,要封西羌大豪为归义侯,加号汉大都尉。因下属没弄清情况,就把大豪的弟弟滇岸报了上去。等圣旨恩准后,真正的大豪滇吾出现了。窦林只好再次上书,复奏滇吾为豪人。刘庄心中纳闷,照羌人信仰,豪人只有一个,怎么又出了第二人?他怀疑搞错了,便下诏责备窦林,弄得窦林十分尴尬。本来,知错改了也就没事了,可窦林怕认错皇帝会怪罪,于是谎说滇岸就是滇吾,两次上书出现两个名字是因为不通羌语所致。刘庄认真追究,得知窦林说谎后,大发雷霆,一气之下给他定了个欺君之罪,下到狱中。窦林一贯受皇帝重用,生活一帆风顺,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入狱不久,便忧郁成疾,死在了狱中。
“这是个多么严重的教训啊!”窦固讲完这事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俺堂哥倒没白死,他给咱们留下了一笔无形的财富。须知,教训也是财富啊!”
班超这才明白,窦固刚才为什么那样心事重重。他由衷地敬服窦固,因为他从窦固所讲之事中悟出了深刻教训,也进一步悟出了窦固的为人。
出于对窦固的信赖,班超简单地陈述了王强的情况,想听听窦固的看法。他原以为,窦固会像自己一样愤愤不平,没想到,窦固听了却不以为然,只是淡淡地说:
“像李富这样以权谋私的官员,盘根交错,上下都有,没什么大惊小怪。俺堂兄窦穆身居高位,还不是一样?不过,迟早都该处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