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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二十周年忌日,连续几天的飞机都没有飞,如果这最后一趟飞机也取消,恐怕就赶不上了。男人原本深邃的眼眸不由多了一层忧虑,但是他看向旁边那位坦然的中年女性时眼神却是平和温柔的,他解释的声音很轻,似乎怕声音大了点会扰她的清静般,因此使得候机室里的这一对黑衣母子显得庄重却不冷漠。
林木子缓缓地转身对着那对像极了那个男人的眸子淡淡说道,既然天意如此,想必他已经转世为人,现世安稳了,回去吧!说罢收起念珠起身往机场门口走去。身后坐着的男人看着这位曾经敢爱敢恨,潇洒快意的小女人变成今天这个看破红尘俗世的女施主。忽然忆起自己这短短的27年人生里竟也经历了千千万万的曲曲折折与弯弯绕绕。不禁想起小时候隔壁的那个缝秋衣,不知她现在有没有勇气对抗这个世界,并成为特别特别厉害的人呢?
时间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春天,年华正好的林木子带着一个虎头虎脑又古灵精怪的小男孩子回来这个叫桃花乡的地方,这是她外婆的故居。一下车小男孩就四处找寻因缺牙而跑调的歌声的源头,可是目光所及除了层层的桃花就是叠叠的桃花。第一次看到桃花的小林渡惊呆了,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把桃花仙子给吓跑了。
他们把行李搬到了一个独栋的红砖房,也就是冯秋怡的隔壁。虽说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住了七年多,可是小林渡是从小藏语和汉语双语教育的主,实打实的凡人熊孩子。第一次听到带有口音的“冯秋怡”这个名字时,小男孩就用他藏族孩子特有的敞亮嗓子很认真地问:“缝秋衣?那你家是不是还有个叫缝秋裤的?”
不管他问得多认真,冯秋怡就是不回答,因为她也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有叫缝秋裤的弟弟或妹妹,按照这个小渔村里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说不定那个自己没有回去过的家里,还住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叫缝袜子的弟弟或妹妹呢!但是她不能说出自己的疑惑,只是用她那铜锣般的大眼珠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觉得眼前这个黑不溜秋的男孩子很讨厌,肯定是个爱扯人家马尾的捣蛋鬼,对了,电视上学到一个成语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嗯,他就是该划分为阳关道那边的人,而她自然属于独木桥这边的人,何况她这座独木桥还是躺在深渊中难以见光的。小秋怡这么想着,觉得自己的判断简直超级无敌对。
“林渡,回家吃饭啦!”林木子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冯秋怡觉得这是她出生到现在七年来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声音。后来长大了想起来该形容为娇而不媚,柔而不腻,清澈又不尖锐,听上去刚刚好很舒服的声音。差点就循着声音去隔壁吃饭了。突然被婶婶的大嗓门一吼抖了个激灵,赶紧脚下抹油回家做饭去。
这一年是冯秋怡第七年没回家过年,每年爸爸妈妈来了都会说,小秋怡要乖乖听叔叔和婶婶的话,等过几年就可以把她接回去了,虽然自她记事起这话听了不下百遍,但是冯秋怡还是坚信着的。因此她在婶婶家总是小心翼翼,久而久之生出了超出年龄的乖巧懂事,也比一般的小孩懂得察言观色。即使受了婶婶家那胖儿子冯均波的欺负也只是忍气吞声,就好像漫漫冬夜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忍受着风霜雨雪一样,抱着父母给的一点希望继续苦苦地等待。可自从林渡来了之后,好像把有桃花香的春天带来了,不,把冯秋怡此后八年色彩斑斓的春夏秋冬都带来了。
冯秋怡第一次跟林渡说话是个意外,那天下着雨,小林渡放学后在学校里跟同学打了一架,对方被打趴在泥潭里,浑身都脏兮兮的,哭地稀里哗啦。不知谁把这事捅到班主任那里去,还在办公室里的班主任二话不说,踏着高跟鞋就蹦出去冲进雨幕里,把打架的双方带回办公室,第一年做班主任的女老师姓唐,她边拧着滴水的长发,边气势汹汹地要求双方把家长叫来,此时的小林渡低着头不说话,盯着从头发上滴落的雨滴渗透进自己的校服。无论小唐老师说什么他都不作答,她以为这个熊孩子蔑视老师的权威,于是恼羞成怒气地当下就要打他。这时在旁边憋尿憋了很久但因作业还没交的语文科代表冯秋怡终于忍不住了,只好低头怯怯地解释了一句:“小唐老师,他妈妈过海去了”。小林渡听到她的声音顿时抬起头,澄澈的大眼睛一亮,露出缺了个牙的小容说道:“原来是你”!
女老师张着没来得及闭上的嘴呆了半分钟,转头问小秋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有人告诉她?
为什么非要把这件小事告诉老师,还有小林渡为什么要说“原来是你”,小秋怡还在这两个疑惑中没出来,就见证了什么叫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大转弯。
只见唐老师立刻收起因生气而放大扭曲的五官,用充满母爱的眼光笼罩着小林渡,摸着他湿答答的头发柔声安慰道:“可怜的小林渡同学,这么悲惨的事怎么会发生在你身上,早知道老师就不怪你了,你要节哀顺变。”说完又觉得七岁的孩子可能还听不懂节哀顺变,就体贴地换了一句:“以后你要乖乖听爸爸的话,妈妈在天上也会希望你乖乖长大的哦”!说完自觉超级体贴温暖,简直是圣母玛丽亚。
可这边的小林渡却呆住了,什么听爸爸的话?什么妈妈在天上?
小秋怡愣了一下,才猛然想起他们这个地方对“死”这些字眼有忌讳,有人就用“过海”暗喻去世。变成了乱麻的思绪一时不知如何捋顺,文字还没有组织好就先赶紧否认:“不是的,不是的”。
这时和小林渡打架的小胖子呆呆地说了一句:“小唐老师,林渡没有爸爸”。说完窗外一道凌厉地闪电划过,接着轰隆隆的雷声不要命地往大地上砸,似乎要砸出一个洞来才罢休。办公室霎时空气凝住,静得能听得见呼吸声和身上的水滴滴落地板的声音。
突然小林渡上前一推小胖子,又要动手打人,小秋怡眼明手快,想都没想就伸手拉住他的手喊道:“林渡,住手!”小唐老师还愣在庞大的信息量里出不来,看见眼前的情形立马又摆出了班主任的架势,这才拉开三个孩子。
小唐老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小秋怡结结巴巴道:“小唐老师,林渡妈妈真的过海去了,是真的过海,不是……不是那个意思”说完自己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小唐老师听完脸一红,咳了两声,顿时从自己的大脑里捋清了头绪,磕磕巴巴地说:“哦,那个,噢,过海是吧?好好好,都是误会误会,呃既然这样,那就都回去吧,雨也小了,早点回去洗干净,以后同学之间要相亲相爱,不可以再打架了,听到了吗?”说完就把人都放回家去了。自己一个人捶着脑袋反问:你是猪吗?林渡的入学信息栏父亲那栏写着已故,怎么就忘了呢?
小胖子被揍怕了,也只好恹恹地回家谎称自己掉水坑了。小秋怡把作业情况汇报给老师之后出了门就狂奔,小林渡都快追不上了,直到来到了女卫生间门口,小秋怡才停下来,用微喘的声音问道:“你跟着我干嘛呀”?小林渡看着她因跑急了而泛红的脸,跟自己脸上还未褪去的高原红完全不同,加上她齐刘海下面眨巴着的大眼睛甚是可爱,不答反笑。
小秋怡觉得莫名其妙,但是又不好意思说她想上厕所,只好用缺牙的小嘴巴说出假装成熟的话:“小唐老师说没什么事赶紧回家,以后不可以再打架了”。
小林渡这时回过神来大声辩解说:“是他先说我没有爸爸的,可是,可是我有爸爸,他是个英雄,他是为了保护祖国人民才牺牲的”。他也不知为何刚才小唐老师在威逼利诱下都没有得到他的辩解,现在自己反要告诉眼前这个似乎对他不耐烦的冯秋怡。只好声音低低地再加了一句“你不要告诉别人”。
此时的冯秋怡一面在林渡没有爸爸的消息中震惊,一面在足足憋了有一个小时的尿中打颤。只好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能跟你一起回家吗?我忘了带伞。”眼前湿答答的小男孩一脸真诚地问道。冯秋怡终于忍不住了吼道:“给我等着。”然后就冲进卫生间释放去了。等她出来,看见林渡果然乖乖地等在原地,竟不好意思起来。拿起雨伞冲林渡勾了勾手,林渡就开心地跑了过来,两人挤进一把红色的小雨伞一起走进傍晚时分的雨幕。
林渡自我介绍道:“我叫林渡,三点水的渡,今年七岁,很高兴认识你”。
冯秋怡被林渡突然郑重其事的自我介绍吓了一跳,应付性地回答道:“哦,我知道。你住我隔壁,你来自很远的地方,听说那里最接近天堂是不是?嗯,我叫冯秋怡,”顿了一会又转头白了他一眼说道:“竖心旁加个台字的“怡”,不是缝秋衣,今年七岁半”。
林渡对冯秋怡多了个半感到莫名其妙,就说:“我生日是7月1号,妈妈说了这是很光荣的日子,你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多个半?”
冯秋怡想起自己那被诅咒的生日,自己是农历7月15日亥时出生,因为村里比较迷信,传说农历7月15日是鬼节,这一天出生的女孩子属阴性,又加上“男怕巳时,女怕亥”的说法,她就成了人们口中的不祥之人。自己的妈妈曾经找算命先生给她算命,说是15岁年满之前不可以住在家里,否则会给家里招来祸害和灾难的,并且得生活在靠近水的地方,不然也不容易养活。于是父母就把她送到这个美名曰桃花乡的小渔村,寄住在母亲的表姐冯氏家庭。想到自己自打出生起就没有呆在父母身边得过多少疼爱,那个原本的家庭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她顿觉感伤。
林渡看到她突然不说话好像要哭的样子就小心翼翼地说:“好吧好吧,多个半就多个半,大不了我以后叫你姐姐总可以了吧?”冯秋怡没想到自己突然就多了个弟弟,顿时收起丧气,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点头如捣蒜。两人就这样在一个雷雨天正式建交,开始创造往后七年共同的成长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