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美说得平淡极了，就好像派克真的会答应她一样。
但实际上，派克听了只觉得难过与恼怒。他的心里就像有一团火在烧，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熄灭。
“你是觉得我是这种人，是吗？”
娜美不解：“什么？”
“你觉得我会答应你，吃掉你的肉，然后把你丢在这里一个人逃跑？”
“我已经走不了了，如果我能让你活着出去，也算证明了我的价值……就当是黑树林的谢礼吧。”
“你的价值？”派克冷笑一声：“死人是没有价值的，真要谈价值，活着出去再说吧。”
娜美知道派克这是在跟她赌气。她知道派克不想让她死——派克最恨抛下同伴独活的人，她知道。
她都知道。
“在族里，没有人认可我。他们认为我太急躁了，不适合当唤潮者。当我说我要去找珍珠的时候，他们都认为我做不到。我把珍珠带到他们面前，他们夸赞了我，但不相信我可以上岸，可以见到光辉浪游者，可以拿到月石拯救族人。”娜美叹口气：“我在他们眼里，从来不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可我偏要证明给他们看，所以泊克，你帮帮我，帮我把月石带回去，帮我对他们说，我真的可以做到唤潮者做到的事，好不好？”
派克沉默了半晌。
“他们都不相信你，你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
“我只是想证明自己，与他们相不相信我无关。无论他们相不相信我，他们都是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泊克不是最讨厌丢下同伴的人了吗？我很高兴，因为我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也不会被泊克讨厌，对吗，泊克？”
娜美的眼睛亮晶晶的，在黑暗的海底像两颗宝石。派克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娜美的眼睛，他也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事物。
哪怕是在比尔吉沃特最华贵的展柜之中。
派克顿了顿，抬起尚完好的左手，摸了摸娜美的脸。
“不对，我讨厌你。因为你太傻了，我喜欢聪明人。”
“泊克说谎。”
派克的谎言被戳穿，有一瞬间的心虚。他转过头，不敢去看娜美。
因为娜美哭了。
“泊克大骗子，我不喜欢说谎的泊克……”
派克的心一下就软了——他之所以会跟着娜美寻找月石，不就是因为当初娜美因为走反了而焦急地哭泣吗？他讨厌娜美哭，甚至有一种厌恶感，答应帮助娜美也只是为了减轻心里的厌恶，而现在，在这幽暗无人的寂静海底，他才真正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他会讨厌娜美的泪水。
是因为这会让他心软，他曾经因为心软而感到耻辱。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复仇者，他不应该有软肋。
但是现在，无所谓了。娜美可以为了他留下仅存的法力，为了找他而驯服蓝囊鱼下到深海，为了他可以提出让他吃了她的肉这样荒唐幼稚的请求。
这个软肋，他接受了。
“哭只会让我更讨厌你。”派克哼了一声，却用左手轻轻地擦去了娜美的眼泪：“你不是请我帮忙吗？忙没有白帮的道理，我和你做交易。”
“什么交易？”
“在我回来之前，好好活着。”
派克低下头，坚硬的额头与娜美相碰。他体内仅存的复仇力量倾荡而出，化成一盏盏灯，照亮了周围的方寸之地。
“现在该你了。”
娜美轻轻碰了碰暗绿色的小光球，又拿起法杖，将法杖轻柔地靠在了派克的胸口。
“潮水，请保佑他吧。保佑我们的勇士，呼唤他平安归来。”
温暖的海浪涌进派克的身体，如同前两次一样，让派克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喂，别发呆啦……”
派克回过神，别扭地转过了头。娜美顽强起身，拿出了一个碎片，递给了派克。
“这是我捡到的，你的鱼叉。”
派克接过，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揉揉娜美的头，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
“干得不错，小人鱼。不过我要纠正你一个错误。”
“什么错误？”
“我不是你们的勇士。Not yours，but yours.”
娜美愣了愣，倏地羞红了脸。
“那是咒语啦！咒语！”
派克轻轻笑了笑，拿着碎片，起身。
“别死了，毕竟你还没念对我的名字。”
“嗯，我等你回来。”
如同多年前一样，派克义无反顾地跳进了蓝囊鱼的嘴里。只是不同于当时绑在他身上的“救命绳索”，现在的他，更加安心且放肆。
毕竟有的软肋，也会成为坚硬的铠甲。
……
一般来说，蓝囊鱼的肚子里都是脏兮兮得一塌糊涂，比如腐烂的尸体，或者是海洋里的垃圾。但这条蓝囊鱼的腹中却空空如也，就像是被谁清理过的大道，平坦且通畅。
他摸着黑向前走，抬起的脚踩过水，声音在空旷的空间中回荡。迷迷糊糊地，前方出现了光。
如同月光般皎洁无暇。
派克加快脚步，拐过了弯，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一个古老巨大的祭坛肃静地沉睡着，月亮形状的宝石悬挂在祭坛上空，真的就像月亮悬挂在天空。
而艾文，就在祭坛旁边。
名单浮现出来，艾文幽幽开口：“你居然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
派克冷笑一声，捏紧了手中的鱼叉碎片。
“派克，我的老伙计——欢迎来到月石祭坛。哦——与其说是祭坛，不如说这里更像是个角斗场。两位勇士单挑，谁赢了，谁就活下来。”
派克眯起眼睛，阴冷的目光贯穿艾文：
“勇士只有一个，你只是个废物。”
“多说无益，来吧。让我看看没了力量的你，到底能在我手下撑多久。”
艾文扔出利齿，派克轻巧地躲过，却还是被蹭到，胳膊上赫然一道血痕。但很快，伤口处就冒出了小泡泡，温柔地滋润着他。他拿着碎片，遁入水中，悄无声息地接近艾文。艾文早有提防，跳上祭坛，拉下了一个机关。捕网和绳索从天降落，派克无处可藏。他抬起手，碎片将绳网割裂，一根绳索却缠到了他的腰上。抬头看去，这绳索自看不见尽头的高处而来。
派克准备砍断它。但就在这时，艾文开了口。
“这可是从蓝囊鱼头顶掉下来的绳子。它要是断了，你的小人鱼也会来到这里——如果我没记错，那条小人鱼就在头顶等着你吧？人鱼肉，多好的宝物！”
派克一下就停住了手，选择让绳索束缚着他。他向前一步，绳索就跟着他向前，阻断他跳起，却不会限制他平行移动。
“如何？这可是你的救命绳索。你不是恨吗？恨福斯特砍断了你的绳索让你死在海底，自己却拿着蓝囊或者悠闲的日子。现在没人能砍断它，你难道不觉得开心吗？你可是有了——同伴呢。”
派克扔出鱼叉，碎片穿透艾文的心脏——他的手法还是和以前一样准，一击就能击中要害。
只可惜，艾文仍旧毫发无伤。
“同伴只是肮脏无用的东西。我不稀罕，也不会有。”
“你这么说，小人鱼可是会很伤心的呢。”
“她不是我的同伴。她只是我的交易对象而已。”
“是吗——”艾文大笑一声，但很快眼神便凶恶了起来。一瞬间，他就到了派克的面前，举起利齿，砍断了派克的胳膊。
“我才不管你跟那臭娘们是什么关系，我只要你死——你夺走了我的身份，我的财富，我只是在和女人们度过一个幸福的夜晚，却被你毁了！我做错了什么，被你挂在这根牙齿上活活被鱼咬掉半截身子？！”
“这可要问你的名单了。”派克捂着胳膊，慢慢后退：“是它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与我无关。”
“名单是给我力量的圣物，是神！你才是魔鬼，你是滥杀无辜的魔鬼！你不是想要月石吗？”艾文狞笑一声：“好啊，月石就在这里，来拿啊！来拿啊！”
派克根本不想理艾文这个疯子。但他的右胳膊直接被砍断了，血淋淋得不堪入目。娜美的潮水治愈不了如此重的伤口，他只能连连后退。艾文再次拉下机关，海水猛地灌了进来，原本只有二十厘米的水一下涨到了两米，淹没了派克。派克憋了一口气，再次在水下潜行。万幸的是，他曾经自愈的能力回来了一些，由于重伤带来的嗜血快感让他就算是泡在海水里没有那么疼痛。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力量在喷涌而出，带着新生的血肉一起，推着他向月石而去。
但束缚着他的那根绳子暴露了他的行踪。他只恢复了一分钟，艾文就找到了他。利齿不断在他身后挥舞，试图砍断他的绳索。他一边逃脱，一边保护着绳子不被砍断，他不想与艾文纠缠，直奔月石而去。他一步步靠近祭坛，爬上祭坛，顺着祭坛的纹路慢慢向上探索。利齿与祭坛碰撞发出嗡鸣，他却像无所知无所觉，朝准了月石进发。祭坛上的石头不断被打落，砸在他的脸上，胳膊上，身体上。
不知过了多久，派克爬到了祭坛顶。顶上有一圈石罐，里面却都空空如也，甚至还有两排灯架，只是灯架上面没有蜡烛，也没有灯。
月石触手可及。派克伸出左手，艰难地去够，月石和他的手却在下一秒被飞来的利齿打碎、砍断，落进了石罐之中。
月光如瀑，倾倒在地，而后消失。派克左手的血贱满了生出青苔的地面，在生锈的灯架上划出了一道弧线。
“月石？”艾文在祭坛下得意地笑：“不过是一块破石头，现在他没了，你还能怎么办？”
派克没有了双手，绳索将他吊起，他占据了原本月石的位置，被悬挂在了祭坛之上。
他能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
艾文以为现在的派克一定是心急如焚，但他错了。此时的派克肢体残破，不堪一击，但心却格外的平静。
月石碎了。鲛人族的希望没了。
活该，这是那群坐以待毙、自私自利的人鱼应得的。
但是娜美呢？娜美那么勇敢坚强，那么义无反顾，她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自己已经弄丢了她找来的深海珍珠，如果她知道月石也碎了，她会怎么样？
她一定会哭的吧。
一想到这儿，派克就很难过。
“嘿，派克，我的老伙计——你知道人鱼烛吗？传闻在东方大陆皇帝的墓里，会有无尽的灯火，长明不熄，照亮一切。那就是人鱼烛，是人鱼的眼泪做成的蜡烛。它永远不会熄灭，点起的过也可以净化所有邪灵。啊——要是哪天能搞到这种东西，我就发了！嘿，第一鱼叉手，快去给我找人鱼！”
福斯特的脸又出现在了派克的眼前——伴着逐渐亮起的火光一起。方才溅上灯架的血亮起了红色的光，烛台上逐渐出现了一根根蜡烛，燃烧着安静的火焰。火焰自灯架蔓延到地面，顺着整个祭坛，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一片火海。派克如同中世纪被处罚的刑犯，火光映照着他罪恶的脸庞。
而祭坛下的艾文，一脸呆滞。火迅速烧灼，烧干了所有的海水，点燃了所有的石头和机关，最后烧到了艾文身上。那一直无法受到伤害的半截身体，扭曲，融化。
“你——这是什么！该死！这是什么！”
派克看向灯架，无比怀念着自己丢失的左手。
“真想再给你擦一次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