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被冻醒的时候，火堆已经奄奄一息。那个日本人正望着我。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一根柴了。我赶紧把火重新点燃，烧水做饭。当我要喂他饭时才意识到洞里充满了骚味臭气。看到他躲闪的眼神，我掀开他的被子，才发现他是赤身躺在草垫上的。草垫上、身上沾满了大便。有的干了，有的很新鲜。他的双腿严重弯曲变形，像两根枯树枝。他的右侧不远处有一摞编好的草垫。但他却无法拿到。我用热水给他擦洗身子，把他裹进我带来的被单里，放在火堆旁。清理了又湿又臭的草垫，扔下了悬崖。又铺上了几层草垫，把他抱到草垫上，盖好被子。洗过手后喂他吃饭。我给他收拾的时候，他一声也没有吭，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喂他吃饭也非常顺从。我把我的棉大衣叠起来让他靠着，把木柴放在他的手边，嘱咐他随时添柴，我要去看看那个老和尚。他点点头，随手拿起一根木柴做出要扔的样子，表示他能行。
我打开石像的门，看到的是一个白皑皑的世界。一踏进雪里，雪没过了小腿肚。我走的时候，边走边用树枝扫除了我的脚印，以免被人发现。
大师依然盘坐在蒲团上，和我临走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他双手合十，面带微笑，身体却已经僵硬。他前面的地上用树枝写着几句话：虽历万般难，使命不曾辱。魂往极乐地，肉体归于土。
我在庙西边的坟地里挖了一个大坑，让大师端坐于蒲团之上，埋葬了他。坟前用一块长木板作墓碑，上面没有写一个字。我又在坟上盖上厚厚的一层雪，清除了所有人为的痕迹，收拾了一些能用的东西，关上只有一个木框架的庙门，回到了洞里。
那个日本人惊奇地望着我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我直接告诉他，老和尚圆寂了，临终前要我好好照顾他。我没有看他的表情，也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表情，就背过身去，装水烧水，对着火堆发呆。水烧好了，我拿起剪刀，说：‘我帮你理理发吧’。他没有反对。我剪掉了他一头又脏又臭，乱糟糟的头发，刮掉了蓬草一样的胡子。用热毛巾给他净面净手。边干边对他说：‘老和尚说你守护了这片山林，是这座山的守护神。’又把他写在地上的诗句念给他听。他听后没有一点儿悲伤的样子，还笑了。我有些惊讶，可又一想：他是日本人，是听不懂中国话的。谁知他竟说：‘一生漂泊念思归，不恋他乡四季春。行将就木始方悟，何处黄土不埋人。你看，从这边的洞口出去，朝前是断崖，朝右是山坡，山坡上有一棵很大的栗子树。我这些年就是靠它养活的。我死后麻烦你就把我埋在那棵栗子树下，算是我对它的回报吧。’
‘您会汉语？’
‘是老和尚教我的。’
‘太好了，我可以有说话的人了！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您的。’
‘我想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谢谢你，孩子！谢谢你让我干干净净地离开！’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他已经去世了，去得无声无息。我给他擦洗身体，穿上我的最好的衣服，把他裹进被单里，准备把他埋掉。这时，我听到鸟叫的声音。很多种鸟在鸣叫，数不清多少只鸟在鸣叫。我走出石像，看到天空中数不清的鸟儿在盘旋。它们哀哀地叫着，在铅灰色的天幕下低低地飞行。我伸手就能触到它们的翎羽。它们井然有序地飞行，在空中形成大大的圆环。不断有鸟在加入。这个圆环不断地在扩大，流动……我惊呆了！我不知道如何解释看到的景象！我曾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现在我怀疑我的信仰了！谁说情感是人类所特有的？万物生灵皆有情有灵！断肠崖上，这一景象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渐渐归于平静。
我按照他的意愿，把他埋在了那棵栗子树下。
从此我就成了这里的主人，接替他们巡山、喂鸟的工作。还凿出了这座石房子，日子过得很充实。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返，本非有意。我今忘我兼忘世啊！”
大安有些惭愧地说：“和你们比起来，我的经历就不算什么了。我是遇到了一些磨难，可每当我遇到磨难时总会有人来帮我。我的日子一直都过得去，后来甚至比别人过得还好。儿子的离去让我死失去了生命的依托，就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了。我的眼界、心胸都太窄小了。我现在明白，我的价值远不止这些，我太小看我自己了！”
老人笑了，说：“你看你给我这个老头子带来了多少欢乐？我已经几十年没有笑过了。”
“包完水饺，我给您炒几个小菜，您好好喝一盅。”
“好，好，自从在孙老师家吃了饺子，我就再也没有吃过饺子，今天终于又吃上了！老天对我不薄！”老人泪眼婆娑，言语哽咽。
大安和老人吃着、喝着、说着、笑着，忘记了天地与时间。
第二天，大安在睡梦中被推醒，老人神秘地说：“我要去喂鸟了，你去不去？”
“去！去！去！”大安翻身坐起，忙不迭的回答，麻利地穿上棉袄。
“先吃早饭再去，虽然现在已经中午了。”老人用命令的口气说。大安冲老人做了个鬼脸，就去吃饭。饭菜已经热好了。两人吃过饭，老人拎一把笤帚，大安拎一袋谷子，走出了山神塑像的肚子。
山神的塑像实际上是一所木制的小房子。里面可容纳两个站着的人。门上有门闩，门闩上系一根红绳。从外面看是一位白胡子老人笑眯眯地端坐在椅子上。他身穿宽松的红色袍服，头戴藏青色的冠帽，腰系黄色的腰带。右手拄一根蛇形的拐杖，右手握一个金元宝。双腿之间垂下的宽宽的腰带就是门。出门后，把红色的细绳搭到门的左上方。关上门后，沿着门上方的空隙把绳子拉到右边。门就从里边插上了。绳子沿着腰带垂下来，不仔细看是不会发现的。开门的时候把绳子拉到左边，就把门闩拉开了。山神面南而坐，看着朝断肠崖走来的人。
外面，粉妆玉砌的世界，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扑朔迷离的金光银光。两个人只好先闭一会儿眼睛来适应眼前的明亮。
朝南是十几步远窄窄的小路。路两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前面的地面却平坦光滑，大约两米见方，真的形如手掌。崖端挺立着一棵矮松。崖外的天地之间白茫茫亮闪闪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老人开始把断肠崖上的雪扫下深谷，平坦的断肠崖露出青黑的肌肤。大安惊奇的发现，断肠崖的四周竟围了一圈枯草，是长出的草！石头上也长草？造物主真是神奇！
“我们得抓紧啊，山下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这一奇观呢！等鸟儿们飞来的时候，你就把谷粒撒出去，鸟们就来吃了。”说着，双手在嘴上做出喇叭状，大喊起来：“优哩……优哩……优哩……”
随着呼喊声，周围山林里树上的雪好像被震动了，簌簌落下。有鸟飞起来了，一只，两只，三只……数不清的鸟儿飞起来了！它们叽叽喳喳的叫着，好像在呼朋引伴。它们向断肠崖飞来了，在崖顶的上空，排起长队，在空中盘旋，形成一个大大的漩涡。这个漩涡在流动，在不断的扩大，就像龙卷风的龙头。大安惊呆了，傻愣愣的站在那里，忘记了自己的工作，在老人的提醒下才醒转来。她抓起谷粒，撒向空中，撒向断肠崖。鸟儿们飞下来啄食了，有大的、小的；有白的、黑的、灰的、花的；有的头上有冠，有的没有冠；有的叫的上名字，有的从来没有见过。大安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忘记了合拢。她又惊奇的发现，这些鸟儿来吃食是那样的井然有序：排队、盘旋三圈、落地吃食，吃饱了就飞走，不在崖上逗留，给后来的鸟儿让出地方。
老人帮大安撒谷粒，大安学着老人的样子喊起来：“优哩……优哩……优哩……”
有只黑羽毛，红嘴巴的鸟儿落在了山木老人的肩头，亲昵地蹭着他的脸，还站在他的手上啄食谷粒。大安羡慕得要疯了！她多么盼望也有鸟儿落在自己的肩头！就更卖力的撒谷粒，大声地呼喊。终于有一只鸟儿，一只白色的像鸽子一样，只是比鸽子大一些，头上有鲜红的冠的鸟儿落在了她的肩上。它扭着头，晶亮的小眼睛乱转，仔细地打量着大安。大安兴奋地屏住气，生怕自己一喘气就把它吓跑了。她把手伸到白鸟的面前，它就毫不客气地啄起来。大安觉得自己要晕倒了，就喊：“爹，爹，你掐我一下，我是不是在做梦？”
老人笑着说：“鸟儿们正和你打招呼呢！它们记住你的声音，以后他们也会听从你的召唤的。”
“爹，你不会真的是神仙吧？”
“是啊，很多人这么认为呢！有些好奇之人看到这样的景象之后，就想看个究竟。可山口有人把关，又不敢前进。事后我又不留下痕迹。他们就认为是山神爷在救助飞鸟。在他们的心目中，我不就是神仙吗？可他们不知道神就是人，人就是神。”
“谁在山口把关？”
“喂完了鸟儿，我就把它叫来你们认识一下。”
大安的心里充满了疑惑，充满了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