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锋又开始做梦。
天空是土黄色的，苍茫茫的混沌一片，太阳只是天空中一团模糊的亮色；晨锋站在碳晶须骨架搭成的简易哨位上，用战斗装甲的观测系统监视着金属护网外的广阔荒野。
空气中有种刺鼻的臭味，即使经过战斗装甲的呼吸系统过滤，那臭味依然不能完全消除，那是二氧化硫的味道。
身后不远处，有一座两千米的金属巨塔，那是空气处理器；巨塔下有大片的居住区和金属工厂，全都覆盖在银灰色的钨钢板下面。
沼泽之星，夏伯利。
夏伯利是人类殖民的第二颗星球，那里的重力达到地球的1.27倍，地表超过80%的面积是沼泽和浅海，少量的陆地则被大大小小的活火山统治；那里的空气永远弥漫着刺鼻的臭味，如果不使用空气过滤装置，几分钟之内，人类就会中毒昏迷。
即便如此，联邦也不会放弃夏伯利，因为那里有联邦政府垂涎欲滴的东西。
金属，各种金属，就储藏在浅表之下，那矿石的品位之高，令冶金专家惊叹。
人类抽干沼泽的水，在荒野中树立起巨大的空气处理器，冶炼工厂在核电站的驱动下隆隆运转，仅仅在首批殖民者登陆后的第七年，夏伯利就开始向联邦输出各种金属材料。
常见金属。
贵金属。
稀有金属。
夏伯利成为人类重要的原料供应地。
一座又一座的空气处理器拔地而起，在无边的沼泽中向远方延伸；地表的泥土被巨型机械推到一边，沼泽的水被抽干，采矿机器人永不停歇地将地下的矿石输送进金属冶炼厂。
星际运输舰送来一船又一船的地球移民，带走摞得整整齐齐的金属块。
在建设的同时，人类没有停止改造星球的步伐；经过基因定制和编辑的藻类和细菌被投放到各处的沼泽中，它们在适宜的环境里快速繁殖，忠实地履行着改善大气和水体的责任；生态学家预测，五六十年后，人类将可以舒适地在夏伯利上呼吸。
在人类移民夏伯利的第17年，晨锋被军部派遣到夏伯利星球。
夏伯利星球上有生命，但只是一些低级生命，没有能对人类造成威胁的物种。军部派遣军队到这里，仅仅属于标准规程——军队总是要站在星际扩张的最前线。
大多数时候，晨锋都是站在碳晶须搭成的简易哨位顶端，无聊地监视着远处昏黑的旷野，聆听着沼泽中传来的缥缈歌声。
洛亚的歌声。
洛亚是夏伯利星球上最接近智慧生物的物种，它们生活在沼泽里，聚群而居，以沼泽中的草籽和昆虫为食；洛亚是一种体形优美的生物，它有一对前肢和两对后肢；前肢比后肢长，指掌上有四根灵活的手指，它就是用这四根手指扒开草垫，寻找草籽和昆虫；洛亚的后肢脚趾之间有薄膜相连，这能帮助它们在沼泽中快速行动，它们行进时像极了传说中的半人马。
洛亚已经形成了简单的社会，它们实行一夫一妻制，胎生哺乳，每胎能生产两到四只幼仔。它们甚至能使用简单的工具，用木棍搅动水草，借此捕食水中的小生物，或者用石头把大块的草甸砸开，寻找下面的草籽和昆虫。
空闲的时候，洛亚唱歌；它们能发出婉转而纤柔的歌声，有时声调会一直转折升高，直至再也听不见；研究人员说那只是声波的频率超出了人耳的听力极限。
曾有人将洛亚的歌声上传到环网，引起巨大的轰动，这种荒野沼泽中的低等生物一时间成了环网的娱乐明星。
但很快人们就忘记了它，环网没有记忆。
在晨锋来到夏伯利的第二年，洛亚的歌声突然消失了，没有人再听过洛亚的歌声，它们的族群也迁离了人类的基地，调查者说它们都迁居到远远离开人类的地方。
晨锋无聊的守卫工作继续日复一日，很多时候，他站在哨位上，用望远镜搜索黑暗的远方，或者把声频接收装置调到最高，搜索从次声波到超声波的全部波段，但荒野里再没有传来洛亚的歌声。这样寂寞的生活持续了一年，他只是随着人类扩张的脚步，从一个新建设的基地来到另一个新建设的基地。
旷野依旧沉默。
那是一个下午，晨锋一个人站在哨位的顶端，无聊地听着通信信道中同伴们的吹牛打屁，这时候声频接收器提醒他，系统收听到了某种声音。
时隔一年，晨锋再次听到洛亚的歌声。
望远镜里看到的景象，让晨锋惊呆了；荒野里，洛亚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它们的锋线向两侧延伸，一直延伸到视线无法企及之地；它们整齐地向前移动，一排又一排的洛亚从黑暗中现身出来，没有尽头。
一只雄壮的洛亚走在锋线的前方，他的歌声婉转明亮，晨锋从中听出了坚定之意；其它的洛亚沉默地列队跟随，像是黄褐色的波浪，涌动着向防护网靠近。
在距离基地防护网80米的时候，洛亚们停下来，那正好是基地防护系统的警戒距离。
歌唱者的声音愈发高亢，它的声音在夏伯利昏黄的天空下回响；它沉默的同类整齐排列在它身后，晨锋看到到它们中间有雄性，雌性，还有身高只有成年洛亚一半的幼仔。
歌者的歌声终于停歇了，余音飘散在荒野吹来的风中，大地安静了。
下一刻，巨大的声浪突然爆发出来，晨锋感觉那声浪如有实质一样扑面而来；那声音实在太惊人了，所有的洛亚都按照同样的曲调，唱着同一首歌；那声音冲上天空，震撼荒野，向着晨锋，向着防护网，向着高高耸立的空气处理器，向着人类，高亢而来。
歌声中，洛亚们向前冲锋。
基地的自动防护系统启动，橘黄色的激光在夏伯利昏黄的天空下闪耀，被烧穿头颅的洛亚们摔倒在黑褐色的泥水里，肢体扭曲折断，红色的血渗入大地。
歌声不息，洛亚们前仆后继。
在这短短的八十米距离上，洛亚们至少抛下了一万具尸体，但后来者踩踏着先行者的尸体，继续向前冲；终于有一只洛亚撞到防护网上，它的颈部折断，摔倒在防护网下。
然后第二只，第三只，无数只洛亚撞上防护网，它们纤细的身体堆积在防护网下，为同伴造出前进的阶梯。
后来者踏着同伴的尸骨，越过防护网。
晨锋和同伴站成一排，步枪发射出一簇簇的钢针，撕裂洛亚们脆弱的身体；等离子榴弹在锋线上绽放出一排排亮黄色的死亡之花，洛亚们的身体在那高温中碎裂，飞散，烧灼成碳；激光在阵线前沿纵横，将洛亚们的身体烧穿切碎。
尸横枕籍。
但洛亚们冲锋不息。
晨锋和同伴们一步步后退，在他们面前，是洛亚们不断堆积延伸的尸骨，那是牺牲铸造的战车。
终于有洛亚冲到晨锋面前，晨锋只是挥挥手，就把它打飞了，然后就是第二只，第三只，他们撞上晨锋的身体，徒然地撕咬钢铁一样坚固的战斗盔甲。
这时候步枪已经派不上用场了，晨锋右手握着单分子利刃的军用匕首，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连串的残肢和鲜血；他的左掌掌套硬化，每一次拍出，都能听见洛亚们骨断筋折的声音。
洛亚们的歌声依然嘹亮，冲过来的洛亚无穷无尽，所幸这时候人类的援兵到了。
等离子炸弹响成一片，将基地外变成橘红色花朵盛放的死亡之地；掠行舰在空中盘旋，它们挥出的明黄色死光，将洛亚们的身体成片地切碎。
洛亚们的歌声不息，冲锋不止。
晨锋和同伴们已经退到空气处理器的边缘，他很庆幸能把杀戮的任务交给那些在空中盘旋的钢铁杀手；看着面前堆积的尸骨，他甚至有些羞愧。
在晨锋的观念中，战士应该有荣誉地战斗；那意味着与足可匹敌的对手，在双方选择的地点，有尊严地交战；而眼前，这不是战斗，只是屠杀。
屠杀一直在持续，洛亚们的歌声弱下去，弱下去，最后终于消失。
周围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
这时候，一只洛亚从尸山的山顶出现了，它的一条后腿被切断，一个前肢也不知所踪，创口不停地流血。它拖着伤腿，向前冲来，下坡的时候绊了一下，从同类的身体上摔下来，翻滚着摔到阵线的最前沿。
没有人出手，晨锋和同伴们像被寒冰冻住了，呆呆地看着那只洛亚。
那只洛亚努力了半天，才挣扎着从地上重新站起来，它抬头看着晨锋，再次开口吟唱，依然是刚才无数只洛亚齐唱的曲调。
晨锋突然明白了，这歌声，就是洛亚们的战歌！
战歌声中，最后一只洛亚拖着断腿，一步一步地向晨锋逼近，鲜红的血从它的前肢和后腿的伤口流出来，拖出一条红色的血路；它的步伐越来越慢，身体摇晃，在距晨锋只有两米的时候，终于摔倒了。
这只洛亚躺在地上，它看看晨锋，然后视线转向天空，她继续吟唱着那首战歌，只是声调越来越低，最后终于止歇。
最后一只洛亚，死了。
战后统计，在这一个下午的战斗中，有超过170万只洛亚死去，之后人类在夏伯利上再也没有见到过洛亚，这一个物种，消失了。
这一场战斗后，晨锋和他的同伴们都陷入了精神抑郁状态，军部不得不将他们调回地球，给他们安排了持续六个月的精神治疗，才让他们从糟糕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重新开始执行任务。
对于夏伯利星球来说，那一个下午的洛亚之战，只是人类星际殖民中的小小插曲，人类会继续在夏伯利上扩张，把这里变成自己的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