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的脚步很沉，怎么也迈不开。她看着偌大的医院大厅，周边的人来人往就像潮水一样向她袭来，她就要被拍打在岸边不能站立。她的眼睛无处着力，她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很想哭一场，又觉得自己过于矫情。就这样，她的世界在那个瞬间失去了色彩失去了声音，失重了。
就在她胸口堵着的气膨胀到要爆炸的时候，林一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才慢慢举起手机，看到是沈谦的信息，“午饭吃了吗？”
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林一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好像有了可以示弱的借口。林一紧紧抓着这根救命稻绳，不想放开。
“你吃饭了吗？我在医院，一起吃吧。”
沈谦看到林一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有点红，沈谦没有多问，去食堂挑了一些适合林一吃的饭菜，林一就默默跟着，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沈谦让林一先喝点汤，林一乖乖喝了。
“下午去办公室吗？”
沈谦的问题让林一回了神，“嗯，就请了半天假，下午还是要去一下办公室。”
“晚上记得好好吃饭。我下午有一台手术，要比较久，晚饭时间应该还在手术室，就不能提醒你了。”
林一抬眼看着沈谦，她突然想到眼前的这个人，他是个医生，他每天都在与“生死”博弈，要承受多少生命的重量：“沈医生，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病人，你没有办法把他救回来，你会怎么办？”
沈谦看着林一的眼睛，“哪个医生没遇到过‘死亡’呢，有生就会有死。当医生的第一天就已经与‘死亡’和解，要正视它的存在，我可以做更多努力去提升医术，去救回更多人，但我不可能磨灭它的存在。只有时刻知道它是存在的，我才要更多地去研究，去提升。”
沈谦夹了一个菜示意林一吃饭，见林一开始吃饭了，沈谦舒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实习的时候，跟导师做过一台手术，我们做了近8个小时，还是没能把那个人救回来。那个病人是直肠癌晚期，本来想保守治疗，保持体面地走完最后的日子，但没想到直肠癌肿大扩散侵犯膀胱，造成腹腔感染，大便小便都不能正常排出，病人很受折磨，最后还是选择了做摘除手术和造口手术。”
沈谦顿了一下，那是他第一次在手术室里遇上“死亡”，所以那一天的场景历历在目。
“做手术的时候，那个病人基本体征就已经很危险，那是一场胜算不大的手术，但导师还是答应了家属的请求，希望这个手术能给病人减少一些痛苦，留下最后的体面。”
沈谦陷入沉思：“病人长期化疗，多脏器功能衰竭，凝血功能障碍，手术中在解剖系膜血管根部的时候造成出血，病人再也没醒过来。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手术风险很大，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死亡。导师在那场手术后主动向院领导请辞，休整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没办法直面家属责备的眼神，也一再告诫我们，不要轻易给人‘希望’，尤其是绝望中的人，那看似善意的‘希望’反而更伤人。”
沈谦抬眼一看，林一已经满脸泪水，他拿了几张纸巾递给林一，“想起你的父亲了？”
林一点了点头，“我父亲跟这症状差不多，经过了多次化疗之后，癌细胞还是扩散，侵犯了膀胱，脏东西都进了膀胱，尿路堵塞，他连男性的体面都没有了。癌症最可怕的不是给身体带来的折磨，是对意志的消磨。我的父亲，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被癌症折磨得没有了尊严。”
癌症折磨的不止是病人，还有照顾病人的家属，都被病痛烙上了永久的印记。在林一的心中，父亲是她的支柱，是山一般的存在，可现在病魔却把父亲这座山狠狠凿碎，狠狠地把林一的世界打碎。那崩塌的世界，到现在都还凌乱不堪。
林一狠狠擦去了眼泪，那崩坏的世界已经是现实，再多的眼泪也回不到从前。
“所以，我很怕，我的身体里也有这样的隐患。他们都说结直肠癌遗传几率很高。”林一颤抖地说出这句话之后就定定地看着沈谦。
沈谦良久点了点头，“是的，除了家族性息肉病或溃疡性结肠炎恶变的引起的结直肠癌患者外，在其他结直肠癌患者中，约有5-10%的患者有明显的家族肿瘤史。”
林一的眼神黯淡下去，缓缓垂下了头。
沈谦缓缓地说道，“不过，直肠癌的发生，除了遗传因素，更重要的是自身因素，还有环境因素有关系，预防的好，就不会有大问题。乖乖听话，生活规律，适当锻炼，饮食上忌辛辣，不要吃腌制的食物和刺激性强的食物，多吃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还有菌类食物等，保持愉悦的心情，就不用每天担心癌症会来找你。”
沈谦想了想，继续说道，“即使真的有一天，这个几率还是发生了，也不要怕，那个时候你的人生有了度量标准，如果只有10年就过好10年，如果只有20年就过好20年，更要珍惜拥有的每一天。”
林一抬起头，看着沈谦，慢慢的，她胸口郁结的那口气化解了。如果没有办法去抹掉“基因”带来的人生走向，倒不如与它友好共处，去做自己能做的选择，过自己能过的日子。
“谢谢你，沈医生。我明白了。”林一笑笑，她是真的轻松了很多，“不过，再小的几率也是几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我身上可能隐藏的‘杀手’就终结在我自己的体内，不要遗传给下一代。”
“我会帮你实现的。”沈谦坚定地看着林一，“我正在做这样的研究，有专家已经发现C10orf67 在结直肠癌发生发展中的功能与机制，我想把这个基因片段的研究再深入，通过基因检测能早点发现癌变细胞，早期介入治疗，可以预防癌症以及阻断癌细胞的遗传。还能形成终身监测系统，每年定期体检的时候复查一下，就能知道自己体内有没有要癌变的细胞。”
沈谦讲了很多专业的术语，林一并没有完全听懂，但她发现沈谦在讲这些的时候眼神在发光。
沈谦看林一的表情缓和了很多，也松了一口气，“虽然我现在不能保证这个研究什么时候能拿出成果，有可能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但我会终其一生去研究。”
林一点了点头，“我相信你，沈医生，你一定会获得突破性的研究。”
林一握着沈谦的手摇了摇，“那我就志愿做沈医生的第一个研究‘病例’，如果能帮助沈医生获得突破性研究，也算是给人类‘造福’了。”
沈谦笑笑，心想，怎么他们的关系从患者和医生变成了“病例”和研究者，虽然跟他想的不一样，但还是进了一步吧。沈谦这样想，也摇了摇林一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