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讲,第二天要与男孩子一起去游乐场玩的女孩子不是该很期待么,不都该早早起床梳妆打扮,高高兴兴地等待着约会么?
在这方面完全没有经验的御景风一边站在大门口等竹奈一边胡思乱想,还是因为是自己所以竹奈才显得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呆子,你在发什么傻啊,巴士来了。”
接着手被竹奈拉住,少年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移动起双脚。
“……等下,你刚才叫我‘呆子’?”车子发动后,御景突然问。
“现在才反应过来即使你不是呆子也是白痴了。”竹奈把吸管插进纸包装的牛奶中兀自喝了起来,“你那表情是什么意思嘛,怎么一点都不高兴?和我出来就叫你那么不痛快么?”
什么都没做(或许正是因为什么都没做)就被人随便叫做“呆子”并且获得了“不是呆子也是白痴”的评价,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轻易高兴得起来吧?
御景咧了咧嘴,不过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那是竹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御景风两个人去游乐场。天气不是很晴朗,颜色有些灰蒙蒙。有些风,吹在脸上痒痒的。少年握着两只冰淇淋到处寻找穿碎花底色裙子的身影,一转身却发现竹奈正站在他的身后,双手掐着腰一脸坏笑。
“不要吓人好不好,”御景有些不高兴,“我还以为自己找不到你了呢。”
“嘿,找不到我会叫你觉得很可怕么?”
“傻瓜,我怕到时候没办法和你奶奶交代。”
咬着冰淇淋蛋筒的竹奈顿了顿,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今天很开心。”
“今天才刚刚开始吧。”
“我只是把结果提前说了而已你懂不懂呀!?”
“为什么要提前说?”
“这样你才可以用一天的时间帮我慢慢实现嘛,你这种人不给点压力不行。”
“为什么非得是我啊?”
“……你去死算了。”
那一天少年第一次把自己从澹那里学到的枪法都用在了怎么帮女孩子打更多的兔子玩偶上,当他看到竹奈高兴地紧紧搂着那些在他看来只有类似于“为什么女孩子会喜欢这种玩意”之类感慨的玩偶时,不免有些小小的嫉妒。这次出游使少年多了一个遗憾——自己没有陪竹奈坐成摩天轮。他对那个幽闭的移动空间充满了恐惧感,以为他有恐高症的竹奈对他的扫兴拒绝什么也没讲,只是大方地甩出一句“那就以后有机会再陪我一起玩吧!”后就拉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是竹奈越是善解人意,他就觉得自己越无能。
回程的路上竹奈在车上倚着御景的肩膀睡着了,醒来时发现他把自己的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遮阳光,一旁的少年抱着她装兔子玩偶的塑料袋,仰头睡得很熟。车转了个弯,西斜的夕阳笼罩住了他的整个轮廓。知道少年睡觉很轻,竹奈不敢把帽子还回去,于是腾起两只手为他遮太阳,在他们座位的斜对方向,一名有着棕红色短发的中年男人看着他们俩的样子,情不自禁地掏出了相机。觉察到对方目的的竹奈狠狠地冲他瞪起了眼睛,示意他的快门声会弄醒御景,中年男子觉得这个模样虽然可爱但发起火来却凶得可怕的小姑娘实在有趣,于是像故意气她似的摆弄起相机来,竹奈没有办法,干脆气鼓鼓地把头别过去继续专心致志地遮阳。
几年之后于一个偶然机会御景看到这张照片时,才恍然明白到次日竹奈说胳膊酸痛不想练琴原来并不是说谎。
2004年的4月7日,御景风握着竹奈送给他的怀表坐在东京郊外某幢别墅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回忆的重量使他感到有些喘不过来气。就在五年之前的同一天,御景风从竹奈那里得到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吻,只是过程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浪漫。竹奈根本不知道那一天是他的生日,御景也完全没有向别人提起。不知道浅井智谦是从哪里得知的,晚上给少年举行了一个不大不小的Party,虽然御景非常讨厌这种形式上的东西,却还是勉为其难地参加了,期间不住暗自叹气。
之前和澹住在一起的时候,每次过生日澹都会绞尽脑汁地想给少年惊喜,却总是事与愿违。御景满6岁的时候澹亲自下厨做生日蛋糕,结果把盐当成了糖;7岁的时候他在孩子面前表演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魔术,结果把餐桌布烧着了差点引起火灾;御景满8岁的时候,澹送给他一堆变形金刚的模型,因为他听说最近的男孩子都很迷这个,结果被御景一句“我对这东西不感兴趣”泼了一身的冷水。后来不知道是因为付出的努力得不到回应彻底伤了心还是感到实在很麻烦,总之澹终于放弃了在每次生日会上搞出点新花样的念头。
Party上的气氛还算和睦,竹奈的祖母亲手做的蛋糕很对御景的胃,老人知道御景不喜欢甜食,就在蛋糕的夹层里放了许多他喜欢吃的橘子。切蛋糕的时候竹奈盯着御景的手突然开了口:“诶你怎么一直戴着手套,从没见你脱过。”
浅井急忙拉了女儿一把:“你怎么这么没礼貌?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竹奈瞥了父亲一眼:“说得真好听呐,你平时哪有时间教我?”
“没什么,只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而已。”御景打圆场说,“哦竹奈明天你不是要去浅井先生的工作室玩么,抱歉我有事,你自己去吧。”
竹奈不高兴地翻了翻眼睛:“那我也不去了,我才不要自己一个人坐电梯,怪可怕的。”
“什么?”御景扭过脸。
“他的工作室在十九楼,我才不要一个人乘电梯呢,如果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出现故障卡在半途中怎么办?什么烂工作楼嘛,连楼梯都没有。”
在浅井的别墅后面两百米处,是一幢20层的大厦——那是浅井用来搞程序开发用的工作楼,因为刚刚建成不久,所以这次他邀两个孩子去玩。
“爸爸可以陪你乘电梯嘛。”浅井露出讨好的笑容,“御景君,那改天再一起去也可以啊。”“才没有兴趣要你陪。”竹奈插起一块蛋糕送进嘴里,丝毫不理会父亲脸上尴尬的神色,“风,你该不会因为是害怕电梯所以才找借口说有事不去的吧?”
对竹奈的提问御景向来不假思索:“我有电梯恐惧症。”
“哦难怪你上次连摩天轮都不敢坐。”竹奈歪了歪嘴,并没有把少年的话放在心上。
Party结束之后竹奈把御景拉到天台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我爸爸送了你什么?”
御景这才想起来,于是从衣兜里掏出浅井送给他的礼物拆开,是一款游戏机。
竹奈抢过来看了两眼又扔回给他:“什么嘛,竟然送一个正宗的游戏白痴这个,真无聊。”
“每次都让你无惊无险地在游戏里胜出还真是抱歉啊。”御景故意向她挤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而竹奈的语气有些不太高兴:“干吗不和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算了,反正你的生日也过了,再送礼物也没意思了。”
“4月8日零点的钟声还没有敲响呢,再有礼物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礼物嘛。”少年急忙补充道。
“就那么喜欢生日礼物?”
“你要送我什么?”
“不要算了。”
“那拿来吧。”少年不客气地伸出手。
小姑娘犹豫了片刻之后飞快地在少年的脸上亲了一下:“好了,生日快乐!”
少年红了脸,可是嘴上仍在逞强:“太简陋了吧,就只有脸而已么?”
竹奈低着头不说话,少年有些不自在了,挠了挠脸打算自搭台阶:“我是在开玩笑的,你别在意就是……”
他的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就被竹奈凑上来的嘴唇吞掉了,片刻竹奈推开他:“今年算你赚到了,这样明年我就不送你礼物了,我们先说好哦。”
看着双颊绯红的竹奈,御景犯愣了几秒之后总算笨拙地张开了手臂。
几年之后御景风被杰比缠着要求讲述初吻的细节,可他由始至终都没有透漏哪怕一个字,对他来讲那是绝对不可以与任何人分享的东西,更何况记忆本来就是个自欺欺人的存在,时间越久越美好,所以他决心独自珍藏这份细小而宝贵的幸福,直到自己都不能确定其真实为止。
而御景风能清楚记得的,除了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竹奈微微颤抖的睫毛与细致的五官外,就是当自己用双臂搂紧她的时候,无比真切地体会到不想放手的不舍。
三年之后在美国的马里兰州,御景低下头凑近竹奈的嘴唇,他的吻温柔而执烈,然而在竹奈看来,那却如同一场诀别的仪式。
之后的日子无波无澜,在御景的生命里可以算得上是难得的美好时光。他曾经对着急于相处时间太短的竹奈说:“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增加记忆的份量。”即使御景风从没觉得自己对于未来产生过什么浪漫的憧憬,却也会在有些时候自负地认为整个地球就踩在脚下,一切都可以照着预想按部就班地进行,所有的意外都不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御景挂断澹的电话时心情多少有些复杂。在刚才的电话中澹说12月便来接他回日本,澹似乎听出了少年的挂念,半开玩笑地说:“用不用我和浅井说一声,让竹奈也来日本住?”
少年红着脸赶紧拒绝,之后又觉得后悔,但一想到澹只是在消遣自己也就不抱什么期望了。
而就在少年犹豫着该怎样和竹奈告别的期间,竹奈的祖母去世了。老人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但这次晚上睡下了就没有再醒来,一点征兆都没有。
对于老人来说,没有痛苦的寿终正寝是再好不过的事,可对于小孩子来讲还是不能理解,竹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三天,葬礼那天,本来也想出席的御景风被浅井先生以“你是贵客,不必勉为其难地参加这种仪式”为由拒绝了,之后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了一天的书。傍晚竹奈回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手中的书不仅一页没翻而且还拿倒了。
竹奈红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讲就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御景有些失望。
数天后的一个晚上竹奈不知为什么和父亲吵得很凶,御景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得着急却又不好冲到隔壁的房间里去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竹奈摔下门跑出了家,御景这才急忙追了出去。
11月的加州带着摄人的寒气,御景缩着脖子跟在竹奈的后面,看她蹲在墓园里的墓碑前抹眼泪,过了一会儿察觉到他的存在的竹奈突然回过身:“你跟着我干什么?!”结果看到御景因为急着追出来只在单薄的外套上围了条围巾火气立刻消了一半,可还在嘴硬,“我又不会离家出走你瞎操什么心?你这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讨厌死了。”
我又不是对谁的事都喜欢多管闲事。
这么想着的少年走上来向墓碑虔诚地拜了一拜:“抱歉,之前的葬礼我没能参加。”
“不关你的事,肯定是我爸爸的错。”竹奈抹了把脸站起身,“奶奶那么喜欢你,绝对不会怪你的。”
“对不起。”
“都说了不要道歉啊!反正肯定都是浅井智谦的错!”
“……你就那么不喜欢浅井先生么?”
竹奈瞪了他一眼:“可以说讨厌。”
少年无可奈何地跟着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下意识地搓着自己发麻的手。
“那种人的心里只有他自己,根本不会关心过任何人。妈妈和奶奶的葬礼他都没参加过,还总是找借口说什么忙于工作,并且在别人面前一副假惺惺顾家的样子,真是差劲透了。”
“或许他真的有自己的理由呢?”
“对于一个连自己女儿今年是十三岁还是十四岁都搞不清楚的父亲,我能为他想出用于开脱的理由就只有习惯性失忆了。”
少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结果在稍微酝酿了一下情绪后斟酌着说了一句很没有建设性的话:“我觉得,如果你们之间多一些理解或许就会得到不一样的结果。”
“你倒是很会说些谁也不得罪的话嘛。”竹奈毫不客气地讽刺道。
御景有些发窘。
“算了。”
“……抱歉,我没有父母,没有办法体会你的心情。”听到御景说这句话时竹奈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平时总是对自己的事闭口不谈,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地发问,“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
对于亲子关系御景风理解起来总有些困难,亲情于他可以说完全是张白纸。而他则自认为早已过了对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心存幻想与憧憬的年龄,可这决不代表他不会羡慕。甚至他曾不止一次地假设过自己的人生,在如果他的父母还活着的前提下。只是在很多时候他更习惯于自我解嘲,这就像人们总喜欢在事后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做得更好”一样,正因为明知道一切都不可能重来,才会将“如果”说得如此轻松。
纵使少年在理解力与想象力上再怎么天赋禀异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十几年前他的父亲每次和友人聊到自己的儿子时都会兴奋得手舞足蹈:“能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是为人父母的全部乐趣所在呀,将来我一定要亲手教给他许多东西,叫他看看自己的父亲究竟有多么神气。”
每次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朋友总会百分之二百地表达自己的不屑:“你能教他什么?教他泡杯面么,还是厚着脸皮唱走调的歌?”
“……那好吧,我的儿子就交给你了。”
“喂,你的决定也做得太果决了吧!”
“啊啊比起儿子我果然还是更喜欢女儿,想想看,可爱的小女儿拽着你的衣角委屈叫你‘爸爸’是一种怎样的光景……臭小子有什么好!?所以我的儿子就拜托你了。”
“我早说过,你的连词用法实在是太奇怪了!”
御景风知道的,是他的监护人总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和他吵嘴,虽然在家里定了许多条无聊的规矩(比如晚上九点以后不许喝红茶以防因神经焦虑引发失眠)可自己从不遵守或者过几天就把规矩都忘到脑后,偶尔会带着自己去散步或者出席什么宴会,之后神秘兮兮地冲被女孩子搭讪的自己吹口哨,可他在和他的部下说话的时候,却永远是一副御景风所不熟悉的表情。
澹从来没有问过孩子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庭环境或者有什么别的想法,这不是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自信无比,相反正是他怕听到孩子说“我过得一点也不快乐”而自己没有能力去改变,不过少年也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一句关于这方面的话。每次想起这个,澹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究竟是庆幸还是失落。
“那么澹先生是你的什么人?”竹奈问,“以前我还一直以为他就是你的爸爸呢。”
“他是我爸爸的朋友。”
小姑娘像满足了些许好奇心似的点了点头:“你一直都和他生活在一起么?你的父母现在怎么样了?难道你像我一样也没有其他亲人了么?”
“你不是还有浅井先生么?”
“那种人根本不能称之为‘亲人’。”
御景摇摇头说:“竹奈,不要再闹别扭了,我们回家吧。”
竹奈自知少年不会再告诉她关于自己的任何事情了,只好不情愿地跟着点点头。
几年之后的一次偶然机会,御景风第一次见识了杰比与他父亲之间的温馨吵嘴后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是一直把澹当作父亲的。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自己已经有三年的时间没有再叫过澹一声“叔叔”了。
天气很冷,呼出的白气甚至带着结冰的声响。御景把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之后注意到身边竹奈空荡荡的脖颈。
他解下自己的围巾递了过去。
“不要,我不冷。”自己明明冻得厉害还有心思关心别人,真是老好人。
喂,不要把对你爸爸的愤怒迁到我身上啊。完全会错了意的御景不禁在心里小声嘀咕道,见竹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他有些没辙地叹了口气,之后把她拽到身前用围巾一圈圈地裹起来:“早和你说了,不要和自己过不去。”
竹奈不服气地眨巴着眼睛一声不吭,低着头用双手攥着自己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