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稍微顿了顿,目光落在了她怀里的电脑:“你拿电脑来做什么?”
竹奈咬着嘴唇不说话。
“如果你告诉我,我就保证御景君安然无恙。如何?”
“……我侵入了这里的监控系统,”竹奈小声说,“本想自己来救他的……”
雷斯林眨眨眼,意味深长地笑了。
竹奈在他的身后躬下身子,抓着裙裾的手把手掌嵌出深痕:“请你一定要救救他!求求你!”
“放心,我不会做刚出场就反悔的傻事。”
几年之后雷斯林才把这件事说给御景听,而那个时候早已经深谙内敛之道的碧眼少年只是略显颓然地咬着烟,一声未吭。
竹奈拜托雷斯林的情景他太熟悉,2002年的9月,他就是这样拦住澹不断地鞠躬不断地说着“求求你把这项任务交给我,拜托了”,他比谁都更加了解她的无助,就像许多时候他也会为自己的无力改变什么而感到绝望一样,所以当他从大爆炸死里逃生恢复意识后,那彻骨的后悔与椎心的难过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摧毁掉,甚至当时他曾一度羞愧地自责为什么自己还能这样厚颜无耻地活着。
竹奈把自己的离开自责为逃避,御景风把她的失踪理解为自己不值得为任何人所依靠。
后来杰比愤怒地摔着电脑的键盘冲他的朋友吼:“你和她只不过是在互相伤害罢了,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贯彻你那无聊的骑士精神?”
可惜的是,即使那个时候御景风已经明白了如果真爱一个人,是在能保护她的前提下也要保护自己,却已经太晚太晚了。
在御景风的生命中究竟有多少次醒来时看到的是病房里惨白的日光灯,恐怕连他自己也算不清楚,但这并不代表他会习惯。昏迷中的时热时冷与在意识水面上拍打着神经的剧痛每次都会叫他感到难以忍受,何况醒来后越加真切的痛楚与不安更会向他排山倒海地嚣张扑来。可惟独这一次,当他醒来看到的是满脸湿漉漉的竹奈时,不禁安心地舒了口气,之后冲她尽全力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哑着嗓子说:“你在瞎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么。”
竹奈拼命地点着头,意思告诉他我知道,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流,于是下意识地又抓紧了自他昏迷期间就没有松开过的手,好像她生怕自己一放开,他就会消失掉。
在别人眼里的浅井竹奈很坚强,但是在御景面前,她的坚强成了逞强,逞强成了勉强,总是会在瞬间溃不成军悉数瓦解。她并不是不相信他,只是太在乎,在乎得会因为他的任何变故而牵一发动全身地心疼。
可是少年不这么想,他想的是如果自己不是这么无能,如果自己可以足够强大,那么那些打湿了他衣服的眼泪还会不会如同一根根芒针,扎得他不流血却疼得钻心。
他垂下眼帘,之后紧紧地回握住竹奈的手。
手掌之间,已然是他的整个国度。
“……回头再给你打兔子玩偶去吧,”在静悄悄的病房里,御景小声说,“打好多好多。”
“嗯。”
“可以继续弹《CalliforniaDreaming》给你的,如果你想听巴赫的曲子也行……啊还有,再也不对你弹错的地方多罗嗦了,好不好?”少年忐忑不安地不断补充着。
“嗯,好。”
竹奈把头枕在他的手边缩了缩闭上眼睛,很久没有动。御景以为她睡着了,却不知道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
其实那个时候竹奈就有预感,他的这些承诺在短时间里都不可能一一兑现,御景的受伤就像一条冷酷的分割线——和他三年之后的受伤一样——硬生生地划开了两个完全不在当事人期待之中的起止。
浅井智谦的死讯御景风迟了好几天才知道,虽然这事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理智上能够接受的事并不代表在情感上也能释怀。
所以雷斯林很轻易地读懂了少年的表情:“难道你觉得让他活下去会比较好?”
“如果我这样觉得你就会重新叫他活过来么?”御景风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之情立刻反问道。
对于面前这名只比自己大三岁的组织成员,与其说御景讨厌他倒不如说是有种下意识的戒备,而这种情况也完全没有因任何意外而改变地延续到他们以后的日子里。
“御景君,如果你觉得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对自己有什么好处的话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有那精力怎么不想想该怎么从电梯里逃出来?”雷斯林看着少年攥紧的拳头牵了牵嘴角,“更何况对于没有顺手杀掉那个叫‘竹奈’的小姑娘的我,你就连一点基本的谢意都没有么?”
片刻御景转过头来用墨绿色的眼珠盯着他,语气显得悠然又自信:“不要急,我会连同利息一起把人情还给你的,雷斯林先生。”
这时恰好护士过来量体温,雷斯林并没有立刻咀嚼出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他只是弯下腰冲少年微微一笑:“放心,我会把你这么健康的状态向你的监护人如实汇报的。”
与御景风相处的这几天来,雷斯林觉得自己似乎之前有什么东西判断失误了,这个少年绝对不像自己之前想象的那样普通,可究竟是哪里不普通,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他的气势吧,雷斯林总觉得每次与他对视时,都会体会到一种无形的防备与慑人的力量,那么傲然又那么清冷。
不过这些对于雷斯林来讲并不值得费尽心思去揣度与顾及,对方的气势再强也不见得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直到半年后他从澹的办公室里出来,看见御景风压着帽子远远走来冲他一笑:“看来我们真的成为同事了,雷斯林前辈。”
雷斯林的电话叫澹多少松了口气,虽说高烧引起了肺炎,再加上手肘脱臼和重度脱水使得御景风足足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不过好在有惊无险。澹盘算着等他再稍微休养一段日子就把他接回日本来。于是在御景打来电话的时候澹唠叨得有如一名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儿子身边的父亲,突然他发现少年在电话那边出乎意料的沉默。
澹觉察到了些什么,稍微沉了沉语气:“……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是你要雷斯林杀了浅井先生么?”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年轻的卤莽,“为什么非得杀了他?”
“如果不杀他,现在死的就是你。”
“你撒谎。”
“那么,我恰好利用了这个机会除去想背叛我的人,难道这种解释比较叫你好接受?”
“……背叛你的人就都要死?”
“貌似例外还没有出现。”
少年在那边沉默了,呆了一会儿他的声音轻轻地传了过来:“竹奈要怎么办?她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你同情她?”澹反问道,“还是你觉得我看起来很像一个会好心收留所有孤儿的人?”
少年似乎在电话那边吁了口气,之后一字一顿地说出盘绕在自己心里好久的想法:“那么请让我来保护她。”
澹听了他的话,语气不由地变得严厉起来:“不要开玩笑了,你自己还不过是个需要别人照顾的小鬼,还是你觉得背负一个人的生命是件很容易的事?”
少年的声音在电话里带着些许的金属质感,叫人辨别不出有多少激烈的感情波动:“你以前和我说过,人正因为无法预测未来才可以一边恐惧一边无畏。”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能抓住的,或许仅仅是无畏尚且还在的现在。所以拜托……”少年的声音被剧烈的咳嗽阻断了,澹紧张地皱了下眉,强忍着没有说话。
“所以拜托请让我加入你的组织。”少年一口气说完,态度不卑不亢。
澹想了想,终于狠下心来:“我的组织绝对不会要连自保都做不到的废物,不要因为你是我的养子就太得意忘形,想和我谈条件,至少要具备相应的资格。”
说完澹挂了电话。
不对的,自己本不是这个意思,绝对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澹有些苦恼地搓了搓手,“只是不想看见你陷入任何危险之中,任何。”可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澹是永远也说不出口的,他害怕御景会认为自己过于自私与专制。更何况澹本来就不是个擅长说教的人,即使有些时候他也很想像别人家的家长一样能对自己的被监护人说出什么深彻的大道理,但他每次都会在说这些话之前先被自己打败。虽说他更习惯站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让他慢慢去打造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去遇到他喜欢的人、他想保护的人与值得他以命相托的人,他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这是属于孩子自己的人生,别人不该过多地干涉。然而当他之前在机场就那么注视着单薄的少年拎着箱子孤零零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时,却觉得心里有一处突然变得空空荡荡了。
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可以给这个孩子世界上最平静的生活,要他永远不走上和自己一样的路。但是澹却没有把御景风从小就托付给一个真正平凡的家庭抚养,并且还教给了他枪法与搏斗技。——于许多方面来讲,澹所想的与所做的总是背道而驰,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十数年前,御景寻介倚在窗边转过头来,第一次冲他冷笑着说:“你不过是个不能自圆其说的可怜男人罢了。”
组织里曾有人评价他为“澹先生从不刻意避免未来的发生,也不排斥任何令人厌恶的可能性,所以才习惯了未雨绸缪”,如果当事人听到这话一定会哭笑不得,其实他的行为并不是时刻都充满了理性与谋略,他对御景风的有些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满足他自己时有时无的感伤,即使因此被人说成“实在是太溺爱自己的被监护人了”,澹也总是不置可否。在澹看来,这个男孩不仅是他唯一的朋友留下来的独子,是早在十数年前就不幸消陨的生命的延续,更是他所有的歉意与赎罪。
遗憾的是这些东西,澹永远也没有办法不打折扣地如数传达给他的被监护人,就像他一直不知道御景风对他是抱着什么态度一样。他们不说不问,是因为害怕自己会给对方带来困扰。可他们忽略了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只存在于对方心底的想法,你可以去试探去置疑,可如果对方不讲出来就永远求证不了。
后来澹把竹奈辗转托付给了她的一位远房姑妈,不过并没有告诉御景是自己安排的只是简短地说了句“她搬到底特律去了”,少年这里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什么多余的也没有再追问。
2000年的5月,14岁的御景风持着“Ray”的身份站在澹的书房里对他的监护人再次请求道:“澹先生,请让我加入您的组织。”
这是少年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的监护人使用敬称,也是澹第一次听见他叫自己“先生”而不再是“叔叔”。
澹盯着少年的眼睛看,少年的眼神沉着又泰然,找不到一丝焦急与慌乱。澹自然也不会在孩子面前表现出任何的无奈,只是稍稍点点头说“好”后就继续低下头翻看手中的资料了。
御景鞠了一躬后走出书房,而一直盯着他背影看的澹注意到,他的被监护人长高了。
澹心里很明白这一天迟早要来,只是自己没有能力阻止。身为父母总会有这么一种矛盾的心情,既希望孩子可以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大人,也希望他们永远和小时候一样围绕在自己的身边,而澹的别扭之处除了这个以外,还有他越来越能清晰地觉察到一种彻骨的恐惧——眼前这个有着一双墨绿色眼珠的孩子,总有一天也会如同十几年前的友人与当初的自己一般被时光所吞噬,最后再也不见。
几年以后的御景风偶尔还会回忆起这些事,有许多个夜晚,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总能隐约听到竹奈的哭声——那是他在2000年的6月再次见到竹奈的时候,竹奈几乎是一边跺脚一边大哭着冲他嚷:“我还没准你加入组织呢,谁准你为了我多管闲事地成为什么RAY啊!?”
而御景风不会知道,在他去见竹奈之前,竹奈曾经打定过无数次主意“见到他时一定不要掉眼泪并且对他做的一切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即使少年那个时候依旧对女孩子的眼泪手足无措,却为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过任何一次,哪怕是三年之后他浑身是血地瘫倒在大爆炸中也一样。只是,“澹说的没错,我的确太得意忘形了。”
能让御景风毫无戒备地说出这种真心话的杰比总是有些不同于当事人的不以为然:“我倒是觉得,能够让人疯狂地去为一个目的甘之如饴,是一种值得人羡慕的义无返顾。”
这个时候御景多半会刻意摆出嫌恶的表情给友人看:“为什么你每次正经说话的时候我都会有想笑的冲动?”
“喂,我不是为了搞笑才存在的!”
“那么你的存在本来就是个笑话。”
实际上他们心里都明白得很,彼此总有一些好也好不了的伤,这个时候的他们更需要的是与精神波长吻合的故作轻松,而不是一味地追忆伤痛。
哪怕最终留下来的痛苦更加一触即发与欲盖弥彰。
2002年10月,座落于纽约郊区的摩斯托大厦发生大爆炸,当时为执行任务而参与其中的御景风遭到重创。
2002年12月,就在御景风脱离危险伤情稳定之后,浅井竹奈失踪。
2003年10月,御景风返回日本接受归队后的第一件任务——搭乘“爱卡提莉娜”号拿走横沟正夫持有的新型毒品。
2004年12月,他用枪抵住雷斯林的太阳穴声音锐利得像一把刀:“我只问你一遍,浅井竹奈现在在哪里?”
2005年2月,御景风把一直藏在钱包里的琴谱撕碎后扔进垃圾筒,连同揉皱了的用来装红茶的纸杯。暮冬的阳光刺入眼底,他压了压帽子盯着行人看了一会儿,似乎想了什么又可能什么都没想,但那个时候,他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目送牵着手的男孩女孩擦过他的衣襟向前方跑远,谁也没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