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水滴滴落下来，激起层层波纹涟漪，发出清脆的响声。紧接着又有源源不断的小水滴滴落下来。随着旁边小吏的记录报时，时间便被留了下来。
这是一个铜壶滴漏计时仪器，整个铜壶分为两层，播水壶留有小孔，可以不断地滴水，滴出的水最先流入受水壶，受水壶里有立箭，箭上刻分一百刻，箭随蓄水逐渐上升，露出刻数，旁边的记录小吏向城内的钟鼓楼汇报，钟鼓响起，时间便如约而至。
一时一鸣，一刻一响。时间是无情的，时间又是有情的。时间可以被看到，可以被听到，同时也可以被触摸到，最重要的是可以用心来感受它。
水滴周而复始地滴答个不停，它见证了大明王朝的兴衰荣辱，它见证了这个马鸣蹄鼓的王朝的崛起，而现在它又将见证这个梦幻之城的轰然崩塌。此刻，立箭上的刻度正好指向午时三刻。
穆宁吃力地睁开惺忪的睡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床榻上的绣花帷帐，他刚准备去找寻那段失去的受伤记忆，一颗温情的泪掉落在他的手背，穆宁缓缓顺着眼泪掉落的方向抬头寻去，床榻边上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痴痴地望着他，那人便是侍女知鸢。
望着形容憔悴，神色恍惚的知鸢，穆宁费力地握住她的手，动情地说道：“知姐姐，我没有大碍，你瞧，这不是好好的。”说着穆宁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但立马传来因伤口震动而导致的剧烈的咳嗽声。
满脸泪痕，花容失色的知鸢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扑倒在穆宁身上，将头深深地埋在穆宁的怀里，情不能自己地啼哭起来，床榻之侧的侍立的其他侍女和大夫见状都退了出去。
穆宁吃力地抬起胳膊，用手轻轻抚摸着知鸢的背，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多年的相伴，已经让他们可以无言地表达所有的情感。
知鸢可能感到做出这样的举动有失规矩，忙不迭地用手将眼泪拭去，起身站立在床榻边，唯一不变的是，眼神依旧时刻注视着穆宁的每一个动作，对于穆宁的每一分痛楚，她都能感同身受。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夜晚，这个莽莽撞撞的楞头青年，误打误撞地将她从一帮地痞无赖手中救了出来，如果没有少爷，可能自己现在早已被卖到青楼妓院了。知鸢每每回忆起来，总不免心有余悸。
但又有谁能想到就是这个夜晚，这次相遇，让一个豆蔻少女对一个愚木少年顿生情愫，一见倾心，再见倾城。
“咳咳......”
急促地咳嗽声再一次响起。
知鸢急忙将依据大夫所开方子所煎制的汤药端了上来。
穆宁在知鸢的搀扶下，慢慢地坐起来，背靠在床榻头部的隔板上，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时不时还要响起长长的喘息声。
知鸢小心翼翼地将用汤匙盛着汤药送到穆宁嘴边，穆宁探前身子，尝了一口，刹那间面露痛苦，叫道：“好苦。”之后不论知鸢如何劝说，穆宁死活都不肯再尝一口了。
“北门战事怎么样了？”穆宁急切地问道。
知鸢面露难色，欲言又止，迟迟没有说话。
“快说。”穆宁憋红了脸催促着。
“奴婢恐少爷忧心，故迟迟不肯言说。德州城现在形势急迫，北门已失陷。”知鸢瞧了瞧少爷的脸色，见没有变化，便接着说道：“指挥佥事白渊大人独自苦苦支撑，明明可以撤回城内，但白渊大人毅然决然与敌死战，为城内设防争取了时间，最后白渊大人所领德州卫战至最后一人。”
知鸢再抬头瞧少爷时，明显看到少爷的眼眶已经红润。
时间瞬时凝固了一般，只听得窗外那惨烈的战斗声响。
“知姐姐，我要喝药。”
“嗯？”
“我要喝药。”
知鸢赶忙将放置在案台上的已经有些冰凉的汤药递了过来，刚准备用汤匙给少爷喂药，没想到穆宁一把将药碗夺了过来，咕噜咕噜整碗汤药沿着喉咙灌了进去。
知鸢看得呆住了。
“知姐姐，帮我将铠甲兵刃拿来。”
知鸢楞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说道：“难道少爷要......。”
穆宁重重地点了点头。
知鸢知道只要是少爷认定的事情，没人能劝他回心转意，她太了解少爷的秉性了，转进内室，不情愿地将明盔、锁子甲和腰刀放置在床头。
“知姐姐，我手上吃不上力，你帮我穿戴一下。”穆宁费力地起身，颤巍巍地等待着知鸢为他穿戴铠甲。
知鸢忤逆不了少爷的心意，快速为少爷穿戴好铠甲、皂靴，配好腰刀，踮起脚尖为少爷戴好明盔，并掏出汗巾为少爷擦拭着脸上的汗珠，内心像刀剜了一般，纵有万般心疼与不忍，但都不能也不允许向少爷表露出来。
穆宁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出卿云阁，快到门槛的时候，穆宁突然转身，冲着知鸢说道：“知姐姐，等我回来，我想吃你做的蜜饯枣糕。”
知鸢趋步上去，从衣袖中掏出汗巾，将其塞进穆宁手中，低语道：“少爷，等你归来，奴婢一定整日给您做蜜饯枣糕。”
穆宁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知鸢的婆娑泪眼中。
城内，北街。
近几日，风势很大，吹得城墙上的大旗猎猎作响，狂劲的暴风似乎要将城内碗粗的小树连根拔起，烽烟四起，火光冲天，烟尘弥漫，每个街道上都是难民，仿佛是人间炼狱。
德州城内外沦为了一片无间地狱，到处都成为一片火海，喊声、求救声沸反盈天。铁甲军、素甲军和藤甲军一涌而入，到处劫掠，纵火焚烧，火光映照了整片天空，将天空映成血红色。
德州城道路上都是流民和逃难的居民，长长的队伍根本就看不到头，人们神色紧张地加快脚步向城门的方向进发。逃难的居民和农民尽可能舍弃比较重、比较大的行李，往往是捡几件比较重要的东西轻装上路。
但也有比较富裕的人家除外，像德州城内的富商大贾都满满地载着好几大车的家珍奇宝混杂在人群之中，分外缓慢。在装行李、财物大车之后，便是运送家眷的华丽车马，格外引人注目。
一个小女孩撩开车窗的帘幕，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那慌不择路的流民逃难者和被人们在后面催赶的家禽鸡狗，一时竟看得呆住了。一袭红色绢丝衣衫，头顶两个总角，彰显着青少年的意气风发。
直到小女孩被她母亲活生生地从窗外拽了回来，小女孩还恋恋不忘，在马上要盖住窗口帘幕的时候，最后又看了狠狠的一眼，才悻悻的缩回去了。
“快跑呀，敌人来了。”不知道谁最先看到尾随而来的敌军骑兵，向人群喊道。
蜿蜒不绝的人群望着逼近的敌军骑兵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你推我挤，都争相向外突破，怎奈因为道路狭窄，而人数众多，根本无从逃窜。
风一般而来的敌军骑兵拔出亮闪闪的军刀，冷笑一声，便驾马直冲冲地向人群中而来。德州居民望着这些凶神恶煞的敌人，有些人已经吓得迈不开脚步，这一刻，他们便早已是待宰的羔羊、砧板上的鱼肉。
战斗还在城内外的每个地方上演，德州卫士兵在城破之后，都分散在城中各处，抵抗敌军的前进。德州卫士兵依托各个街道与敌军相持，战斗空前激烈。
“进者生，退者死。”穆宁带领穆府亲兵迅速稳定局势，渐渐将打散的明军士兵收集起来，开始进行反击。
穆宁率领的穆府亲兵全副武装，数百穆府亲兵手持燕尾牌并佩带三眼铳、腰刀，对攻入城的敌军进行反击。
知府衙门被毁，各处坊市烈火熊熊，木质结构的梁柱在烈焰中被烧得哔哔剥剥作响，粗大的柱子在烈焰面前瞬间被吞噬。
敌方黑纱主将默默地注视着战斗的每一个进展，看到三支联军每一波攻击都被德州义军击退，认为再这样继续下去，恐生变故。这个时候，他决定动用他的王牌，一招置敌于死地。
一声低喝，身后的无数黑衣人便踊跃上前，快速加入了剿灭明朝残存守军的行动。这些黑衣人身手矫捷、步伐有章、勇猛异常，很快便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
明朝义军万万没有想到会冒出这样一支虎狼部队，他们苦苦抵御，怎奈敌军汹涌异常，只得步步紧退。
“放。”
穆宁指挥的穆府亲兵手持排枪轮番前进射击。共分为五排，第一轮由第五排由右侧前进至阵前五步，射击完毕后立定装枪，轮番射击，黑衣人没了之前的势头，开始后撤。
德州卫士兵和义军见此，纷纷踊跃上前，开始全面反击。
城外滚滚烟尘扬起，一支骑兵从敌军背后突袭而来，穆晴与洛家两兄弟带领青州卫援兵向敌军发动攻击，面对明军援兵的突然一击，敌军一下子慌了阵脚，在明军的里外夹击下，开始全面溃散。
穆宁下令全面反击，追逐败退的敌军。
战斗仍在继续，未撤退的敌军士兵仍然在城中大肆烧掠。
穆府。
奴仆早已逃了个干干净净，满地狼藉，府外喊声震天，刀剑声清晰可闻，时不时传来敌军的得意的笑声。
“老夫人，知鸢求您快快离开穆府，躲避兵祸，奴婢护送您离开。”知鸢跪地苦苦哀求道。
穆老夫人没有回头，只是虔诚地跪倒在穆家祠堂的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不置一词。
知鸢知道穆老夫人誓死都不会离开穆府的，伤心地回到空无一人的卿云阁，温柔地抚摸着为少爷绣制的暖袍，不知不觉竟落下泪来。
突然，卿云阁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知鸢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身子不觉得紧张起来，一把抽出贴身的匕首，躲藏在门后，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
脚步越来越靠近，知鸢甚至能听到来者粗重的呼吸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知鸢壮着胆子，将手中的匕首朝门后刺出。
“少爷。”知鸢惊呼道，可是手中的匕首却笔直地向穆宁刺去。
在溃散的敌军人流中，一驾马车飞驰而去，从车窗飘出一领黑纱，在风的吹拂下，上下翻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