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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Mocha

Mocha, L'étranger

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入目是满眼的荒颓景象。沿着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的长街,两排大概已经死去良久的枯木在伸展着枝条。往前走是什么呢?好像让人不是很明白的样子。而且从这里望过去……好像也没又尽头啊,在天边自然就弯下去消失了。毕竟地球是圆的。发现了这一点的我是否可以和哥伦布比肩了呢?

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慢悠悠地往街道深处走去。不过似乎连我从哪里走出来的都不记得了啊。这样的话,也没办法打退堂鼓了吧。我依旧在走着,看着两旁的景象没有丝毫的变化。一成不变。

天天面对着这样的景象,我丝毫提不起厌倦的兴致啊,大概我就是那种沉溺于自我放逐,故步自封的那种人吧。

周遭似乎有了一些变化。最先出现的是风声,然后是地铁飞驰而过的“哐当哐当”的动静,最后慢慢地浮现出人声。从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到可以听清音节,再慢慢飘到我的耳边,像是有个人在耳边喷吐着气息。然后我听清了那个声音。

“喜欢。”

啊,是这个词啊。你在说什么呢?是什么样的喜欢呢?还是说,谁喜欢谁呢?站在原地思考的时候,感觉到心脏跳动地越来越快了。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那个声音从中性变成了失真后的诡异音调。

“喜欢。”

*

刺入眼睛的是上午的阳光。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这样的直射,只能眯成一条缝。伸出左手挡住阳光,顺便让大脑在涣散状态收回了一点。持续性地有自己在长街上走动的片段闪回,然后是辨别不出来的人声和不停重复着的“喜欢”。我把左手缓缓放在额头上,适应了光线的眼睛涣散地看向上方的空气。

刚才是在做梦吧。

仔细回味了一番这种时隐时现的既视感,我在脑海中存下了这个梦。因为做梦的机会不多,每次做梦我都会趁着这段意识模糊的时期好好回忆,争取把梦境中的记忆留在清醒的大脑中。

那么现在,就有余裕考虑其他的事了。

首先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自己还在家里,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凭借天花板,视线中的吊灯,窗户的方向,以及床的柔软程度,都可得出这一结论。

接下来是时间。这就需要回忆昨天晚上我做了些什么。我把目光投向床头柜的方向,制服和便服杂乱地堆积在那里,手机从衣兜里掉出来,正在地板上躺着。大概说明昨天晚上我精神不太好吧。太阳可以照到我脸上的时间点,假如没有早饭吃的许易箐忍住没来叫我起床的话,大概就是周六了吧。是周六啊,我不禁长舒一口气,身体重新瘫软下来。

那么昨天就是周五。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周五发生了什么,让我慌乱成这样,连制服都忘了挂起来。正开始思考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爬起来,套上睡袍就把被我放置了一个晚上的制服挂进衣橱里。在不确定昨晚何时入睡的情况下,如果再这么听之任之,万一起皱了就很困扰了。

这样一通操作之后,大脑已经不想再费劲去回忆昨天晚上的事了。简单洗漱之后,我打开房门,扑鼻就是一股廉价油的异味。我不禁皱起了眉头,趿拉着拖鞋走到餐厅。

许易箐久违地穿上围裙,哦不,前所未有地穿上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着什么。但其实这味道早就出卖了她。

“我说你啊,”我打了个哈欠,“大早上的就要吃垃圾食品吗?怕发胖的不是你吗?”

“完成了。”根本没有在听我的话,许易箐满脸笑容地转过身来,睡衣的袖口撸到小臂的末端,把两个满满当当的碗端上餐桌,“享用姐姐的厨艺吧!特制面条!”

“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呢……”我往她身后瞟了一眼在灶台上胡乱散开的调料包和包装袋,“就是换了个碗装方便面而已吧……”

“嘿嘿。”没有和我回嘴,她似乎很腼腆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就像是等待夸奖的小孩子,说到底也没有这种夸奖的可能性吧,“昨天晚上你又什么都没吃,我怕你会饿嘛。”

“少见的关心人嘛……”我不禁微笑,低头吃起了“特制”泡面,果然只有这种不用刀具和明火的料理最适合她了,除此之外大概还有自热饭、速食火锅……再加上一个剩菜加热好了。这么说来,她的厨艺底子还是不错的嘛。我在内心如此说服自己。至于眼前这份泡面的味道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按照流程图一步一步操作后的结果,自然也无可厚非吧,毕竟还是看得懂中文的。

“昨天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冷不防的一个问题,让我不禁浑身一震,手上的动作也停止下来。

总是有人在逼迫我回想不太想回想的东西。说起来,现在也快十点了吧。那两个家伙应该已经碰面了。现在是在星巴克喝星冰乐,还是在街上逛呢。我只能挤出一丝苦笑。

“果然是发生了什么吧。”许易箐吃面的动作没有停下来,但她依旧从我的表情中试图觉察些什么。我只能把内心的波动收起来,继续低头吃面。而许易箐大概也明白这种情况不太适合继续问下去,于是便没有再搭话。在沉默中吃完面后,许易箐很积极地帮我撤走了碗,在厨房里刷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倒还算有点长辈的自觉嘛。

看着她一言不发地刷碗,我正好陷入了闲暇时间。于是我回到卧室,捡起躺在地上的手机,一边按着开机一边走回客厅坐到沙发上。

锁屏界面里显示QQ有未读消息。解锁了之后调出QQ,首先注意到的是置顶的“初代文学社”没有一条消息,最后一条是半个月前罗非语通知我们放假情况的时候发的,我们竟然都没有回他。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涌上来,所以其实我们的关系早就在慢慢变质了吗。叹了口气,我把那个会话往左划,点了“取消置顶”。

下一个窜上来的就是那个未读消息,眼神锁定在那个熟悉的头像和名字,我不禁瞪大了双眼,发出了短促而惊讶的一声“诶?”

“怎么了?”许易箐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悬停在了我的头顶,“诶。”似乎看到了那个名字,她的音调里带入了调侃和冷漠的意味。没办法了,我硬着头皮点开会话。

昨天 20:32

安南薰:在吗?

安南薰:还记得我吧?

安南薰:明天有空吗?有点事想见你一面

安南薰:记得回我

“弟弟的事姐姐不喜欢干预哦。”许易箐说着便慢慢走开,“但是这个女孩子还是考虑清楚好吧?”

“唔……在考虑了。”我把手机甩到一边,把头架在沙发的上沿,注视着客厅的天花板。刚刚本来就打算不再考虑一件烦心的事,现在马上又给我送上来一件。真的把我当做情感垃圾场吗?可以随便丢弃随便排放的?本来为了抑制住情感波动,我可以选择不去想一件事,但又何苦同时给我处理这两件可能我根本绕不过去的坎呢。世界真是过分。

好吧。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平息住胸中一阵一阵的抽痛。先考虑这件事情。眼前的事情拥有最高优先级。她没有说得很清楚。我只能知道她“有事”和“要见面”两个信息而已。这同时也在告诉我近一年没有任何交流的僵局即将被打破。再一次强行调用被我不自觉避开的回忆,我记起这家伙离开的原因是父母工作调离去往更好的城市了,那么现在又为什么要回到这里,又为什么要特地来找我?

总之但就这样的疑问,已经足够我去找她的动机了。我拿起手机,开始输入。

许淮安:不好意思没注意到

许淮安:今天有空

许淮安:时间地点你定吧

安南薰:还是那么能睡

(安南薰撤回了一条消息)

安南薰:那就11:30吧

安南薰:地点

安南薰:[位置](点击打开腾讯地图查看)

许淮安:了解了

把最后的答复发送出去,我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十秒,最后确定不会再有什么东西出现之后,轻轻按下待机键,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慢悠悠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决定了?”靠在餐厅的椅背上玩着手机的许易箐抬头看了我一眼。

“嗯。”

“许淮安?”

“嗯?”

“对自己好一点。”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

“嗯。”说完我就往卧室走去。既然是要出门,那还是不得不要洗澡了啊,睡袍也不得不换掉了呢……真是麻烦。

洗完澡之后我穿上打底和卫衣,再套上外套和直筒裤。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终于勉强算个人样了。出门之前我叮嘱了一句让许易箐自己点外卖,便顺手把她的渔夫帽扣在了自己的头上。这种时候正好利用起她中性打扮的好处来。

安南薰叫我去的地方也是一座咖啡馆,只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它。在市中心偏西一点的位置,走一条小巷子七扭八折地就可以找到那座颇为欧罗巴古风装饰的建筑物。整体来讲以石块为主要建材,边上还养了一些草木,在巷子里倒还有点大隐隐于市的味道。里面的装修则是以原木为主。一下子就把小资情调提升上来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地方。这样想着,我踏进店门,目光搜索着找我的人。正在疑虑会不会认不出她,看到窗边在向我挥手的人,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半拍。果然还是认得出来的。我不禁一阵苦笑,一面挥手回礼,一面朝她走去。

说实话,她确实没有怎么变,不论是正好长到锁骨的黑发,还是学院风背心套衬衫的穿搭,都一点都没变。怎么看都让人感觉到浓浓的日系风的一个女孩子。

当然也不只有我在看着她,安南薰也在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没怎么变嘛……”她说,“衣品好了点。”

“承蒙夸奖。”说出这句话之后我感觉到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了,大概是因为不经意间说出了很夸张的谦辞吧。

“语气也没变。”她带着那股若有若无的笑意说。

“你也差不多嘛。”我注意到面前为我准备好的一杯咖啡,轻轻端起来啜了一口。长期品用咖啡造就的敏感味觉在一瞬间分辨出这种饮品的名称,是摩卡。说起来这么大众化的款式似乎在文学社里面还没有尝过,我不禁感到一丝惊讶。不过也无所谓,更高级的都喝过了,这也只是意式浓缩和可可的混合而已,没什么特殊的。况且这种咖啡还没有物语这让余知秋怎么活。

不经意地在脑海中开起了那家伙的玩笑,却马上又被另一个念头淹没。我摇摇头甩开这些情绪,重新把精神集中到面前的人身上。“那我们先跳过寒暄环节吧,”我盯着咖啡上的小熊奶泡,“有什么事,非要把我拉出来一趟?”

“其实也说不上事啦。”她很开朗地笑笑,这种笑容让我想到一个男生,“只是有个消息,想着早点通知你。”

我放下咖啡,抬头和她对上眼神,“嗯?”

“我要回来了。”

“这样啊。”听到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做出一声回复,但我随即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于是难以避免地夸张地扬起眉毛,眼睛慢慢睁大,视野中安南薰的笑容依旧很温和,虽然其中依然混有一点难以察觉的愧疚和不安。

“我的意思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把后半句话一字一顿地说出口,“我回来了。”

“什么时候。”

“在筹备了。”她收回逐渐变得灼热的目光,“家已经搬好了,学籍也转回来了,下个星期就会去你们那里读书了吧。”

“我们那里?”我意识到我话语中的惊讶已经掩盖不住,但是我还是脱口而出。

“对。而且班级是我选的。”她又一次如同在鼓起勇气一般深吸一口气,然后很轻柔地翻动嘴唇,吐出来三个字,“你们班。”

“……嗯。”我的心跳开始慢慢加速,很久之前就以为死寂了的某种感情又在慢慢升温,一波波攻击着我不愿思考的大脑。这时候少说点话最好了吧。我喝进一大口咖啡,待口腔里被苦涩灌满,才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次又是为什么?”我轻声问道。

“还是他们的事。”她朝我苦笑,这次的笑容就完完全全把自己的愧疚和无奈分毫不差地展现出来了,“那边工作不顺利,又惦记起这边的生活来了,唉。”

这一声叹气直接击中了我心中的防线,我意识到我的感情要开始压抑不住地泛滥了。急忙开始大口地换气,用初冬的寒冷让自己冷却。“嘛,就是这样的父母嘛。”我也只能一边苦笑,一边用略带颤抖的声音回答。她没有继续回话,低头看着手中捧着的咖啡杯。

“许淮安。”她低头问我,语气前所未有地犹豫,小心翼翼,像是在试探着什么,“这一年,真对不起。”

“现在还说它干什么。”我把眼神瞥向窗外,看着自行车杂乱地靠在一起。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还是停顿住,似乎经历了一顿时间的心理挣扎,她重新找到一个分寸合适的措辞,“还可以补救吗?”

“不知道啊。”我继续看着窗外。不是我不想看向她,是我不敢。我不知道转头立刻对上她的眼神的话,我会不会马上就被汹涌的浪潮给淹没,然后溺亡。

“我会努力的。”之后是长长的一段沉默,最后她还是略感不安地向我试探,“你已经无所谓了吗?”

“唔……”我喘了口气,收回眼神,集中着试图不和她对上眼,“好像还是有点关系的……真是麻烦啊……”脑海中已经乱成一团了,她的意思是要无视掉中间一年的漫长时光,硬生生把两头拼在一起吗,“不过和当时肯定不一样了吧……”我低声嘟囔着。

“那么,”听到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我抬头看向安南薰,她把双手支在了桌上,似乎像要做出一副正式的样子,眼神中透露出一阵释然和压抑住的喜悦,“接下来就多多指教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一直试图逃避的回忆再一次漫上心头,一点点一点点蚕食着我构筑起来的屏障。为什么这些人都在试图打破呢?我又想起了那个拿着榔头在我心头用力地捶打的女生,现在她也在面临着选择吧?然而最终的结果不用猜想都是一个肯定。在事情处在朦胧的状态下时,如果被某种力量轻轻一推,也能从不确定被迫蜕变到确定吧。如果这样,那么我的选择,是在和自己过不去,还是早就已经明了的那个“确定”呢?

我已经搞不清楚了。过去和现在已经交织在一起,两件我不想再处理的事,一起逼上我的面前。让我就算想逃,也无处可逃。

这就是“逃避”的结果吗?许易箐?

“嗯。”我喝了一口摩卡,“新同学。”

*

安南薰在今天早上正式加入我们班。因为转校的缘故,班主任把她姑且安置在最后一排,位置看的话就是孙成舟的右后方吧。

因为座位隔得不是很远,上课的时候就有一种莫名的惶恐。下课的时候这家伙也偶尔会趁孙成舟不在走到我边上,用一种看似很自然的口气和我交谈。

“应该不会让我一直坐在最后一排吧?”

视线中前排余知秋的肩膀颤动了一下,大概是有些惊讶。我换了一种若无其事的语调,转头看了一眼安南薰,“到时候换座位的时候你提一下就好了。”

“哦。”她随口应了一声,再向周围扫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在观测这边之后,在我身边坐下。“还有社团的事吧,有什么推荐的?”

“要说推荐……”我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文学社,但转念一想要是把这个介绍给她,那到时候场面才会变得最为尴尬了吧……我摇摇头,“我这种社会底层终究还是不知道的吧……最后社联反正也会找你的,到时候让他们把宣传册给你就好了。”

“嗯嗯。”她极夸张地点了点头,似乎在用一种特殊的开朗来掩盖某些想法。我把头转过去,余光依然能看见她正歪着头看我的侧脸。似乎对于她而言,有些事理所应当。因为文学社的事,我从来没有和她提过。毕竟也没有机会。前天她才和将近一年没联系的我喝了一杯寻常的摩卡,而谈话又在匆匆中结束,不仅没有问她所谓的“近况”,连一些莫名奇妙腾升起来的心情都还没有平复。而她自然也对我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在学校里见到我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再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好像我才是那个新来的一样。

我也知道那是为什么。理论上来讲和我发生过那样糟糕的经历之后,那条毫无来由的消息我根本就没必要回,就和老姐说的一样。然而我回了,还去赴了她的约,最后巴拉巴拉说了一通看似很高深其实不涉及核心的漂亮话就离开。回家后许易箐看我的表情在怜悯和悲哀中又多了迷惑,我自然也不太明白我在做什么,想必安南薰自然也会感到好奇。

我深知安南薰的开朗都是表面现象,这家伙本质是一个既没有安全感又很容易受伤的人,但某种也许是自尊的东西驱使着她从不表现出来。据我多年的观察,那些开朗得毫无来由的人,多半是为了隐藏什么,要么是痛苦的过去,要么是脆弱的内心。安南薰就是后者,至于罗非语,显然就是前者。而像是余知秋这种外冷内热的典型,是在文艺的外壳包裹下,什么都看不清但又很努力摸清头绪的那种迷惘和不安,她的感情是纯粹的,只是被细细碎碎的小心思包得连她自己都看不清。也许正因如此,往往大刀阔斧的方式对她更有效。这么说来,罗非语的主动显而易见地会有所收获吧……

不禁又把思维集中到那些事上,我忙摇了摇头,努力甩开这些情绪,我可能是在摊牌前最后做着自我安慰吧。说回安南薰,因为这种“表面型开朗”,就算她在这里表现得再自然再愉快,也总免不了孤身一人寄人篱下的失落感吧。毕竟这里是曾经弄得鲜血淋漓也狠下心离开的地方,再次回到这里早已物是人非,身边的人已然生分,曾经的熟识也在这区区几个月内组成了稳定的圈子。在这个时候转校,大概是最痛苦的了。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下课只能找到我来搭话啊。毕竟我的“女性别来”气场一直都散发在十里开外。

也许在我想来,“逃避”这种思维方式本就是第一选择。你看,我回避了思考一年前的事,就可以畅快地接受安南薰的回来,以一个旧友的身份,算是让她在这个陌生的班级里有一点适应。而她的不提,是因为歉疚,还是害怕呢?我也不会知道。

做着没有理由的事……这么想来,我这算不算是烂好人呢……

“呼——”我吐出一口气,把背靠在椅子上。安南薰走了之后,孙成舟立刻补上了她的位置。我侧目看他,果然入眼一副蠢蠢欲动要八卦的样子。

“认识?”他用头向右后方甩了一下,似乎是在做出示意的样子,“转校生?”

“初中同学。”简单敷衍了一句,我翻起桌板,表示结束这个话题。

“不是外地转来的吗?”显然没有氛围察觉能力的孙成舟根本不理会我的暗示。

“唔……”沉默了一会儿,我放下桌板,叹了口气道,“初三下学期转走了,因为父母调职,现在又调回来了,明白?”

不知不觉语气变得有些尖锐,即便意识到也还是在咬着牙说下去,听着听着孙成舟的眼神都变了。“明白了,明白了。”他点两下头,忙抽出试卷埋头写了起来。算是即将触到情绪爆发点的我踩住了刹车,深吸了口气后也转向自己的作业。

依旧注意到视野中余知秋的背随着对话的结束向前挪了一段距离。大概之前一直都在偷听吧……从这个角度看,余知秋的表情被散下的发丝遮住。不过就算能看到脸,也不过是依旧淡漠的表情吧。可是这种印象足够真切吗?似乎记忆中,她也会时不时的羞涩脸红嬉笑嗔骂,那么她的表情到底在说明什么呢?或者说,什么时候她的表情能说明某些东西呢?

现在关于她的问题都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我这么告诉自己。眼前的事优先考虑,最迫在眉睫的是下午的社团活动怎么办。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本身是个好选择,但我一来演技不好,二来万一说漏了嘴对大家都不好。那么不去吗?不去不就相当于是在宣告我都知道了,而且把我的心思也在一瞬间表露出来了?

该死,我有什么心思,瞎想这些干嘛。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正打算重新提笔运算,下课铃就像破晓的鸣笛,蓦地响起了。

看着班中同学鸟兽四散,我一时不知该准备些什么。似乎本来理所应当的去处,变成了避之不及的地方。我叹了口气,收拾收拾书包,准备硬着头皮上。

余知秋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今天收拾书包的速度莫名地慢。终于准备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转头看了我一眼。

“好慢……”

听到这句更近似于嘟囔的话,我竟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如同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一般。如果能这样莫名其妙地对话下去,也许会很自然的吧。

但是想到罗非语,心头还是不自然地抽痛一下。到底为什么。

正想开口说点什么缓解气氛,门口闯进来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快要生分了的身影,伴随而来的是很平常但又有点高亢的嗓音。

“哟,‘社交白痴’。”何矣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近我,“我回来了。”

正想吐槽这个外号起得毫无水准,他转向余知秋,“许淮安借走一个活动时间,可以吧?”

“……当然……”似乎被这种问法戳中了什么,余知秋的脸色微微改变,在我察觉之前转过头去,后来的话更是细若蚊鸣,“可以啊……”

是在害羞啊……真搞不懂她。目送余知秋离开后,我把目光投向何矣。这家伙也算是救我了一次。他一下子把我从座位上拽起来,一边大踏步地走向门外一边开始声讨我。

“你这人怎么回事,周末给你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也不回,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活得好好的,”我轻轻从他手中挣脱,抹平制服上起皱的部分,“如你所见。”

“你那样子和死了差不多吧,我问过你姐了。言不由衷的人。”他笑着瞥了我一眼,“本来我回来想和你说说杭州那边的事情,没想到还得先帮你处理事情,真是的。”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没什么事。”

“还没事呢。”他说,“拿张镜子看看自己,你的眼神已经腐烂了。”

腐烂了?这种夸张的用词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不禁眨了眨眼,想确认一下它的存在。“有这么夸张吗……”我试探地问,“这是去哪里?”

“随便逛逛,”他想了想,突然眼里一闪,“假山怎么样?”

“两个大男人去情人坡?”我脑中闪过不太妙的意象。

“有什么关系。”他满不在乎地说,“冬天那里人也不多吧,而且谁规定那里就只有男女才能去了?”

“还有拉拉和gay。”我弱弱地纠正道。

似乎被我的想法激出冷汗,他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往旁边跳开一步,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往假山走去。看起来没办法了。我叹了口气,慢慢跟上他的脚步。

“安南薰回来了?”快走到情人坡的时候,他开始引出话题。

“是。”我没有说更多的话。

“她特意挑的你们班。”

“我知道。”

踏上情人坡的台阶,何矣放慢了脚步和我并排而行。确实如他所说,这个季节不是恋爱旺季,偌大的山坡只有疏疏落落几对情侣,至于表白的事,就更不可能遇上了。虽然S城地带性植被是常绿林,但也许是为了审美体验,景观林和这种山坡上种的树,多半会在秋天枯黄,在这时给我们留下一地松脆的落叶和裸露的枯枝,像是季节性地宣告着没落和荒颓。而脚踩在树叶上的那种快感,终究也源于听觉刺激,是精神的肉欲。这样的想法在我脑中盘旋不去,让我愈发觉得阴冷和昏暗。果然,冬天是最落魄的季节。

“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

“关于那两个女生。”

“哪两个。”

心不在焉地和他做着语言游戏,盘旋着疑问和抓住问题中的空隙,想尽办法地迂回,试图避开核心,或者,至少拖延一点时间。我很清楚我不想回答这些问题,但我也很清楚何矣这种性格,是不会和我一直绕下去的,自然也不会就这样罢了。果然,身边合拍的脚步声突然滞住,我转过头,正好看见视线中的他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余知秋和安南薰,够清楚了吗?”

“想知道什么?”

“所有。”

“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从哪里说。”

“那好吧。”再次迈开脚步,何矣把我带到山坡上的一个小凉亭,在那里坐下之后,他侧着头看向更远处的一对情侣,继续他之前的话,“先从安南薰说起吧,老实回答啊,我不想这样一直当你的情感导师。”

“唔。”我发出了一个含混的音节,没有清楚表现出肯定和否定的意思。

“初中的事你一直没有释怀吧?”

“……你能释怀吗?”事已至此,我也没必要再这么挑战他的底线了。

“那你为什么还能和她有交流?”听到了意外的答案,何矣转过身来略显惊讶地看着我。

“算是作为老同学的一点帮助吧。”我只能给出这样的答案,因为我也一直在问着自己这个问题,也从没有得到答案。

“这种说法就像是在逃避重点……”他摇了摇头,“你还喜欢她。”

“咳咳,”突然放出这样一记重拳让我忍不住呛了一口,我弯下腰,等顺过气来再接着说道,“请再说一遍。”

“没必要了。”何矣笑了笑,“开玩笑的。你喜欢的是别人。”

“别人?”我瞪大了双眼,看向他,“我像是那种滥情的人吗?”

“不是滥情。”他笑着摆摆手,“半年时间够你走出来,另外半年也足够另一个人住进去,这样也算滥情,那世界上就都是渣男了。”

“说得好像这是确定的事一样……”我把目光投向前方的一片竹林,脑中慢慢回放起几个月前的事来。

“我当然不敢确定。”他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坦诚一点。”

“我很坦诚了。”

“这样对大家都好。”

“‘大家’又是谁?”我笑笑,“你别套我话了。”

“我没这必要。”他的脸色严肃下来,是不具有攻击性的那种严肃,“那么我们来谈谈余知秋吧?”

“她只是社长,对我而言。”我很笃定地说。

但他看向我的眼神都变了,“罗非语也是我朋友,你别忘了。”

“所以呢?”

“在找你姐之前,我先找的罗非语。”

我的身体骤然一颤。我明白罗非语要是知道我状态不好,肯定会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余知秋自然也会知道,也许他们出去的时候还交流过这件事。想到这里,我就不禁感到脊背发寒,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直接和他们讲清楚。

“罗非语和我说了一些他的推测。”何矣看着自己的手掌,“还告诉我一件事,让我转告给你。”

“我不想知道。”

“但我还是要说。”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很柔软,“他们在一起了。”

“……哦。”我简单地回了一声。连我自己都能意识到语气中那明显的气声,带着不均匀吐气的颤抖的收声。何矣什么都没说,把右手抵在我的肩头,微微下按。

然后我意识到,我已经在发抖了。

“你不需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因为我知道。”他说,“你从来都是这种人,喜欢自己编造一套说辞把自己说服,喜欢逃避解决不了的问题。我本来还想激你一下。但现在还是算了。你就这样吧。”

我没有回他的话,轻轻地深呼吸,努力平复着内心的五味杂陈。

“因为你们三个这样猜疑下去也没有结果,这样也许还是最好的。”他停顿了片刻,随即下定决心地说,“你应该知道,这样的感情不会有结果的,所以与其在这里纠缠不清,还不如考虑补救以前的关系。”

他说的已经足够委婉了。大概委婉真的不适合这个家伙吧。说完这些话,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瘫倒在靠背上。

“我真是够朋友。”他恢复了原来的语气,做出了这样的自我评价,“从一开始,我虽然是你口中‘唯一’的朋友,但从头到尾都是局外人吧,看着你们为了这些烂事焦头烂额的,一个个。”他叹了口气,颇有些少年老成的味道在里面了,“说到底,局外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他的口气真像一个家长。我暗中咋舌,终于算是摆平了自己的情绪。

“我可没打算让你一直状况外下去啊,”我站起身,看向西边一寸寸暗下去的天空,“以后就要请你和我一起去文学社了。”

回头看了一眼他略带惊愕的表情,我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随后,深吸一口身边甜丝丝的污浊空气,开始往山下走去。

错愕地看着我耍完帅之后,何矣还是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追了过来。回去的时候我不再把话题拧死在自己身上,顺口问了几句何矣的近况,也算是把他的不满拉回来一点。

数学竞赛的培训似乎走向顺利,何矣说起来的时候都充满着底气十足的自信。就等着下一次省赛直接一举拿下一等奖,然后走上人生巅峰吧。也是,凭着他的水准,就这样一直顺风顺水也不奇怪。

尽管一直在努力调整,我的情绪依旧不是很稳定。大概说话就会暴露出这一点。于是我一路保持着最小限度的附和,主要听着何矣喋喋不休。即便察觉到我不太乐意搭理他,何矣也依旧不停地给我灌输。这一刻我才体会到这家伙有多能说。

“……所以说竞赛这条路只能算是‘窄门’吧。”最后用一个圣经的词汇来做总结陈词之后,何矣吐出一口气,有点把话说完了的畅快感,最后他转向我,“你呢?未来有什么想法?”

“……未来吗?”我皱起了眉头,想起之前对这个话题讨论的无疾而终,心里又一阵刺痛。果然这方面的问题没有办法深究下去吧。我大概本来就没有未来吧。我摇了摇头。

“没想过?”何矣这么理解我的摇头,“裸考也不算野路子啊。说实话,绝大多数人都是裸考的。”

是的。我抑制住自己点头赞同的冲动。赞同了,是不是就在承认自己的普通了。

人是在什么时候认识到自己的普通的?

下次在知乎上再刷到这个问题,我就会告诉题主,“当你意识到你身边就有难以企及的强者时。”

这种时候大概连嫉妒的想法都没有,只剩下更为卑微的自怨自艾。

再回过神来,何矣正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我的表情,似乎在我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他嘴唇微微蠕动,随后扭过头去,起了一个看似没有相关性的话题。

“学期结束就要分班了吧。”

他这话提醒了我。的确,经过一个学期的适应,学校会开始决定文理分科的事情。真是不得不考虑起未来了呢。虽然说是“考虑”,但其实我已经没什么选择了吧。数理化的凄惨程度估摸着能和钱钟书杀个平分秋色(这么说真的太对得起我了),文科倒是能在我们班排在比较前面,大概是因为孙成舟式男子在我们班占比较高吧。不过事已至此,我这也算是唯一的选择了。

“我选什么你还要猜吗?”我看向何矣,“你不也肯定选理科吗?”

“……哈,倒也是。”何矣略显尴尬地挠了挠头,“不过以后我们说不定会在同一层。”

“……不可能的。”我说,“L中那么多教学楼不是白盖的,文理分楼是肯定的。”

“额,这么说来……好像前几届也是这样的。”最终抛弃了自己的想法,何矣托着下巴,似乎在想别的事情。

“分楼的话……”我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谨慎地筛选着我的措辞,“大概以后就不经常能见到了吧。”

他没有说话,对上我的眼神,定定地看了几秒,随后笑了出来,一面把手背到了背后,“没事没事的,总会有变化的,我也不能让你别找新朋友,不是吗?而且理科班的那群直男说不定更对我胃口呢?没关系的。”他迈着大步走进教学楼,“而且,我也不是那种患得患失的人啊。”

随口应了一声,我和他告别,向自己的楼层走去。不得不说何矣这一顿话疗纾解了我不少情绪,但与此而来的是更多的不确定和忧虑。我清楚地知道,我就是那种患得患失的人。但是“患得”的是什么,“患失”的又是什么呢?

在这样虚无缥缈的问题上纠结了一会儿,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所谓的“青春期综合征”吧。总是想些是不是问题都不清楚的问题。

打开班门,走进去。离晚自修的时间还有一段距离,教室里的人零零散散。一群高声谈论八卦的女生,几个总有写不完的作业的人在座位上奋斗,看到他们我就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太不用功了。余知秋出人意料地在座位上坐得好好的。

我没有和她搭话。自顾自落座,从书包里拿出之前准备好的晚餐,靠在窗户边上,静静地享用起来。校园广播的风格多变,虽然有时候会被死宅包场放一整个活动时间的宅歌,也会有饭圈女孩点的好多韩流偶像的专场,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各种滚动播放的“现代青年学生流行金曲”。大多时候这些歌和我的歌单毫无重叠,本来想着一直用MP3好了,但耳机戴起来太麻烦,而且广播声音干扰太大,最后只能罢了。面无表情地听歌,就当是听个响,基本上和听校歌和《我和我的祖国》是一个状态,表情呆滞,双目无神,明明都有在听,但就是感觉心已经死了一样。

周杰伦下场之后,戳爷上场的前奏期间,我把便当盒收好,抽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这时余知秋向左扭过身子,抬眼看着我。

正在擦拭嘴唇的我顿时感到一丝尴尬。我故作镇定地放下纸团,清了清嗓子,“怎么了?”

她看着我,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最后还是顶着我的视线开口道,“你……知道了吗?”

没有必要和她做文字游戏。但我也没想到她单刀直入正题。深呼吸一个回合,我努力制造出平静的样子,“知道。”

“到……什么程度的。”

“论据足以推翻柳若谣的谣言,也足够证明后面发酵过的谣传的程度。”

也许我说辞的尖锐太过明显,余知秋像是芒刺在背一般地缩了缩肩膀。我只能赔过去一个抱歉的神情。

“那样也不够准确的。”余知秋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那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啊。但是看着她对我露出求助的神情,我还是忍住没继续说下去。大概,根本没想到我的情绪也不太稳定吧。但是现在她还能问谁呢?只能问我了。我叹了口气,语气努力放松了些,“那你对罗非语是什么想法呢?”

真是的,我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本以为她会迟疑,没想到她立刻就回答了上来,“不讨厌。”

“不讨厌……”被这种措辞所震撼的我,愣愣重复了一遍,用很轻的声音喃喃道,“还真是少见的回复呢……”

“罗非语已经把我当女朋友对待了。”她补充了一句。

“唔……”我的心脏又开始抽动,我已经逐渐习惯表现着虚假的笑容进行对话了,“那你……希望这样吗?”

“嗯。”她最后还是点点头,后来才若有所思地补充,“可是感觉起来就是有些不舒服。”

“哈?”夸张地发出一声疑问,我憋着满肚子的不满,语调又变得怪异起来,“不是两情相悦的大好结局吗?”

“不是的……不……不是。”她反抗的声音很小,似乎连自己都在怀疑。

“那你何必要这样。”我瞪大了眼睛,这家伙的想法有点出人意料,“不要伤害罗非语好吧?”

“……也……不是。”

“那……唉。”不知道说什么的我只能叹一口气,在这方面我真的很不擅长啊。轻轻锤了锤胸口,让里面不适的痛感减去一点,我还是要告诉她一件事。

“不过你最好还是自己再想想,现在伤害还没有很严重。”我换了口气说,“喜欢,和不讨厌,隔得根本不是一点点啊。”

这样说就算尽了我的责任了吧。而且应该也没有劝说分手这回事吧。这样想着,我等余知秋转过头去,起身去扔垃圾。

转身的一瞬间,我对上了安南薰寻味的眼神。

“跑哪里玩了?”根本没有打算给她出口揶揄的机会,我直接抛出了话题。

“哪里玩得起……”她做出一个无奈的动作,“下课就被学长叫去社联室了,一直在和那个吴什么学姐讨论社团的事。”

“你们有这么多共同话题?”

“没有啊。”她狡黠地笑了笑,我突然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不对,本能地想要逃开了。没想到她的话比我的神经传播速度更快,“知道我是你的老同学,就一直在打听你。我说啊,那学姐和你什么关系?”

“我欠她债。”我咬了咬牙。

“呵,这说的。”她笑了笑,“当然她也没有白听,把你高中的事告诉了好些给我呢。”

“……这家伙。”

“你可能真的有些不一样了。”她的眼神重新变得严肃,“我收回那天的话。”

“有变化挺好的,我又不想一直作为‘文艺委员’活在你们的记忆里。”

安南薰很配合我地笑笑,随后抛来一句话,“因为什么改变的呢?”

“当然是我自己。”

“也许吧。”根本没有在乎我给的答案,她眼神复杂地向余知秋瞥了一眼,也许在确认她没有在偷听我们的谈话,“最后社团是学姐帮我报的。”

这样联系起来我不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哪个社?”虽然我感觉已经有了答案,但我还是不甘心地确认一下。

而安南薰只是嫣然一笑,“文学社。”

“这样啊……”我挑了挑眉,这个吴忆倒还真会给我找麻烦,“社长同意了?”

“我刚才问过她,同意了,”这样说似乎还不够满足的她又往我这里靠了一靠,用一种低声细语的方式说道,“她还说什么‘两男一女确实有些奇怪’这样的话……”

奇怪吗?我不禁有些气愤地看向余知秋的背影,之前又是谁在说这样的关系是舒适的?果然人们永远都有自己的私心。既然这样,那我拉何矣进来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吧。反正规矩是你们先破坏的。

不对。哪有什么规矩。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而已。心里想着这样的事,嘴角又泛起苦笑。

真像个小丑。

没再理会安南薰的搭话,我径直走向垃圾桶,把手中蜷成一团,还有一些被汗渍湿的纸团,轻轻往那里面一投。

纸团在桶的边缘碰了一下,向另一个角度弹起,然后轻轻落在地面。

这样也没扔进去。

我没有弯下腰捡它,不经意间一只手已经撑在墙上,另一只手则在胸前不断捶打着,试图释放一点郁结其中的痛苦,但依然被逐渐蔓延上来的晕眩感所蒙蔽。胃里开始抽搐,喉头止不住地冒出酸液,在口腔中滑腻地流淌着。只有恶心感。

我往下趴一点,凑近垃圾桶,食道开始收缩,似乎在努力挤出些什么。但这只是干呕,只能反复做着这样的动作,让恶心感堆积到极限。

唾液混合着返上来的胃液,一丝丝流了下去。伴随着一阵阵的痉挛,我看着那条丝线连接着我和垃圾。有一种异样的抽离感。

很恶心。但与我无关。

*

“明天我就走了啊。”许易箐咽下最后一口饭,轻轻用筷子敲着碗沿。

“哦。”我应了一声,手上拾掇着桌上的餐具,“又要自力更生了,你太难了。”

“什么呀!”她不满地说,“明明还会泡面和外卖的!”

“这算是值得骄傲的生存技能吗?”

“……你这小毛孩,真嚣张。”她鼓起了嘴。不要装嫩啊,反差感很大的好吧。

“被照顾的明明是你,有点自觉好吧?”我拿起钢丝球,把水龙头拧开。水流和刷碗的声音让我稍稍安心了些,一种能称作“家庭”的温馨气氛让我极为受用。这个家通常是冷清的,父母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回来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唯一能有机会长期相处的,大概就是眼前这个坐吃山空的家伙了吧。我笑着摇了摇头。下次能来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

“许淮安。”也许确实有什么话要说,她换成了交代后事的语气,“我不放心你。”

“对象反了吧?”

“不是在开玩笑。”她很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看了她一眼,把手在毛巾上揩干净,然后走到她对面,坐在沙发上。

“怎么说我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让你像我妈一样叨叨的。”

“这件事情不一样。”她摇摇头,“之前社联换届的时候我还能帮你,可现在时候更重要。”

“我很好啊。”

“你的眼神都死掉了。”

“……咳,”我第二次被这种措辞所震撼,照镜子的时候也没感觉变成死鱼眼啊,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说,“不至于,过几天就会好的。”

“会吗?”她直勾勾地盯着我,“安南薰的事一年了,你好了吗?”

“好了。”

“没有。”她再一次摇头,“看起来你还是没有吸取教训。”

“什么教训?”

“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她端起水杯,透过其中的水看向我,“苏昭月逃避了自己的好胜心,嫉妒施舍给她的成功完全没有胜利的喜悦;吴忆逃避了自我的真实想法,强迫自己并不快乐地施舍给对手成功。而你作为调解者,逃避了事件的解决方案,用强扭的方式消除了问题。你们都在逃避。”

“所以呢?”我歪了歪头,“现在不挺好的吗?吴忆开开心心做主席,苏昭月开开心心回味过去,我也开开心心。大家都没事。”

“不是这样的。”她说,“问题迟早会出现。比如现在。”

“现在怎么了?”

“要是安南薰没有出现,你逃避过去我也不能说什么,但她回来了,你不能一直装失忆吧?”她用嘴唇抵住杯壁,“而且我不相信你内心会没有波澜。”

我没有回答她,自顾自摆弄着桌上的水果。

“还有你们社的三个人,都这样清楚了你也逃不到哪里去了吧?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去社团活动了?”她继续说,“为什么会难受,你不会不知道吧?你到底怎么想的,总不需要我来分析吧?”

我依旧没有说话。

“你和安南薰关系好起来,要是哪一天又像之前那样走掉了怎么办?再重新活一次吗?要是那两个人一直在一起了怎么办?你就一辈子守望在这里吗?”她说道最后情绪有些激动,最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忙喝下一口水,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这些都是很复杂的,需要慢慢考虑的事,只是,”她叹了口气,“我不希望你一直笼罩在这种抑郁的氛围里面。”

我看向她。

“许淮安,该做出选择了,”她的眼神很诚恳,似乎把平时的狡黠全部抹去了,“这次,不能再逃避了。”

这句话之后似乎再也没什么话好说,她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我,我能感受到她想知道我的答复。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喉结轻轻动了一下,发出了一个含混的音节。我意识到这一定不是最好的时候,于是我缓缓地站起来,可能因为大脑充血导致眼前有些模模糊糊的。

“我睡了。”有气无力地吐出这三个字后,我失去了所有语言能力,拖着脚步往卫生间走去。

我站起来的一瞬间,许易箐的瞳孔似乎突然放大,我看到她全身一阵颤动,想说点什么又没说出口的样子。怎么回事呢?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站在卫浴的镜子前面,我在观察着自己到底哪里让人惊讶了。

诶?这是什么?

我把手放在鼻梁侧边一抹,顿时手中粘上了什么滑腻的液体。下一秒,那东西沿着我的面部轮廓滑落,在下巴上聚成一窝,即将坠落的瘙痒感玩弄着我的神经末梢。

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我也露出了和许易箐一样惊讶的表情。

我在哭啊。

*

许易箐走之后我的生活突然就变得平淡起来。大概她就是那个搅乱我生活的因素吧。虽然早就告诉过她我不可能会想不开的,但她还是要每天给我打一通电话确认我的存活,真让我怀疑人生啊。

之前说好加入文学社的何矣依旧是老样子,开始几天来了几次之后,虽然凭借他脸皮厚的性格和我们说得上话,但很快便对我们的茶话会失去了兴趣。而且期末考试也在临近,这些因为竞赛落下的课程也要跟进,何矣更是忙得抽不出时间。他不是自嘲为“局外人”吗?我觉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早和余知秋他们说过,何矣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常客。

安南薰是那种和熟人放得很开,在陌生人面前很腼腆的典型。刚进文学社的几天只是缩在位子上喝着咖啡看着书,基本上放弃了搭话。后来是余知秋亲手做了一杯摩卡收买她,然后就势又谈起了咖啡,最后才算慢慢熟起来的。不过这样我也就知道,这家伙对摩卡果然有极度的嗜好。正因如此,后来我们加印了一本社刊给她拿着,也算是正式成为文学社一员的纪念吧。不过为什么何矣没有社刊……大概这就是区别对待吧。安南薰和我的关系非常自然,我感觉不到她的恶意,或者说,想“进一步”的心理。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同班加上同社,日夜相处时间一长,对关系的变化也就不大敏感了。

时间真的可以抹去很多东西。

余知秋和罗非语的关系没有继续前进,停留在“地下党”阶段。这两个人做事似乎都很谨慎,在学校里同屏出现的概率低得吓人,我都在怀疑他们有没有在谈恋爱。因为重新和何矣拼饭,之前和他们两人在四楼的位置,我就大义凛然地供他们二人使用。虽然不用我说他们也会用。有几次在情人坡和操场撞见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这两个地方。其实他们两个做得真的很收敛。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在考虑我和安南薰,至少考虑到学生会和老师两个劲敌就足以让他们打起地道战来。即便如此,在活动室里一不小心交错的眼神或是触碰到的肢体,也足以让余知秋脸红好久。最开始的几次我还会借口上厕所出去透透气,后来也就单纯撇开眼神看看别处而已。人果然是慢慢麻木的。

期末考试结束后的那个下午,我又一次走进了那间教室。另外三个人已经坐在了里面。

“好久没问道咖啡豆的味道了……”我有些感慨地说,一面抽出椅子坐下。

“这学期最后一次活动了。”余知秋笑笑,“下学期我再带包豆子过来。”

“要我看还是轮着来吧。”罗非语不留痕迹地把责任揽下,“我来吧。”

“那不如让我这个新人来带?”安南薰说,“就当那本社刊的费用。”

“我觉得可以。”不准备和他们继续谦让游戏的我直接说道。

“我倒觉得还是许淮安更适合呢。”余知秋笑着看过来。

“把我当钱包饲养吗?”习惯性地开了个玩笑,随后意识到这可能会让罗非语不快,于是我及时刹住了车,余知秋也没有接着回嘴。

即将冷场的那一刻门哗啦一下被推卡,何矣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两张纸。“罗非语,这给你的。”他说着,把其中一张递给罗非语,然后在自己座位上坐下,喘了口气道,“选科意向表。”

“哦,说起来,这个我们也有。”我低头翻了翻书包,在文件袋里找出那张纸。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一个简明扼要的题目,文理两个选择,底下签名和时间,仅此而已。而且印刷质量也不好,油墨味扑面而来,很难让人产生“这就是决定高中三年的选择”这样的觉悟。

盯了一会儿手中的纸,余知秋问,“你们都准备选什么啊。”

“等等!让我猜一下。”安南薰伸出手,依次指向我们,“首先我肯定是文科了,然后前面这位,”她看向何矣,“肯定是理科吧,”然后她的手顺时针转过来,“罗非语余知秋总该在一个班吧,这样想的话,就都是文科好了,至于许淮安……”她看向我,眼神突然破出一丝不自然的掩饰,“嗨,也是文科。”

“合着就我选理,孤独终老啊。”何矣不满地敲了敲桌子。

“孙成舟好像要学理。”我安慰他说。

“可是苏沐青总不是学理的料吧……”余知秋托着下巴说。

“嘶……也是。”罗非语挠了挠脑袋,“那这俩怎么办呢……”

“这你也要管?你又不是人家红娘。”安南薰撇了撇嘴,把话题拉了回来,“怎么样,我预测得准不准?”

我们互相对视,然后朝她点了点头。

“也不算你预测得准,”看着她笑逐颜开,我忍不住浇一盆冷水,“谁来猜都一样吧。我们中有谁可以纠结吗?”

“……哼。”她意识找不到反驳我的话,只发出了一声鼻音,就不再说话。

“那说不定以后大家都是一个班的了。”罗非语笑着出来打圆场,“除了何矣。”

“你不要误伤到我好吧?”何矣瞪了他一眼。

“不过论成绩,我们也确实半斤八两。”余知秋闭眼想了想,随即点点头,似乎在确认自己的话,“嗯,大概都不是领军班,在创新班混日子的一群人。”

“这样说还真是过分呢。”我笑着说。

余知秋扑哧一声捂着嘴笑了,安南薰干巴巴地哈了几声,罗非语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何矣则淡淡地看着我们。

奇怪,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不再在意那些事情了,开起玩笑好像也没有那么争锋相对了。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真不知道呢。

还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时间过得飞快,似乎在人们连它在流逝都还没有注意到的那一刻,就已经掠过了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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