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扇柚木门扉轻轻推开，屋里的一切缓缓在眼前展开。
像一轴古画，一点一点铺展。
空气里点染着樱花的清香。
穿过和式风格的卧室，外面是一个阳台。隔着玻璃和盆景，隐约看得见阳台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少年穿着雪白的衣衫，发丝和眉色却尽黑，衬得那张脸清俊分明。
管家拉着女孩走到少年身边，毕恭毕敬，轻声喊他：“少爷。”
少年点点头，取下耳机，把ipod改成外放模式，法文有声教程的播放声在空气里轻轻响起。
少年的声音和教程里甜美的女声形成鲜明的比较，清冷远寞：“有事吗？何叔。”
“少爷，这是夫人给您安排的特护。”管家把女孩往前推了推。
“……你好，我叫林若瑶。”女孩的声音柔嫩怯怯。
程雪漪闻言，微微向女孩的方向转过头来：“你多大了？”
“十二。”
程雪漪微微皱了皱眉头：“何叔，把她带回去，告诉我妈，我不需要什么特护。”
“少爷，她已经没有父母，没有家，也没有亲戚，您要我把她带回哪里去？”
程雪漪愣了一下，空气里沉默无尽蔓延。只有高大的晚樱被风散落的花瓣不时飘进这二楼的阳台，细微的簌簌声轻敲人耳。
突然，嗒的一声，一滴水珠落在程雪漪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指尖。
滚烫灼人。
程雪漪一直低垂的眼睫轻轻掀起，露出流丽深秀的眼型。他伸出手，向上探去，落在林若瑶泪痕蜿蜒的脸颊上。
他的指尖冰凉，那么多汹涌的热泪都浸不透的冰凉。
“你知道，做我特护的意思吗？”
程雪漪感觉手指下的脑袋轻轻地点了好几下。
他的嘴角轻轻勾起：“你愿意跟着我？即使我看不见，即使有可能我喜怒无常，也许还可能会虐待你，你也愿意跟着我？”
她继续点头。
“一辈子？心甘情愿？”
“我愿意。”
“那么，欢迎你。”他缓缓收回手，停在她的胸口，等她把掌心落在他手中时，便轻轻握住，她的手心温热，他的声音却清冷如秋水，“虽然，我不信。”
只要，在我心中，曾有你夏日的芬芳
早晨六点半，程雪漪在闹钟的嘶叫中醒来。洗完澡走出浴室感觉卧室里浮动着熟悉的气息。果然，当他刚坐到床沿边，便有人取来毛巾给他擦头发。
那双手，温柔妥帖，细致轻巧，他有些安然，手撑床沿，头微微后倾，闭起眼睛来。
夏日的天亮得早，这时已有淡白色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得他的脸庞清俊美好。
林若瑶手下的动作滞了一下，清丽的眼睛突然黯淡下去。
若是时光，可以一直停在这处该多好。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片刻，她越来越觉得珍贵，
越来越宝贝，也越来越无法抵挡心里日渐浓郁的怅惘和惶恐。
她启了启唇，最终还是咽下原本想说的话。她的语气淡然而恭谨：“少爷，分部的许经理昨晚打电话来，说今天邀你到他的家乡野柳游玩，随行的还有顶思集团的常董事。”
程雪漪回台湾已有两个月，却一直忙于分部的人员调配和事务处理。
终于公事告一段落，昨天和林若瑶一起吃晚饭。那时电视上旅游频道正在播淡水的专辑，外景主持面对那里的夕阳和风物一惊一乍，夸张的表情他看不见，可是那耸动的语气却让他不能充耳不闻。
与此同时，他听见隔得不远的林若瑶突然停了筷子，好像在很认真地看电视，在主持人被水箱里爬出的龙虾吓得尖声大叫时，他又听见她微不可闻的低笑……
轻柔阳光里，他没有动作，眼睛也没有睁开，只轻轻问她：“你的合同期到什么时候？”
她微垂了眼眸：“到这月底。”
嗯，他没有记错。
程雪漪睁开眼睛，视线上扬，她看见那曜石般湛黑的眸子荡起淡淡的的笑意，他说：“今天去淡水吧，就我和你。”
从台北去淡水一般坐捷运，有半个小时路程，出门时正是上班人流高峰，车厢里人人摩肩接踵拥挤不堪。
他们被挤在门边。他背靠着冰冷的车厢，不远处充满粘腻和躁热的气息，可是他的身边却干燥而清爽。虽然看不见，可是他知道，这个小女人，正为他小心地撑起方寸天地，不让他被那些拥挤打扰。
她的鼻息轻轻喷吐在他的颈畔，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似乎有些吃力和困顿。
程雪漪伸出手，在他手臂旁边摸到她的手腕，正撑在他的两边，微微有些颤抖。
他平日流丽锋锐的眉眼似乎柔软了些，调转手扶到她的腰上，轻轻一用力，她就跌在他的怀里，同时他侧转了身体，竟是抱着她，把她护在了车厢壁和他怀抱间的空隙里。
林若瑶有些吃惊，微微挣扎：“少爷……”
她突然停止动作和言语，因为抬起头时，她看见他已经靠着她的肩侧，闭起眼来。
那通常说明，他已经做了决定，拒绝交谈。
林若瑶不再说话，轻轻靠在他怀里，也学着他的样子，闭起眼睛。
淡水没什么耸人听闻的名胜，也没有现代化的游乐设施，它所有的只是淡淡的人情，悠游的步调，和各种各样地方小吃。
程雪漪和林若瑶在老街上走来走去，累了渴了饿了就随地找间餐馆，歇一歇吃点东西继续牵着手往前走。
这样一直到了傍晚，两人选了码头一家海鲜店吃晚餐。
“给我描述一下夕阳的样子。”他接过她为他叉好的鱼丸，突然对她说。
“……很美。”
他笑了：“多美？”
“……和大阪的樱花一样美。”
他点点头，转开视线“看”向海风吹来的方向，唇畔有淡淡的笑意，林若瑶也觉得那笑意很美……比樱花还美。
“哥哥，给姐姐买支花吧。”店里有小姑娘在逐桌兜售玫瑰，程雪漪突然想起，中国农历的情人节——七夕，就快到了。
“好，我们全要了。”程雪漪还是笑微微的，伸出手接过满篮的花朵。
小姑娘开心地递过去，也不计较为什么哥哥买，却是姐姐付钱，转身快乐地跑开了。
程雪漪从篮中拣出几朵花来，递给对面的林若瑶。
他只是笑，好像过去几年都没今天笑的那么多。他的眉眼流丽，笑起来平日的严谨感都没了，唇角舒展，格外漂亮。
可是为什么，那样的笑容却让她心里越来越不安。好像眼前的花朵般，一支一支，开得艳丽，却是眼睁睁已经到了绚烂的尽头，那么多的美，只是留不住，再也抓不住。
吃完饭两个人到餐厅的露台，并肩坐着，安静地望向海面。
林若瑶一直沉默，偶尔回过头看向身边的人，心里才会踏实一点。他在她的身边，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平凡真实过，好像她一伸手，就能抓住他。
紧紧地抓着。她甚至觉得下一秒钟，他也许会开口留下她，让那个十年为期的合同就此消失在她的噩梦里。
可是她却不敢开口，怕这真的只是一场美丽过头的梦，一出声，便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脑袋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听见她均匀舒缓的呼吸。于是拿出手机，拨了电话。
夏末的晚风吹在身上有些微凉了，程雪漪放下电话后就轻轻拥着林若瑶。直到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从早上出门时，程雪漪的保镖阿四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所以不一会儿，他就开着车到了码头。
程雪漪抱着林若瑶上了车，车子启动。
程雪漪向来不喜欢车载香水的味道，可是那时车厢里却浮动着隐约的芬芳。阿四从后视镜里望去，原来是林小姐手里的玫瑰。
正要转回视线，他却突然愣住。
程雪漪从睡着的林若瑶手上把玫瑰花朵全部取过，然后从半开的车窗里伸出手去，片刻间，那些娇艳的花朵便在海风中失去了踪影……
海风扑进来，把他脸上的微笑渐渐吹散，他垂下眼睫，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落寞，又有点释然。
有些东西，让它停在刚刚好，才不必面对凋零的失望。
有人说，爱是那饥肠辘辘，一种无尽的带痛的需求
半年后。
“妈妈，我们去泡汤。”三岁的小娃娃跑到阳台，爬上布艺沙发，抱住沙发上的人的颈子，摇啊摇。
林若瑶把他抱到腿上，轻轻抚着他短而软的头发：“宝宝乖，妈妈不想去。”
他不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她。
宝宝的眼瞳很黑，黑得像是最深最深的暗夜，却又份外清澈。
她不忍再看。低头吻了吻他的眼睑，宝宝怕痒，闭了眼睛，却听见妈妈在他耳边说：“好，我们去。”
宝宝跳下沙发，向屋外跑，一边跑一边喊：“爹地，妈妈答应了耶……”
林若瑶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笑开，却在视线触及脚边的杂志时，渐渐凝冻了笑意。
杂志封面上的人，身姿有商场的锐利，眉眼却又份外清雅从容。那双眼睛，似乎没有焦点，却又茫茫间仿佛看穿一切爱恨和悲喜。
她离开后，他还是老样子呵。可是她呢？林若瑶用手背捂住了眼睛，却捂不住滚烫液体从指缝间泛滥溢出。
半年了，她没有复原，她没有好转。
她还是，好想他，好想他，好想他。
从那辆奔驰SUV的驾驶室里出来的是一个英挺俊美的男子，他拉开后车门，抱出来一个小孩。宝宝巴着他的脖子：“爹地，我好饿。”
慕容离用鼻子蹭蹭小孩的鼻尖，笑着回头对随后从车里下来的人说：“瑶瑶，先去餐厅吧。”
林若瑶点头。
餐厅里，进餐的氛围一直很好。宝宝的童言童语，林若瑶和慕容离的轻声交谈，让一切那么温馨和恬谧。
林若瑶好久没有这么开心，甚至还和宝宝抢起一块可丽饼。最后慕容离不得不举起手投降，号称将把餐厅的老板打包回家，让母子俩以后天天吃顿顿吃到饼干，一场抢饼风波才在三人的大笑声中完美落幕。
那阵阵笑声却引来旁人不断的侧目。
那样漂亮的小孩，那么登对的年轻父母，真是赏心悦目。
结账起身时，一直微笑的林若瑶却突然愣住。她的手还扶在桌角，身子没有完全站直，却突然像被什么击中一般，一动不能动。
她凝滞的视线终点是离他们桌不远的一张桌子。
虽然那里被盆景遮去了大半，虽然那是餐厅的角落，可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影。
她的手指开始有些颤抖，眼底突然无限酸涩。
“若瑶，我去车上取行李，你们先去登记好不好？若瑶？！”
仿佛突然惊醒般，林若瑶回过头看向慕容离，眼神困顿。
慕容离皱了皱眉，把小孩往她怀里塞过去：“你先去办入住登记，我们等会大厅会合。”
“爹地再见。”宝宝对慕容离挥手，回过头来仰头看着林若瑶，声音脆生生“妈妈我们走。”
林若瑶垂了视线，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脚步有些微踉跄和慌乱。
走出餐厅门口，被深冬山里的冷风一吹，她心底的滚烫才渐渐冷却下来。
他在台湾！杂志上说他最近有旅行安排，竟是在这里么？
怎么又会遇见了？他应该没发现她，不然他也许会过来打个招呼。可是那又能怎么样，他们的合同已经到期，他们的交集已经结束。
她跟了他那么多年，她很清楚地知道，他一旦决定，便毫无转圜。
不如不见。
她回头再看了餐厅一眼，又看看怀里的孩子，终于转身继续往前走。
远远的，林若瑶已经看见树林深处的那间小木屋。
他们来的这处温泉地原本是一处溪谷，后来被某个喜欢温泉的日本人开发成了度假胜地。林若瑶才隐约想起，程雪漪在日本好像和这里的老板有过生意往来。
她微微皱了眉，若是早点想到这一层，也许她就不来了，也不会因为怕在饭店遇见他而躲到这里来。
一边想着，一边已经到了木屋门口。这里是老板特意辟出的一块地，在饭店后山坡，一般人不知道。若想进来，除非你有特殊门路，或者是和老板有特别的……交情。
想到这里时，林若瑶已经打开了内室的门，水雾缭绕里，在她还没有分辨出水中的那个身影前，她就已经明白过来。
慕容离骗她的。他说这里没有人，他说和老板说好，这几天这个木屋可以给她一个人用。
她想立即转身离开，却无法移动脚步。
渐渐习惯屋内弥漫着水汽的朦胧的光线，她已经看清偌大浴池里那人的侧脸。
“谁？”有人开门的时候程雪漪已经发觉，只以为那是阿四，因为这几天除了他，只有阿四才有钥匙。
可是人进来，却迟迟不见说话和动作。
怕他不安，她赶紧说：“是我。”声音竟似有些喑哑。
不知他是听没听出，却只见他微微侧了头去，微垂的视线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听见他说：“转过身去。”
“嗯。”她顺从地转身，面向房门。
她听见水声，听见毛巾和衣衫的摩擦声，然后是他赤脚缓步走在地板上的声音。
她有些担心，小心转身，却发现他已经走到她的身后。
他碰到她的手肘：“你喜欢这里，就慢慢享受吧。”然后就似要轻轻拉开她。
“我送你。”她站在原地不动，轻声说。
“我会给阿四打电话，他在附近。”
那样说着，也不再拉她，只是微转身，竟是要绕过她往外走。
想躲着他，怕遇着他，就是害怕……就是害怕会再也没有办法从他身边离开。
程雪漪突然顿住。他身后，林若瑶把脸埋在他的后背，双手死死扣住他的腰。
“不要走，你说过……一辈子的。”那时他问她是不是一辈子，心甘情愿。她是的。她说得出做得到，可是为什么他却不愿意了？
她在他面前，总是淡淡的，像是一阵和风。你感觉得到它，却不会被它打扰。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崩溃如潮。
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