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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眼神

首发于二〇一〇年

异形文集·第四十五卷「附身」

译者 丁丁虫

从人类的视角来看,与神明共存的岁月可谓历史悠久。但对于神明来说,这段历史也许只是祂们漫长生命中的短暂旅程罢了。

我的童年时代,是在日本西部的一个村庄中度过的。

在那里,推开窗户,所见的尽是屋外阡陌交错的农田。北侧绵延的群山,居高临下审视着村庄。入夜,夜鹰发出尖锐高亢的鸣叫。凛冬,为了捕捉田鼠,鹞和隼在空中滑翔盘旋。让人无力招架的严寒自脚底蔓延而上。故乡就是这样一方孤寂之地。

家里除了父母和爷爷奶奶,还有叔父和名叫勋的堂兄。叔父原先离开村子,在城市里建立了家庭,但是因为一些事情,带着勋,两个人返回了故乡。父亲爽快地接受了叔父搬来和我们同住,一家人便每日同桌吃饭。我们这儿,就是还存在着这种人情味儿。

一同生活之后,我发现勋不像我的堂兄,倒似长我几岁的亲哥哥。小时候的我十分胆怯懦弱,总被村子里的顽皮孩子戏弄。比如往我脚下扔断腿的青蛙,或是在我裙子口袋里放蟑螂等等。每次被欺负的时候,我也只能哭喊几声而已,但自从勋来了之后,这种恶作剧就少了很多。

我被欺负的时候,勋一定会挺身而出,制止他们。勋并不会使用暴力,而是进行劝说。不过当勋和他们谈过之后,那些人总是会来向我道歉。他们并不是出于无奈,而是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对当时的我来说,这简直不可思议。我问勋是怎样说服对方的,勋有点害羞地笑着回答:“我对他们说,我能看到很多东西,如果做了坏事,会有不好的未来。”

勋就是这么一个说话奇怪的少年。

那是在我九岁那年,盛夏时节发生的事。

西下的夕阳犹如熟透的柿子,将整片天空染得如火烧一般透红,又逐渐熄灭归于沉寂。排列在乡间小道上的陈旧电线杆,慢慢只剩下黑色的轮廓,蝙蝠也从洞穴中飞出来,开始追逐捕食飞虫。我们同小伙伴们玩得起劲儿,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于是我们在小路两旁的虫鸣声的驱赶中,慌慌张张各自回家去。

就在这时,狭窄小路对面,有一个奇怪的身影朝我们靠过来。他的双臂很长,几乎不像是人能长出来的,走路的姿势也十分奇怪,一蹦一跳的,像是受了什么伤似的。那个像人却根本不是人的怪物,每一跳都大大缩短与我们的距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逐渐靠近。

勋在我耳边悄声说:“别看,也别发出声音。继续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我按照勋的嘱咐,死死地盯住自己的脚尖,径直向前走,心里默念着“不看不看,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就这样边念边走,腿越来越麻,步子也越来越小,但还是尽力支撑着往前走。

在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黑影擦肩而过的瞬间,四周突然暗了下来,那东西发出的声音像蛇一般钻进我的耳朵深处。

“啾、啾、啾。”

大脑中似是有一根手指在不断搅动般,让人痛苦难耐,想要大声叫出来。虽然只听到了声音,头颅中却像是有象征灾祸的文字不断蔓延。代指诅咒和杀戮的不详之词如蛊虫一般在身体中游走。

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带着人类独有的温暖。

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坚持下来。

那灾祸之音渐行渐远。当勋说“没事了”的时候,我才抬起头四下看去。借山顶残照的余光,我把周围看得清清楚楚。四下里都已经见不到那黑影的踪迹了。

我惊魂未定地问:“勋,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勋却吞吞吐吐地答道:“我也不清楚。”

“你也不知道?”

“嗯,我不知道那怪物到底是什么,不过知道一些防身的办法。”

“勋,那些知识是谁教给你的呢?”

“我爸爸。”

勋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牵着我继续往前走。我紧紧回握着勋的手。勋说没事,那就是真的没事。以前如此,以后也一定如此。

在当时,村子里还保留着一些奇怪的风俗。

其中之一便是唤作“桥渡”的仪式。小孩长到十岁的时候,父母便会带着他们入山,然后走过一道用作举行仪式的吊桥。吊桥横跨山谷,距河面高度十五米左右,有风时便摇晃得厉害。

举行仪式的时候,村民们会在吊桥的中央铺上正方形的黑布,并将黑布的四角用钉子钉在桥身的踏板上。

参加仪式的孩子必须独自上桥,越过黑布,走到对岸。这样仪式才算完成。黑布表示洞。很久以前,举行仪式时会抽掉一块木板,造出一个真正的洞来。不过现在为了避免意外,便由黑布所造的假洞代替。但即便做了这个改动,也没有一个孩子能放心大胆地走过吊桥。有的孩子太害怕,过桥的时候甚至会坐在桥上哭,一步也不敢再走下去。如果无论如何都不能坚持完成仪式,就只能等待下次继续挑战。年复一年,直到能够顺利通过为止。

无论多么胆小的孩子,也会在十二岁之前完成这个挑战。因为即使是小孩子,也有脸面和羞耻的观念。

在我十岁的时候,我和勋一起参加了仪式。在这里,年龄相差不大的兄弟姐妹经常会一起参加仪式,我们家也是等到我们两个的年龄都合适的时候才举行仪式。

盛夏时节,大人们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举行“桥渡”仪式。

蝉鸣声声,弥漫四周的浓郁林木气息让人心头憋闷。大人们带着我们这一群参加仪式的孩子慢慢走在山路上。我还记得山路虽然算不上崎岖,但一路走过去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到达吊桥之后,我们在桥头抽签,决定过桥的顺序。

抽签的结果是,我在前,勋在后。

我怕高,又因为一贯胆小,所以很紧张,只想逃走。勋却有些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华乃,唯有这一次我不能帮你。你要自己努力完成。你必须靠你自己。”

我只能点头接受,自己一个人心惊胆战地过了桥。

接下来,就该勋了。他先向在桥头等候的大人们低头行礼,然后走上了吊桥。

虽说是简陋的吊桥,但桥身却十分结实稳固。只要过桥者重心一直保持在桥身中央,吊桥便不会晃动倾斜。勋走到黑布附近的时候,加快了步伐,作势纵身越过。但就在这时,河面突然起了一阵狂风,桥身犹如巨浪中的小船,摇晃不已。

吊桥两端顿时响起大人们的惊呼声,而勋却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当吊桥恢复平静的时候,桥上已经不见了勋的身影。

现场一片混乱,大家都惊慌失措。

我呆呆地站在喧闹的人群中。

我看见了。从桥中央钉的黑布里,突然伸出两只通红的手臂,紧紧抓住了勋的双脚,把他拖进了黑布。

有人在离吊桥不远的河流下游处发现了勋。

勋头部受伤,昏迷不醒,但还有呼吸。村里的医生给勋做了诊断,说他的情况十分危险,但奇怪的是,大家并没有送他去市里的大医院就医。

村长和村子里的长者们聚在我们家,和我父母及叔父一起,一群人遮遮掩掩地商议着什么。

来调查的警察反应也十分奇怪,他低声说过“哎……毕竟是‘桥渡’仪式”后,便一直嘟哝着我听不懂的话。

邻居们也聚在路口交头接耳,谈论着一些怪异的事情:

“会不会跟那位老婆婆的去世有关?住在大山里那位。”

“不过是时候到了罢了,哪有这回事。”

“我看勋这孩子,可能是被选中的替身。”

大人们口中坠桥事件的经过,是因为突然刮起狂风,勋才失足坠桥。

没有人提到过那双从黑布里伸出的红色手臂。

我没有把当时看到的景象告诉任何人。村子里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奇怪氛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坠桥事故本身更加恐怖。

勋的病情日益恶化,甚至连我都不允许再去探望。

我的母亲和奶奶轮流照顾他。叔父不时出门买东西,回来的时候,手拿深色纸袋,偷偷望着躺在房间里的勋。

令人发寒的低沉气氛,默默盘旋在家中。

我独自玩弹珠的时候,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和勋相处的点点滴滴。我们在后山一起跳瀑布潭,一起去扑蝶捕蝉,一起吃冰淇淋,也在暖炉下互相依偎,真是静好时光。

仅仅在心中回想,就能感受到那温暖的气息与声音。对我而言,勋早已是超越堂兄妹的存在。

我躲在没人看见的角落,一个人放声哭泣。

勋发生意外后的第十天,叔父突然叫我去他的房间。

他笑着对我说:“勋已经没事了。明天你就能见他了。”

“真的吗?”

叔父用温暖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勋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下床行走。不过现在至少有精神说话了。”

“这真是太好了!”

“你很害怕吧?现在可以安心了。不过,叔父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以后,勋会承担一些重要的工作。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不过已经能帮大人的忙了。希望你能够明白。”

“工作?是像爸爸一样,去公司上班吗?”

“不,他只需要在家里工作。不过只要工作来了,哪怕你们正在一起玩,他也必须离开,到我这里来。”

在床上躺了多日的勋,看上去成熟许多,有了大人的样子。虽然温柔的样子依旧,但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纤细空灵,像是文艺舞台上早熟的孩童一般,举手投足间也多了几分独特的馥郁和优雅。

我看出勋的身上发生了很多变化,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变了。

从那以后,只要叔父召唤,勋就会去里间正厅。大多是在周末的晚上,有时候会非常晚。他似乎是去正厅同来客会面相谈。

那些时候,来的都是不认识的人,大多穿着笔挺的西装,看上去像公司高层和村里出身的议员。叔父负责接待,勋负责交谈。所以,客人都是冲着勋来的吧。

这些人,到底想从勋那里得到什么呢?

我怎么想也想不通这件事。

但是,正厅众人之间总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

勋像这样工作了五年后,我家来了一位贵客。

那位客人在某个寒夜同夜幕一起降临。即使是年仅十五岁的我,也曾在电视节目中看见过他。

我心跳如擂鼓,找了一份旧报纸仔细确认。报纸版面上,有张照片中的人和这位客人一模一样。

这位客人是经济产业省[7]的高官。

客人离开后,我悄悄去正厅偷窥。叔父送那位贵客出去,但勋应该还留在房间里。和我猜想的一样,勋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端坐在座位上,失神地盯着榻榻米上摆放的双份茶水点心。他的神情看上去相当疲惫,没有意识到我溜进了房间。我正打算叫勋,但就在那一瞬间,我惊呼出声。

当年见过的红色双臂,正缠绕挥舞在勋的肩膀上。手臂的轮廓模糊,闪烁着仿佛耀阳般的光芒,那十指如弹奏钢琴一般不断地飞舞。

我被吓得瑟瑟发抖,勋终于抬起了头。而在勋的头后面,又浮现出另一张面孔。那张脸和他肩上挥舞着的双手一般火红,双眼处空空如也,面上只有一张大嘴,嘴角下沉,嘴中密密麻麻挤着漆黑的牙齿。

勋慢慢将视线投向自己的肩膀,然后看着僵硬石化的我,叹息似的说道:“华乃,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勋慢慢从榻榻米上站起身,转身用后背朝向我,“华乃,你也能看到它吧?”

勋背后燃烧舞动着的红色物体,大小犹如成年的猿猴,它蜷缩的身躯和手足的长度也像极了猴子。它的身体并没有清晰的轮廓,如火光般不停地跳动摇晃着。

勋神色落寞地说:“其实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才好……因为看到了,就知道了这个世界背后隐藏的秘密。”

砰——

伴随着好似被扇了一巴掌的冲击,我的意识在慢慢恢复。

不知为何,我已在自己的卧室,而不是正厅。

叔父正坐在我的对面,问道:“你醒了?”

听着叔父的声音,我茫然地环视四周。在这之前,我好像一直昏迷着坐在地上。而逐渐清醒之后,我的身体再次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

我后怕地问叔父,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勋背后燃烧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寄宿在勋体内的眼神。”叔父的语气舒畅而平静,“那是传授人类智慧的神明。”

“智慧?”

“是的。眼神大人会轮替附身在我们村子的村民身上。‘桥渡’不仅是孩子们的成人仪式,也是几十年一度的附身仪式,用来挑选合适的附身者。在勋被选中之前,眼神一直附身在大山里的那位老婆婆身上。后来,住在山里的那位老婆婆去世了,于是眼神开始挑选新的宿主。”

“可是,那位神灵附身,是要做些什么呢?”

听到我的疑问,叔父脸上露出微笑:“借附身者之口晓谕众生,告诉人们在困顿迷茫之中应该怎么做。大山里的老婆婆担任附身者已近五十年了,差不多到换班交接的时候了。”

据叔叔说,来我家拜访的都是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该做何抉择的人。眼神通过勋之口,告诉他们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这位神灵眼中所见的,并非外面的大千世界,而是自身内部。那是不受时间与空间限制束缚的广袤宇宙,连人们在困境中应该做出什么样的抉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在‘桥渡’仪式中,勋被选中担此大任。华乃,你愿意和叔父一起守护勋吗?”

翌日,在正厅碰到勋的时候,我叫住了他:“勋,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勋坐在暖桌前喝着热的柠檬果汁。今天没有看到他背后的怪物。或许那怪物只有在勋灵感集中、全神贯注之时才会现身吧。现在的勋,看上去只是一位普通的十七岁少年。

“华乃,你要不要也来一杯?”勋拿着杯子和勺子问,我点点头。勋在马克杯中放入柠檬粉,再倒上电水壶里的热水,搅拌均匀,做好了一杯果汁。

“父亲对你说了很多吧。”

“嗯,是的。”

“我不过是神明在现世中的肉身寄托之所罢了。我的职责就是将神灵的谕旨转化成人类的语言。”

“勋,它为什么选中了你呢?”

勋落寞地笑了。明明是被神灵挑中的附身者,勋却没有表现出相应的自豪与骄傲。或许,勋根本不喜欢这份工作,不过是遵循习俗罢了。他已经被神灵选中,自己也无能为力,只能接受现状。

“我本来还担心,眼神也能看到华乃。”勋一边抚玩着杯子,一边说,“华乃应该也有这种天赋吧。”

“什么样的天赋?”

“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这让我回想起当年的坠桥意外。在场众人中,只有我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没有提到过真相,难道就是因为只有我能看见吗?

“那代宣神谕这个工作,你要做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一辈子。”

“什么?难道连结婚都不可以?”

“嗯。”

“这也太过分了!勋,怎么可以为了他人的幸福,就牺牲掉你的一生呢?”

“会有补助金的。”

“那是什么?”

“你知道,我们的村子很穷、很落后。但是,如果我代宣神谕,政府就会给村子拨款。因为会有很多事情需要向我征询意见。”

我想起了那位经济产业省的高官。或许除他之外,还有很多政治经济界的大人物来过吧。

我喃喃地说:“那位神灵,可以驱走吗?”

“驱走?”

“驱除附身的精怪鬼魅,它就会离开吧。”

“这是不可能的。那可是神明,而不是妖狐邪祟之流。”

“难道神明就不行了吗?”

“我不太清楚,但是应该很困难吧。”

“我一定要找到将神灵从你身上驱走的方法。一定会有的。”

“华乃,你要怎么找?”

“我要先离开村子。等高中毕业,我就去大一点的地方,在那里寻找驱神之法。找到后我就回来见你。”

“华乃,你是认真的吗?”

“嗯。”

我向勋伸出手。那一瞬间,勋的脸上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但还是带着少许羞涩伸出了手。我们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

“千万不要勉强自己。不要做一些冒险的傻事。”勋恳切地劝我。

“没关系。我一定会找到驱神之法的。勋,我一定能帮到你。”

高中毕业以后,我便离开村庄去城市独自生活。我找了一份与家人和亲戚都没有什么牵扯的工作。这也是为了不让闲话传回村子里去。在工作的同时,我孜孜不倦地搜寻着民俗学和文化人类学的相关文献。市里的图书馆有很多这方面的资料,我也会上网咨询专家。

根据众多的资料,我了解到我所在的西日本,自古以来便有很多附身之物存在。附身一说就像一个维护农村社会结构稳定的系统。人有贫富差异、时运好坏之分,村社中的人也有宗族派系之别,种种因素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村中自然会生出矛盾不平。能将这些从心理上消除的理论便是附身之说。这是基于民俗学的一种思考角度。谁家得福是因附身之物,谁家遇祸也是因附身之物。如此一来,便替这说不明道不清的时运之事找了一个能自圆其说的理由。靠这样的说辞,人们便能消除心中不平。

同时,书中也记载道:要想驱除附身,按照一定的步骤来做十分关键。

能驱附身异物的咒术,一般都是基于某种完整成熟、逻辑缜密的理论。只要在施咒时依照规则行事,附于人身的灵祟便会退去。

在书上可以找到驱除附身的狐犬精怪以及魂灵的方法,但却怎么都找不到驱神之法。

巫神和神明是应信徒所求短暂下界附身后便会归位的存在。神灵上身都只是一时的,像我老家村中那种神与人共存直至人寿耗尽,此后还会附身于他人的情况,我并没有在资料中查到。

也有另一种可能。或许附身在勋身上的眼神,并不属于用来慰藉人心的神灵附身之说,而是真实存在、真正附身于人的异物。想到此处,我便感到毛骨悚然。

如果那是不能从人身剥离的神明,又怎么会记载有相关的驱神之法呢?这样的念头刹那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但这么一想,把勋从束缚中解救出来的想法反而更甚。

我愈发狂热地搜集文献,沉溺在术法的世界中。

在进行了大致的调查之后,我开始寻找通灵法师。我找的并非寻常之辈,而是见多识广、任何情况都能应对自如的大师。

我计划自己亲手替勋驱除掉那位神灵。考虑到村子的习俗风气,我觉得带通灵师进村会比较危险,也许还会引起混乱,所以打算学会驱神之法的步骤,自己动手。

经过多番打听,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选。那是一位女性通灵法师。我讲清事情的原委和来意、献上礼金之后,她同意教我通灵的术法。

大师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对我说:“你有学习术法的天分。如果要学,便万万不可半途而废,以免留下祸根,追悔莫及。”

她的语气很严厉,问我有没有决心系统地学习术法,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她不会教我。

“我有决心。”我坚定地回答。

来到城市五年之后,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在这一年,我终于订下计划,决定趁黄金周假期返乡。动身前,大师,也就是我的师父,替我祈福除厄,同时赐予我净化邪祟的宝物。我也做好了驱除神灵的各种准备。

术法最重要的是步骤。按照既定的步骤进行,才能有预期的效果。我们所做的,是通过逻辑缜密的理论,改变世间万物的形态,而不必去纠结附身与驱神究竟本真为何。做法时谨遵师长所授,事物就会产生如多米诺骨牌一般的连锁反应。

这便是我在修行中所学到的术法。

回到阔别五年的家乡,我发现眼中所见一如儿时,一切都没有改变。亲戚朋友都夸我长大了、变漂亮了。问起在城里的生活种种,也劝我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寒暄告一段落,我便岔开话头,约勋出门散步。

农田里已经准备插秧了,四周充满了早已被城市遗忘的浓厚季节感。

让我有点意外的是,已经二十五岁的勋在外表上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或许是因为身着旧式服装,不易看出真实年龄。勋就像家人所说的一般,沉稳安静不浮躁,坚定地履行着附身者的职责。

“华乃,你变了不少。”勋穿着木屐走在乡间小路上,悠悠地说。

“是吗?”

“你以前身上的脆弱,现在完全看不见了。简直判若两人。”

“那么,勋你呢?”

“还是做着那位的附身者。总算也能度日。”

我们一边呼吸着田野的芳香,一边默默地走着。儿时走过的道路,现在已经觉得颇为狭窄了。

“即使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村子里还是有不少事物和以前不一样了。”勋说道,“年轻一辈都去城市闯荡了,这里应该不久就会逐渐变成荒废的遥远山村吧。到那时,或许也就不需要什么附身者了。”

“那么,差不多是时候让那位神明离开了吧?”

“即使我说‘不’,也没用吧。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回来的吧?”勋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仿佛正遥望着远方的透明笑容,“华乃,就明天早上吧。可以吗?”

“只要你觉得没问题,就这样决定吧。”

第二天早上,我和勋一同去往后山。需要的东西都被我装在随身的背包里。已经好多年没有走过的山路,也像田间小径一样变得狭窄。林间飘散着令人怀念的榉树和樟树的气息。到达吊桥处所花费的时间,也比小时候少得多。

山谷四周弥漫着香甜的绿野芳香和流水的气息。我让勋留在桥头等候,一个人走上了那座古老的吊桥。

来到桥中央,我从背包中取出盐和酒,撒在四周,用来清除不洁之物。清酒特有的馥郁醇香弥漫开来,单是气味便能使人陶醉其中。

随后,我模仿“桥渡”仪式的做法,在桥中央铺了一块黑布,用钉子固定四角。所用驱神之物都是从师父那里得来的。

做好了这些准备之后,我便回到桥头,将用稻草做的注连绳系在桥头,封住桥道,并在绳上挂上纸垂[8]。如果是驱魔,还会用上符纸。不过我不知道它对眼神是否有效,不敢胡乱把符纸挂上注连绳。

我回到桥中央,进行最后一项准备。我将塑料瓶中装着的汽油浇在黑布上,用打火机点燃,随后急忙退回桥边。

吊桥熊熊燃烧了起来。我口中一边吟唱着咒语,一边和勋注意着桥上的动静。火焰只在桥中央猛烈地燃烧,并没有进一步向外扩张。桥中央就像是划定了结界一般,烈火只能在结界范围内燃烧。

这时,有一阵猛烈无比的狂风向我们吹来。风声呼啸,嗡嗡作响。狂风将我的身体吹得左摇右摆,站立不稳,仿佛是咒语反噬,向我袭来一般。

不一会儿,桥身如同从中折断一般,轰然垮塌。巨大的火球落入谷中河流,瞬间消失不见了。吊桥在这般猛烈冲击后,只剩下两截残桥黯然垂于两岸山坡。呼啸的狂风也偃旗息鼓。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勋:“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同?”

勋微微侧头,回答我说:“好像是有什么不一样,感觉后背变轻了。”

“如果那红色的灵体不再现身,便应该是从你体内驱除掉了。等下次有人登门求谕时,确认一下吧。”

“好。”

我们沿着山路下山回家。这件事尘埃落定后,我仿佛解脱了一般,心中充满从未有过的轻松。

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勋看着我,向我郑重地伸出右手:“谢谢你,华乃。”

“现在道谢还太早了。”

“我知道。不过我觉得必须现在就向你表达谢意。”勋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灿烂微笑,温暖迷人。

我也轻轻伸出右手,被勋紧紧握住。

这是阔别五年的握手。

勋的掌心没有什么温度,甚至可以说是冰冷。然后,我看见勋慢慢闭上眼睛,就像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一般瘫倒在地,不再有任何动作。过去了好几秒,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尖叫。我摇晃着勋的身体,但他却紧紧闭着眼睛,依然死死地抓着我的手,再也没有醒来。

送灵告别的那一天。

躺在棺中的勋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仿佛在无声地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整个晚上,陆续前来祭奠的村民们,视线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像是在责怪我。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但我却不能认为勋的死和自己没有关系。

这不应该出现的结局,让我濒临崩溃。

难道是我的施咒步骤有误?难道是我没有成功驱走眼神,反而驱走了勋的魂魄?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啊!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第二天,葬礼终于结束。在墓园安顿好勋的骨灰,众人用过餐食,逐一道别。这时,叔父凑在我耳边悄声问:“华乃,你要在家里留多久?”

“等到头七后再说吧。”

“你最好尽快离开村子,回到城里去。”

“为什么?”

“因为你留在这里越久,越会有人注意到你做的事。”

我的背后泛起一阵凉意。正面看去,叔父的眼睛虽然因悲痛而红肿浑浊、布满血丝,但却能从中看到一个在崩溃疯狂边缘拼命挣扎的勇敢身影。

叔父继续说:“你马上收拾行李,离开这个家。永远不要回来了。”

我意识到从小长大的家中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在叔父提出这样的要求之后,我便开始准备离开。

“你叔父说得有点过分了。”

“你现在又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要做,别这么急着走。”

“你在家里再住几天吧。等你叔父的心情好一点,再和他好好谈谈。”

父母这样对我说,但我还是拒绝了他们的挽留,离开了村子。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回到了城里的公寓。打开信箱,一封厚厚的信映入眼帘。在看清寄件人姓名的瞬间,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那是勋寄给我的信。

邮戳上的寄件日期是我回老家后的第二天。也就是说,勋在我回家的那天晚上便写了这封信,第二天一早把它投进了邮箱。这是一封勋写于死前——也就是在我驱除神灵之前的信。

我急忙冲进房间,扔下背包,撕开信封,颤抖着打开信。

几张信纸上写得密密麻麻。在这一刻,死者的灵魂复生成文字,如同活生生的勋,向我娓娓道来。

华乃亲启:

不知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是已经死了,还是仍然活着呢?

如果我还活着,那么很多事情就不必说了,这封信也没有什么用了,就当一份纯粹的记录,留在你手里吧。

如果我已经不在了,信中说的就是对这一路走来的种种事情做出的回答。

要将那位神明驱出我的体外,华乃你会采用什么方法,我大约也能猜到。应该是“道切”之术吧。那是封锁神明通行的道路,切断神明联系的方法。不过,一旦将神明剥离出我的身体,我的魂魄可能也会被带走。因为我在当年的“桥渡”仪式中,已经失了性命。如今的我能存活于世间,都是因为神明附在我的身上。当年我从那么高的桥上摔落,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呢?只是因为我被选中做了附身者,神明赐予了我临时的生命罢了。因此我才能继续留在你们身边。虽然只是临时的生命,倒也和常人没什么区别。

父亲也发现了这一点。因为他和我流着一样的血,所以能看见神明的真身。父亲似乎并不介意这样的结果。不过,就算不能接受真相,他也无力改变什么吧。相比于我的死亡,现在就算是活死人的状态,又有什么不能忍耐的呢?

父亲也知道把我拯救出笼牢的方法,但他无法实行。在情感上,他怎么也无法亲手结束儿子的生命。所以,华乃,即便我因为你的方法死亡,父亲也不会责怪你的。

这是一次豪赌。

如果驱逐神明之后,我还能活下来,那就太好了。因为只要背负着神明,即使我离开村子,也还是会有人为了祈求神谕,千方百计来寻找我。要想打破困局、重获自由,我只能靠你。无论结局怎样,我都会欣然接受,绝不后悔。华乃,你不要因此过分自责。

寄居在我体内的那位神明,到底是何方神圣,我和父亲也从众多资料中得出了一个解释。祂应该是某种高级智慧生命,生活在比人类更高级的世界里。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决定着人类的行动感知。但是,高次元,也就是四维及以上世界中的高级智慧生命,并不会受到这些限制。

在祂们看来,我们所处的世界,不过是可以随心所欲掌控的事物罢了。这就像是我们人类去看纸面上的事物,也就是二维世界时,会觉得各种规则也不值一提。高维智慧生命认为人类世界的结构漏洞百出。比如,在高维之力的介入下,从尚未打破的完整鸡蛋中取出蛋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这类事情并非异想天开,在严谨的学术书籍中也有记录。虽然在我们人类看来,蛋壳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但在高维生命的眼中,那不过是充满疏漏的不严密结构罢了。

在与神明的接触中,我发现祂们对我们所处的世界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之所以说“祂们”,是因为附身于人类身上的高维生命不止一位。在高维世界中,存在高级智慧生命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在三维世界中,这却是石破天惊般的大发现。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神明便在观察着我们所处的世界,偶尔也会主动干涉,回收数据。像我这样的附身者,对于神明而言,就像是生物传感器一样。

在我们人类的大脑中,自古以来便有咒术的概念。所谓咒术,是区别于科学的、从另一种角度探索世间未知的常识。与科学相比,咒术的理论并不严谨,满是错漏,对世界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然而咒术为何会反复出现在人类历史中呢?萌芽、发展、消逝,总是如此循环。偶尔在某个时代,咒术也会发挥出巨大的作用。这会不会是因为高维空间某位神明的介入,影响了人类世界呢?我和父亲认为,可能是有神明附身在人类身上,操控人类的身体,将人类发现的并不完善的咒术有效地施展了出来。

如果人类与高维生命的关系继续维持下去,人类社会的结构就不会崩坏吧。但是,祂们似乎开始对其他宇宙空间中存在的世界发生了兴趣。祂们也许会结束对人类世界的观察,留下几个同类驻守,然后大部分离开这个世界。

从人类的视角来看,与神明共存的岁月可谓历史悠久。但对于神明来说,这段历史也许只是祂们漫长生命中的短暂旅程罢了。

即使华乃你不施展“道切”之术,神明早晚也会离开我的身体。那时候我也会死。所以我宁愿由华乃你主动替我施术驱神。

因为这意味着我们有拒绝神灵操控干涉的自由。我们能够以此告诉祂们,我们并非任由摆布的低级智慧生命;我们也能让祂们意识到,我们并非祂们的实验动物,而是和高维生命同等的存在。即便如蝼蚁一般渺小,我们也有自己的智慧和思考。

不知道在众多神明离开以后,我们的世界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没有神明的干预,人类的咒术体系还会有效吗?或者将会完全失去作用?我想象不出答案。除此之外,那些被咒术压制的邪祟妖魔,会不会在神明离去之后,大举入侵人类世界呢?

不过,华乃你一定能很好地应对这种情况吧。毕竟你已经成长为大师,能够施展“道切”之术替我驱神了。

要再次强调的是,华乃你做的一切并没有错。我绝不是因为你丧命的,千万不要为此挂怀。

华乃,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

最后能有机会写信告诉你这个想法,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即使我从这个世界消失,美好的景色也不会消逝。这就是世界的本质。美丽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开而褪色。

此后,望君珍重。

勋字

自那以后,我一直住在城市,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直到今天,我也会时常小心地拿出勋的信阅读。回想起往事,我已经不再哭泣了。只是每当想到他的时候,心里的旧伤便会复发作痛。

这是我第一次说起这个故事,或许你会认为这全是我的幻想。即使如此,也没什么关系。

我所经历的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并非在说不着边际的胡话。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现在我所处的人类世界,岌岌可危。

世界各地不断爆发出人类无法克服的疾病,还有无休无止的战火纠纷,每一天都上演着生死轮回。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神明离开这个世界后导致咒术体系崩溃的副作用。

不过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本来也不是凡人能够控制的。

走在喧闹的城市中,我时常会看到人群中混杂着奇怪的身影。同我小时候和勋一起看到的那个可怕影子一般无二。

那些未知的生物蹒跚而行,口中喃喃念诵着灾祸之语,在日本各地不断涌现,正准备全方位入侵人类社会。

现在的我,即使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不会再闭上双眼。我不再畏惧,会用灭灵的咒术将它们完全封杀。

今后,我会继续在这个没有勋陪伴的世界灭灵除祟。

我要以此提醒自己,时刻不忘背负的罪孽和勋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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