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羊是在孟斐斯的怀中苏醒过来的。
因为之前在雪地中昏死时间过长,使得他那本就通红的小脸蛋已然冻得红里发紫。
然而他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却是,“打了?”
他问的自然是自己这便宜师父和那个仅用目力就把自己击晕过去的杨老头交手的结果。在他想来,平日里对其百依百顺的师父当然是要为他一雪这奇耻大辱的。
然后他在孟斐斯瘦枯的怀里抬起小下巴,却只见自己的师父撇撇嘴,摇了摇山羊胡。
“打输了?”五羊咬着牙恶狠狠道。
他心中暗想,那杨老头修为的确深不可测,不然自己也不会吃这么大一个亏。虽然便宜师父已是厉害角色,但多半并非那老头子的对手,这结果倒也在他意料之中。
是以五羊便想开口安慰师父几句。
虽说这便宜师父自己打得骂得,不过若是换做别人欺负,五羊也绝不会含糊。
哪知道孟斐斯忽然叹道,“好徒儿啊,打什么呦!你师父我老人家要是再被他揍晕了,谁来抱着你。这连天大雪还不得把咱爷俩冻死。”
下一刻,五羊已经一窜跳到雪地里,气急败坏地连连打了几个滚,随即又暴跳如雷地扑向孟斐斯。
“老东西你咋不让我冻死算了!你丢得起这个人,我可丢不起!你怕冻死是吧,好好好,我自己去报仇,不要你管!”
被气急败坏的五羊一拳打飞,又将雪地砸出个大洞的孟斐斯紧紧握着手里的拐杖,苦笑一声。
千挑万选才找到五羊这么个天赋异禀的衣钵传人,谁知道竟是摊上个要命的煞星。但愿这孩子能早些时日磨去身上那戾气,才不枉费上天垂青啊。
哀叹过后,孟斐斯扯开嗓子喊道,“乖徒儿,今天你就算打死为师,为师还是要把这该说的道理告诉你。”他停顿了一下,侧耳听了听五羊的脚步。
本来已然飞奔出十几丈开外的五羊,听到身后雪坑里传来便宜师父的喊声,猛地呼吸加促,随即怒吼一声停住脚步。
仍自惬意躺在雪坑里的孟斐斯,当听到远处的五羊长啸怒吼时,心中微微一颤,然而布满褶皱的老脸上却渐渐升起了一丝笑意。
“五羊啊,快扶为师起来,咱们还要赶去当阳山找那帮牛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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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您早!”郑曹二人见师父进屋,忙都有些尴尬地上前问安。又见徐意紧随其后而来,曹飞龙不等师父责骂,便先急着开口道,“小师弟你可真是用功勤快。外面冷,我给咱们生了火炉,快来暖和暖和。”
“两位师兄早。”徐意笑着跟两位师兄打过招呼。他虽则与这两位师兄只短短接触了日余光景,却是打心底里莫名觉得和两人亲近。况且这二十多年来,家中只有自己和姥爷,现在多出两个人来,自然也徒增了不少生气。
“早个屁!这都什么时辰了才爬起来。莫非这二十多年为师不在,你们都是这般虚度年日的么?”杨老头轻哼一声,没好气地道。
曹飞龙嬉皮笑脸道,“哪儿能啊师父。这不是一连几天赶路折腾的嘛,累的累的。是不是啊,二师兄?”
他边说边向郑子胜偷偷挤眉弄眼。
二师兄郑子胜却是个实诚之人,听了师父责难,也顾不上理会师弟的授意,赶忙跪倒低声道,“师父教训的是!弟子近些年来却是荒废了修行,让您老人家失望了。”
杨老头轻叹一声道,“二子你起来。想必这些年你们也各自有自己的营生,有所懈怠也是难免了。”
郑子胜起身道,“师父,您教给我们的拳理,从未敢忘。”
“是啊师父,我是二师兄这么多年,可真是半刻也没丢下您传授的拳法,您老放心放心。”曹飞龙额上已然冒了一层冷汗,见师父语气缓和,忙不迭接口道。
“哼,那正好,三子你过来,让为师看看你这么多年的苦练,进步了多少。”杨老头指了指曹飞龙。
“得,这大清早的,饭还没吃上呢,先得挨顿揍。”曹飞龙一听顿时蔫了。
曹飞龙与师父杨老头历来拌嘴斗舌,往常却是短不了三天两头遭师父的“毒手”。
若说这二师兄,三师兄两人,自打二十年前被师父赶出师门去营生,两人也算是熬心熬力,肝胆相照,终于有了一番成就。虽说这么多年功夫没丢下,但比起年轻的时候那可是偷懒了不只一星半点儿。之前和师父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半点不偷懒,自然在修为上只进不退。不过后来离了师父,各自江湖闯荡,成家立业,免不了被各种俗事缠身,几年过去,也就疏于修行了。这二师兄郑子胜生性沉稳,做事循规蹈矩,还好一些。三师兄曹飞龙却恰恰相反,性子跳脱,鬼机灵多。这次两人来的路上,曹飞龙就和自己这二师兄合计着要给师父一个惊喜,所以才有了两人昨晚的潜入小院。按曹飞龙的意思,原本是打算溜进屋子吓吓这未见面的小师弟,然后第二天自己再试试新晋管事人的功夫怎样。谁成想昨晚出师不利,计划还没进行到一半就被屋里发现了。今天两人一觉睡到大天亮,见身边师父和徐小师弟都不在,知道两人早已去练功了。不禁感慨自己这么多年的懈怠,另一方面又暗自惭愧:师父和小师弟就睡在身边,但两人起床之时自己却毫无察觉,虽则这几日疲于赶路耗费精神。不过说到底还是这许多年的红尘纷扰,已然把自己神机心性的功夫打磨得一干二净,怕是较之平人也所差无几了。
墨门子弟,往往都以耕作、铸器及冶陶为生。这师兄弟二人当初离开师父时本也是如此。只不过后来被大师伯纪老爷子授意去投奔齐武侯做了门下客。
齐武侯雄踞大周王朝东部,辖管沿海东九城。曾以一家之力大败东海葫芦岛、琉璃岛两个方外之国的合力进犯,是大周圣主当今最为依仗的权势之一。齐武侯的“武”字封号便是圣主亲口御赐,殊荣无比。
齐武侯的嫡长子吕无忌手下养士三千,而郑曹二人便在其中担任武师一职。
两人平时除了操练士卒拳脚骑射,即或不时与师兄弟同道间互有切磋,也已不复当年之热血。何况无忌公子门下的八百武士虽皆为勇夫,论武道拳法却不能和两人相提并论。故而平时他二人对自己的修为倒不觉如何如何。只因为昨夜见徐意展露了一手“犬守夜”的功夫,方明白这许多年来自己二人蹉跎岁月,功力不进反退,是以才心生惭愧。
却说杨老头在院子中间站定,悠然道,“瓜儿啊,你去做饭吧。姥爷我再活动活动筋骨。”
说罢一指曹飞龙,“三子,来,先让为师给你伸展伸展再吃饭也不迟。”
曹飞龙也不出去,只是嬉皮笑脸道,“师父您这大一大早都忙活好几个时辰了,我能让您饿着肚子么。这么多年没给您做饭了。这么着,我呢,和徐小师弟先去做饭。等您吃饱了,到时候我和师哥跟徐小师弟过两手,您边上帮忙指点指点。哪还能让您老人家亲自动手呢。”
说着赶忙给徐意使了一个眼色,“徐小师弟,走走走,快带你曹师兄做饭去。我跟你说啊,你师兄我做饭可是真不错。哎对了,以前都是我给师父做饭啊,是吧师父。”边说边拽着徐意往屋里走,还不忘回头对着杨老头挤个笑脸。
杨老头呆立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嘴,对同样呆立着的二徒弟郑子胜道,“这老三都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能这副德行?不要脸的功夫是一点没落下啊。”
郑子胜叹道,“师父,惭愧惭愧。我和三师弟这么多年,把一身的修为还回去的七七八八了。”
“是有些落下了。”杨老头打量了几眼自己这二徒弟,他一向稳重,倒是最令自己省心。师徒两人也不像和曹飞龙那般常常没大没小。
“看你两人这打扮,现今也已不是守着老家那几亩田地了吧?”杨老头进了屋。
郑子胜边给师父倒水,边道,“早些年还是在咱老家,后来纪师伯让我们出去走走,于是便投奔了长公无忌。”
“哦,师兄倒是开明。”杨老头点点头,又沉吟道,“长公无忌,便是齐武侯家的那位长公子?”
“正是。”
“前些年为师外出时,便听闻当今齐侯之嫡子吕无忌,极善招才纳士,故而被江湖评士盛赞为‘东海梧桐’。”
“无忌公子的确为人谦和,虚怀若谷,故而这十数年来,齐地之贤才几近皆投其门下。”郑子胜毕恭毕敬回道。
杨老头望了望这二徒弟,笑道,“也不错。咱们墨门子弟大多都是以农事为生,却不知若真要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往往咱们千条性命也抵不上王公贵胄的一句话。而今你们师兄弟有这机会,也是福德不浅,不过需得处世为人谨记咱们墨门的规矩。”
郑子胜一躬到地,“师父提醒的是。徒儿万不敢忘了规矩二字。”
“如今为师已将‘非攻令’传给了小意,他是为师花了二十年才打磨出的一口好刀,可他却不能一辈子都藏在我这刀鞘里。为师的东西,他全有了,而他却还年轻。所以,他以后走的会比为师、比你们都要远。”
杨老头望着屋子里,似乎看到了正和曹飞龙忙着做饭的徐意,又接着道,“至于武道修行,明白的人往后只怕是会越来越少。老祖宗的玩意儿,不过给后人留点儿念想罢了。”
随即又望向郑子胜,“这次叫你俩过来,就是想让你们以后带着点瓜儿。往后你们师兄弟三个,要靠在一起。他小,又没行走过江湖。除了拳,别的懂得就少了。得要你们做师兄的多照看。”
“子胜明白。”
杨老头没再开口。
良久,郑子胜终于又听到了一个微微发颤的声音,而这声音却根本不像是杨老头发出的。
“二子啊,后来——小红他们,过得怎样?”
郑子胜稍稍楞了一下。
“过得怎样”。这四个字说来极轻极快,可是现在任谁都能听得出其中蕴藏了多深多重的感情。
只因人世间的情感,无论厮守抑或别离,大抵上也无外乎这四字而已。
他只觉得眼前这位曾叱咤风云的恩师,当说出这四个字之后,竟似忽然在一瞬间变得无比苍老。
然后他摸了摸鼻子,深吸一口气,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他觉得或许这样能够让师父不会因旧事而过于难受。
“师父放心,师姐和小——友峰师弟一切都好。他们还住在老宅子,我和三儿没事的时候,也常常回去看看他们。”他略一停顿,才又轻声说道,“师父,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姐和友峰师弟无数次跟我们打听过您的消息,况且当年的事,没人怪您,友峰不怪您,师姐她也不怪您。”
“我知道,我知道。”杨老头喃喃道,“等瓜儿见过守矩人,正式入了花名册,回头,为师也便回老宅罢。”
郑子胜闻听顿时大喜,急道,“真的——师父?您,您真要回老宅?太好了太好了!师姐他们若是知道您要回去,不知该有多欢喜!”
杨老头看着向来不苟言笑的二徒弟这般开心,心中一阵叹息,脸上却也是笑道,“不急不急,等等瓜儿这边安顿好也不迟。这么多年没见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杨老头看着自己的二徒弟,似乎又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些时光。
那个时候,三徒弟曹飞龙也是像今日这般在屋里做饭,女儿在院子里陪小师弟过手。二徒弟不似如今这般胖,却是一个人傻傻的在角落里练功。而自己呢,就拿一把小紫砂壶,装一壶白开水,小口滋遛滋遛地喝着,看着,笑着......
徐意从未出过远门,加之姥爷年事已高,故而得知此番要随两位师兄赶往数百里之外的正定城拜见守矩人,自然是万分舍不得。不过既是姥爷授命,徐意也只好依言而行。况且如今手中又多了件姥爷给自己揽下来的“买卖”——那天机伞上所托之事,却要尽心尽力去办好才是。
大雪虽停,但地面积雪颇深,而此行又是路途遥远,时间紧迫。故而师徒几人方才吃过早饭,杨老头便催促徐意收拾好一应行李准备出发。
“昨夜你二人来时,为师听得马蹄之声轻微,却膂力强劲。想必是久经训练的宝马良驹。”杨老头望着郑曹二人忽然道。
“师父您真是料事如神!”曹飞龙笑道,“瞒不过您老人家,为了早些赶过来,我和师兄特地借调了军机营的两匹踏云驹。”
徐意也听杨老头提起过这踏云驹的大名。此种宝马良驹世之所罕,乃是自大周朝西南部的瀚海王国引进而来,重镇要塞方才会在驻军中配备以作重骑之用。据说不光脚力极快,且耐力极强,善负重,走山涉川如踏云驾雾,故此得名。
也是郑曹二人在长公无忌身前颇受礼待,这才得以能借出两匹来。
“哦,这踏云驹难得一见,瓜儿你这次却是沾了两位师兄的光。”杨老头也是笑道,他虽知道踏云驹的名头,不过也没机会驱使。“为师还担心路上积雪难行,如此看来却是多余了。”
曹飞龙不无得意道,“师父,赶明儿您回了老家,咱也给您弄一匹当脚力。”
“哼,你小子嘴上功夫倒是不退反进了。”杨老头佯怒道。
说话间几人已来在了院外的马厩处。说是马厩,其实不过是平日堆放些杂物的一间破陋小棚子。
昨夜郑曹二人到得院外,也不及多看,将马匹拴好旋即翻墙而入。
此时天光大亮,两人刚一走进马厩,四目便不约而同地盯住了棚子最靠里的那根支柱上。
只因那根柱子他们太熟悉了。
那根柱子与其他三根木柱不同。
即使已经很多年没再见到它,但两人仍能够一眼就认出它来。
那是一杆枪。
虽然枪体已然因积年灰尘掩盖了原本的银白色。但在郑曹二人眼中,无论怎样的灰尘都无法掩盖住它哪怕一丁点儿的锋芒。
“师父——您的枪就这么撂着?”说话的自然又是曹飞龙。
他的表情如同一口气在嘴里塞了十个鸡蛋。
“当年缺一根柱子。”杨老头轻笑着缓缓道。
一旁的郑子胜不禁轻声问道,“师父,如今这杆枪——”
“棚子都要拆了,它自然也不必再委屈做那屋柱之用。”
杨老头同样紧紧盯着那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