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芸的突然出现,使得徐意三人原本的行程不可避免地慢了一些。
以眼下的情形来看,他们不得不先去黑水城中寻个客栈安顿诸葛芸,还要尽快请一位医师来给小姑娘好好瞧瞧病。
郑曹两位师兄自然不会怀疑徐意的话。他说不曾见过这小姑娘,那便一定是不曾见过。
至于为何诸葛芸自称认识徐意,三师兄曹飞龙则坚定地认为这小姑娘不是害了疯病便是中了邪。
“徐师弟,这小姑娘来的实在蹊跷,我觉得并非如你三哥所说中邪害病那般简单。”二师兄郑子胜与曹飞龙同乘,他望着另一匹踏云驹上的徐意和诸葛芸,缓缓道,“见过守矩人后,师弟你还要赶往驴鸣山做那赊伞人的买卖,咱们路上可不能耽搁太多时间。”
踏云驹蹄声轻微,不需牵引便可自动避让行人。
徐意看着怀中仍自昏迷的诸葛芸,点头不语。
多年来至真至诚的武道修为,带给他的不单单是身体上远超常人的改变,还使他具备了异乎寻常的敏锐。
至诚之道,可以先知的敏锐。
因此他有一种强烈而隐伏的预感,这个自称诸葛芸的小姑娘,必定会与他有莫大的因缘。
黑水城虽然是大周王朝的北方重镇,但因为气候严寒,是以向来是地广人稀。就连城中街道上也只见得三三两两的稀疏行人。
此时天色渐晚,四人就近找了家客栈,曹飞龙便提议二师兄郑子胜留下来照看诸葛芸,自己则带着徐意尽快去找城中的医师。
那郑子胜心中清楚自己这三弟性子跳脱,喜欢热闹,若能出去走动是万不愿留在房中的。加之徐意虽然修为惊人,但毕竟阅历尚浅,又久居山村野处,想来城里不太熟络,正好三弟陪着也是个照应,是以便依了曹飞龙的意思。
徐意急匆匆出了客栈门口,左右张望后发现医舍应该并没有在这条街上。他转头对一旁的曹飞龙道,“三师兄,我之前还不曾与那觋巫医祝打过交道,也不知这城中的医舍在什么地方,我看咱们还是先去街上打听打听。”
见曹飞龙不置可否,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徐意愣道,“怎么了三师兄?”
“嘿,小师弟,今儿个你三哥给你上第一课。你知道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曹飞龙突然摇头晃脑地道。
“行走江湖?”徐意不太明白为什么三师兄此时忽然说起这个话题。但他仍然仔细地想了一下回答道——
“情理,道义。”
这次换成曹飞龙一愣,他摆摆手,笑道,“嗨,也对也对。那咱们换个说法,比如要想做成一件事,我再说得清楚一点啊,你看这小到商贩做个买卖,大到咱大周的圣主颁布个政令,你说,这其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徐意挠了挠头,姥爷让他读过很多书,书中的很多道理都能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觉得好像这些并不是三师兄想要的答案。
“是出于自身职责的操守,和对于良知的坚定?”徐意试探道。
“得!不提问了哈。”曹飞龙笑得显然有些无奈,“三哥跟你说,要想把一件事情做成的诀窍,就俩字儿——消息。”
“消息?”
“没错。这个世间绝大多数人都一心去求财富地位和名声,然而只有那些最先掌握更多、更精准消息的人,才能够在这场无形的厮杀中博得成功。”曹飞龙拍了拍徐意的肩头,“当然啦,这些和你说的不冲突,不冲突。”
他说罢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不等徐意开口,便又说道,“小师弟,若是只求个医舍的所在,那自可在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便是。不过,往后你要走的路上,却绝不会只是寻个医舍这般简单,到时候,只怕不是随便在大街上抓来个人便能够问清楚的了。”
徐意若有所思道,“三师兄说的是,想来之前遇到的赊伞人,他们自然也是消息极灵通的。”
“那是自然。这赊伞人、采诗人和走马商是整座大周王朝都赫赫有名的三大路路通。”曹飞龙洋洋道。
在他看来,自己的修为是哪怕骑着八匹踏云驹都追不上这小师弟的,不过眼下却还有指点小师弟的本钱,那便实在是颇可以令自己得意的一件事。
“哦,三师兄说得这些,姥爷倒从没提起过。那采诗人和走马商又是什么江湖帮派么?”徐意好奇道,“一会儿去医舍的路上,三师兄你可得给我再好好讲讲。”
“啊,自然自然。”曹飞龙略显尴尬地答道。他心思也是极灵活,知道徐意这是在委婉地提醒他别光顾着显摆,先办正事要紧。
只是他倒生来不晓得什么是不好意思,转而便又一副正气凛然地开口道,“正事要紧,正事要紧,咱们先打听打听这医舍在哪儿。”
继而他拿手一指客栈里的小伙计,嘿嘿笑道,“若说一座城中什么地方的消息最灵通,知道的事情最多,那一般去这三处便可——酒馆,客栈,勾栏。”
徐意心思灵通,只一转念便即恍然。
这些地方市井聚集龙蛇混杂,消息往来自然比一般的地方要更集中。
曹飞龙还欲再开口,却发现徐意已然到了那小伙计身边。
他不禁咂咂嘴嘀咕道,“这还八字都没一撇呢,便见了姑娘忘了兄长。”
“三师兄,瓜儿和那姑娘是真不认识,就算是认得,那又怎能忘了两位师兄呢。”
出了客栈,徐意边走边对曹飞龙认真地说道。
“敢情这耳力好还是有缺点的。”曹飞龙一愣,刚才两人明明离得挺远啊,自己就差暗中腹诽了,怎么还是让这小师弟听了去。
“什么缺点?”徐意侧头问道,样子比之前还要认真。
“缺点就是别人不能在背后说你坏话了呗。”曹飞龙笑道。
“哦,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问题。”
“哎呀我说小师弟,你平时啊,可以不用这般认真的。”曹飞龙看着徐意一脸严肃,苦笑道。
徐意重重点头,“瓜儿明白了。”
“三师兄再给瓜儿讲讲采诗人和走马商。”
曹飞龙一下子从徐意沉闷的表情中重新焕发了兴致,“三哥给你好好讲讲啊,这赊伞人呢,算是游走在朝堂和江湖两者之间的特殊存在,之前你遇到的那个孟斐斯是赊伞人这一代的执事,想必他已然给你讲得清楚了。不过他肯定没跟你提,这赊伞人或者应该叫天机派这一门,其实并不是咱大周朝土生土长的门派,却是个外来族人。据说啊,是从那西昆仑远途跋涉而来。”
“西昆仑?倒是听姥爷讲起过,也是方外的仙山。”
“是啊,就是离得太远,你三哥我也没去过,要不然也可以给你讲讲。”曹飞龙摸着下巴道。
“至于这采诗人,却是朝堂直属设立的,这些人遍布大周王朝整个疆域,如军中斥候般,或以采诗为名,或以百姓身份出现,实则乃是为圣主搜罗各处的情报消息。”
徐意了然,如此说来,这采诗人说白了便是庙堂管辖的情报机构。
“其实朝堂之下,大大小小的城主和一方诸侯也均都各自有豢养自己的探子,只不过跟上面那位是大家心知肚明,各自相安。”曹飞龙侃侃道。
“这走马商呢,又是——”他兀自想接着往下说,却被一块儿门匾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徐意看着匾额上“医舍”这两个大字,笑道,“看来师兄要回头再给瓜儿讲了。”
曹飞龙哀叹一声,和徐意抬脚走了进去。
医舍进门处迎面便是抓药的柜台,后面有医师正随手翻着一部书简。
徐意看看三师兄,曹飞龙笑着上前道,“这位大人,叨扰了。在下想请贵舍医师去往家中给朋友进行诊治,还劳烦您给安排安排。”
原来这大周王朝中的觋巫医祝具都是由朝堂考核指派,地位堪比郡县之长,颇受人敬重,而各城郡村落设立医舍中的医师,也须由前堂的执事统一调度。
是以曹飞龙对这医舍执事自然是礼貌得紧。
那执事放下书简,缓缓道,“你们来的不巧,最近几日城中医师考核,这舍里的三位医师被临时抽调走两位做考官,只留下一位,却是没办法安排出诊了。”
徐意一皱眉,忙问道,“哦?敢问大人,这考核什么时候结束,家中朋友现下昏迷不醒,却是有些着急。”
“圣主颁下政令,三十四城四路诸侯广招医士,这什么时候结束——”医舍执事拖着长音道,“我怎么晓得,要不你问问上面呗。”
“这······”徐意一时语塞。
他是头一遭来这种地方,见眼前这医舍执事言语间咄咄逼人,看来却不似医舍,反倒像是趁人之危的典当生意。
只不过来此处之人,能典当的便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罢了。
“我说你俩挺有意思,脑子怎么不转弯呢。那医师去不了家中,你们便把病人抬到医舍让我们瞧瞧不就得了。”那医舍执事一副看着两个傻子的模样。
“大人说的是。看来也便只好如此了。”曹飞龙含着笑拱手道。
当下两人也不与这执事纠缠,转身便要回客栈去。
却在此时正好门外迎面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身背竹篓,粗布麻衣,脚上蹬了一双残破的皮靴。草绳束起发髻,却显然并没能够得到加冠的资格。
只见他面容硬朗,如刀削斧琢。虽染了浅浅一层灰尘,却难掩那电光火石般的双目。
“大人,在下来报名参加医师考核。”
他也看到了徐意二人,不过只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对着柜台后面的医舍执事一躬到地,恭恭敬敬道。
这年轻人语气急促,显然是因匆匆赶路而尚未调匀气息。
那医舍执事见了这年轻人一副村野打扮,又听他说话间带着浓重口音,不禁皱眉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考个屁。再说了,你,你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你有举荐么?”
“举、举荐?”那年轻人是第一次走出他们的山村,只因有一位来城中办事的村民恰好得知了起城里考核的事,便特意去告诉了黄远志的祖父,他这才授祖父之命命前来报名参考。
他以为只要来这里通过考核就可以了,根本不清楚还要什么举荐。
“废话,没有举荐怎么证明你医师的资格?没有资格怎么参加考核?”医舍执事的表情像是看到了第三个傻子。
“可是,可是在下就是为了得到医师资格才来参加考核的啊?”年轻人有些发愣。
在他的理解中,如果证明了医师的资格,那还需要考核做什么?
“嘿,可真是当本大人没事闲的啊,你们三位,外面凉快,请请请。”这医舍执事一脸无辜和无奈,把手往外一伸,请三人出门的意思。
“医师大人,您看在下来都来了,我也是祖传的医术,您高抬贵手,便让在下参加考核吧。”那年轻人如同没领会执事的意思,仍自往前快走几步,低声央求道。
“我说小子,你听明白我刚说的了么,没有举荐就没资格考核,这也不是我定的规矩,清楚了吧?你啊,要是想考核呢,就回家洗洗脸,换身衣服,再跟你们当地的医师去求一份举荐,然后呢,大人我就可以给你登记在册了。”
“大人大人,您,您通融通融。”年轻人又上前一步,哀求道。他所在的小山村里根本没有朝廷委任的医师,又去何处求那举荐。
“嘿,你懂的倒不少,还晓得通融通融。那我问你,身为医师,这立法五则难道你不曾听过么?其中的第三则讲的是什么?”医舍执事大义凛然道,“乃是‘为医者当精鉴确实’,一便是一,二便是二。试问又怎能通融一二?”他说这最后一句时拿手点指年轻人,厉声斥道。
年轻人如遭棒喝,顿时涨红了脸,却再难说出一个字,只是呆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徐意和曹飞龙已然走到门口,见这年轻人说是来参加医师考核,是以有些好奇,便留下来想瞧瞧。
谁知却看到这模样淳朴山野打扮的年轻人受了好一顿羞辱。
两人俱都是对那医舍执事心生厌恶,曹飞龙更是一皱眉,上前拉住年轻人的胳膊道,“小老弟,走走走,我们要请个医师去家中瞧病,你看,正巧碰见阁下了。我看咱们有缘,不知道能不能请阁下移步他处?”
那年轻人正自心中懊悔,来时已向祖父拍了胸脯要通过医师考核,怎料还没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和家人失了颜面是小事,若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己空有一身医术却无计施展才是真正让他苦恼不已。
不过忽然在这个时候被人需要,这对他来讲的确已经算是最及时和恰当的安抚了。
年轻人愣愣地抬头看向抓住他胳膊的曹飞龙。
“您,您是?”
“来来来,小老弟,咱们边走边聊。”曹飞龙尽量作出一个看上去善良可亲的表情,边拉着年轻人往外走,边说道。
年轻人扭头看向医舍执事,见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本打算再开口的念头顿时也打消了。心中清楚留在这医舍也是徒劳,不如先回去再想办法。
故此他也不再多言,只是转身向那医舍执事深鞠一躬,便随着徐意曹飞龙二人出了医舍。
“适才多谢二位。”年轻人有些羞赧道。
“谢我们作甚?又没帮你报上名参加那考核。”曹飞龙笑道。
“是要谢二位替小人解围。”年轻人这才细细打量了徐意二人,见他们虽不是衣着华贵,却均是风度翩翩,尤其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那位,更是眼角眉梢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
故而再开口时,他便谨慎的以“小人”自居。
曹飞龙拍了拍年轻人肩膀,笑道,“什么小人大人,咱都是一样的人。我痴长你几岁,你便随着我这小师弟叫我声三哥吧。小老弟你怎么称呼?”
徐意自然也听出来这年轻人的拘谨,他率先对着年轻人抱拳道,“在下徐瓜儿,单字一个意。”
年轻人赶忙也抱拳还礼道,“三师兄好!徐师兄好!在下黄奇,贱字远志。”然后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却含着些傲气地接着说道,“小弟私底下给自己还、还起了个号,叫做药师。”
“这师兄叫的可是亲热。嗯,药师,不错不错,听这名号便知道小老弟你是精通药理医道之人。”曹飞龙哈哈笑道,“这有何难为情说出口的,咱有那本事,还怕无用武之地么。说不得你可真要陪我们走一遭了。”
黄远志道,“适才听三师兄您说起,若果真是家中有病人的话,那在下这便随您前往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却说那二师兄郑子胜正在客栈里等得着急,心道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莫不是老三又节外生枝?刚欲出门,迎面便碰上谈笑走来的徐意三人。
郑子胜见二人没请来医师,反而身边多出来一位生面孔,不禁问道,“这位是?”
“请的医师啊。”曹飞龙笑眯眯道。
徐意拉着黄远志上前道,“二师兄,黄兄乃是家传医道,正巧被我们碰上,便请了过来。”
郑子胜见徐意开口,也不再多说,和黄远志打过招呼后便将三人带到客房中。
黄远志一进屋便瞧见正静静躺在榻上的诸葛芸,不由地“咦”了一声,奇道,“貌合神离?”
徐意和曹飞龙在来的路上已然将怎么遇到诸葛芸,又怎么将其打晕带来城中悉数告诉了黄远志。
黄远志当时猜测这姑娘先前定然是受了什么大惊吓大刺激。
不过这“貌合神离”四个字说了出来,却还是让徐意三人摸不着头脑。
黄远志也不做解释,卸下背后竹篓,上前几步,食中二指分别在诸葛芸两额两腕两踝处轻按几下,又从竹篓里边取出银针,边道,“这位姑娘被徐师兄你封住的气血已然通开,照理说此时应该醒转了。之所以仍在昏迷中,乃是因为她体内神魂颠倒,气血逆运,如同,如同——”他努力想找出一种相对准确的表达方式。
“如同被人以莫测之手段强行换了魂魄,而身体与所换之魂魄并未相融,是以才久久昏迷。”黄远志啧啧称奇道。
“换了魂魄?”
几人听了这个说法,不禁面面相觑。
“我只是来形容她此时体内的情况,倒不是说真的被换了魂魄。”黄远志手法极快地在诸葛芸身上刺入几根银针,长呼一口气道,“此种情况别说是我,连先贤医道的记载中都未曾见过。也不曾听说有何巫祝之术能换人魂魄。”
他又转向徐意三人道,“不过,我已对这位姑娘施了醒魂针,此时她气血已顺,神魂不一时即可归位,相信很快便可醒转。至于是何原因致使如此,届时再一问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