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流水般飞逝,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九月下旬。
恰逢建国七十周年,学校要在迎新晚会上演奏《保卫黄河》,第一次挑大梁,赵阔紧张极了。她躲在琴房,翻来覆去地背谱子。
总觉得谱子背熟了,才能顺利演奏,哪怕面前可以放琴谱。
“不用那么紧张,只要能弹下来,就足够了。”林粤安慰她,“反正观众也听不懂。”
自打上次之后,每次他俩见面,赵阔都觉得有点尴尬。倒是林粤仍旧大大方方的,让赵阔摸不透他的意思。
她把这件事拿出来问,结果没但没有得到分析,反而收获了质疑——
“你不是自闭症吗?怎么还有尴尬的能力?”
赵阔:……
拜托,自闭症也分很多亚型,更何况她是高功能,虽然情绪理解会比常人慢一点,但也不是天生就是个机器人啊喂!
赵阔气呼呼地丢了手机,摁着猫一通狂撸,结果被猫毛飘了一身。
行吧,她就是流年不利。
赵阔把那一本琴谱翻得哗啦啦响,往厕所跑了两趟,翻出书包里的肤色医用胶带开始缠指甲。
她就是单纯感到焦虑。
她害怕当众出丑,害怕弹琴强度大指甲会以各种方式劈开,更害怕自己会大脑空白。
上台之前,大家都换了演出服,准备去化妆梳头发。
赵阔扣了半天扣子,只能无奈求助:“谁帮我里面这件拉一下?我卡住了……”
她们穿的是民乐团祖传演出服,不知道穿过多少次了,至于洗……
赵阔身上这件阴丹士林旗袍,她洗了好几次,都还是一盆黑水。
后台忙得热火朝天,化妆、布景、乐器的调音。观众已经在陆陆续续入场了。而赵阔的麻花辫还有一根没扎完。
外面的声浪越来越高,化妆师给赵阔绑好了最后一根皮筋。出门的时候,她往舞台下看了一眼,仿佛一下子按到了什么收起情绪的开关,忽然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林粤穿了一身中山装走了过来,一边整理袖口一边安慰她:“放轻松,小场面。”
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这一眼让林粤有点胆战心惊。这种冷漠的眼神实在是有点平静的恐怖。
裴矩就是在他们上台的时候走进了体育馆。
虽然他没有戴眼镜,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舞台上的赵阔。穿着阴丹士林旗袍的姑娘刚放下琴谱,正在调整琴凳。
琴声想起的那一刹那,裴矩不由得愣了愣。
他从没想过赵阔那双比他小了一节手指还要多的小胖手能爆发出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他站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掌声雷动,台上的表演者们鞠躬谢幕。志愿者连忙过来将钢琴推走。裴矩望了望他们离场的方向,轻轻笑了笑。
“嘶……好疼啊呜呜……”后台上,赵阔和林粤都在拿着碘酒擦手指。最近训练强度太大了,两个人的手指都不同程度地出了血。
其实弹琴指甲劈一次很正常,但是像赵阔这样,弄得整个琴键面上都是,还一直在往外滴血的确实不多见。她的指甲有点脆,左手有一块甚至整个从中间劈成了两半。拿着碘酒棉球的同学看着她的手都无从下手。
赵阔被泪水糊住了眼睛,正泪眼婆娑之际,忽然被握住了手腕,而后,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手伤成这样,怎么还上台?”
赵阔怔了怔,扑进了裴矩的怀里,差点带着裴矩摔到地上。她紧紧抱住裴矩,泪如雨下:“矩哥……”
猛地成为现场的焦点,裴矩僵硬了片刻。良久,他才抬起手,看着赵阔整整齐齐地头发,想揉揉却又无处下手。
赵阔松开了裴矩,举着手指可怜兮兮地给裴矩看。
裴矩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握她的手。定了定,他皱眉道:“要去医院。”
赵阔吸了吸鼻子:“不行,我还有一个压场节目。”
“你的手,根本没法上节目。”裴矩斩钉截铁地说,“现在,必须去医院。”
他取出纸巾,打开,对折,看着赵阔哭花了满脸的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下手。
等会还用补妆吗?
赵阔拿过他的纸胡乱擦了擦,纸上立刻成了调色盘。她愣了愣,去看裴矩的白T恤。衣服早已叫她脸上的化妆品染成了一块抹布,还沾了她不小心弄上去的血迹,五颜六色的,精彩极了。
情感开关“砰”的一声开启了,委屈、羞赧、甜蜜、愧疚……各种情绪纷至沓来,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先对哪种做出反应。
指导老师赶了过来,看了看她的手指尖,当机立断道:“你直接去医院吧,最后一个节目不要上了,你的手不行。”
赵阔抽抽搭搭地应了。裴矩同她去了医院处理伤口,不幸的是,赵阔的手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沾水,幸运的是,没有必要拔甲,只是简单包了包,开了点药。
离开医院,两人径直回了赵阔的出租屋。
门一打开,裴矩吓了一大跳:八只布偶猫排排坐,正在门前等他们。推开宠物隔离门,裴矩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下脚。
赵阔关了宠物隔离门,踢掉鞋子,本想直接瘫在沙发上,又意识到自己只穿了旗袍,于是调整好坐姿,指着卫生间道:“洗手间在这里,你要不要去换个衣服?”
当然要,他坐了一夜火车,浑身都是臭汗。如果可以,他甚至还想洗个澡。赵阔摆摆手让他自便,自己倒先回房间开始换衣服卸妆。
等裴矩擦着头发出来,赵阔已经在沙发上睡熟了。她手边是一堆用过的卸妆棉,上面的痕迹都不深,估计是手指疼,卸妆不方便。她脸上还有没卸干净的化妆品,猫们大大小小挨着她睡了一圈,睡成各种千奇百怪的姿势。或许是热了,赵阔翻了个身,掀下去了几只小家伙。小猫只是抖了抖毛,然后换了个姿势,窝在她身边呼呼大睡。
这个机会,裴矩才有时间观察房间内的装饰。
赵阔的房间整体偏蓝色调,飘窗附近放了一只比人还高的大熊,另一边养了几盆猫草。房间门没关,她床头也摆了一堆小熊,床上还躺着一只抱抱熊。这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房间,一眼望去除了毛绒玩具就是毛绒玩具一样的大小猫。
裴矩也有点犯困了,但是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休息。赵阔的闺房显然是不合适的,周围又没有小凳子可以坐。裴矩试着碰了碰赵阔的大熊,热得很。他想了想,准备坐着书包趴在茶几上打个盹,忽然听到赵阔手机响了。
赵阔从睡梦中惊醒,睡眼惺忪地去拿手机:“喂?您哪位?”
“你的快递到了,下来拿一下!”
赵阔打了个哈欠:“好,我马上。”
“你是个小姑娘吧?件挺大的,要不我给你送到家门口?”
赵阔猛地一下子惊醒了。她写收货地址向来只写小区,这个人是打算干什么呢?赵阔沉吟了一下,裴矩却拿过她的手机道:“你放在门卫那里,我下去取。”
说罢,他径直挂了电话,深深地看了赵阔一眼:“自己一个人住,别留自己的详细地址。”
赵阔打了个哈欠:“知道啦。”
裴矩看了看她,犹豫了下,问道:“你就这么缺觉吗?”
赵阔“唔”了一声,道:“是药物和抑郁作用,我经常需要白天补觉的。”
裴矩一边穿鞋一边说:“那也不饿能整天都在睡觉,人会废掉的。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拿快递?”
赵阔不想动,不是精神上的不想动,是生理上的驱动力不足。她今天已经够累了,没有力气去陪裴矩一起拿快递。但是她想了想,还是努力地站了起来,打着哈欠,拖着疲惫的脚步道:“走吧,去取快递。”
裴矩盯着她看了一会,委婉地说:“你状态不太好。”
像条死狗。
他不敢把这话说出口,这种话健康人尚且接受不了,更何况赵阔这种患者。顿了顿,他才补充:“是发病了吗?”
“不是。”赵阔提上鞋子,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确认不臭才回答道,“黄河对于我这种水平,还是有点过于超负荷了。我累。”
裴矩又叹了口气,道:“你别去了,我去。”他看着赵阔的脸,斟酌着词语道,“你妆没卸干净,现在出门不精致。”
赵阔做了个笑的表情,她感觉自己要笑一笑,但是确实累得做不出合适的情绪反应。
她确实不适合出门。赵阔于是又拿了卸妆水,一边等裴矩回来一边卸妆。九月底的海城又湿又闷热,赵阔开了空调的除湿功能,顺手把往她身上偎的猫丢到沙发上。
外面传来了开锁的声音,赵阔拎起试图把她当成猫爬架的一只小三花布偶,经过猫爬架的时候把它塞进了最高的那一格,而后开了宠物隔离门。
“大闸蟹,今晚吃吗?”裴矩抱着箱子径直往里走去,走了几步,才问道,“厨房在哪?”
赵阔指了指。
裴矩应了一声,忽然听到赵阔说:“我不体寒,我属于热性体质。”
他挑了挑眉:“so?”
“你不准拦着我吃螃蟹。”
裴矩悠悠地道:“你的手,根本没有办法拆螃蟹。”
赵阔呼吸一滞,不服气地说:“我……我吃布洛芬。”
“布洛芬含有对乙酰氨基酚,可能会导致你更困。你熬不到螃蟹蒸熟的时候。”
“为了好吃的,我多久都能熬。”
为嘴伤身的小馋猫。裴矩浅笑着摇了摇头,刚打开箱子,就看到赵阔走进厨房,顺手关了厨房的宠物隔离门。
果不其然,下一刻,猫们就“嗖嗖嗖”地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