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芊宁今日十五生辰,一大早便换上了一身桃红色的襦裙和月白色的罩衫,朝晖有习俗,生辰之日需叩拜母亲,她的母亲早已离世,每年只得叩拜一尊排位。
薛礼和穆念慈夫妇在一侧,见她跪拜完起身,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穆念慈上前拉住她的手。
“芊宁,我和你师父受老友之托,恐要搬家去越酆了,正打算收拾行李,举家迁往都城。”
薛芊宁有些愣住了,从前师父和师娘只是每年去往越酆一次,说是去会老友,这次怎的突然说要搬去越酆,那这医馆和武馆......
薛礼大概看出了薛芊宁的疑惑,开口说道:“早些年我和你师娘在越酆置了一幢宅子和两间铺子,也一直有老友照应着,只是这老友如今身体羸弱,我和你师娘商量好了,回去将从前的铺子接下,这医馆和武馆也皆可过去再开。”
“那阿喜他们呢?一起过去吗?”
“阿喜自小和你一起长大,当然跟着你一起过去,我手下的几个徒弟也跟着一起回去,你回去收拾一下,明日我们就准备出发了。”
薛芊宁求了师父和师娘多次,想出这青城州,去越酆看看,听说自十五年的战乱过后,越酆城便重建东西两市,珍奇异宝多不胜数,来往的旅人,赤焰,西番的商贾经过,热闹非凡。还有每年七月七的女儿节,越酆的护城河边,女儿家放河灯,点烛火灯笼,若寻得中意的男子,还可将手中的灯笼赠与他。
那她是不是可以等明年的女儿节,把手里的灯笼送给铖烨?那她去了越酆,铖烨怎么办?薛芊宁提起裙摆朝后院跑去,今日她的生辰,她想告诉铖烨。
“铖烨,你在吗?”
薛芊宁叩响了他的门,但是门内并无回应,她再扣响,还是无人。
“那我进来啦,”她朝门内说了一句,推开了他的房门,自从他的伤好了之后,她已有小半月未曾踏入他的房门,他的房间如同他的人一样,干干净净,被褥和衣物整齐的叠在一侧,书桌上还有未干的砚台,她走近一看。
这不是她吗?!这是那日他醒来的时候,她穿的那一身衣物,连头上的簪花都一摸一样,薛芊宁拿起画,莫铖烨便走了进来。薛芊宁都未曾察觉他的脚步声,低着头盯着那幅画,直到莫铖烨进来在她身旁说了一句:“芊宁,生辰快乐。”
薛芊宁吓了一跳,急忙将那画作藏于身后,并开口解释道:“铖烨......我不是故意要进来的......我是扣了你的房门,见没有回应,才......才......“她红着脸低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莫铖烨看着她娇羞的样子,伸手绕到她的身后,将那画拿起,铺平在桌子上。
“本来是要今日送给你的,既然你看见了,”他又从怀里掏出那个发簪,“这个也是送给你的,当作你的生辰贺礼,”说着,将那簪子帮她戴上,薛芊宁走到他房里的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莫铖烨看着镜中的薛芊宁,心里恍惚想到这句诗。
“谢谢,我很喜欢,”薛芊宁说着,将那发簪拿下放在手里,“铖烨,师傅说明日我们全家要迁去越酆,你有何打算?”
莫铖烨微微有些惊讶,但是思及出门已久,在越酆的长辈们怕也是坐立不安,索性一起去往越酆,还可以跟家中族亲商量向芊宁提亲之事。
“我家中正好有店铺在越酆,此次也是运送货物去往越酆,我可同你一道过去,正好,”莫铖烨顿了顿,鼓起勇气说:“芊宁,我与你朝夕数日,我想带你回家给家中族亲看看,你这么一个善良美好,玲珑剔透的女子,我的族亲们一定会喜欢的。”
薛芊宁听他这么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要与她订下婚约的意思吗?
全家上下都在为搬家而忙碌着,院子外的马车上大大小小的行李早已装满,薛礼和穆念慈却坐在房间里,一筹莫展。
“将军,这道旨意,这是要断了我们十五年来的平静生活啊,这一朝入宫,就是踏入那四方的天,朱红的墙。”
穆念慈的手里握着一道内宫密旨,归宗,入宫,封赏,这放在普通人家里,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皇室荣耀,昨日还是民间女医,今日便是朝晖的荣锦公主。一夜之间,身世,朝堂,王位,所有跟她前十五年无关的一切,都浮出水面,平静的湖面下,暗流涌动,西番,赤炼两只恶虎,又不知道将有何动作。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是公主,便要心怀天下,以天下子民为己任。”
“那我们何时告诉芊宁?”
薛礼叹了一口气,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十五年前的种种又浮现在眼前,他说道:“等瞒不住的时候再告诉她吧,以后万里无云的天和宫外的潇洒自如,她再也遇不到了。”
越酆,东市七梓坊的雀落阁,日日笙歌。
雀落阁的阁主苏盼兮,媚眼如丝,才艺双绝,雀落阁的装饰华贵,传说背后是王家,也有说是江湖势力,流言纷纷越发给这里蒙上了一层神秘,来往人群络绎不绝,从傍晚到黎明。
南烟律坐在雀落阁二楼的茶座里,看着楼下的乐师舞妓,纵情声色,一众王公贵族,皆流连于此,在他身边的是贴身侍婢清儿和侍卫雁鹤,桌子上的朝晖的贡品岁岁青,根根分明,遇水则立,是天下不可多得的上好茶叶。
南烟律看着缠绕的烟雾,郁王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天命帝女,”他小声地念了一句,雁鹤听不太清,问了一嘴:“殿下,可有事吩咐?”
“安排在青城州的探子如何了?”
“禀殿下,探子来信说,那薛大夫一家人,收拾了行李,也不知是举家搬迁至何处。”
南烟律听闻此,嘴角一抹冷笑,举家搬迁?呵,入朝为官还差不多,看来这薛大夫就是朝晖公主,郁王真是一手好棋,藏了这么多年的底牌,一朝出世。
“雁鹤,安排几个得力的人,青城州到越酆的路上,经过达山岭和望仙坡,那里地势复杂,土匪颇多,除掉那个公主,绝了后患。”
“属下遵命。”
“叫盼兮过来。”
盼兮走进来,朝着南烟律行礼:“参见殿下。”
“近来可有异动?”
“禀殿下,今日赤炼军中似有异动,传说赤焰军中封了位先锋,在军中威望甚高,而沧水和丽渠边境,也筑起了高墙,近日外面也有传闻,前朝禾氏与赤炼来往频繁,似有密谋。”苏盼兮是南烟律一手带起来的人,才艺,用蛊皆是好手,连同这雀落阁不过一个幌子。
朝晖是赤炼和西番两国一直相争之地,越酆的来往旅人,百姓繁多,消息传递颇快,雀落阁便成了上至王公,下至百姓,一个情报集中之地。
“赤炼的左右先锋我都交过手,左先锋毕如军是个莽夫,冲锋陷阵是一把好手,只是谋略不足,右先锋乌朗月以前是个文臣,后来弃笔从戎,谋略倒是有,胆识不足,几次败在我手下,不值一提,”南烟律不急不慢说出这些,从军多年,跟赤炼交手多次,敌我实力,他心里还是有底的。
“倒是那个平鹿......”他想起祁王麾下有一谋臣,据说几次西番战败皆拜他所赐,一直没见过其人,南烟律倒是对这个人,颇有兴趣,能绕过西番探子和眼线,在他眼皮子底下杀出一条血路,是有一些本事。
“盼兮,探探这个平鹿的底,”他朝着一旁的身着粉衣的盼兮说道,这雀落阁每日里三国人士交汇,各路消息皆可收集,养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一名侍女走近,在盼兮耳边说了几句。
“殿下,宫里传来消息,陛下立了弗如氏为王后,三世子却因惫懒朝政,被陛下斥责了,还削去了殿前行走职权,不知陛下这一安排......”
南烟律听闻此消息,有些出神地盯着大厅里把酒言欢的众人,终究这后位还是落到了弗如氏的手里,难怪父王把自己遣到这朝晖来当监国使,怕是一早就有立她为后的心思,真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自从青城州出发,薛芊宁看路上的一切都好奇,长了十五年还未出过青城州的她,即使看见路边小贩卖的面具,都觉得新奇,走走停停了大半个月,路过达山岭和望仙坡的时候,一行人从树林里冲出,直奔薛芊宁的马车而来。
薛礼抽出长剑与那一行人搏斗,只是那些人一看也不是等闲之辈,招招狠辣,刀刀致命,穆念慈躲在一旁,莫铖烨见来者不善,抽出短刀也加入混战之中。
“来着何人?”
莫铖烨朝那几个身着夜行衣的人问到,那几人未料到车中还有人,互相看一眼,举起刀便朝莫铖烨杀过去,薛芊宁看到了,将长发束起,阿喜递上一柄长剑,她一身白衣,加入到一群黑衣人中。
“铖烨,危险!”她大喊一声,替莫铖烨挡住了从后方而来的人,莫铖烨回头一看,薛芊宁身姿轻盈,一把剑舞得极好,丝毫不输男儿家的英气。
“芊宁,对方人多势众,当心!”对方大约二十人左右,而他们这边,手上有功夫的人不过七人,剩下穆念慈和薛礼弟子的一些家眷妇孺,手无缚鸡之力。薛芊宁一个翻身到了马车边,穆念慈早已拿出防身用的匕首,薛芊宁一行人武力略胜一筹,剩余几人见状纷纷逃走。
薛礼抓住了其中两个活口,不料那两名武士纷纷咬舌自尽,不给一点后路,薛礼皱起眉头,看着薛芊宁,看来已经有人坐不住了。
休整完毕,莫铖烨跑到薛礼身边,轻声问道:“薛老先生,可知这些杀手的来历?”
“或许是附近的土匪吧,这一代一向不太平,今日行至此,大概也是碰到了为钱财而来的土匪,”莫铖烨听他这么一说,虽心中有疑惑,却也没有再问下去,如果只是土匪,不冲着钱财而去,反而刀刀要命,最后的活人还要咬舌自尽,好像土匪窝里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自被人行刺后,薛芊宁便换上了男儿的劲装,莫铖烨更是时刻寸步不离的更在他身边,生怕再发生上次的事,一个不小心就伤了她。
清延阁,水木沉香烟雾袅袅,此时的天气已接近冬日,宫里早早的备起了银炭,雁鹤低着头走进来。
“属下无能,失败了!”
本还一手撑着靠在楠木椅上的南烟律,缓缓睁开眼睛,披散下来的长发下一张肃杀的脸。
“难道要本王出手不可?”
雁鹤听闻此,将头磕到地上:“属下无能,甘愿领罚!”
“可是对方有什么高手?”
“禀殿下,据回来的侍卫说,那薛大夫的武艺,不低,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哦?”南烟律一个挑眉,顺势拿起随身的佩剑擦拭起来,剑气四溢,烛光明亮,一个身着中衣,身材匀称的美男子这样一副冬日里擦剑的画面,让人忘记了他是一个沙场上杀敌毫不手软的王家世子。
南烟律走进雁鹤,说道:“给父王递上去一个折子,说我求一株仙槲草。”
南烟律见他似有话要说,话到嘴边又不知为何咽了下去,只是眼神乱飘。
“有话就说。”
“属下不知,殿下为何要请陛下赐仙槲草,这郁王要是无药可医,对我们岂不是更好?”
“雁鹤啊,你终究还是看得太浅,不久你就会明白了,”南烟律说完便禀退了周围人,他想看看郁王肯不肯拿一样东西,来换他活命的仙槲草。
走走停停大半月,终于在一日清晨到了越酆城。
“师傅,我可以晚上带着阿喜出来逛逛吗?”
越酆与青城州不同,市井烟火气更浓,到达越酆的时候还是早晨,坊间的酒肆食铺便都已经开市,各色的商人,旅人穿梭其中,还有刚刚歇业的青楼,姑娘们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便开始关门打烊。
“雀落阁,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别处才开张,这里就开始打烊了?”薛芊宁看到正街上这幢装饰华贵的楼宇,有些奇怪地问一旁的莫铖烨。
“咳咳......芊宁,这是......这是男人们喝花酒的地方......”
他才说完,薛芊宁就羞红了脸,低下头去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莫铖烨看着她害羞的样子,一阵怜爱之心涌上来,他拉住了薛芊宁的手。
“芊宁,我要回家一趟,月余未归,家中的族亲只怕是着急坏了,等我料理好家中的事情,再来找你。”
薛芊宁听说他要走,有些不舍,反抓住他的手臂,说道:“我就住在西市万福寺旁的宅子,你......我在家等你。”
薛芊宁说完,转身走了,师傅和师娘早已走到了前头,而莫铖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有些难过,家中事务颇多,料理完还不知要到何时,不过既然她已决定随家人定居越酆,倒是见面也会多一些。
莫铖烨赶紧往家中赶去,在商铺众多的东市有一骄山茶行,掌柜的正在打着算盘,他走进一看,家中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掌柜的还未抬头,便开口:“客官您想要......”
“吕先生,是我。”
那掌柜的一抬头,惊恐万分,赶紧扔下手中的算盘,上前看莫铖烨,直到确定他完好无损,转身将门脸儿关上,跪下地上说:“臣参加大世子,王爷在家中,时刻担心大世子的安危,臣立刻着人通知王爷!”
莫铖烨回到房间里,一切陈设还如同往日一样,平时伺候她的侍女如同平时一样端着水进来准备擦洗桌椅,看见自家的主子好端端的坐在房间内,吓得手里的水盆都掉落在地。
“世子......奴婢参见大世子!”
“灵芝,叔父这些日,可是急坏了?”
“回世子,世子月余没了音讯,派出去的探子也没个消息,王爷在家中都要急坏了。”
莫铖烨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对着那婢女道:“你替我梳洗,一会我要去给叔父谢罪。”
他换了一件靛蓝色的长衫,脚蹬一双墨色银线勾花靴,长发也高高束起,不同于在青城州,此刻的莫铖烨平添了一丝贵气。
这座宅子叫琼楼,是茶商莫易楚的宅子,他立于大厅,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临近,往外一看,是他要找的人,撩起袍子双膝跪地。
那人看见他下跪,急忙跑上前来,扶住他。
“世子,你是君,我是臣,不可!不可啊!”
莫铖烨挡住了他,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叔父,是烨儿顽劣鲁莽,害得家中族亲为烨儿担忧了,特来谢罪!”
“世子请起,平安回来就好,老臣派出去的探子月余了还未有世子的消息,老臣只是担心世子如遇不测,便是我对不起陛下和王后的在天之灵啊!”
莫铖烨知道,一旦离开青城州,回到家中,往日紧绷的神经,万事担忧,如履薄冰的日子又开始了。从小被训诫教导的光复大计已成了一个印记,深深地刻在他的每一处肌骨里,他是前朝遂元禾氏的遗孤,身负光复前朝的重任,必须万事谨慎,他的身后是所有前朝朝臣和皇亲,是所有人的期望。
唯独没有料到,遇到了薛芊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