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季御医功劳最大,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同寡人讲,寡人有求必应。”
他终于等到了此刻。
他抬目,金碧辉煌的大殿的最高处端坐着精神矍铄的月氏王,为贺其重登朝堂,满殿的文武大臣、整装待发的北衙卫俱在他身后,万千视线集于一身,等他一个答案。
许是他呆若木鸡的模样存得太久,月氏王又提了一句:“季卿?”
他一咬牙,扑通一声拜倒在地:“臣有罪。”
语惊四座,月氏王亦是一头雾水:“爱卿何出此言?”
季彣伏地颤声道:“臣只求王上殿中的一个撒扫宫人,名叫哥舒娜奇。”
大殿上霎时一片骚动,祝昌跨出一步方要进言,苏凭从震惊中回神,伸手将他拦住,摇了摇头。
月氏王倒是不恼,反问道:“一个殿外的洒扫宫人怎会与御医结缘?”
季彣深吸一口气,方答道:“十年前,那宫人尚未入宫,前去凤城游玩,偶然结缘,私定终身。后那宫人家道中落,瞒过微臣回返月氏,入宫还债,本已无再见之期。谁知微臣出使月氏,竟在王庭之中碰面,微臣才知晓缘由。微臣此生不求加官进爵,只愿再续前缘,了却一桩遗憾,求王上成全。”
月氏王扶额略加思索:“哥舒娜奇,寡人有些印象,便是那个不愿入殿奉茶的那个洒扫宫人?”
一旁的内侍上前称是,月氏王便要内侍引哥舒娜奇上殿。哥舒娜奇上得殿来,眼见季彣跪在地上,面色一白。她在阶前跪定,月氏王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不肯入殿奉茶,便是因为心中爱慕季御医么?”
她周身一个震悚,双手绞在一起,使劲胆色答了个“是”字。月氏王将手放在膝上,身子稍稍前倾:“而今他不要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只求寡人将你赐与他,你可愿意同他去大敬啊?”
她陡然不再颤抖,侧身望向那个与她并肩跪在殿上的那人。他看似举止随和,动若春风,于他所认定的事中却惯于先斩后奏,颇有些鱼死网破的逼迫。当初的石榴花海风流云散,无论是市集街前还是异乡金殿,他从不惧人海中的各色眼光,固执而坚决地看向她,等待她。
她深深拜下,泪水跌落在宫纱上,将火红晕染得愈发惊心动魄。她嗓音柔弱却字字清晰:“奴婢愿意。”
王庭哗然,有月氏朝臣出列,也许是出言劝阻。他听不懂,更听不见,只是怔怔地看那一双泪眼婆娑,往日的、今朝的、欢乐的、苦痛的、决绝的、纠缠的,在眼前倏忽而过,那历历在目的鲜活皆化成了血泪,顺颊蜿蜒而下。
“你早便晓得季御医的这一出么?”
祝昌追在苏凭身后问,苏凭干脆转身坐下:“我只是晓得他有一个心上人就在月氏,但他能金殿求亲,我的确未曾料到。”
祝昌亦挨着苏凭坐在,叹道:“此番也是惊险,若不是月氏王对季御医颇为喜爱,单就此觊觎内宫之罪,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苏凭拎起水壶饮了一口:“他为此事心中受了十年折磨,此生不再相见还自罢了,若再求而不得,同要了他的性命也无二般。”
祝昌笑道:“不曾想一个在宫中游斗十载,片叶不沾之人,竟是如此长情。”
苏凭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便是因着长情,才能片叶不沾。”
祝昌一愣,旋即放声大笑,恰逢帐外禀报季御医求见,祝昌正欢实的笑便呛在了嘴里,顺了顺气:“他应当是来与你换药的,我便出去守着。”
帐帘掀开,祝昌与季彣错身问候了一句,便出去了。
“坐吧。”苏凭指着几榻另一侧,“何事寻我。”
季彣眼光闪烁,两手不停地在膝上摩挲,苏凭见他欲言又止,不由笑道:“难道你果真忘了今晨你已与我上过药了?”
季彣自知瞒不住她,方才的一番掩饰此刻看来皆为多此一举的可笑。他反倒是轻松不少,得以开口言道:“金殿上,我对不住你。”
苏凭正往茶碗里倒水,闻言一顿,却不抬目,只问道:“何处对不住我?”
季彣轻咳了一声,方道:“本是我自己的摊子,若是有半分差错便是把你北衙卫也牵扯其中。之前,我也不曾知会一声。”他神情中又有一二分恍惚:“其实我自己也料不到会做下何事,也不知如何知会,如今虽无反悔之说,思来想去只是对不住你。”
苏凭端着碗,默然抿了好一会清水:“月氏王要奖赏的是你,我们返程在即,他又不曾有过与大敬交战的打算,也不会降罪。先不说他是真的对你青眼相待,便是你触怒了他,也只是沾了北衙卫的光罢了。你谢我倒勉强受着,对不住我便有些过了。”
季彣扶额长叹一声:“你心中也觉得我荒唐么?”
苏凭的眼波转向他:“我佩服你的胆量。”
季彣倚榻,笑出了几分惨然,苏凭将茶碗一放:“今晚大军在此处扎营,军中没有女子,多有不便,你还是去哥舒姑娘那儿看一看。”见季彣纹丝不动,劝道:“人都要回来了,便是近乡情更怯,你也得去看看,好过在我这里厮磨。”
季彣又缩了好一会儿,方肯起身:“我明日再来。”
苏凭看着他那连日泛红的眼眶,只是颔首。帐帘再被掀起时,正值黄昏,沙漠里干燥的冷风霎时便扫过了帐内。夕阳西下,云根吐众芒,红霞万丈,此景过往数月她日日得以观赏,到此时才将这壮阔体味得真切,体味出悲凉。
哥舒娜奇方在整理好的帐中坐下,季彣便到了,他显然未曾料到她收拾得这般迅速,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只道:“还住得惯么?”
哥舒娜奇沉吟片刻,方答道:“世彧,我是在大漠里长大的。”
季彣也觉自己问得多余,环顾帐内的井井有条,有些不可置信:“你之前所有的东西皆是走一步丢一个,若不是亲眼所见,如何我都不信这是你打理出来的屋子。”
哥舒娜奇浅笑道:“我到底是做了十年宫人,这点功夫还是有的。你不是总说我没个正形,而今总算有些长进了吧。”
一语提及往事,季彣又有些沉闷,蹙眉立在原地,哥舒娜奇不由道:“你坐下吧。”
季彣霎时便露了几分局促,见架上的铜盆尚是空的:“营中提水之处离得太远,我去替你打些水回来。”
他扔下这么一句,便落荒而逃。哥舒娜奇看着生好的炉火和几榻旁铺平的绒垫,嘴角牵起一个笑容,眼中却浮起了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