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黄门冗从临着坠坠西阳,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呵欠,见一中黄门抱了满怀的竹简从云英殿中出来,叹道:“这都是第几回教陛下退出来了,这帮朝臣眼力忒浅,竟察不出陛下打定主意在这东郊别馆等下去了么?”
中黄门将竹简在方几上已然堆得如一座小丘的奏折上一卷一卷地放下:“这哪里是眼力浅,分明是心思重。祭坛上,陛下抄起上将军便随着太医丞一路跑到了别馆的永恬居,也不祭天迎春了,生生在云英殿内待了一日夜,却非殿上那一位位眼睛比鹞鹰的还利,岂会瞧不出陛下的心思。催着陛下回宫,不过为圣心太过显露,觉得偏颇罢了。”
中黄门冗从在春寒中搓着双手,忽地一笑:“这朝堂大事到你的口中怎地如妻妾争宠一般。”
中黄门不置可否:“君臣如夫妻,士子为入明堂使劲浑身解数,争宠又如何?若非如此,陛下如何周旋差使各方?譬如今日,陛下虽未完成春祭,可上将军一事传出去不失为一桩君臣美谈,所聚民心,岂是春祭可比拟的?”
中黄门冗从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陛下昨日那般急切,只是一场戏么?”
中黄门沉吟良久,方道:“也不可十成十的断言,只是身处上位久了,恐怕也难以辩清何时是情分,何时是谋算罢。”
余晖的赤红掺打在宁越艾绿的常服上,霎时显了几分冰冷,他陡然问道:“顺安,你可还记得头一次见子托的光景?”
顺安眼神一黯,明明几丈之远,金芒之下,他只辨得清君王模糊的背影,宁越道:“虽知朕非他那灭门的仇人,他看我时仍不掩警觉。你要他拜我,他理直气壮地问堂上何人值得跪拜。你斥责了他一声,道此乃当今太子。他又问,太子是什么东西?你竟起来想去竟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宁越声中有淡淡幽微的笑意,顺安方言道:“老奴愚钝,还是陛下聪颖,答了一句,太子乃储君,日后便是大敬的君王。”
“只是子托听了忽地冒出了一句,便是教我父命丧的君王么?吓得你教他即刻住嘴。”宁越侧身轻扫了一眼顺安,“你是怕他再做什么犯上之举触怒了朕,丢了性命。朕应了声,他却利落地跪了下去,朕问他何处值得他拜,本是揶揄,不想他道……”
宁越扶额,不知是冥思苦想,还是头疼难耐,顺安不忍再看,便道:“我父不惜一切追随之人,自然值得。”
宁越抬手在眉心处敲了一下:“不错,朕老了,都不如你灵便了。”
顺安躬身道:“老奴惶恐,陛下日理万机,其中辛苦岂是老奴可比?陛下正当盛年,切莫再言此话,折煞老奴。”
“年逾不惑,还算不得老么?不过不曾老糊涂罢了,此皆运数,毋须遮蔽。”他笑了笑,又道,“你对子托也是上心,崇严正死板些,年节时的糖画、花灯之类,皆由你差人送去,他从来一副冷冷冰冰、不肯领情的模样。应当他十岁那年冬至,朕同你一起在你的住处转了转,恰见他在你那窗下垫了一块石头,往窗子里塞东西,蹑手蹑脚地走时,还不忘把石头挪回原处。由是方知,那几年每逢冬至你房里稀里糊涂冒出的护膝从何而来。彼时朕担心他年纪尚幼,心性不稳,命严正管他的吃住,少给他闲钱。那护膝虽手艺平平,他要付的起价也需攒好些时日。怜惜他劳苦,便教严正给他涨些例银,谁曾想例银愈多,你那护膝愈好,他那点银子竟全用于此了。”
顺安慈容澹澹:“若非陛下有意,老奴也不敢冒然。上将军一份心意老奴虚领多年,倒委屈了陛下。”
“的确委屈了朕,只是宫中森严,他有心也难以办成。”宁越回身点了点顺安的双膝,“何况朕不似你久患历节风,要那护膝作甚?”春风送暖中,他又蓦然低回:“如今思量,他将忠义性命皆给了朕,朕还求什么呢?”他轻声问:“顺安,那孩子会没事么?”
已一日夜了,他仍搓着双手。即便沐浴更衣,他仍觉双手因沾了那孩子温热的血液而灼烫。那孩子行事从来万全,时日一长,连他都忘了世上向来无寻常之事,忘了为一句不负圣恩所付的艰难。
他音调起伏中竟有一二分哀求,顺安方欲宽慰,老泪却先流,再难开口。
不知多久,一派死寂的暗红中闯入了一个小黄门,通传道:“太医药丞求见。”
宁越双目一亮:“宣。”
季彣入殿,方要拜下,宁越上前便道:“免了,子托如何了?”
季彣也不推脱,当即道:“命暂且保住了。”
宁越顺安皆是一喜,宁越又问:“他何时醒得过来?”
季彣灰白的面色不改凝重:“臣不知。”
宁越蹙眉,提了声调:“你不知?”
季彣拜道:“上将军有四根胸肋齐断,伤及肺部,血流难止,若依寻常,上将军几个时辰便药石无灵。臣外任兖州之时曾见人以胃肠缝合之术诊治身患肠痈之人,此在《方技传》中亦有记载。只是宫中难有如此急症,此法无用。即便是臣所试所闻,此法也只用在肠胃胫脚之处,而非心肺之上,胸膛之间。可臣别无良方,以烈酒清理创口,将上将军胸口缝合,以接骨手法固定胸肋,只因上将军心肺大脉损伤轻微,臣放手一试罢了。此方应验,半年时日难养心肺,但外伤可全;若非如此,上将军随时有命丧之危。”
宁越的广袖因周身颤抖而无风自动,喃喃道:“随时命丧么?”
季彣双膝落地,奏道:“是以,臣请陛下先行回宫。”
宁越眼波一转,满是戾气,冷道:“朕非要等在此处,你又如何?”
季彣以额叩地,道:“臣不能如何,臣不敢如何。陛下在别馆之内守了一日夜,其心已可鉴天地日月。云英殿外奏请陛下回宫的折子堆积如山。若上将军真能转醒,知陛下为之不理朝事,只怕忧心更甚,伤势更难养好。何况太子虽可独当一面,但论执掌国事,却也生涩疏离。臣代上将军,代天下万民,代江山社稷请陛下先行回宫。”
拖延了许久的西阳似乎顷刻便坠了下去,云英殿霎时暗了下来,似曾相识的刺骨寒凉自额下传来,季彣咬牙支撑,方免于歪身倒下。
宁越沉吟良久,伸手将季彣扶起,长叹一声,道:“顺安,摆驾,准备回宫。”
顺安提在嗓子眼里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称了是便退下。
宁越执手叮嘱道:“朕这一回宫,便再难到此处。若非大碍,无论好坏,你每隔三日往宫中送一回折子,子托朕便托付于你了。”
季彣以手加额,再拜道:“但有一线生机,臣便能保上将军平安。”
点点火光随驾远去,直至在漫漫长夜中熄灭。候在殿外的医正一把架住了脚步虚浮的季彣,劝道:“大人自入了永恬居便无一刻歇着,水米不沾牙,便是神人也吃不住了,大人还是好生缓缓罢。”
季彣揉了揉重若千斤的眉头,哑着声道:“你先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再吩咐厨房备些清淡吃食送去永恬居。”
医正讶异道:“大人还要守着么?不如我替大人?”
季彣忽然心生烦躁,将医正搀扶的手一甩,厉声道:“不必。”见医正目瞪口呆的无措之相,又低声道:“事关重大,我需亲自守着,药品膳食便劳烦你费心了。”
医正嚅嗫地领命,再抬首,季彣一步三晃地身影竟已走出了院落。他与季彣相识也非朝夕,此人虽行事谨慎,却也不是煎药吸痰事事上心,若非在苏凭房中耗了一日,心力大竭,怕出了差错,只怕挽了袖子便要亲力亲为,苏凭便是再受圣上恩宠,也不过破布一般瘫在榻上生死未卜,这非亲非故的,为了哪般?
医正再将双眼抬高些,与朗朗圆月相睹良久,方自顾自道:“三年前他曾随使团去了月氏,难道是那时有了私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