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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星期一

第一节

故事的一切始于柏林墙。

要不是因为柏林墙,塞西莉亚永远不会发现那封信,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餐桌旁,强忍着不把它打开。

信封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信封正面是用蓝色圆珠笔潦草写下的一行字,这笔迹是那么熟悉,像是她自己写下的。她将信封翻过一面,看到背面已用黄色胶带封好。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感觉已经很久了,像是数年前写的,可是无从确定。

塞西莉亚不打算将它打开。很显然她不应该那样做。塞西莉亚可是天底下最坚定的人,既然已经决定了不打开它,那就没必要再想了。

说真的,她要是真打开,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换作任何女人都会不假思索地把信打开。塞西莉亚在心里列举出自己所有的朋友,试想着她们可能会给出的建议。

米利恩·欧本:“没错,打开它!”

艾丽卡·埃吉克利夫:“开什么玩笑?现在就打开啊!”

劳拉·马克思:“没错,你该打开,大声读给我听。”

莎拉·萨克斯,好吧,其实没必要问莎拉的,她永远做不了决定。就连要杯咖啡还是茶的问题都能让她呆上一分钟,皱眉头纠结着各种选择,然后好不容易才回答:“咖啡!不,等会儿,还是茶好了!”眼前这问题会让她脑力枯竭的。

马哈里亚·拉马钱德兰:“绝对不行!这样做太不尊重你丈夫了。你可千万别打开。”

在道德是非方面,马哈里亚有着自己的严格标准。

塞西莉亚把信留在桌上,起身去烧水。

该死的柏林墙和那冷战,还有那个40年代时日日盘算着怎样对付那帮忘恩负义的德国佬的家伙。好吧,管它是哪个年代呢。总之,那家伙有一天打个响指,便生出了新点子:“我知道怎么办了,好家伙!我们不如造一堵又高又大的围墙,把那帮坏家伙围进去!”

好吧,权当那家伙没操着英国军士长的口音吧。

埃斯特要是知道究竟是哪个家伙想出了造柏林墙的点子,或许连她的出生日期都能告诉你呢。一定是个男人。只有男人才能想出这么残忍的法子:如此愚蠢,奈何还算有效。

这算不算性别歧视?

她灌好水壶,打着火,用纸巾擦干水槽里溅出的水滴,把水槽擦得发亮。

孩子学校里有位母亲,她的三个儿子和塞西莉亚的三个女儿差不多同龄。上个星期节日委员会开会前,她说过塞西莉亚“有一丁点性别歧视”。塞西莉亚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应该是在开玩笑。无论怎样,难道女人就不能在未来的两千年里性别歧视?这样才扯平嘛。

也许她真的是性别歧视。

水烧开了。塞西莉亚搅拌着一杯格雷伯爵茶,看着黑色的曲线在水中如墨汁般晕染开。这世上还有比性别歧视者更糟糕的人。比如,那些说到“一丁点”时就会做作地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的人。

塞西莉亚望着杯里的茶水叹了口气。这时候要来杯酒才好,可她得为大斋节[1]忌酒,还有六天就好。塞西莉亚有瓶上好的设拉子葡萄酒,就等着复活节那天打开呢。那天有三十五个大人和二十三个孩子来吃午饭,因此她可得把酒好好留着。在款待设宴方面,塞西莉亚可是老手,复活节、母亲节、父亲节和圣诞节,她都会摆上宴席。鲍约翰有五个弟弟,都结了婚生了孩子,所以宴会那天一定是满满当当的一大家子。提前计划是关键,精细周密的计划。

塞西莉亚端起茶杯又将它放在桌上。为什么非得为大斋节忌酒呢?在这个问题上,波利更聪明,她所忌的不过是草莓果酱。一直以来波利对草莓果酱都没什么长久的兴趣,可现在她总是站在打开的冰箱前渴望地盯着它们——得不到的东西多有威力。

“埃斯特!”塞西莉亚喊道。

埃斯特正在隔壁房间和姐妹们一起看《超级减肥王》,边看边拥着一大包数月前在澳大利亚国庆日时留下的薯片。塞西莉亚不晓得她那三个苗条的女儿为什么爱看一帮胖子流汗、流泪和挨饿。这节目似乎没教会她们什么健康的饮食习惯。塞西莉亚本该进去把薯片没收了,不过为了让这三个姑娘晚餐时毫无怨言地吃掉鲑鱼和花椰菜,她没力气在这时吵。

她听到电视里传来巨大的一声:“这世上没什么是可以不劳而获的。”

这句感叹话说得倒是没错,这一点塞西莉亚很清楚。事实上,她还是不愿看到姑娘们光滑年轻的小脸蛋上偶尔闪过的厌恶神色。一直以来她都很小心,不在女儿面前挑剔他人的身材,事实上,她在朋友们面前也甚少如此。那天马哈里亚超大声地抱怨了一句:“上帝啊,快看看我的肚子!”边说还边捏着肚子上的肉,好像那是什么可耻的东西。这话都让她那敏感的女儿们听见了。马哈里亚,你可真行,好像姑娘们每天听到的关于身材的负面信息还不够似的。

事实上,马哈里亚的腹部的确是变胖了一些。

“埃斯特!”塞西莉亚又喊了一声。

“怎么了?”埃斯特的回应耐心而无奈,像是对妈妈的无意模仿。

“建造柏林墙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大伙儿都认为是尼基塔·赫鲁晓夫!”埃斯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外国名字在她嘴里读起来别有风味,被冠上了她自以为的俄国口音,“他好像是俄国总理什么的,事实上他是俄国第一任总理,而且——”

埃斯特的姐妹们以一贯的“礼貌”打断了她。

“闭嘴,埃斯特!”

“埃斯特!我听不见电视里的话了!”

“谢谢,亲爱的!”塞西莉亚喝了口茶,想象着自己回到赫鲁晓夫做决定时的样子。

不,赫鲁晓夫先生,您用不着建那样一堵墙。这证明不了共产主义有多好,事实上,它从来就没好过。您瞧,我也明白资本主义不是这世界的终极要义,只要瞧瞧我上一张信用卡账单就能明白。不过,您真应该三思而行。

那样的话,十五年后的今天,塞西莉亚就不会找到这封让她如此……怎么说来着?

心神不宁,没错,如此心神不宁的信。

塞西莉亚喜欢宁静专注的感觉,事实上,她还为自己宁静专注的本事颇为骄傲。她的日常生活是由千百件琐碎小事构成的——“要买香菜了”“记得带伊莎贝尔去理发”“送埃斯特参加言语治疗的时候该由谁领波利上芭蕾课呢”。她的生活就像是伊莎贝尔每天玩的拼图。不同的是,塞西莉亚可没耐心思考怎样拼图,她早知道生活中每一片小拼图的归属之处,知道接下来该在哪儿塞一片。

好吧,塞西莉亚的生活或许没什么特殊之处。她有几个正在上学的孩子,她会在特百惠做兼职顾问,她不是什么演员、精算师或者什么家住佛蒙特州的女诗人(塞西莉亚最近发现自己的高中同学利兹·布罗根是住在佛蒙特州的得奖诗人。那个爱吃奶酪和蔬菜酱三明治,还老是赶不上校车的利兹?塞西莉亚花了好大功夫才接受这讨厌的事实。她倒不想当什么诗人,只是当初要是猜想谁这辈子会过得平凡无奇,那人一定是利兹·布罗根)。事实上,塞西莉亚最想做的还是普通人。我就是我,一个典型的城郊妈妈。她有时会不由得这样想,仿佛她要是展现出另一番模样,更优秀的样子,就会有人因此怪罪她。其他妈妈每每谈到生活的重负,谈到自己无法专注地做好一件事时,总会不约而同地感叹:“塞西莉亚,你是怎么做到的?”她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事实上,塞西莉亚根本不明白专注究竟算得上什么难事。

而此刻由于某些原因,塞西莉亚觉得自己怎样做都不妥。这可不合逻辑。

也许这一切和那封信没什么关系,全都是荷尔蒙作祟。用亚瑟医生的话来说,她这会儿正处在更年期(“哦,我才没有!”塞西莉亚不假思索地反驳,把他的话当作不靠谱的玩笑)。

也许这就是一些女人患过的焦虑症。那些女人,塞西莉亚一直觉得人们紧张焦虑的样子很可爱,特别是像莎拉那种有些爱紧张的人,真让人忍不住想轻轻拍一拍他们装满担忧的脑袋。

也许打开了信也无法帮她找回专注感,她还有很多事要干呢。还有两筐衣服要叠,三个紧急电话要打,还得烤无麸质糕点,这样明早学校网站规划小组开会时,对麸质过敏的成员——詹妮·大卫森就有东西吃了。

还有信之外的许多事能让塞西莉亚感到焦虑。

例如,房事。这事最近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塞西莉亚皱着眉头摸摸自己的腰间,就是普拉提老师所说的“外斜肌”。瞧瞧,房事根本算不了什么,她现在已经没再想着了。她努力不让自己想着这事,只是这努力看似没什么结果。

去年的那个早晨,塞西莉亚感受到了自己生活的脆弱性,她突然理解忙碌于厨房和洗衣间的生活会脆弱得能在一瞬间被偷走,平凡的生活会在一瞬间消失不见。突然,你便成了一个双膝跪地仰面望天的女人,一些女人开始奔走呼救,另一些却把头扭向一边。人们什么话都没说,你却能感受到他们想说什么:可别让这厄运降临到我身上!

脑海中闪现过上千次的场景又一次跳出:小蜘蛛侠飞了出去。她就是众多奔跑呼救的女人中的一员。她拉开车门,可心里很清楚自己已改变不了什么。这不是她的学校,不是她的社区或教区。她的女儿们从没和这个小男孩一块儿玩过,她也没和那个跪地的女人共饮过咖啡。事故发生的时候,那个女人只是碰巧站在十字路口的另一边。一个年约五岁的小男孩,穿着红蓝色的蜘蛛侠套装,牵着妈妈的手等在马路一旁。那天是图书周,小男孩因此还好好打扮了一番。塞西莉亚当时看着他还想着:“嗯,事实上蜘蛛侠可不是书里的人物。”她怎么会想到小男孩突然松开妈妈的手跑进车流中。塞西莉亚尖叫一声,还记得自己本能地猛按喇叭。

要是再晚来一会儿,塞西莉亚就不会看见这惨剧发生了。只要再晚上十分钟,男孩的死对她而言就只是场普通的路面封锁。而现在,它成了一段挥之不去的记忆。就因为这个,她的孙儿们有一天可能会对她抱怨:“别把我的手牵得这么紧,奶奶。”

显然,小蜘蛛侠和这封信没有任何联系。

他会在一些奇怪的时候跑进她的脑子。

塞西莉亚用手指弹了弹信封,又拾起埃斯特从图书馆借的书:《柏林墙的兴衰》。

柏林墙,真是好极了。

直到今天早餐时,塞西莉亚才知道柏林墙将成为自己人生的一个重要部分。

那时候,餐桌前坐着的只有塞西莉亚和埃斯特。鲍约翰正在海外,在芝加哥,这周五才能回来,而伊莎贝尔和波利还在睡觉。

大多数早晨,塞西莉亚都不会坐下。她通常会站着吃早餐,边吃早餐边忙着准备午餐,鼓捣洗碗机,用iPad查看特百惠订单以及给客户发短信。她很少有机会能和自己古怪又可爱的二女儿独处。因此,她端着麦片粥坐下,等埃斯特泡好自己的早餐。

塞西莉亚很清楚该如何与女儿们相处。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到了一定时候,她们自然会说出心事。这过程就像钓鱼,要的是安静和耐心(至少人们口中的钓鱼就是这样。塞西莉亚宁愿往额头里敲进一根钉子,也不愿去钓鱼)。

安静的感觉让塞西莉亚有些不自在,一直以来她都是个健谈的人。“说真的,你那嘴是不是永远都闭不上?”她的一个前男友曾这样说。她紧张的时候更会滔滔不绝,那前男友一定是让她感到紧张了。事实上,她开心时话也不少。

然而,那天早晨塞西莉亚什么都没说。她只是边吃边等,果然,埃斯特先开口了。

“妈妈,”她苍白的嘴唇吐出沙哑、精准又有点大舌头的声音,“你知不知道,有些人乘着他们自制的热气球逃出了柏林墙?”

“这我可不知道。”塞西莉亚这样回答道,虽说她可能早就知道。

“再见,‘泰坦尼克号’。你好,柏林墙。”塞西莉亚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她宁愿埃斯特能同自己分享她此刻的真实感觉,分享她的烦恼,不论是关于学校的还是朋友的,或者是关于性的,但她只想聊柏林墙。

埃斯特三岁起就对这些事有了兴趣,更准确地说,她痴迷于这一类的问题。她的第一个兴趣是恐龙。当然,很多孩子都对恐龙感兴趣,但埃斯特对恐龙的痴迷程度夸张得有些古怪。除了恐龙,任何东西都没法引起她的兴趣。她会画恐龙,和恐龙玩偶一起玩,打扮得也像只恐龙。“我不是埃斯特,”她会说,“我是霸王龙。”她的每个睡前故事都是关于恐龙的,与她的每次对话或多或少都和恐龙有关。幸运的是,鲍约翰对恐龙挺有兴趣,因为塞西莉亚五分钟后对此就再无热情了(它们早就灭绝了!能有什么好说的!)。鲍约翰领着埃斯特去博物馆,还会带相关的书给她。聊到肉食动物和草食动物时,他们能聊上好几个小时。

埃斯特自那之后的“兴趣点”还包括云霄飞车、甘蔗蟾蜍,最近的则是“泰坦尼克号”。她今年十岁了,已经可以在图书馆和互联网上搜索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她搜集到的信息时常让塞西莉亚惊讶不已。哪个十岁小孩睡前会举着一本又大又厚,重得几乎抬不起来的历史书看?

“要多多鼓励她!”埃斯特的老师们说。不过有时候,塞西莉亚也会感到有些担忧。在她看来,埃斯特或许有点自闭,至少是在自闭症的光谱之中。当塞西莉亚谈到自己的担忧时,她的母亲大笑着回答:“但埃斯特像极了你从前的样子!”(这才不是真的。将芭比娃娃们整整齐齐摆放好同这个可不一样。)

“事实上,我有一块柏林墙的墙砖。”塞西莉亚突然想起这事,她看到埃斯特的眼神开始放光,“柏林墙被摧毁时我正在德国。”

“我能看看吗?”埃斯特问。

“把它给你都行,亲爱的。”

珠宝和衣服是给伊莎贝尔和波利的,而一块柏林墙的墙砖是给埃斯特的。

1990年,塞西莉亚不过二十岁,她与好友莎拉·萨克斯一同来了场为时六周的欧洲游。那时候,距柏林墙倒塌不过数月。莎拉的犹豫不决同塞西莉亚的雷厉风行互为补充,二人成了极好的旅伴,一路上风平浪静,相处融洽。

她们行到柏林时,见到旅客们在柏林墙边排着长队,想方设法要留下一块碎石做纪念品。他们用钥匙撬,用石头砸,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了。这城墙仿佛是恫吓这座城市的恶龙,如今,观光客却和乌鸦一样,啄走了它的遗骸。

没有像样的工具是很难撬下一块完整墙砖的,因此塞西莉亚和莎拉决定(好吧,是塞西莉亚决定的)从那些有远见的当地人手里买上一块。这些人铺好毯子摆上摊,卖的东西还不少。好吧,资本主义当真是胜利了。什么样的墙砖都有卖,从弹珠大小的灰色石块到画着涂鸦的巨石。

塞西莉亚记不得自己为这小小的灰色石块付了多少钱,它看上去和人们前院的小石头没什么两样。“可能真的是。”莎拉在回程的火车上说,说完二人都为自己的轻信哈哈大笑。没关系,至少在她们眼中,这小石块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塞西莉亚把她的小石块放进一个纸袋,在袋子上写道“我的一小块柏林墙”。回到澳大利亚后,她把这袋子连同其他纪念品一起扔进一个收纳盒:杯垫、火车票、菜单、外国币和旅店钥匙什么的。

此时,塞西莉亚多希望自己当时能看得更仔细,多拍些照片,多听听关于城墙的奇闻逸事,好和埃斯特分享。而那趟柏林之旅中,让塞西莉亚记得最清晰的是她在夜店里吻了个棕色头发的德国帅哥。他把自己饮料中的冰块一块块拿出来,摆到塞西莉亚的锁骨上。这举动在当时来看多么撩人,而现在只觉得黏腻和不卫生。

她要是个有好奇心、对政治感兴趣的姑娘,她一定会与当地人聊聊围墙阴影之下的生活。而现在,她能和女儿分享的只能是那个吻还有那些不卫生的小冰块了。当然,伊莎贝尔与波利会对吻和冰块的故事感兴趣的。至少波利会,伊莎贝尔大概已经过了愿意听自己母亲和别人接吻的年纪了。

塞西莉亚将“把柏林墙砖找出来”放上了今日议程(今天共有二十五件事要做,她已将它们列在手机上)。下午两点的时候,塞西莉亚上了阁楼,想要找到那块灰石。

“阁楼”这词也许有些夸张,这儿不过是屋顶的一间小储物室。拉开屋顶的活门顺着梯子爬上去就是。

塞西莉亚爬进这储物室后,得弯着膝盖才不会碰到脑袋。这地方鲍约翰是绝不会来的。他有严重的幽闭恐惧症,为了不搭电梯,他每天上班都是爬楼梯到六楼的。这可怜人经常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墙壁不断收缩的房间里。“墙!”他总会高喊一声,然后汗淋淋地睁大双眼醒来。“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是不是被锁进衣橱里过?”塞西莉亚问过他一次。虽是这样问,其实她不会把这件事归咎于鲍约翰的母亲。不过,他却肯定自己从未被锁进过衣橱里。“事实上,鲍约翰小时候从未做过这样的噩梦,”鲍约翰的母亲说,“那时候他睡得可香了。你们晚餐是不是吃得太丰盛了?”渐渐地,塞西莉亚也就习惯了他的噩梦。

阁楼非常狭小,里面塞满了东西,不过被收拾得井井有条。这些年来,“井井有条”已成了塞西莉亚的一大特征,大伙儿都知道。有趣的是,自从塞西莉亚的家人和朋友就此打趣过她后,这习惯就变得根深蒂固了。她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如果母职是种运动,那她就是顶尖运动员。她似乎永远都在思考:“我还能怎样再努力一把?怎样才能把生活安排得更有条理而不失控呢?”

这也正是妹妹布里奇特的房间内老是尘土飞扬,而塞西莉亚连阁楼都整齐地堆满贴上标签的白色储物柜的原因。阁楼里唯一不那么“塞西莉亚式”的是角落里堆放的鞋盒。它们都是鲍约翰的,他喜欢把每年的账目清单放在鞋盒里。这习惯已经很多年了,在他认识塞西莉亚之前就有。他对鞋盒沾沾自喜,塞西莉亚只得忍住不提档案柜其实比鞋盒方便得多。

多亏了这些贴着的标签,塞西莉亚几乎一下子就找到了她的柏林墙砖块。她打开了贴着“塞西莉亚:旅行/纪念品1985—1990”的收纳盒,找到那个已经褪了色的棕色纸袋。这是她的一小块历史。她拿出那块也许是石头也许是水泥的东西,把它放在手掌上。它比记忆中的还要小,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希望它能换回埃斯特难得的笑容。

接下来,塞西莉亚让自己分了会儿心。没错,她的确干得不错,但她终究不是台机器,有时候还是得分会儿心,她笑着从盒子里拿起她和德国帅哥的合影。这个男孩和那块柏林墙块一样,并没有记忆中那么好。耳边响起的电话铃声把塞西莉亚从过去的回忆中拉了出来,她猛地起身,脑袋重重地磕到天花板上。墙!墙!她边咒骂边踉跄着往后退,手肘却撞到了鲍约翰的那堆鞋盒。

至少有三只鞋盒被撞了开来,里面的纸片像山崩一样散了出来。好吧,这足以说明用鞋盒装文件算不上什么好主意。

塞西莉亚再次咒骂,用手揉揉脑袋,刚才那下撞得可不轻。她看到鞋盒里装满了账目清单,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80年代。塞西莉亚把散落的收据塞进一只鞋盒,她的目光落到了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白色商务信封上。

她拿起信封,认出是鲍约翰的字。

上面写道:

给我的妻子,塞西莉亚·费兹帕特里克

只在本人死后方能开启

塞西莉亚见了哈哈大笑,又赶紧停了下来。那样子好像她正在一个派对上,突然发现自己为之大笑的内容其实不是笑话,而是严肃的事。

她又读了一遍。“给我的妻子,塞西莉亚·费兹帕特里克。”真奇怪,塞西莉亚觉得自己的脸颊一阵发热,好像碰到了什么尴尬事。是因为他还是因为自己?她可不知道。塞西莉亚感觉自己像是突然撞见了什么羞耻的事,像是抓到他在浴室里自慰一样(米利恩·欧本有一次就撞见道格在浴室里自慰。“可怕”的是,这事所有人都知道了,一天,当米利恩喝下两杯香槟后,这秘密就从她嘴里蹦了出来。而大家一旦知道这事,也就再没办法装作不知道了)。

里面都写了些什么?塞西莉亚想要立刻把信撕开。什么都别想,在理智恢复之前赶紧行动,就像她有时候不假思索地把最后一块饼干或巧克力塞进嘴里那样。

这时候,电话铃又响了。塞西莉亚没戴手表,这才意识到自己全然忘了时间。

她把剩下的文件塞进鞋盒,带着柏林墙砖和信下了楼。

她才离开阁楼,就被卷入了忙碌的生活洪流之中。特百惠有一份大单要送,要去学校接孩子,要买些鱼来做晚餐(她们会在鲍约翰出差期间吃很多鱼,因为他极讨厌吃鱼),还有电话要回。他们教区的牧师,乔神父之前来电提醒过塞西莉亚,明天是厄休拉修女的葬礼。他们似乎很关心出席葬礼的人数。塞西莉亚当然会前往。她把鲍约翰神秘的信件放在冰箱顶上,赶在午餐开始前,把柏林墙的砖块给了埃斯特。

“谢谢,”埃斯特崇敬地接过石块,“它是从柏林墙的哪个部位取来的?”

“应该是离查理检查站不远的地方。”塞西莉亚佯装自信地回答。实际上她一点也不了解。

不过我知道,那个穿着红色T恤、白色牛仔裤的冰块男曾把我的马尾辫捏在指尖赞叹它“真是漂亮”。她暗自想着。

“这东西值钱吗?”波利问。

“我有疑问。你怎么证明它是从柏林墙上取出来的?”伊莎贝尔问,“它看上去和其他石头没什么两样。”

“DMA测试。”波利抢着回答。看来孩子们看电视的时间真是太长了。

“是DNA测试,不是DMA,再说那测试是针对人的。”埃斯特回应道。

“我懂的!”波利气呼呼地发现自己说的姐姐早就知道了。

“那为什么——”

“你猜《超级减肥王》今晚会淘汰谁?”塞西莉亚嘴上说着话,心里却在想:是的,没错,不论是谁在窥探我的生活。我的确把话题从能教育孩子的现代历史转移到对她们毫无益处的电视节目上了。这样做至少能少些乱子、省点心。鲍约翰如果在家的话,她可能不会这样改变话题。有观众在场时,她能做更棒的母亲。

于是剩下的时间女儿们讨论的都是《超级减肥王》了,塞西莉亚只得佯装兴趣,边听谈话边想着冰箱上的信。等餐桌收拾好而孩子们都去看电视,她可要把信拿来瞧瞧。

而此刻,塞西莉亚放下茶杯,在灯下举起信封。她很快为自己感到好笑,信封内的信纸似乎是从有线条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她一个字也没辨认出来。

鲍约翰也许是在电视上,看到阿富汗战场的士兵们给家人留书作为踏进坟墓前最后的遗言。他这样做是不是在模仿他们?

塞西莉亚实在无法想象他坐下写这封信的样子。那实在是太伤感了。

好的方面是,他若是死了,还想让亲人们知道自己有多爱他们。

只在本人死后方能开启。他为什么会想到死?难道他生病了?不过这封信似乎是很久以前写的,而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再说他几周前才做过体检,库勒格医生说他壮得像匹骏马。接下来的几天,他还把头后仰,像马那样嘶鸣着满屋子跑,波利骑在他背上,把茶巾像鞭子那样在他头上挥舞着。

想到这场景,塞西莉亚不由得露出笑容,焦虑一扫而空。几年前,鲍约翰心血来潮地感伤了一把写下这封信。只是这样而已,她才不会仅仅因为好奇就把信打开呢。

塞西莉亚看了眼时钟。已经快晚上八点了,鲍约翰很快会打来电话。每次出门时,他总是这时候打电话回家。

塞西莉亚不打算和他聊信的事儿。这话题会让他尴尬,再说这事也不适合在电话中聊。

还有个问题。要是他死了,她该怎么找到这封信?也许永远发现不了!为什么不把信交给他们的律师,也就是米利恩的丈夫道格·欧本呢?每当想起他,很难不联想到他在浴室里干那事的样子。当然这证明不了他作为律师的本领,不过这或多或少能证明米利恩的床上功夫(塞西莉亚同米利恩二人总会做些无关痛痒的竞争)。

好吧,现在可不是什么得意的好时候。“停下!别再想着性了。”

无论如何,鲍约翰不把信交给道格可真不明智。他要是去世了,塞西莉亚可能会洁癖发作把这些鞋盒直接扔掉,根本不会管里面装了什么。鲍约翰若真想让她找到这封信,又怎么会把它放在那样一只普通的鞋盒里呢?

为什么不把信放进他们的遗嘱复印件或人身保险里?

鲍约翰是塞西莉亚认识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可他的生活能力却糟得一塌糊涂。

“真不知道男人们是怎样统治世界的!”今天早晨,塞西莉亚还这样对妹妹布里奇特说。鲍约翰在芝加哥把租车的钥匙丢了。他的短信让塞西莉亚抓狂。她一点也帮不上他!鲍约翰明知道她帮不了他,却还是把东西弄丢了。

这类事情总会发生在鲍约翰身上,上次出国时,他就把笔记本电脑落在了出租车上。这男人经常弄丢东西——钱包、手机、钥匙、结婚戒指。他的东西好像总会从身边溜走。

“他们很会修筑建筑。”布里奇特回答,“修路、修桥什么的。你呢?你能造出一间小屋吗?一间小泥屋?”

“我能造出小屋的。”

“也许吧。”布里奇特抱怨了一声,好像刚才的说法是个错误,“不管怎样,男人们并没有统治世界,这世上还有女总理呢。再说你就统治了你的世界,统治了你们费兹帕特里克家、圣安吉拉小学和特百惠世界。”

塞西莉亚是圣安吉拉小学的家长会主席,还是澳大利亚区特百惠最佳顾问的第十一名。在她妹妹看来,这两种身份都挺滑稽的。

“我才没有统治费兹帕特里克家。”塞西莉亚辩白道。

“是啊,你没有。”布里奇特大笑。

如果塞西莉亚这时候去世了,费兹帕特里克家将会……好吧,这事简直想都不敢想。鲍约翰需要的不仅仅是她留下的一封信。他要的是一整本家务手册,包括一张标明洗衣房和碗柜的家庭地图。

电话铃响了,塞西莉亚一把拿起电话筒。

“让我猜猜,我们的女儿们又在看那些肥仔了,对吗?”鲍约翰说。塞西莉亚很爱听他电话里的声音:低沉、温暖且让人感到欣慰。没错,她的丈夫的确无可救药,丢三落四又爱拖延,不过以他独特的方式照顾着妻女——老派、有责任心、一副“我是男人,这是我的天职”的模样。布里奇特说得没错,塞西莉亚的确统治着自己的家庭。可她明白,一旦有危险发生,例如,疯了的枪手、洪水、火灾出现,鲍约翰会第一时间来拯救她们。他会用胸口替他们挡子弹,为他们搭建小屋,带他们逃离地狱。而一切危险过去后,他又会恢复之前的样子,心甘情愿地归顺塞西莉亚,拍拍口袋说:“有人瞧见我的钱包了吗?”

目睹小蜘蛛侠意外的第一时间,她就给鲍约翰打去电话。按键时,她的手指都在颤抖。

“我找到那封信了。”塞西莉亚的手指滑过信封上的一行字。在听见鲍约翰声音的那一秒,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忍不住问他。他们已经结婚十五年了,彼此从没有过秘密。

“什么信?”

“你写的一封。”塞西莉亚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更轻松,像开玩笑一样,这样情况就不会失控。不论信里写了什么都没关系,不会改变任何事,“是给我的。让我在你死后打开的。”虽说想要显得轻松,可是对自己的丈夫说“你死后”这话,人们的语调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奇怪。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一瞬间,塞西莉亚甚至以为电话断了,可她又听到电话那头有些嘈杂的背景声。这电话似乎是从餐馆里打来的。

她突然胃中一紧。

“鲍约翰?”

第二节

“如果这是个玩笑,”苔丝嚷着,“那可一点也不好笑。”威尔将手伸到她的一只胳膊上,费莉希蒂则伸手到她另一只胳膊上,两人像两片书立一样把她夹在中间。

“我们实在非常非常抱歉。”费莉希蒂说。

“非常抱歉。”威尔学着费莉希蒂的话,像是二重唱。

他们坐在一张木制的大圆桌旁,这桌子有时用来开会,但多半是用来吃比萨的。威尔的脸色惨白。苔丝能清晰地看到根根分明的黑色胡楂儿,像是长在他那苍白皮肤上的微小稻谷。费莉希蒂的脖子上有三块明显的红斑。

苔丝望着那红斑出神了一阵,似乎可以从中找到答案。那红斑看上去像是手指印。最后,苔丝抬起头看费莉希蒂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绿色杏眼,常让人感叹:“这胖姑娘居然有双这么好看的眼睛!”而现在,那双碧眼泛红,满是泪水。

“这就对了,”苔丝说道,“这就意味着你俩——”她哽咽了。

“我们想让你知道,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费莉希蒂打断道。

“我们没有……你懂的。”威尔补充道。

“你们没有一起睡。”

苔丝看到他俩露出骄傲的神色,似乎还以为她会为他们的克制而鼓掌。

“绝对没有。”威尔说。

“可你想这么干来着,”苔丝几乎要为这荒唐的事实苦笑一声,“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对吗?你们想上床。”

他俩一定接过吻了。那可比在一起睡还要糟。人人都知道,偷偷的一个香吻是这世上最让人心猿意马的事。

费莉希蒂脖子上的红印现在扩展到下巴处,像是得了什么罕见的传染病。

“我们实在非常抱歉,”威尔又说了一遍,“我们已经很努力了,努力不让它发生。”

“真的,”费莉希蒂解释道,“已经有几个月了。你明白,我们——”

“几个月了?都已经几个月了!”

“真的没发生什么。”威尔流露出一副在教堂中虔诚吟诵时的真诚表情。

“已经发生了,”苔丝说,“一些意义重大的事发生了。”谁能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冷酷的话呢?她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水泥墙一样冰冷。

“对不起,”威尔继续苦劝,“我是说——你懂的。”

费莉希蒂用指尖抵着额头,啜泣起来:“哦,苔丝。”

苔丝不自觉地伸手去安慰她。一直以来,她都对众人表示她们亲如姐妹。她们的母亲是双胞胎姐妹,分别生下这两个独生女。她们年纪相差不过六个月,无论做什么都形影不离。

苔丝揍过一个男孩,一记右勾拳打在下巴上,就因为他嘲笑费莉希蒂是头小象。上学的时候,费莉希蒂看上去还真像头小象。长大以后,费莉希蒂成了个胖女人,“一个长着漂亮脸蛋的胖女人”。她把可乐当水喝,从不节食或运动,似乎对自己的体重不以为意。然而,六个月前,费莉希蒂戒掉了可乐,加入了体重管理营,还开始了锻炼。她减去了四十千克体重,成了真正的漂亮女人。她正是《超级减肥王》想找的那种人,一个困在肥胖身体里的迷人女性。

苔丝曾为她感到兴奋无比。“也许她能遇见什么好男人,”她曾对威尔说,“她现在变得自信多了。”

看来费莉希蒂真遇见了个好男人——威尔。他是苔丝心中最好的男人。偷走自己表姐的丈夫?这可真得有极大的自信心。

“对不起,我现在真想死掉。”费莉希蒂哽咽着说。

苔丝将手抽了回来。费莉希蒂——尖酸、辛辣、聪慧、有趣,胖胖的费莉希蒂,看起来真像个美国啦啦队队长。

威尔仰起头盯着天花板,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流下泪。苔丝上次见他流泪,还是在利亚姆出生的时候。

苔丝的眼睛干干的,心里猛地一惊,感到自己的生活陷入了极度危险之中。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别管它,”威尔说,“已经是下班时间了。”

苔丝站起身来,到桌前拿起电话。

“TWF广告。”她接通电话。

“苔丝,亲爱的,我知道现在很晚了,但我们遇上了些小麻烦。”

电话那头是德克·弗里曼,佩特拉制药公司的市场总监,这公司是他们最重要的金主。苔丝的工作就是让德克感觉自己是被重视的,让他觉得尽管自己已经五十六岁,而且不可能再往更高的管理层上爬了,可他仍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苔丝就是他的仆人、女佣、低贱侍女,不论他让苔丝干什么,她会照做;不论他是轻浮、暴戾还是苛刻的,虽然她可以假装回嘴,但到头来还是得听话照办。苔丝最近想到,她最近为德克·弗里曼提供的服务都快比得上卖春了。

“止咳糖浆包装上的龙形图案完全上错了颜色,”德克说,“太紫了,紫得不像话。咱们已经开始印刷了?”

没错,他们已经开始印刷了,已经印好了五万只小包装盒。印好了五万条泛着紫光、咧开大口的龙。

苔丝为了那些龙花了多少功夫啊,那么多邮件和讨论。而就在苔丝忙着商量龙形图案的时候,威尔和费莉希蒂两人好上了。

“还没有呢,”苔丝的目光落在桌边的丈夫和表妹身上,他们正低头看着指尖,就像被留堂的中学生,“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德克。”

“哦,我还以为已经——嗯哼,很好。”德克几乎没能藏住他的失望之情。他就想让苔丝手忙脚乱,陷入恐慌。他想听到她的声音因慌张而颤抖。

他忽然嗓音一沉,语气坚定果断得像个带兵打仗的军官:“我要你全面停止关于止咳糖浆的工作,明白吗?全部!”

“明白了。停止关于止咳糖浆的一切工作。”

“我回头再打给你。”

德克挂断了电话。包装的颜色没什么不对的,他明天会打电话来说没问题。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显示权力,可能是开会时的某个优秀晚辈让他觉得低人一等了。

“止咳糖浆的包装今天已经送去印刷了。”费莉希蒂转过身担忧地望着苔丝。

“没事的。”苔丝回答。

“可他要真想改——”威尔试着打开话题。

“我说了没事的!”

苔丝其实没有表现得太生气,至少目前还没有。不过让她感觉到的那股愤怒是她从未曾经历过的,宛如在桶中闷烧的火箭弹一样,随时会毁掉身边的一切。

苔丝没再坐下,而是转身查看记录着工作信息的白板。

止咳糖浆包装!

《羽毛报》广告!!

床品网站:)

看着那潦草、无忧无虑、自信的笔迹和轻率画上的感叹号,真是丢脸。在床品网站旁画笑脸是因为他们好不容易才接下这工作,过关斩将地挤掉好几家大公司,好不容易得偿所愿。这笑脸是昨天才画上去的,那时她还未发现威尔同费莉希蒂的事。就在她画笑脸的时候,他们是否在身后交换了个怜悯的眼神?“我们若是坦承了那个小秘密,她还会画这笑脸吗?”

电话铃声又响了。

这次苔丝让它转进了语音信箱。

TWF广告公司,TWF是由苔丝(Tess)、威尔(Will)与费莉希蒂(Felicity)的名字共同组成的。他们三人开设了梦想中的小公司,原本只是随口说说的空谈,最后真的实现了。

前年圣诞节他们是在悉尼度过的。作为传统,平安夜那晚他们留在了费莉希蒂的父母家,也就是苔丝的玛丽阿姨和费尔姨父家。那时候,费莉希蒂还是个胖妞,漂亮、粉嫩、被塞在二十二码的裙子里。烧烤晚会时,她们享用了传统的澳式香肠、奶油意大利面沙拉、奶油蛋白甜饼。费莉希蒂和威尔相互抱怨着各自的工作——无能的上司、愚蠢的同僚、漏风的办公室,等等。

“呀,你可真是个不幸的家伙。”费尔姨父说道,他对自己的生活没什么好抱怨的,他已经退休了。

“既然如此,你们三个为什么不一起工作呢?”苔丝的母亲问。

他们从事的领域的确相近。苔丝在一家墨守成规的法律出版集团做市场交流部主管;威尔在一家自视甚高的知名广告机构做创意总监(他们实际上正是因此相遇的,苔丝曾是威尔的客户);费莉希蒂则一直为一位暴君做平面设计。

聊到这一点,他们一下子生出许多想法。吃蛋白甜饼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出了决定。威尔要做创意总监,这是毫无疑问的!费莉希蒂可以做艺术总监,这也不容置疑!苔丝能做业务经理!这一点倒没那么有说服力。她可从没干过这类工作。一直以来她做的都是甲方,觉得自己有点内向。

事实上几周前,苔丝还在候诊区的《读者文摘》上做了一篇关于“你是否有社交焦虑症?”的小测试。她选择的都是“C”。这证明她的确有社交焦虑症,最好寻求专业人员的帮助或是“加入互助组”。每个做了测验的人可能都会得到同样的结论。要不是怀疑自己有社交焦虑症,谁又会劳神做这测验呢,而是忙着和接待员聊天了。

苔丝没去寻求专业人员的帮助,也没告诉过任何人。威尔,甚至费莉希蒂都不知道。她要真对他们说了,这问题就真成了问题。和别人交流时,他俩一定会暗自观察苔丝,若是发现一丁点害羞的痕迹,就会断定她出了问题。正确的做法是“把它隐藏起来”。苔丝小时候,母亲曾说她的害羞有时成了自私的表现。“你瞧,如果你那样低着头,人们会以为你不喜欢他们!”苔丝把这话听进心里,努力学着控制心脏的狂跳去和他人聊天。她强迫自己迎上他人的目光,尽管每根神经都在尖叫着:“看别的地方!快看别的地方!”她还会用“有点冷”来解释那干涩的嗓音。她得学着忍受社交焦虑症,像其他人忍受乳糖不耐症和敏感肌肤一样。

无论如何,两年前的苔丝对这段谈话没怎么上心。那不过是醉后的玩笑话。他们才不会一起工作呢,而她也不会做什么业务经理。

然而,元旦后当他们回到墨尔本,威尔和费莉希蒂却在认真考虑事情的可行性。苔丝的屋子里有间巨大的地下室,是上任屋主修建的,还另修了单独的入口。事实上,他们还能失去些什么?创业几乎用不了什么开销,他们把之前多赚的钱拿去还房贷了。费莉希蒂在分租公寓。就算生意真失败了,再做回之前的工作不就好了?

苔丝被他们的热情所感染。她欣然辞去了工作,然而当她第一次坐在一位潜在客户的办公室时,只有将双手夹在膝盖间才能忍住不颤抖。她甚至感觉自己的面部都在发抖。即使已过去了十八个月,每见一位新客户,苔丝都会感到一阵神经衰弱。奇怪的是,她还算胜任这份工作。“你和其他广告公司的人不同,”一位客户曾在初次见面就达成协议,握着她的手说,“你更善于倾听,而不是夸夸其谈。”

每当结束一场会谈,苔丝都感觉浑身轻松,如获重生,飘飘然像是漫步在云端。她又成功了,成功战胜了一头猛兽。更妙的是,没人发现她焦虑的小秘密。苔丝带来了客户,他们的生意正一步步迈向正轨。之前为一家化妆品公司做的产品还被提名了一项行销奖。

苔丝扮演的角色决定她大多数时候在外办公,这便留给威尔与费莉希蒂大量的独处时间。若有人问起她是否会因此而担忧,她一定会大笑着回答:“威尔可是把费莉希蒂看作亲妹妹的!”

苔丝将目光从白板上抽离,只觉得双腿发软,于是走到桌子另一头坐下,想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那是周一的傍晚六点。

威尔走上楼,表示自己和费莉希蒂有些话要对苔丝说。那时候本有很多事能让苔丝分心。苔丝刚刚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她在打网球时摔伤了脚踝。母亲说她得拄上八个星期的拐杖,因此,今年的复活节能否在悉尼而不是墨尔本过?

十五年前,苔丝与费莉希蒂一同搬到另一个州。十五年来,苔丝第一次后悔为何没住得离母亲更近一些。

“后天接完孩子放学我会赶回去,”苔丝说,“你能坚持到那时候吗?”

“哦,我没事的。玛丽会帮我,邻居们也会。”

可是玛丽阿姨不会开车,费尔姨父也不可能每日开车接送。再说,他们的健康也已每况愈下。母亲的邻居们不是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就是早已经忙得连招呼都顾不得打的年轻家庭。他们似乎都帮不上忙。

苔丝考虑着要不要明天就飞回悉尼为母亲招名护工。母亲不喜欢陌生人住在家里。可若不这样,她要怎样洗澡做饭呢?

尽管有那么多事等待处理,苔丝却不愿扔下利亚姆。他们班有个叫马尔库斯的男生总会给利亚姆难堪,但也算不上霸凌。如果是霸凌还干脆些,这样就能按照学校严格的“我们绝不容忍霸凌”政策处理。马尔库斯可没那么简单,他是个迷人的小疯子。

苔丝认为,马尔库斯上学的那天一定发生了些糟糕的事。晚餐时,威尔和费莉希蒂还在楼下工作。大多个晚上,苔丝、威尔、利亚姆还有费莉希蒂都像其他人家一样围坐在一起共进晚餐。然而,床品购物网周五就要上线,他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吃晚饭时,利亚姆比其他时候还要安静。他是个爱幻想、爱思考的男孩,从来不会像个话匣子似的说个没完。他一言不发地往香肠上蘸番茄酱,散发出一股老成的悲哀。

“今天有没有和马尔库斯一块玩儿?”苔丝问。

“没,”利亚姆回答,“今天是星期一。”

“那又怎样?”

利亚姆没再回答,一句话也不肯说。苔丝顿时觉得愤怒,看来还得再和老师谈一谈。她很确定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负了却没人知道。学校操场同战场一样复杂。

威尔请她下楼时,苔丝心里想的就是这些:她妈妈的脚踝和捣蛋鬼马尔库斯。

威尔和费莉希蒂已坐在会议桌前等她。苔丝把办公室内的咖啡杯都收拾好才坐下。费莉希蒂永远不会把一杯咖啡乖乖喝完。苔丝将半满的咖啡杯码放在桌上:“新纪录,费莉希蒂,五杯没喝完的咖啡。”

费莉希蒂没有搭腔,而是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苔丝,像是因为咖啡杯的事感到羞愧。之后,威尔就宣布了那个天大的消息。

“苔丝,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我和费莉希蒂相爱了。”

“有意思,”苔丝把咖啡杯聚拢到一起,微笑道,“好笑极了。”

不过,这看上去并不像个笑话。

苔丝将手放在松木桌上,愣愣地盯着它们看。记不得哪位前男友说过他爱上这双手。婚礼上,威尔费了好大功夫才让戒指穿过她的指关节,引得来宾们一阵轻笑。戴上戒指后,威尔假装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偷偷地抚摩了她的手。

苔丝抬起头,看见威尔和费莉希蒂交换了个担忧的眼神。

“所以,这是真爱?”苔丝问,“你俩才是彼此的灵魂伴侣?”

威尔脸上的神经抽搐了一下,而费莉希蒂只是低头扯着自己的头发。

是的,他俩一定在这样想。是的,我们是真爱。我们就是对方的灵魂伴侣。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苔丝问,“这种所谓的‘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不重要。”威尔急匆匆地回答。

“对我来说很重要!”苔丝抬高音量。

“我不确定,大约是六个月前吧?”费莉希蒂喃喃地说。

“就是从你开始减肥起?”苔丝问。

费莉希蒂耸耸肩。

“真有意思,她还胖着的时候,你从不会看她第二眼。”苔丝对威尔说。

令人厌恶的苦涩涌入她的口中。她有多久没说过这么残忍的话了?十多岁起就没有了吧。

苔丝从没叫过费莉希蒂胖子,也从不会聊到她的体重。

“苔丝,求求你——”威尔的声音没有丝毫责备,只有轻柔、绝望的请求。

“没关系的,”费莉希蒂回答,“我活该,我们活该。”她抬起头,用谦卑的目光望着苔丝。

这么说来,苔丝可以如己所欲地对这二人拳脚相加,而他们只会静静地坐着,绝不会反抗。威尔和费莉希蒂本质上是好人,苔丝很清楚这一点。正因为他们都是好人,他们的态度才会“这么好”。他们理解并接受苔丝的愤怒。到了最后,苔丝才是那个坏人,而不是他们。他们还没有一起睡,事实上还没有背叛苔丝。他们仅仅是爱上彼此了!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风流韵事,而是命运,早由天定的命运。没人会因此责怪他们的。

真是天才。

“你为什么不自己和我说?”苔丝直勾勾地看着威尔的眼睛,仿佛这坚定的目光能将远走的人带回。与苔丝平凡普通的蓝色眼睛不同,威尔的眼睛是如锻造铜般的奇特金棕色,睫毛又黑又密。他们儿子遗传到了这双眼睛,苔丝便认为那双眼是属于她的,是一样可以让她满怀感激接受他人赞美的珍贵物品。“你的儿子有双可爱的眼睛。”“这是从我丈夫身上得到的,和我可一点关系也没有。”然而,这一切其实和她是有关系的,是她的,他们都是她的!威尔的金棕色眼睛总是荡漾着笑意,他似乎时刻准备着对世界露出笑容。在威尔眼中,平凡单调的日常生活总是充满乐趣,而这也是苔丝最爱他的一点。此刻,他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苔丝,像利亚姆在超市遇见心仪的物品时一样。

求你了,妈妈。我想要买这糖果,不管它是不是包装得花里胡哨的垃圾。我答应了不买东西,可我就是想要!

求你了,苔丝。我想要你甜美可爱的表妹。我答应了不论贫穷富裕,健康还是疾病,都与你厮守。我求你了!

不,你不能得到她。我说不行。

“我们找不到合适的场合和地点,”威尔继续说道,“但我们都想让你知道真相。我们不能,不能再瞒着你了,因此……”他的下巴在动,宛如火鸡一般不停地上下动,“像这样的谈话,永远找不到什么对的时机。”

“我们”,他们倒是成了一对儿。他们早就讨论过了这事,却没告诉她。这当然不会和她一起讨论,毕竟他们“爱上的是彼此”,这中间可没有她。

“我想我也应该在场。”费莉希蒂补充道。

“现在还这么想吗?”苔丝几乎无法忍受看费莉希蒂一眼,“然后呢?”

问出这个问题时,苔丝简直恶心得难以置信。还会有什么然后?费莉希蒂会匆匆忙忙地赶去健身班。威尔会上楼,趁利亚姆洗澡前和他聊会儿天。他们也许会聊到马尔库斯的问题。而苔丝会煎鸡排做晚餐,原料都已经准备好了。她和威尔会把剩下的半瓶酒喝完,一边喝一边讨论费莉希蒂未来可能遇见的佳婿。他们早就讨论过各个可能的对象。意大利籍银行经理、大块头的熟食店老板。威尔从没一拍脑门感叹:“当然了!我怎么会忘了这个?我!我就是她的绝佳人选!”

这是个玩笑。苔丝忍不住想着这是个玩笑。

“我们明白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让一切变好,变轻松,或是正确,”威尔说,“但我们愿意做任何你想做的,任何为你、为利亚姆好的事。”

“为利亚姆好。”苔丝喃喃地重复。

不知为何,苔丝从没想过利亚姆会知道这件事,没想过这事和他有多大关系,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影响。利亚姆此刻就在楼上躺着看电视,六岁的小脑袋里装满了对大个子马尔库斯的担忧。

不。苔丝想着。不不不,绝对不行。

她记起那天母亲突然出现在自己卧室门前:“亲爱的,我和你爸爸有些话要对你说。”

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绝不能发生在利亚姆身上,除非她死了。她那好看却满面愁容的男孩绝不能经历那个糟糕夏天她所经历的迷失与困惑。不能让他每到周五都要为第二天的过夜收拾包裹;不能让他时不时查看日历以确认自己周末在哪家过;不能让他学着在父母偶尔问起关于对方的问题时,虽看似无关大雅,却要三思而后答。

苔丝的思维在飞驰。

最重要的是利亚姆,她自己的感受无关紧要。她要怎样挽回?要怎样让这乱局恢复正常?

“我们不是故意让它发生的,”威尔的目光中满是真诚,“我们打算好好处理这事,想到对我们都有利的解决方案。我们甚至想过……”

苔丝瞧见费莉希蒂对威尔轻轻摇头。

“甚至想过什么?”苔丝问。她甚至能想象到他们是多么享受那深情的谈话:双眼泪汪汪的,像在证明他们是多么善良正派,好像在说,想到要伤害苔丝,他们都感到无比煎熬。可是面对爱与激情,他们还能如何选择?

“现在谈我们的打算还为时过早。”费莉希蒂的语音突然变得坚定。苔丝的指甲扎进手掌。她怎么敢这样?怎么敢用如此平常的语调说话,好像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普通麻烦!?

“你们甚至想过什么?”苔丝看着威尔。

“别去想费莉希蒂,”她对自己说,“现在可没时间生气。想想吧,苔丝,好好想想。”

威尔的面色由白转红:“我们甚至想过不如我们三个一块儿生活,看在利亚姆的分儿上。这可不是什么平常的分手。我们……是一家人,都是为了利亚姆。也许这听上去挺疯狂的,可我们认为这还是有可能的。”

苔丝听罢苦笑一声。他们是不是疯了?“你的意思是,让我搬出卧室,让费莉希蒂搬进去?然后再对孩子说:‘别担心,亲爱的,现在爸爸和费莉希蒂睡在一块儿,而妈妈可以一个人睡一间屋子了。’”

“当然不是。”费莉希蒂看上去像是受了羞辱。

“除非你愿意这样……”威尔开口了。

“那我还能怎样?”

威尔叹了口气,身体向前倾:“你瞧,我们用不着在这一刻就做出决定。”工作时,每当威尔有了自己的见解,他总会用一种男儿气的、讲理又霸道的语调说话。苔丝和费莉希蒂最讨厌他这样。此刻,他用的便是这种语调,好像时间能解决一切。

他怎么敢?

苔丝举起拳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震得桌子摇晃起来。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这感觉荒诞可笑却又莫名兴奋。她很乐意看到威尔和费莉希蒂畏缩的样子。

“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一切瞬间清晰起来。

威尔和费莉希蒂想要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越快越好。此时的他们正是情难自已,这一刻的感觉是那么甜蜜性感。他们是被命运作弄的爱侣,是魂魄相依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的汗水总有一天会交织在一起,总要做出些下流事来才能让一切归于平淡。威尔深爱着他的儿子,一旦云消雾散,他便会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么愚蠢而难以挽回的错误。

一切终会回到正轨。

当前留给苔丝的只有一条路:离开,立刻。

“利亚姆和我会去悉尼,”苔丝说,“和我母亲一起。几分钟前,她打电话来说自己跌伤了脚踝。此刻她正需要照顾。”

“噢,不!怎么会?她还好吗?”费莉希蒂问。

苔丝忽略了她的问题。费莉希蒂再不是什么关怀姨妈的外甥女,而成了另一个陌生女人。苔丝才是正妻。她要为儿子奋力一战,并且要赢得这场战争。

“我们会住到她伤势好些。”

“可苔丝,你不能让利亚姆住在悉尼。”威尔命令的语气不见了。他从小在墨尔本长大,从没想过他们会住在其他地方。

威尔用受伤的神色望着苔丝,和利亚姆被责骂时一模一样。可他很快眉毛一扬:“那学校呢?他可不能不上学。”

“他可以在圣安吉拉小学上一学期课。他本来就该离马尔库斯远一些,这对他有好处。可以换换环境,像我当初一样走路就能到学校。”

“你没法儿把他送进那学校的,”威尔变得有些狂躁,“他又不是天主教徒!”

“谁说利亚姆不是天主教徒?”苔丝反驳道,“他是在天主教堂受洗的!”

费莉希蒂张开嘴,又悻悻地闭上。

“我能送他进去的,”事实上,苔丝根本不知道进那学校有多难,“妈妈认识教堂里的人。”

说这话时,苔丝想到了自己和费莉希蒂一同就读过的天主教学校。苔丝回忆起小时候在教堂尖顶的影子下玩跳房子的情景,回忆起教堂的钟声和书包里香蕉腐烂的味道。学校坐落在一条绿荫道的尽头,距离母亲家只要走上五分钟。每到夏天,茂密的树叶交错在头顶,就像教堂的屋顶。现在已到秋天,但悉尼仍然暖得可以游泳。枫香树叶有的已经开始变黄,有的还是绿油油的。利亚姆踩过的小路上还落着淡粉色的玫瑰花瓣。

一些教过苔丝的老师仍在圣安吉拉小学任教。当年和她姐妹俩一起上学的孩子们如今都已为人父母,还会把孩子送进自己当年念过书的学校。苔丝的母亲有几次提到过他们的名字,难以相信他们都还在。比如费兹帕特里克家的男孩们。他们六个都生着金发和方下巴,模样那么相似,像是从商店买来的半打玩具。他们生得那么英俊,每当他们从苔丝身边走过时,苔丝都会忍不住脸红。弥撒时,神父总会挑费兹帕特里克家的男孩做祭台助手。上四年级时,他们离开了圣安吉拉小学,转学到港口的天主教男子学校。他们是那样光芒四射。根据母亲的说法,费兹帕特里克家大哥的三个女儿如今都在圣安吉拉小学上学。

她真能做到吗?把利亚姆带回悉尼,送去她就读过的小学?想把儿子送回自己的童年,这看来不太可能。一瞬间,苔丝感觉头晕目眩。不可能的,她所想的根本不可能发生。利亚姆周五要参加一个关于海洋生物的项目,周六还有场运动会。而她自己有一堆洗好的衣服要晾,明天上午还得见一位新的客户。

然而,苔丝又瞧见威尔和费莉希蒂在交换眼神,她的心瞬间纠结在一起。苔丝低头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傍晚六点三十分,楼上传来了《超级减肥王》中令人讨厌的主题曲。利亚姆一定是把DVD模式换成了普通的电视模式,他正按着遥控器想要找些和枪战有关的节目。

“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电视机里有人大喊。

苔丝讨厌那节目里让人励志的空话。

“我们今晚就走。”她突然说。

“今晚?”威尔一惊,“你不能今晚就把利亚姆带走。”

“事实上我可以。我们将搭乘九点的飞机。”

“苔丝,”费莉希蒂插嘴道,“这有些夸张了,你真的用不着……”

“我们不会妨碍你,”苔丝打断了她,“这样你就可以和威尔睡在一块儿,把我的床占去!我今早才换了床单。”

几句说不出口的“秽语”闪进苔丝的脑海。

对费莉希蒂:“他喜欢女上位,你减掉那身肉可正好。”

对威尔:“可别近距离观察她的那身萎缩纹。”

不,他们才是路边旅馆一样肮脏的男女呢。苔丝起身捋平上衣的褶皱。

“就这么定了。你们自己处理公司的事吧,告诉客户家里有急事。”

家里的确有急事。

苔丝把手伸向费莉希蒂半满的咖啡杯,尽量让手指钩住几个马克杯的把手。可她很快改变了主意,又将杯子放下。在他俩的注视下,小心地选出两杯最满的咖啡,对准他们愚蠢、真诚而抱歉的脸,以篮球运动员瞄准的功力,将冷咖啡泼了上去。

第三节

瑞秋还以为他们会宣布要生另一个宝宝的喜讯。他们一进屋,瑞秋便知道他们有重大消息要宣布。当人们确信自己带来的消息会让他人正襟危坐地仔细倾听时,便会露出这样得意的表情。而这样会让情况更糟。

罗布比平常滔滔不绝,罗兰比平日沉默少语。只有雅各同往常一样,在房子里跑来跑去,迫不及待地冲向瑞秋放有玩具的抽屉。

当然,瑞秋没有主动问儿子儿媳是否有什么消息要告诉她,她可不是那种老太婆。每当罗兰前来拜访,她总是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尽量表现得像个完美的婆婆——关心而不讨人厌,关注而不好管闲事。她从未评论过夫妻俩对孩子的教育,即便同罗布单独相处时也不会。瑞秋深知罗兰若是听到“妈妈说……”这话该有多不痛快。然而,要当这种婆婆可不容易,她脑袋里有源源不断的意见默默跑过,就像电视新闻屏幕底部跑过的字幕一样。

可有一件事,这孩子要理发了!他俩瞎了吗?怎么会没注意到雅各的头发都盖住眼睛了?还有他穿的上衣,这布料会让他皮肤发痒的。这孩子跟着她的时候,瑞秋总会一把将他身上的衣服扯下来,给他换件舒适的旧T恤,然后在孩子回父母家之前匆忙给他换回来。

然而,她这样做又得到了什么?就为了被人看作是体贴的好婆婆?或许她实际上是个从地狱来的恶婆婆,否则,他们怎么会就这样离开,还要带上雅各?话说回来,他们有权这么做。

他们的重大消息不是第二个孩子,而是罗兰在纽约找了份很棒的工作,工作期限是两年。他们在吃甜点时才把这消息告诉瑞秋。看他们那喜不自禁的神色,还以为罗兰谋了份天堂才有的好差事。

他俩宣布这消息时,雅各正坐在瑞秋腿上,听了父母的话,他结实的小身子紧紧地靠向奶奶。瑞秋感觉他柔软而神圣的小身子和自己的身体仿佛融在了一起。瑞秋嗅着他的发香,吻了吻他的脖子。

瑞秋第一次把雅各抱在怀里吻他的小脑袋时,感觉如获新生,如久旱逢甘霖的植物一般。他那新生儿的味道一瞬间冲进瑞秋心中。瑞秋感觉她的背脊再次变得直挺,像是卸下了数年来背在肩头的重负。走出医院停车场时,瑞秋看到色彩重新在世界上晕染开来。

“我们希望您有空时能来看看我们。”罗兰说。

罗兰是人们所谓的“女强人”。她在澳大利亚联邦银行工作,从事的是非常高层、重要且压力大的工作。她挣得比罗布多,这算不上什么秘密。事实上,罗布似乎还挺骄傲,曾不止一次提到这事。老头子艾德若听到自己的儿子炫耀老婆的薪水,一定会气得死翘翘的。幸运的是,他早已经……死翘翘了。

瑞秋婚前同样在联邦银行就职过,不过她从未对罗兰提到过这小小的巧合。瑞秋不知道儿子是不是已经把他母亲的生平忘了,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或是不感兴趣吧。不过,瑞秋明白自己当年一结婚就放弃的银行差事和罗兰的工作毫无共同点。瑞秋甚至不晓得罗兰每天做的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她是什么“项目主管”。

你或许会认为,项目主管那么厉害的女人一定能帮儿子收拾好上奶奶家过夜的包袱,事实显然不是这样的。罗兰总会遗漏某些最基本的东西。

再也不能和雅各一起过夜,再也不能帮他洗澡,给他讲故事,和他在客厅里跳摇摆舞了,瑞秋感觉雅各好像已经不在人间了。她不得不提醒自己这孩子还活着,此刻正坐在她腿上。

“没错,妈妈,您一定要来纽约看我们!”罗布已经开始用美国口音讲话了。他每回对母亲微笑时,牙齿都会反光,那口牙可花了艾德和瑞秋的一小笔积蓄。罗布的牙齿坚固笔直,宛如钢琴键盘,和美国真是绝配。

“不过在此之前,您得先办好签证!您甚至能领略几分美国风光呢。我知道了,您可以搭乘旅游巴士或游轮!”

瑞秋有时会想,如果他们的生活没有被清晰地分隔成1984年4月6日前和1984年4月6日后,今天的罗布也许会有些不同。他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乐天,不会这么像个房地产顾问。事实上,他还真是个房地产顾问,因此也没什么出人意料的。

“我倒想试一试旅游巴士,”罗兰握住罗布的手,“我经常想象着有一天我们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还一起搭着旅游巴士环游世界的样子。”

说完她猛地咳了几声,也许意识到瑞秋正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一定很有意思,”瑞秋喝了口茶,“不过旅游巴士也许会有些凉。”

他们是不是疯了?瑞秋才不想坐什么旅游巴士。她只想坐在后院一边晒太阳,一边为雅各吹泡泡逗他笑。她只想每周看到雅各,看他一点点地成长。

瑞秋还想让儿子儿媳再生个孩子。过不了多久,罗兰就三十九岁了!几周前,瑞秋还对老姐妹马拉说罗兰有大把时间再生个孩子呢。她说现在的女人们很大年纪也会生产。事实上,她还以为自己随时会听到好消息。她已经开始为第二个孩子做准备了(正如一切正常的、爱操心的婆婆一样)。瑞秋决定孩子一生下来就退休。她热爱着自己在圣安吉拉小学的工作,然而再过两年她就七十岁了,(七十岁呢!)也渐渐有些累了。每周照料两个孩子两天,对她而言便足够了。瑞秋几乎能感受到新生儿在怀中的重量。

为什么那可恶的女人不打算再要个孩子?为什么他们不想给雅各添个弟弟或妹妹?纽约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多些高声按着喇叭的汽车?那女人生下雅各三个月后就回去工作了,看起来有个孩子并不会给她的生活造成多大改变。

如果今天早晨有人问瑞秋怎么看待自己的生活,她会说自己感到充实而满足。每周一和周五都由瑞秋照顾雅各。剩下的日子,罗兰会把雅各送进日托中心,自己则在城里忙着她的项目。雅各在日托中心时,瑞秋在圣安吉拉小学做着行政秘书的工作。瑞秋有自己的工作,园艺、书籍、老朋友马拉,还有和孙子共处的两天宝贵时光。雅各周末也常会在她这儿过夜,这样罗布和罗兰就能单独外出了。他们总爱一起外出,去最好的餐馆,一起看舞台剧和歌剧。艾德如果知道这些,一定会狂笑不止的。

要是有人问她:你快乐吗?瑞秋会回答:我实在快乐无比。

瑞秋从没想过自己的生活竟如此脆弱,像是一堆卡片支撑起来的。而这个周一的夜晚,罗布和罗兰兴冲冲地抽走了其中最重要的卡片。他们把雅各这张卡片抽走了,瑞秋的生活从此崩塌,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

瑞秋的嘴唇贴在雅各头上,眼里含满泪花。

这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两年其实过得很快。”罗兰望着瑞秋。

“像这么快!”罗布打了个响指。

那是对你而言。瑞秋想着。

“我们也许待不满两年。”罗兰又说。

“然后说不定就待一辈子了。”瑞秋露出大大的开朗笑容,表示自己并不天真,深谙世事。

瑞秋想到了罗素家的双胞胎露西和玛丽,她们的女儿都住在墨尔本。“她们会一直待在那儿,不会回来了。”一次礼拜后,露西哀伤地对瑞秋感叹。此事已经过去数年,却犹在眼前。露西说得没错,上回瑞秋还听说那对表姐妹,也就是露西那害羞的女儿和玛丽那生着美目的胖姑娘都在墨尔本过得好好的。

不过墨尔本距离悉尼能有多远呢?迈开步子一跃就能到了。一天之内就能在这两座城市之间往返。露西和玛丽经常会飞去墨尔本,她却不能一天之内飞到纽约。

瑞秋又想起弗吉尼亚·费兹帕特里克。可以说,她与瑞秋分管着行政秘书的工作。弗吉尼亚有六个儿子、十四个孙子孙女。大多数孩子都住在离悉尼北海岸半径二十分钟的范围内。弗吉尼亚的一个孙子或孙女要是去了纽约,她可能都注意不到。反正她的孙儿那么多。

瑞秋本可以有更多孩子。她本可以做个天主教所推崇的好妻子、好母亲。瑞秋也能有至少六个孩子,但是不,她没有。这都得怪她的虚荣心。瑞秋总暗自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和其他女人大不一样。上帝知道她曾经是多么自命不凡,然而她不像今日的女孩,对工作、旅游或这之类的东西怀有满腔热忱。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不知何时,雅各从她大腿上滑了下去,跑进客厅开始他的“紧急任务”。没过一会儿,瑞秋听见雅各打开电视。聪明的小家伙已经学会了用遥控器。

“八月之前都不会,”罗兰回答,“我们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准备签证,找好公寓,还要为雅各找位保姆。”

为雅各找保姆。

“我还得找份工作。”罗布听上去有些紧张。

“哦,没错,亲爱的,”瑞秋努力让自己更关心儿子的话,她已经很尽力了,“你还得找份工作。在地产界,对吗?”

“还不确定呢,”罗布回答,“得视情况而定。也许到最后我会做个居家男人。”

“真抱歉,我从未教过他烹饪。”瑞秋对罗兰说。事实上她并未觉得抱歉,一直以来瑞秋对烹饪兴趣寥寥,也不精于此。于她而言,这不过是件不得不做的家务,像洗衣一样。

“没关系的,”罗兰微笑着说,“到了纽约,我们也许会经常在外头吃。要知道,那可是座不眠不休的城市呢!”

“当然了,雅各可不能不眠不休,”瑞秋说,“你俩一起出去吃饭时,得由保姆喂他吃饭吧?”

罗兰的笑容消失了,她瞥了罗布一眼,这家伙还没察觉到不妥呢。

电视的音量突然增大了,房子一下子充满了节目声。他们听到一个男人在大喊:“这世上没什么是可以不劳而获的!”

瑞秋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他是《超级减肥王》节目的教练员。瑞秋喜欢这节目,节目里的世界明朗且易掌控。选手们每日需要关心的只是吃多少食物,做多少运动。对他们而言,最大的痛苦无非是些伏地挺身。人们时刻关注着热量,减去几千克脂肪便会喜极而泣。节目结束后,他们都能快乐而苗条地生活下去。

“你又在玩遥控器了,雅各?”罗布喊了一句便起身往客厅走去。

他总是第一个起身照料雅各的,从不是罗兰,从帮雅各换尿片起就是这样。艾德这辈子可从没帮孩子换过一片尿片。当然了,今时今日,所有爸爸都会替宝宝换尿片。这大概并不会让爸爸们感到伤自尊,却让瑞秋有些不适应,甚至尴尬。在瑞秋看来,这实在有些不妥,太娘了。瑞秋若把自己的小看法说出来,今日的姑娘们该会怎样看她啊!

“瑞秋。”罗兰唤了一声。

瑞秋见罗兰紧张地望着自己,像是要求她帮什么大忙。没问题的,罗兰。你们去纽约的时候,就由我来照顾雅各吧。两年对吗?完全没问题。放心地走吧,祝你们过得愉快。

“这周五,”罗兰说,“是那个日子。我知道那是,忌日……”

瑞秋愣住了。“没错,”她用最冰冷的语气回答,“是的。”瑞秋此刻没心情与罗兰讨论周五的事,也没心情和任何人说话。几周前,她的身体就意识到这周五是什么日子。每年夏日的最后几天,她都能嗅到空气中的凉意。瑞秋感到一阵紧张以及针刺般的恐惧感。她记起了:当然,秋天又要来了。真可惜。她原本是很爱秋天的。

“我知道你会去那公园的,”罗兰的语气相当轻松,好像在讨论鸡尾酒派对地点这种小事,“我在想……”

瑞秋实在无法忍受了:“你是否介意别谈这些?至少不是这会儿。改天再聊吧。”

“当然。”罗兰双颊绯红。看到这个,瑞秋不由得感到一阵愧疚。

“我去泡些茶。”瑞秋边说边开始收拾碗碟。

“让我来帮你吧。”罗兰站起身来。

“放着就好。”瑞秋用命令的语气说。

“就听你的吧。”罗兰将她一缕草莓色金发挽到耳后。她是个漂亮姑娘。罗布第一次把她带回家见瑞秋时,骄傲之色完全难以掩饰。这神色让瑞秋想起他幼儿园时把新完成的画作带回家时红扑扑的脸蛋。

发生在1984年的那件事本该让瑞秋更爱自己的儿子,可她没有。瑞秋似乎失去了爱人的能力,直到雅各出生,瑞秋才同儿子建立起和睦愉快的良好关系。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像可怕的人造角豆巧克力,一旦放进嘴里,你便能发现它不过是可悲的仿制品。罗布无疑有权利把雅各从她身边夺走。她当初对儿子给予的关爱远远不足,而今日的痛苦就是对她的惩罚。瑞秋只能念上两百遍“万福马利亚”,眼睁睁地看着孙子前去美国。万事皆有代价,而瑞秋一向照单全收,没折扣可谈。正如1984年她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一样。

罗布这会儿把雅各逗笑了。他在和雅各玩摔跤,正学着他父亲当年的做法,抓住雅各的脚踝把他掀倒。

“现在我是……痒痒怪!”罗布笑着大叫。

雅各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充满整间小屋,瑞秋和罗兰听了不由得也露出笑容,好像自己也被人挠了痒似的。她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瑞秋突然啜泣起来。

“哦,瑞秋!”罗兰半直起身子,伸出她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她有一位美甲师、一位足疗师,还有她所谓的“罗兰时间”,也就是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六。那一天,罗布总会带雅各看望瑞秋。他们会一同到街角的公园里散步,还会一起吃鸡蛋三明治)。“对不起,我知道您会多么想念雅各,可是……”

瑞秋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像是努力让自己在悬崖边停下。

“别傻了,”瑞秋尖声说,让罗兰吓了一跳,坐回位置上,“我没事的。这对你们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瑞秋重新收拾起甜点盘,随便把剩下的苹果酥堆成难看的样子。

“对了,”离开房间时,瑞秋回过了头,“那孩子需要理发了。”

第四节

“鲍约翰?你还在吗?”

塞西莉亚将听筒紧紧地贴在耳边,把耳朵都压疼了。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声音。“你有没有打开它?”鲍约翰的声音又细又尖,像是养老院里爱发牢骚的老头。

“没有,”塞西莉亚回答,“你的身体还很健康,因此我认为最好还是别去打开它。”塞西莉亚尽量想说得轻描淡写,无奈听起来颇为尖酸,像在挑刺儿。

电话那头又没了声音,只听到有个美国口音在喊:“先生!请走这边,先生!”

“你还在吗?”塞西莉亚问道。

“你介不介意……别打开它?这封信是我很早以前写的,那时候伊莎贝尔还是个婴儿。真是尴尬,我还以为这封信不见了,你是在哪儿找到的?”他听上去相当忸怩,像在一群不太熟的人面前与她说话。

“你身边有旁人吗?”塞西莉亚问。

“没有。我正在旅馆的餐厅吃早餐呢。”

“信是在阁楼里找到的。我原打算找我的柏林墙砖,结果不小心撞倒了你的鞋盒。信就在鞋盒里。”

“我一定是一边忙着报税一边写这封信的,”鲍约翰说,“我真是个傻瓜,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到处找它。我当时一定是傻了,要不然怎么会找不到……”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找不到它。”他听上去充满了懊悔与遗憾。

“没关系的,”塞西莉亚用慈母般的语气安慰道,像在和自己的女儿说话,“可你为什么要写这封信呢?”

“我只是一时冲动,突然的情绪所致。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父亲,想着他临死前还有好多想说的话没来得及说。信里都是些陈词滥调,写的不过是我有多么爱你,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说实在的,我都已经记不清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又为何不能打开?”这半哄骗的声音让塞西莉亚自己都有些厌恶,“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

“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塞西莉亚,拜托了,求你别把信打开。”他听上去真有些绝望了。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男人们在处理情绪这方面真是可笑。

“好吧,我不会打开的。希望未来五十年内我都没机会读到它。”

“除非我走得比你更晚。”

“没可能的,你吃了太多红肉。我打赌,你此刻就在吃培根。”

“而我打赌,你今晚给我可怜的女儿们喂的是鱼,对吗?”鲍约翰想要说个笑话,但是语气仍然十分紧张。

“是爸爸吗?”波利溜进房间,“我现在就要和他说话。”

“是波利。”不等她说完,波利就想把电话抢过去,“别这样波利,等一会儿。明天再和你说吧,爱你。”

波利抢过电话的那一瞬间,塞西莉亚听到丈夫回应了一句“我也爱你”。波利举着电话跑出房间:“听着,爸爸,我有些话要对你说,这可是个大秘密。”

波利最喜欢秘密,从两岁学到秘密的存在后,就没停止说过或分享过秘密。

“也让姐姐们和爸爸说会儿话!”塞西莉亚喊道。

塞西莉亚端起茶杯,把信推到桌边。就这样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已经把信放到一边,很快就会忘了这件事。

鲍约翰居然会感到尴尬,这可真有意思。

当然了,既然已经保证过不会把信打开,塞西莉亚便不会打它的主意。早知道就别提这事了。塞西莉亚喝完茶,开始吃饼干。

塞西莉亚翻开埃斯特那本关于柏林墙的书,其中一页的一张照片吸引了她的目光。照片上的男孩长着一张天使般的严肃小脸,让塞西莉亚想起了鲍约翰。当她与鲍约翰相恋时,他看上去就像个少年。鲍约翰一向很在意自己的头发,会用很多啫喱为它们定型。他总是一副可爱的严肃模样,即使醉酒时也会竭力保持镇定(那时候他们经常一起喝醉)。他那庄重的样子让塞西莉亚像少女般嗤笑。相处了好多年,鲍约翰才能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在轻松的一面。

塞西莉亚读到,照片中的男孩名叫皮特·比彻,是个十八岁的砖瓦匠。他是最早一批因企图逃离柏林墙而被射死的人。他被人射中盆骨,又跌回墙东侧的“死亡地带”,躺在那儿几个小时,最终流血而死。墙两侧的上百位目击证人目睹了他的死亡,尽管有人朝他身边扔绷带,却没人敢上前伸出援手。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塞西莉亚愤怒地把书推到一边。埃斯特每天读的就是这些东西,而这种事居然是真实发生过的?

塞西莉亚一定会帮这少年。她会径直走上前,为他叫救护车,还会为他抱不平:“你们这帮人到底哪儿不对?”

可谁又知道真实情况下塞西莉亚会干些什么?冒着被枪杀的危险,她或许同样不敢迈步。她是个母亲,一定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死亡地带”并不属于塞西莉亚的生活,她的生活中只有“自然地带”“购物地带”什么的。塞西莉亚的人生从未经历过考验,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受到考验。

“波利!你已经讲了几个小时,爸爸会感觉不耐烦的!”伊莎贝尔喊道。

她们为何总爱喊叫?每当父亲出差在外,女儿们总是很想念他。对待姑娘们,鲍约翰比塞西莉亚更有耐心。他为姑娘们所做的事有很多塞西莉亚根本懒得做。他愿意参与波利没完没了的茶话会,端茶杯时还翘起小拇指。他愿意倾听伊莎贝尔诉说和朋友之间最新的戏剧事件。鲍约翰每次回家在塞西莉亚看来都是种解脱。“把这些亲爱的小不点儿带走吧!”塞西莉亚会对他高喊。而鲍约翰总会带女儿们来场户外冒险,才浑身又黏又是沙子地回家。

“爸爸可不觉得我烦!”波利尖叫着回应。

“快把电话给姐姐!”塞西莉亚喊道。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波利又出现在塞西莉亚眼前。她坐到桌边,把脑袋放在妈妈手上。

塞西莉亚把鲍约翰的信夹进书里,开始观察六岁小女儿漂亮的心形脸蛋。波利的样貌和父母的都不一样。鲍约翰是个英俊的男人(人们曾管他叫“美少年”),在昏暗的灯光下,塞西莉亚也不失为美人,而他们却生出了一个和双方都不一样的女儿。波利长得就像白雪公主:黑发碧眼,生着红宝石般的娇唇。人们还以为她涂了口红。她的两个姐姐都长着与父母一样的灰金色秀发,鼻子上都有雀斑。三个姑娘都可爱迷人,但在商场里真正能引人回头观看的只有波利。“生得这么美对她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塞西莉亚的婆婆这样说过。这话让塞西莉亚不高兴,却也能理解。所有女人都艳羡的美貌对一个女人的性格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塞西莉亚注意到,美丽的女人总是自视甚高。在众人的目光中,她们只能时刻保持风雅,像微风中的棕榈树。塞西莉亚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自由地又跑又跳,可不愿她做什么该死的棕榈树。

“你想不想知道我告诉爸爸的小秘密?”波利抬起眼皮,透过长长的睫毛看着妈妈。

“没关系的,”塞西莉亚回答,“你不必告诉我。”

“秘密就是,我打算请怀特比先生参加我的生日派对。”

复活节一周后便是波利的七岁生日。她的生日派对已成了这个月以来讲得最多的话题。

“波利,”塞西莉亚严肃起来,“我们谈过这个的。”

怀特比先生是圣安吉拉小学的体育老师,波利对他很是喜欢。塞西莉亚可不希望波利未来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心动的对象,却发现他居然是个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她的恋爱对象注定是少年偶像们,而不是这剃着平头的中年男人。怀特比先生的确有其特别之处。他有着宽阔的胸膛、运动员的体格,会骑摩托,还善于倾听。不过被他吸引的应该是孩子们的妈妈(她们当然会被吸引,连塞西莉亚对他都无法免疫),而不是他六岁的学生。

“我们不会请怀特比先生参加你的生日派对,”塞西莉亚严肃地说,“这不公平。要是来了我们家,他就不得不答应所有孩子的邀请了。”

“他会愿意来参加我的派对的。”

“不行。”

“我们换个时间再聊吧。”波利淡淡地说完,便起身跑开了。

“不行。”塞西莉亚对着她的背影喊道,不过波利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

塞西莉亚叹了口气。好吧,还有很多问题要处理呢。她站起身来,从埃斯特的书中抽出了丈夫的信。首先,她得把这该死的东西放回原处。

他说这封信是在伊莎贝尔出生后写下的,自己也记不清究竟写了什么,这也说得过去。伊莎贝尔已经十二岁了,而鲍约翰又那么健忘。一直以来,他都靠塞西莉亚做他的记忆簿。

只不过,塞西莉亚很清楚他在说谎。

第五节

“或许我们应该闯进去,”利亚姆的声音像尖锐的汽笛刺破夜的宁静,“应该用石头砸碎一扇窗。例如那块石头!妈妈,你快瞧,快瞧,瞧见了吗?”

“嘘——”苔丝做出嘘声的手势,“小声一点。”她已经敲了许久的门。

无人回应。

此刻是夜晚十一点,苔丝和利亚姆正站在她母亲的门外。屋内一片黑暗,百叶窗合得严严实实,这屋子看上去似乎无人居住。事实上,整条街都笼罩在古怪的静谧中。难道这条街上没人有看晚间新闻的习惯?今夜无星无月,眼前唯一的光亮来自街角的路灯,耳边唯一的声音是树上哀伤的蝉鸣和远处传来的车流声。苔丝能嗅到母亲花园里飘来的阵阵花香。苔丝的手机电量已耗尽,打不出一个电话,甚至无法约出租车送他们去旅店。或许他们真应该像利亚姆说的,径直闯进去。不过,近年来母亲的安全意识增强了许多,若现在闯进去,会不会有警报声响起?想到这里,苔丝仿佛感觉到刺耳的警报声已经响起,引得邻居们纷纷起身查看。

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苔丝没预料到这个问题。她本该提前给母亲打个电话,然而,当时实在有太多琐事——要订机票、收拾包袱、赶往机场、找到登机口。利亚姆小跑着跟在母亲身后,一路上都在叽里呱啦。他实在太兴奋,在飞机上根本闭不上嘴。而现在,他已是疲乏至极、魂不守舍。

利亚姆还以为他们正在进行一场“拯救外婆”的秘密行动呢。

“外婆跌伤了脚踝,”苔丝对他说,“因此我们得去照顾她一阵子。”

“那学校怎么办?”

“你可以暂时不去上学。”说完这话,苔丝看到儿子神色一亮,甚至亮过闪耀的圣诞树。很显然,苔丝并没有提到新学校的事。

费莉希蒂已经离开。苔丝收拾行李时,威尔溜进了房间。他脸色苍白,带着哭腔。

二人好不容易单独相处时,苔丝正匆忙地把衣服塞进包里。威尔想和她说几句话,苔丝却背过身子。像条挺起身子、吐着芯子、露出毒牙的眼镜蛇,苔丝愤怒地说:“离我远一点!”

“对不起,”威尔说着后退了一步,“真对不起。”

他和费莉希蒂到目前为止已经说了不下五百句“对不起”。

“如果你心存任何疑虑,”威尔压低声音,不希望这话被利亚姆听见,“我向你保证,我们从没有一起睡过。”

“你已经说了很多遍,威尔,”苔丝回答,“真不明白你为何觉得这会对我们的关系有帮助。它其实让事情更糟!我从没想过你们会上床。看来,我真得感谢你的克制和隐忍。我是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她的声音颤抖了。

“对不起。”威尔说着用手背抹了下鼻子。

在利亚姆面前,他表现得一如往常,丝毫不露破绽。威尔为儿子在床底找到他最爱的棒球帽。把帽子递给他的时候,威尔弯下膝盖,半挽着他,又开玩笑地想把他推倒。父子间的温情此刻全被苔丝看在眼里,她突然明白威尔为什么能瞒自己这么长时间。他们的家庭生活有其一贯的节奏,他与儿子的相处便有其特有的规律。如同跳舞一样,即使心思在别处,也能跳出熟悉的舞步。

此时,苔丝和她困得迷迷糊糊的六岁儿子一同搁浅在这早已睡去的悉尼北岸郊区。

“好吧,”她小心地对利亚姆说,“我想我们应该……”

应该怎么办?把邻居们都吵醒?冒险试试有没有防盗警报?

“等等!”利亚姆把手指放在嘴边,水汪汪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芒,“我好像听到里面有声音。”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苔丝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耳朵贴了上去。

“听见了吗?”

她还真听见门内传来规律的砰砰声。

“一定是外婆的拐杖声。”

可怜的母亲,她这时候或许早就睡了。她的卧室在房子的另一头。该死的威尔!该死的费莉希蒂!都怪这两个家伙,把她可怜的跛脚老母亲从床上拽下来。

他俩的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变化是否有个具体的时间点?她怎么会注意不到?苔丝每天都能见到他们,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未察觉。上周五,费莉希蒂和他们一同吃晚饭,那时的威尔比平日稍显安静。苔丝还以为他因为太过劳累而背痛发作了呢。他们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费莉希蒂仍然神采奕奕、光彩照人。苔丝甚至盯着她看了几回。费莉希蒂如今的美貌对苔丝而言还算新鲜,这新鲜感让她显得更为动人,连她的笑容和声音都平添了几分吸引力。

那时,苔丝实在不够警觉,居然愚蠢地认为威尔对自己的爱是足以让她安心的。她安心地穿着旧牛仔裤和那件威尔不喜欢的黑色T恤。她还安心地嘲笑威尔的愠怒。收拾碗碟时,威尔用茶巾轻轻抽打了一下苔丝的臀部。

周末时他们没有见到费莉希蒂,这挺不寻常,不过她自称忙得很。周末时下着雨,天气又冷。苔丝一家三口一同看电视,玩卡片游戏,做煎饼。这其实是个不错的周末,不是吗?

苔丝这才意识到,周五那晚的费莉希蒂那么明艳动人,其实是因为她恋爱了。

这时房门“吱”的一声被打开,一缕灯光从门廊内倾泻而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苔丝的母亲错愕地问。她穿着一件蓝色棉质睡袍,半个身子都倚靠在拐棍上。她努力眨着眼睛想看得更清楚,脸却因为痛苦而耷拉下来。

苔丝低头看见母亲裹着绷带的脚踝,想象她挣扎着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睡袍和拐棍的样子。

“噢,妈妈,”苔丝脱口而出,“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是来……”苔丝已发不出声音。

“是来帮助您的,外婆!”利亚姆喊道,“因为您摔坏了脚踝,所以我们这么晚还飞来看望您!”

“真好,你可真贴心,我的小宝贝,”苔丝的母亲把拐棍挪到一边让母女俩进屋,“快进来。真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了这么久。没想到这该死的柺棍居然这么麻烦。我以为自己能搞定它,谁知道一把这东西放在胳膊下,就完全忘了该怎么走路。利亚姆,快把厨房的灯打开,让我们来些热牛奶和肉桂吐司。”

“酷!”利亚姆跑向厨房,抬起手脚,六岁的男生不知道在想什么,模仿起了机器人,“计算中!计算中!锁定目标——肉桂吐司!”

苔丝将行李拿进室内。

“抱歉!”她将手上的重物放在门廊处,抬头看着母亲,“我本该提前打个招呼。您的脚踝是不是疼得厉害?”

“到底怎么了?”母亲问。

“没什么。”

“胡扯。”

“是威尔。”苔丝欲言又止。

“我可怜的乖女儿。”母亲想要伸手安慰女儿,却因为突然没了拐杖差点摔倒。

“您可别把另一条腿也摔坏了。”苔丝扶稳母亲,闻到她身上的牙膏、肥皂和脸霜的气味。这些气味之下藏着熟悉的母亲的味道。母亲身后走廊的墙上挂着一张与费莉希蒂的合影,那时的费莉希蒂只有七岁。她们身着带花边的白色圣餐服,双手虔诚地摆在胸前做出领取圣餐的姿势。这照片是玛丽阿姨无意间拍到的,拍摄地点正是挂照片的走廊。如今,费莉希蒂成了无神论者,一直以来苔丝都表示这是她堕落的表现。

“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露西问道。

“威尔,”苔丝又试了一回,“还有……”她说不下去了。

“费莉希蒂,”母亲补充道,“我说得对吗?”她抬起手臂,拐棍重重地敲在地面上,墙上的照片都因此震动了几下。“这个小荡妇。”

1961年,冷战正处于冰点。成千上万的人从东德逃往西德。“政府并没有在东、西德国间建造一堵墙的打算。”被称为“斯大林机器人”的时任东德总理瓦尔特·乌布利希如此宣称。人们听了这话,纷纷扬起眉毛面面相觑。什么?有人提到要搭建一堵墙?又有成千上万的人开始收拾行李。

澳大利亚,悉尼。一位名叫瑞秋·费雪的姑娘坐在高墙上,一边晃着双腿,一边俯瞰曼利海滩。她的男友艾德·克劳利目不转睛地阅读着一份《悉尼先驱晨报》。报上有一篇关于欧洲未来发展的文章,不过艾德与瑞秋对欧洲没什么兴趣。

艾德终于开了口:“嘿,秋,我们何不买下这个?”他指着眼前的报纸说。

瑞秋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他肩头掠过。艾德眼前的报纸是一整版珠宝广告,他的手指正停留在一枚订婚戒指上。她差点从矮墙上摔下来,还好艾德及时拉住了她的手。

孩子们都走了,瑞秋一人坐在床上。她打开电视,往大腿上放了本《女性周刊》。床头柜上摆着一杯红茶,茶杯旁是一个盛有杏仁饼的托盘。这杏仁饼是罗兰买的,瑞秋本打算今晚与大家分享,却把这事忘了。她也许是故意为之:瑞秋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不喜欢她的儿媳妇,也许不仅仅是不喜欢,瑞秋恨她。

为什么你不能一个人去纽约呢,亲爱的姑娘?去过两年的“罗兰时光”?

瑞秋把托盘放到眼前,看着盘中颜色过分华丽的饼干。它们在她眼里没什么特别的。然而,对于爱追赶潮流的人而言,它们可是眼下最时兴的东西。人们排上几小时队就为了买几块小饼干。一群傻瓜,他们难道没正事可干了?罗兰看上去不像会排几小时队买小饼干的人,毕竟她比任何人要忙的正事都多。瑞秋的直觉认为关于这杏仁饼的来源,有个特别的故事,然而席间她并没有留意除雅各之外的任何话题。

瑞秋选出一块红色杏仁饼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噢,上帝啊。”没过一会儿,瑞秋便惊呼道。这小饼干美妙的味道让她想到了性,她已记不清上次想到这事是什么时候。她又咬了一大口,“圣母马利亚。”瑞秋大笑道。无怪乎人们为它排起长队。这杏仁饼简直让人回味无穷。奶油里覆盆子的香味萦绕于心,像柔软的指尖触碰着她的肌肤。饼上的蛋白霜又轻又软,像是一口咬在了云上。

等会儿,这话有谁说过?

“妈妈你看,我把云朵吃进了嘴里!”那是一张迷人的小脸。

是珍妮,她那时候大约四岁。她第一次吃到棉花糖是在——月神公园?教堂宴会?瑞秋已记不起那么久远的事了。

珍妮一定会爱死这杏仁饼。

杏仁饼毫无预兆地从瑞秋指尖滑落。她蜷缩成一团,想要避开这突然而至的悲伤。无奈瑞秋躲闪不及,被它瞬间击倒。瑞秋已很久没感到如此难过。绵长的痛苦袭上心头,感觉与当年分毫不差。事情发生的第一年,每天醒来时,瑞秋总有一瞬间忘记悲剧的发生。直到她注意到房间里不再有珍妮的影子,不见她忙着把体香剂一股脑儿地往身上喷,不见她往自己十七岁的脸蛋上涂抹化妆品,不见她随着麦当娜的歌声起舞。如今的瑞秋正是当年的感觉,像被一记重拳击中。

这强烈的不公撕裂并绞碎了她的心。我的乖女儿一定会喜欢这些愚蠢的饼干。我的乖女儿也会有自己的事业,她也能去纽约。

瑞秋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把钢钳钳住,她感觉窒息,只得拼命喘气想吸进更多氧气。然而在这慌乱中,瑞秋能听见自己心里疲倦而冷静的声音:“你经历过同样的感受。这窒息感是杀不死你的。你以为自己不能呼吸,实际上一直在呼吸;你以为自己永远无法停止流泪,终有一天你会不再为此流泪。”

终于,钳在瑞秋心尖的钢钳一点点松开,她又能自由呼吸了。这感觉绝不会彻底走远,她很久以前便接受了这个事实。终有一天,她将带着悲伤离世。瑞秋不愿让这悲伤走远,那似乎会抹杀珍妮的存在。

瑞秋想起那年的圣诞卡片。第一年:亲爱的瑞秋、艾德与罗布,我们祝愿你们圣诞快乐,新年快乐。

这几个名字里再插不进珍妮的位置。“还快乐?”这帮人愚蠢的脑子里都有些什么?每打开一张圣诞卡片,看一眼里面的内容,瑞秋就会愤愤地将它们撕成碎片。

“妈妈,给他们一点时间吧,他们只不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罗布曾劝母亲。他那年十五岁,脸庞却苍白而悲伤,好像五十岁的人,只是长了青春痘。

瑞秋用手背把饼干屑从床单上扫下去。艾德若看见这些,一定会惊呼:“饼干屑!天哪,快看看这饼干屑。”艾德认为在床上吃东西是邪恶的。同样,他若看到瑞秋把电视摆在五斗橱上,一定会大发脾气。他认为把电视放进卧室的人和可卡因上瘾者是一丘之貉:懦弱而堕落。在艾德眼中,卧室的首要任务是用来做祷告的,虔诚的祈祷者们跪在床边,脑袋枕在双手间,嘴里快速念出祷文。其次是性(最好每晚都有),最后才是睡觉。

瑞秋拾起遥控器换频道。

一份关于柏林墙的文件解密。

不,这内容太伤感了。

一场犯罪调查节目。

她才不看。

家庭情景喜剧。

瑞秋让画面停留了一小会儿,却看到一对夫妇正大喊着指责对方,他们的音调高得可怕。瑞秋让画面停留在一个烹饪节目上,把声音调小。自从她独居起,会一直坐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闪烁的画面和让人舒服的低语能帮她赶走时不时笼罩着她的恐惧。

瑞秋躺下闭上眼睛。她睡觉时也开着灯,自珍妮离世后,她和艾德再也忍受不了黑暗。他们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入睡,不得不时时安慰自己,假装他们不会睡着。

在瑞秋闭着的眼睑下,她看到雅各正在纽约街头学步。他穿着牛仔布工装裤,用胖胖的小手扶着膝盖慢慢蹲下,俯身查看通风口中冒出的蒸汽。那蒸汽会不会烫伤他?

瑞秋是否真为珍妮哭泣过,又是否为雅各哭泣过?她只知道,雅各一旦被带走,她的生活又将回到难以忍受的状态。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部分,更糟糕的是她必须忍受下去。雅各的离开并不能杀死她,她还得一日日活下去,看珍妮再也看不到的日出日落。

珍妮,你有没有呼唤过我?

这问题像是插在她心上的匕首。

瑞秋不知从何处读到,受伤的战士们临死前所求的多是吗啡和他们的母亲。特别是意大利士兵,他们会高喊:“妈妈,妈妈。”

瑞秋突然扭过身子,穿着艾德的睡衣从床上跳了下来(自艾德去世后,瑞秋每晚都穿着他的睡衣,从未间断过。这睡衣上早已没了艾德的味道,瑞秋却想象它有)。

瑞秋在五斗橱旁跪下,从里面翻出一本封面已有些褪色的绿色相簿。

她坐回床头,仔细翻看着相簿里的照片。珍妮哈哈大笑。珍妮在翩翩起舞。珍妮在埋头吃东西。珍妮和朋友们在一起。

还有他,那个男孩。他不看镜头而是看着珍妮,珍妮似乎说了些机智有趣的话。她说了什么?瑞秋每次都会好奇。你对他说了什么,珍妮?

瑞秋将手指放在男孩长着雀斑的笑脸上,看着自己患了轻微关节炎、满是岁月痕迹的双手紧握成拳头。

1984年4月6日

那是个寒冷的四月清晨。珍妮·克劳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椅子抵在门把手下,以防父母突然闯入。接下来她跪在床边,掀起床垫的一角,从中拿出一个浅蓝色的盒子。珍妮坐在床边,从盒子里拿出一粒黄色药片。珍妮把药片捏在指尖端详,清楚了解了它所代表的含义后,她虔诚地把它放在舌间,好像含着的是一块圣饼。把盒子再次藏进床垫后,珍妮跳回温暖的床上,穿好外套,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传来麦当娜的《宛如处女》。

小药片有些甜,满是罪恶的香味。

“要把你的童贞当作礼物,可别把它轻易送出去。”珍妮的母亲曾用拉家常的语气对她说。母亲想要表现得冷静随意,假装婚前性行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假装父亲不会每想到有人会染指他纯洁的小女儿,都忍不住想要跪下连续祷告九天,念上千遍祷告词。

珍妮从没想过把她的童贞随意送人,这事一定得有个筛选的过程。而今天便是她宣布谁通过考验的日子。

收音机里的歌曲换成了新闻。大多数新闻都无聊且讨厌,会自动从珍妮脑中过滤。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唯一吸引她注意的是,加拿大的第一个试管婴儿出生了!而澳大利亚在此之前已经有了试管婴儿!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赢了,加拿大!哈哈哈(珍妮有几个加拿大裔表亲,他们总爱表现得高人一等。自以为见多识广,还扬扬自得于他们不那么“美式”的英语)。珍妮坐起身子,拿出日记本,在上面画了一根装着婴儿的长长的试管。婴儿们双手按着玻璃壁,嘴巴半张着,好像在说:“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这有趣的画会让人笑出声的!不过珍妮很快合上了日记本,试管婴儿的想法突然让她觉得有些反胃。她想起科学老师给学生们讲到的女性“卵子”。真——恶——心!最糟糕的部分是什么?科学老师是个男人!一个男人谈论女性卵子?这也太不合适了。珍妮和朋友们都气疯了。他很可能想要瞧一瞧女学生衣服下都有什么。女生们从没抓住过他的现行,却能感受到他邪恶的欲望。

可惜的是,珍妮的生命将在八个小时内终结,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不再是最好的自己。珍妮曾是个可爱、惹人疼爱的女婴,迷人娇俏的小姑娘,甜美害羞的少女,然而上个月她十七岁生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她朦胧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不足,这其实不是她的错。她对一切都感到畏惧(上大学、独自驾车、打电话预约发型师),紊乱的荷尔蒙使她变得疯狂。很多男孩开始表现出对珍妮的兴趣,这本是件好事,却让她困惑不已。每当她望着镜子里的人影,看见的总是她普通的、令人生厌的脸和极度瘦长的身子。她看上去活像只螳螂。一个女同学曾告诉珍妮,她的感觉完全正确。她的四肢的确太长,尤其是胳膊,完全不合比例。

还有,珍妮的母亲近来也有些奇怪。她近来不再关心珍妮,只一门心思处理自己的狂躁情绪。(母亲今年四十岁了!她的人生中还能有什么趣事?)长久以来,一直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聚光灯毫无预兆地消失了,这一定让人感觉很不安、很受伤。虽说受伤,珍妮却没必要承认这一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受了伤害。

如果珍妮活下来,她母亲终会回归正常,再次关注女儿。再过上两年,她也将变回那个可爱的女儿。母女俩的关系会越来越亲近。最终,女儿将含泪送走母亲,而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如果珍妮活下来,她可能会试水软毒品和坏男孩、水中有氧运动和园艺、肉毒杆菌和“密宗性爱”。在她的一生中,可能经历三次微型交通事故,三十四次重感冒和两场大手术。她可能成为一名小有成就的平面设计师、勇敢的潜水员、发牢骚的露营者、满怀热情的丛林徒步者、最早一批果粉。她可能与第一任丈夫离婚,与第二任丈夫生下一对试管双胞胎,往脸书上贴照片时,当年对“试管婴儿”的看法会如笑话一样闪进脑海。二十岁时,她可能会把名字改成简,三十岁时再改回来。

如果珍妮·克劳利活下来,她也会环球旅行,努力节食,会跳舞、烹饪、欢笑、流泪,看很多电视,用最好的状态活着。

然而这一切都没能发生,因为这天清晨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个清晨。珍妮愿意兴致盎然地看着同学们出糗,脸庞被泪水溶化的睫毛膏玷污,彼此紧抱着在她坟前哭得痛不欲生。然而,她更愿意看到原来还有那么精彩的人生等着自己去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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