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肯走,没有比腿更长的路——致我们曾奋斗过的青春。
引子
“大胆奴才!”公主怒容若霜,扬手一巴掌打在张士心脸上,“滚开!”她咆哮着抬腿一脚正好踢中士心肚子,士心飞了出去。他的身子被钢索吊起来与清凉的风擦过,砸破冰层扑通落进水里,溅起一大片银灿灿的水花。
人工湖结着厚厚的冰,靠近湖岸的地方积着残雪。冬日的公园人迹罕至,剧组选择在这里拍摄。张士心落水处的湖面冰层事先已被敲破,只冻了薄薄一层,威亚吊着士心在耀眼的阳光里准确落进冰窟窿。
凉意刺骨,他瞬间痉挛,湿透的戏服又厚又重。他挣扎几下,仰望明晃晃的冰面,嘴里冒出几枚气泡大珠小珠般浮上去。几秒钟工夫,钢索拽着他笨重的身子向水面抬升。
他奋力摆动双臂向上游,脑袋浮出水面。几个大汉跑过来将他从冰窟窿里提上来,解开身上的钢索。士心大口喘气,吐一口水,射到冰面上。张士心冻得蹦了几下,竟从身上掉下一条银色小鱼,在冰面上蹦跳。
人群一阵哄笑。
“我就说这底下有鱼嘛!小白条!”有人开玩笑。
“这手顺手摸鱼玩得炉火纯青啊,小公公!”
士心想附和他们的玩笑,但他已经冻得张不开嘴,整个人宛如脱粒机里的麦粒儿一样哆嗦着。他有些艰难地弯下腰去捡那条鱼。小鱼已经冻得贴在冰上,士心抖抖索索费了半天劲才小心地将小鱼摘下来,捧着它到了冰窟窿旁,将小鱼放进湖里。
开玩笑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些出乎意料。
旁里有人喊“喀!收工!”
刚才呛了几口水,士心不住咳嗽,身上有如千万细针往肉里刺,这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一百块钱不好挣,怪不得刚才喊了十几遍也没人愿意演那个被公主踹进水里的小太监。
一个脖颈间系着丝巾的男子走过来拍拍士心肩膀,操着标准的港味普通话笑道:“辛苦了!要不是你,这场戏拍不成的啦。谢谢,谢谢!去换衣服!”他望望天,朝远处喊,“谁是北方人?这鬼天气是不是又要下雪啦!”
士心笑笑,牙齿打颤,说不出话来。
围着花丝巾的男子说道:“那条鱼扔回去很可惜的啦,冬天的鱼很补,活吞下去可以明目安神的啦!”
士心只想赶紧换身干爽衣裳。他跟着剧组的人进了帐篷,脱掉湿漉漉的戏服,换上自己的衣服。带他的人络腮胡子,笑着拍他肩膀,指指小电炉,说:“快烤烤。我早跟你说了,就你这小身板儿,扛不住,就为一百块,真有你的!我先忙,一会儿找我拿钱。”
换了干净衣裳,他还是觉得浑身冰凉;想到马上能拿张百元大钞,他心里又暖暖的。
从帐篷出来,士心拿到了拍落水戏的酬劳,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另外又领了当群众演员的三十块钱。虽然吃了些苦头,但这额外的一百块钱数目可观,所以没人敢破冰落水的时候,他应承了。
坐了两个多小时公交,中间换了三趟车,他快到学校了。
冬天街头人迹寥寥,行人穿着厚厚的棉衣,像扭动身子的肉虫子般缓缓走过,口鼻里呼出乳白色的气流,远远望去像迎风迈步的卷鼻象。
士心走得很慢,面色苍白,身上还是很冷。
一对母子远远走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歪着脑袋贴着母亲,母亲戴着厚厚的手套,攥着个糖葫芦递到他嘴边。少年咬一口,糖葫芦串儿被他带得掉落地上,母亲轻轻拍少年脑门儿一巴掌,娘儿俩洒下一片笑声。
士心瞧在眼里,十几年前刚进城的那一幕瞬间闪过他的脑际。那天母亲也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士心舍不得吃掉那生平头一回见到的新鲜玩意儿,紧紧攥在手里,挤公交的时候被人蹭到车下,瞬间踩得稀烂,母亲责怪了几句,他哭了一鼻子。
士心望着那娘儿俩远去,他转头默默走,忽然很想念家人,孤独瞬间将他淹没。
来北京四个月了,经历了太多,他几乎没工夫体会孤独,也顾不上想念家里。春节将至,寒假打工要告一段落了,此刻,他想念父母和妹妹。
兴许因为想念,他觉得身上暖了些,又似乎有了些力气,迈开步子往前走。
学校北面有家很大的邮局,他是这里的熟客。士心走进去拿了张汇款单,这个寒假赚来的最后一笔钱数了又数,填好汇款单递进柜台里。
“多少?”
“三百八。”
“添二十吧。”柜台里说,“凑个整,好算账。”
“不,就三百八。”
他兜里留了二十多块,不过还有它的用场。春节期间他的三份兼职家教都停了,他得靠这二十几块钱支撑到寒假结束。
柜台里噼噼啪啪敲键盘,抛出张单据:“收好了,回头凭这个查询。”
给家里寄钱,他如释重负,这个假期的使命顺利完成,他得慰劳一下自己。邮局旁的百货商场一层是美食街,各种香气在雪后清冽的空气中放肆地飘荡。
士心往里瞧了瞧,目光转向门边很小的门脸房,刚出锅的馒头热气袅袅。士心有点迫不及待,凑过去买了四个馒头。怀里抱着装了热馒头的塑料袋,他身上顿时暖了许多。
他抱着馒头站在商场门口,在衣襟上蹭了蹭手,抓出个馒头一口咬掉半截。
清冽的风洗劫了枝头最后几枚枯叶,一场浩渺大雪飘落北京。
张士心望着雪幕一气儿将四个馒头吞进肚里,打了个饱嗝,快步走进纷纷扬扬的雪中。快步走了一段,他觉得腿肚子疼,歪着头往下一瞧,吓得蹦了起来——裤管湿透了,白色鞋子上全是血。他下意识往后瞧,才发现身后雪地里一串血脚印。
士心有点懵,蹲下身挽起裤管,才发觉腿肚子竟然裂了道很深的口子,血迹浸透了裤子,裤管紧紧贴在腿上。大概是拍戏时被冰割破的,他冻麻木了,竟而到现在才察觉。
腿上的伤口倒不怎么疼,长裤和鞋子沾了血迹,这让他心疼不已。
他伸手指从嘴里蘸点唾沫,擦了擦伤口,想要将伤口和衬裤剥开,不小心用过了劲儿,凝结的伤口裂开,又沁出血来。士心索性放下裤管,从兜里掏出刚才装馒头的塑料袋,将腿肚子裹住,向学校走去。
雪如落英,缤纷飞舞,洁净的空气中飘着节日将近的温馨气息,没人在意这个走在雪幕里的年轻人,没人知道他在北京的几个月里经历了什么,更没人知道他未来要经历什么,连张士心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