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这一路上用了不少时间,回到学校时大雨已歇,上课时间早已过了。进了校门,他觉得湿漉漉推车走不太合适,尝试着骑车蹬了几步,腹中一阵剧痛又摔倒在路上。
一个瘦高的小伙子跑过来扶他站起,他感激地笑笑,推着车慢慢前行。
“行不行?你住哪楼?我送你回去?”小伙子挺热心。
士心笑笑,继续推车走。他又冷又疼,只想赶紧回宿舍喝点热水,钻被窝暖和暖和。
室友都已下课回来,见他推门进来,大家顿时乐了,只有年纪杨得意没笑。
“我说咋没去上课呢,敢情洗澡去啦?”胖墩墩的东北小伙孟令君开玩笑。
士心忙着脱下中山装,站在宿舍门口拧衣裳。
“洗爽了吧?不过你点儿背,老师点你名儿了,杨得意冒充你答题,结果答错了,还错得贼离谱。整岔劈了,往后指不定老师怎么看你呢。”孟令君笑,“裤子也拧拧,尿了似的。”
士心没吱声。他想迎合孟令君的玩笑,但真的笑不出来。他将中山装抖开了搭在行李床铁丝上,一瘸一拐走到自己床边,坐床沿上褪裤子。大家这才发现他出了状况,都不笑了,忙嘘寒问暖问他。
宿舍里年纪最小的杨得意一直没吭声的,此刻嘟囔道:“你们有意思吗?又不是不知道,他去发报纸,赶上这么大雨,能有啥好事儿?”
“我这不就开个玩笑吗?”孟令君有点尴尬。
老二邓月明拿了个毛巾递给士心:“老三,擦擦。”
“暖壶有热水,把毛巾淘热不好吗?”杨得意揶揄邓月明,月明没答话,躲开了。
杨得意脾气有点怪,一个多月来还没跟大家混熟,发火却不止一回,他性子耿直,一丁点儿碎琐事就能让他勃然大怒或者絮叨很久。
几个人觉得无趣,不再说话,各自散去。
杨得意将士心手里的毛巾夺过去,倒点热水淘了淘,丢还给士心。
“擦擦。你说你,这么大雨,挣钱还是玩命啊?”
士心接过毛巾,冲杨得意笑笑,擦脸,暖暖的。
杨得意嘟囔道:“你得心疼自己,把自个儿弄得落汤鸡似的,别人只会看笑话。”
士心没敢接话茬,他领教过杨得意的暴脾气,也习惯了他的愤世嫉俗。
杨得意倒了杯热水放桌上,推门出去,又把脑袋探进来:“抽屉里有奶粉,自己冲。”
老四赵海涛赶紧跑过去拉开杨得意的抽屉,忙着要给士心冲奶粉。
“别乱动我东西!关上!”杨得意瞪了赵海涛一眼,海涛赶紧关上抽屉,嘿嘿笑。
“三儿,你自己冲昂!”海涛山东人,鼻音很重,说话总是昂昂昂的。
士心朝杨得意笑了笑,摆摆手。杨得意关门出去了。
“这唱的哪出啊?整个儿一个神经病!”孟令君嘟囔道。
士心赶紧做了禁声的手势,孟令君郁闷地爬到上铺躺下,拿着单放机摆弄,林志炫的歌声飘了出来:蒙娜丽莎的眼泪……
宿舍五个人。学校原本安排了六个学生,一个山西学生刚来没几天就转去别的系,空出来的一张床被他们挂上布帘放行李。张士心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杨得意愤世嫉俗一副不愿同凡夫俗子共处一室的姿态,家境优越的东北小伙孟令君是无忧无愁的逍遥子,另外两个便是赵海涛和邓月明。
山东汉赵海涛有点名不副实,个头不高,剃寸头,肉嘟嘟的国字脸上总挂着憨笑,说话总爱梗着脖子,昂昂昂的浓重鼻音常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邓月明是南方人,瘦小精干,眉目清秀,文质彬彬。不过从邓月明吃饭,绝对能看出他是个真爷们。他吃饭总让人瞧得触目惊心又非常有趣。邓月明去食堂很少买菜,通常打半斤米饭,回到宿舍往米饭里舀几勺辣椒,两口米饭一口辣椒,吃得大汗淋漓。邓月明家在西NS区,酷爱吃辣椒,他来报到时几乎没带行李,却用扁担挑着两麻袋辣椒面,足有一百多斤。这件事同样在校园里传得经久不息,月明说他念高中时一学期吃两麻袋辣椒,看来没吹牛。
五个天南地北来的小伙子到一起才一个月,彼此还不熟,脾气秉性没摸透,偏偏五个人性格各异,所以气氛远不如别的宿舍融洽,各自为战。
士心和杨得意是同乡,宿舍其他三人都觉得西北人不好琢磨。杨得意脾气怪,常板起面孔,大家在他面前说话做事都带三分小心,士心从一开始就忙,几乎不在宿舍逗留,这俩大西北来的家伙,愤世嫉俗也好,大夏天的中山装也罢,就一个字:怪。
“从小喝面糊糊,脑袋里都是浆糊。”孟令君私下这么说。
邓月明赶紧拦着:“莫讲!得意要是晓得了,要你命!”
“昂!说得对,不要背后说人昂!”海涛补充道。
大雨泡坏了学生证。士心后悔今天出门带着学生证,到手没多久就坏了,补办怕是少不了费周折。不过他幸亏带了学生证,否则那个看门的老头能否轻易放过他还很难说。
喝了点热水,士心身上暖了,躺床上休息了一会儿,满脑子都是父母和妹妹。他想到三个妹妹此刻正在听课,心里也暖了。这会儿正是父母一天里最忙的时候,下午街上人多,随手丢弃的瓜子壳烟屁股和各色垃圾多,他们得佝偻着身子不停清扫,直到傍晚收工。
父母是清洁工,从乡下到省城后的十年父母都在人流中拿着笤帚簸箕扫街道,寒来暑往从未间断。母亲放弃住房和工作换得几个孩子的户籍,父亲大字不识,年轻时放牧,成家后务农,虽然跟随妻子到了省城,除了一身力气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甚至写不出自己的名字。父亲最初跟着妻舅当了两年泥瓦匠,先后两次受伤,第二次断了腰椎,此后做不得力气活,只好拿起笤帚扫街,一扫多年。父亲走路有点瘸,是两次重伤的结果,也是辛劳半生的痕迹。
父亲向来沉默,不爱说话。士心小时候喜欢钻进父亲怀里被他驮肩上转悠,上学之后他跟父亲之间似乎渐渐有了距离,父子间少言寡语,他不了解父亲。父亲除了劳动,几乎从不过问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士心的母亲做出的决定无论合理与否,他都不会表达支持或反对,从来都选择默默执行。士心习惯了父亲的沉默,也一直用沉默面对父亲。
父亲不难看透,却又很难琢磨,士心一直想要了解父亲。
父亲清晨出去扫街,夜幕降临回家,还做着一份和另一个乡村里出来的中年男子轮流看大门的工作,隔天才回家睡觉。父亲每次回来都满身灰尘,胡茬里也积着灰,母亲免不了催着撵着让他赶紧清洗,父亲却很抵触洗澡,一年到头洗不上三两回,夫妻俩为此没少吵架。
家里没地方洗澡,附近澡堂子洗一次要一块钱,全家人平常都烧水在士心的屋里洗澡,唯独父亲是个例外,他说有去澡堂子的钱不如买包好烟,又说男人坐盆里洗,嫌臊。
士心一直不喜欢父亲长年累月灰头土脸,有时觉得那会令他难堪,所以从小到大家长会要么隐而不告,要么求母亲去。父亲的埋汰是母亲终日抱怨的最好由头,父亲却宛如不觉,每次回来只是洗脸刮胡子,极少洗澡。
士心更不喜欢的事父亲的麻木,他曾觉得父亲根本不知道痛苦。当年文文死去,士心陪着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三个女娃儿哭得撕心裂肺,惟独父亲没流一滴泪,扛着大扫把叮嘱士心一声“看好你妈”就出门去了,仿佛扫街比失去儿子更重要。士心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父亲,给他贴上了铁石心肠的标签。
这些年父亲始终沉默,不喜不悲,士心益发觉得父亲根本不知道痛苦。
高考前后的几个月,士心遇到很多事,不得不独自沉默和隐忍,他对父亲的看法有了改变,因为他开始慢慢体会到男人在逆境中的艰辛。
来北京这段时间,他眼前总浮现父亲的面容,沧桑的脸上挂着少有的憨笑,士心这才察觉父亲其实会笑,只是他不曾留意;父亲也有痛苦,只是他没能看懂。
他开始理解父亲的沉默,看懂了一个卑微男人的胸怀,蓦然惊觉向来沉默的父亲更值得他尊敬。淳厚的父亲用残躯支撑着家里,用沉默包容所有的悲喜,父亲的沉默是种境界,他这个念了很多书的儿子遥不可及。
士心躺床上想念着家人,在温暖中迷迷糊糊入睡。
醒来时大家都不在宿舍,桌上的饭盒里是买好的饭菜,饭盒底下压着杨得意的字条,他给沉睡的士心买了饭菜。杨得意性格有点怪,对士心却很好,这让他满心温暖。
杨得意买的饭菜很可口,士心很久没吃像样的饭,三下五除二吃得精光。
饭后,他觉得精神振奋。雨后的清新气从窗口飘来,外面蛐蛐鸣唱,有几个学生在草坪上给同学过生日,笑声飘荡。
士心想趁着精神好去看看书,起身出了宿舍。在教室看书不到半个钟头,孟令君风风火火来找他,叫他赶紧回宿舍。
士心被孟令君催着匆匆往宿舍走,连问几遍出了啥事,孟令君欲言又止。两人一路小跑进了宿舍,士心立刻察觉气氛不对,海涛和邓月明正辩着什么,见士心进来,一起闭嘴。
“啥事儿这么急?我难得热爱学习,这不把我往坏处拽吗?”士心将书包丢床上,拿起暖水瓶想要倒水喝。
“三儿,咱遭贼了。”邓月明望着士心,“抽屉全被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