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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送只是个小插曲,不会影响生活的主旋律,同学们私下议论了一阵子不可思议的考试结果和没再来上学的王生伟,张士心每天依旧去街头摆摊,同样没来学校上过一堂课。
高三毕业班毕业前的每堂课都格外重要,分分秒秒都可能涉猎到与高考直接相关的知识,但张士心的的确确没来上课。好朋友建恒常到他摊上去看看,其他同学忙着复习功课,大多没工夫关注久未露面的同学张士心。
王老师没料到士心如此沉得住气,继而担心他会在即将到来的高考中再遭挫败。这两年录取比例大抵在一比十,这个数据表明了竞争的残酷,谁也没把握一定能考上,更不敢笃定能进入重点大学。
王老师还有一点私心,她希望士心能在语文单科考出了优异成绩,最好拿个单科状元,那不仅是他的成就,也会是王老师的荣耀,此前的几次摸底考试张士心扣分不多,这孩子语文功底扎实,很多时候一些晦涩得连王老师都不敢贸然给出正确答案的题目,他都能做出来。
更重要的事,如果士心考不上或者干脆不参加高考,那会铸成他一生都将为之后悔的错,王老师的教书生涯也会因此留下巨大缺憾。士心不是她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但这个倔强的孩子却是她二十年教书生涯中的最特别的学生,也是最令她牵挂的一个。
王梅梓有点沉不住气了,这天傍晚趁着买菜,径直找到了正在大街上提着笤帚清扫的士心妈妈。士心的母亲客气地将王老师叫到阴凉处,有些拘谨地说着客套话。王老师对士心的母亲并不十分客套,潜意识里她对这个家长一直都有些小小的埋怨——三年里,士心每学期二十五块的学杂费,连同平时收取的数额很小的一点班费,士心一次都没交过。若非她了解情况,以恰当而又不留痕迹的方式予以减免,士心或许连三年高中都坚持不下来。
同为母亲,王老师明白士心妈妈的处境,所以这次她并不怪责士心的母亲,也没问她对儿子考学的态度,家里任由士心这么久不去上课足以说明问题。
“你……能不能劝孩子好好上课,准备参加高考?哪怕考不上,好歹也让孩子试试。我也是母亲,我知道你一定不甘心……”
士心的母亲望着和自己年龄相仿却显得年轻许多的王老师,点头道:“王老师,晚上我跟他说。这孩子倔,怕是不肯听。”
“就任由他不听吗?你是他娘!”王老师终究还是没压住。
“娃娃大了……哎……我晚上就跟他商量。”
王老师听着士心妈妈的叹息,心里一软:“不是商量,是命令。”
士心母亲点点头,对王老师的话听了个似是而非。王老师走后,母亲拎着笤帚呆呆坐在商店的窗台上,愁肠百结。
她没有了主见。贫寒的日子已将她对未来的期望消磨殆尽,她只惦记一家人的生计,能做到的就是让几个娃娃吃饱穿暖,这已经令她不堪重负。家里长年累月难得吃顿肉,从不敢买新鲜蔬菜,孩子们的衣服补了又补,生病时最廉价的药片都舍不得买一盒。小儿子文文去世前想吃个小苹果都未能如愿,这是她心里永远的无法愈合的伤痛。
刚回省城那年冬天,三岁的小儿子文文脚上生了冻疮,脚丫肿得透亮,崩裂的伤口渗着脓血,孩子成天抹着眼泪喊疼。她从附近小诊所买了点红霉素软膏涂抹孩子的脚丫,每天大清早和丈夫一同出去扫街,还要忙里偷闲摆摊,只有节假日士心和莲莲接替她摆摊,她才有工夫将三岁的小儿子抱进怀里,轻轻抚摸红肿的脚丫,心疼得扑扑落泪。
冬去春来,孩子脚上的冻疮慢慢愈合;秋去冬来,冻疮去而复返。两年后的一天傍晚,她收摊后买了把青菜,急匆匆挤上公交车,颠簸一个多钟头赶到郊区,远远望见士心站在巷道口的冷风里,怀里抱着五岁的弟弟文文。
她奔过去,士心泪流满面。文文面色煞白,牙齿紧咬着露在嘴巴外的半截舌头,舌头变成绛紫。他软绵绵躺在哥哥臂弯里,小脚丫滴着血水。
她发疯似的抱着孩子冲到车站,在开往城区的唯一一趟公共车旁号叫着请求疯狂挤车的人让她先上去,没人理会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一次次挤到车门口又一次次被人推到远处,直到车里再也装不下一个人,她都没能上去。
她抱着孩子朝城里跑,路上冰雪一次次将她滑倒,她一次次爬起来继续跑。一辆进城掏粪的拖拉机停下,好心的师傅拉着母子俩去了医院,文文却已没有了呼吸。
那是她人生中最痛苦而漫长的一个夜晚,医生放弃了抢救,但她紧紧抱着孩子不放,哭着,笑着,跟文文说着他再也听不见的话,给文文许诺买最好的苹果。
她真的很想很想给文文买苹果,买最大个儿的,买最甜的。头几天她带着文文去摆摊,收摊回家的时候孩子见了副食店门口的苹果,蜷缩在妈妈怀里小心地说想吃个小苹果,他小声请求妈妈给他买最小最小的苹果。她没舍得买,花二分钱买了两个米花球搪塞儿子,文文哭了,她的巴掌落在了文文的屁股上。
士心的父亲和舅舅闻讯赶来,她怒吼着将丈夫和弟弟赶出抢救室,她不相信粉白可爱的娃娃没了,她无法原谅自己连个苹果都没舍得给孩子买。文文的身子渐渐冰凉,僵硬,肿得透亮的小脚丫不再流出脓血,小小的人儿在母亲的怀里安祥地睡了。
她轻轻抚摸着文文的小脸,把他红肿的小脚丫藏进怀里,她的泪水滴落在孩子冰凉的小脸上。天堂里没有贫穷和病痛,文文再也不必受罪。
冻疮折磨了文文两年,败血症最终夺走了他的生命,也榨干了母亲的泪水。她永远记得那双红通通的小脚丫,永远忘不了摆在副食店门口却没舍得买给孩子的红艳艳的苹果。
那个清冷的冬日凌晨,她和丈夫没去扫街。头一趟公交车还没开出来,两人轮流抱着死去的文文,走过冰雪飘飞的长街,一步一步挪向郊区。泪水冻结在她脸上,风吹得脸刀割般疼痛。她觉不到疼,也不觉得冷,甚至忘了悲伤,像一截木头一样迈动步子往前走,每一下呼吸都仿佛是最后一次。
清晨的火葬场飘着凄厉哭声,一缕白烟缓缓升起。文文太小了,火化之后连一撮骨灰都没剩下,留给他们的只有无尽的悲伤。她跪在火葬场的出灰口,望着空荡荡的洞口,一下一下抽自己的脸,打得双颊高高肿起。文文头几天想吃个苹果,她没舍得花两毛钱,却给了娃娃两巴掌。
“绝不再误了孩子看病!”这是她走出火葬场的时候给自己的保证。
生活在清贫和悲伤中继续,时间治愈了伤痛。她的保证在贫寒面前很无力,小女儿士萍有一阵子天天发烧,靠着退烧药挺了一个多月后变得奄奄一息,她又呼号着把萍萍送到医院,那一次,肺炎差点夺走了萍萍的命。士心十四岁那年患上了肺结核,她没舍得让儿子住院,靠注射乙胺丁醇和链霉素熬了一个冬天,后来士心渐渐听不到声音,布满针眼的屁股也令打针的护士无从下手,持续高烧很多天之后士心昏迷不醒,她又慌乱地将儿子送进医院。医生救活了士心,并且告诉她,孩子的肺已经穿孔,晚来一天都将回天乏术……
这几年几个孩子渐渐长大,不再体弱多病,但四个孩子同时上学成为新的问题横亘在面前,而两个大孩子即将高考又成了最难跨过的沟壑。
她无法抉择,也不能随便给孩子承诺,因为她无力将兑现承诺。
士心上学这些年,除了刚到省城的最初两年,连铅笔都没朝母亲要过一根。一管钢笔从小学用到高三,不知道是否还能用得顺当,但她不止一次看见那支散头钢笔在儿子中指上垫出的厚厚茧子,漏出来的墨水常把他的手染成蓝色。上高中之前那些年,士心上学总会带个布袋子,每天放学回家布袋里装着捡来的空酒瓶和牙膏皮,有时候还有些骨头和废铁,这些东西变卖后能换来文具。有那么几次士心到工地上砸开建筑垃圾从里面取钢筋,还被几个工人打破了头。
士心靠着捡废品维持学业。她从不过问儿子的学习,更不知道上高中之后每个学期要交二十几块学杂费,儿子没要过,她也没问过。
她爱每个孩子。她唠叨,却很少打孩子,连责骂都很吝啬,她能做的就是辛苦劳动,拼尽全力养活四个孩子。
“你家娃娃学习不孬,不用操心,考上重点大学,那多美!”一同扫街的一个胖女人对她说。
士心的母亲笑了笑,叹口气:“好有啥用?娃娃能考上,我供不起。”
胖女人笑道:“你说笑哩!我娃娃要能考上,我典身子卖命也供他念书。念书才有指望,我老了才有依靠!娃娃要能考上,你砸锅卖铁也得供他!”
母亲笑了笑,没说话,收拾了笤帚簸箕,急匆匆朝家里赶去。
士心收摊回到家里,一进院门就听母亲说道:“大热天别只顾摆摊。抽口多看看书,别考不上,丢人。”
士心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咧嘴一笑,把自行车推到屋檐下。
母亲帮着他将体重秤卸下,士心忙着收拾,母亲望着儿子黝黑的脸,将淘好的凉毛巾递给他:“晒得黑煤球似的,丑。”
士心笑了笑,母亲并不好笑的玩笑却差点把自己惹哭。
这段日子儿子明显黑了,头发也长了,瘦瘦的脸上掩不住倦色。她说:“我知道你不甘心,妈也不甘心。准备准备,去考吧,考完再说。”
士心当然觉得意外,但他努力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母亲点点头。
“课没落下,书本都快让我翻烂了,也没什么好复习的了。我先摆摊,到时候就去考。”
他没想过依靠父母,但他需要母亲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