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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心没找到钱永强,赶紧跑到系主任办公室,一来二去才知道系里竟然对他退学的事一无所知。士心不敢耽误,跑到开出退学通知的学生处,一个胖胖的女老师正要下班,士心接连问了几遍谁负责学籍管理,那老师来来去去只有一句:“要下班儿了,明儿再来。”
士心心中着急,大声说道:“明儿就来不及啦!”
那老师愣了一下,接过士心的退学通知看了一眼,揶揄道:“这会儿着急啦?早干嘛去啦?该学的时候不学,这会儿跟我这急吼吼喊?下班儿了,明儿再来。啊,不。下周一再来,明儿周六,不上班。”
“下周一……”
士心赶紧将通知单展开又看了看,心中顿时凉了。如果不是他小人之心,这份通知单显然是按照某种预谋送达他手中的——通知单给出的申诉期是一周,他拿到通知单是第五天临近下班的时候,也就是说,他连申诉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那老师着急要走,催士心和随后赶来的秦春雨、阿灵离开办公室。
士心哽咽道:“老师,我就一个问题,问完就走。”
那老师很不耐烦:“你这学生怎么油盐不进哪!都说下班啦,下周一来!”
秦春雨走到士心前面,冲那老师嚷道:“下班还有几分钟呢!你们要赶走他,难道连问句话的几分钟都不肯给吗?这是大学吗?这学校还有一两个有点慈悲心的老师吗?”
那老师没料到这漂亮女生竟如此厉害,愣一下,将手包丢到桌上,说道:“问吧。”
士心分明感觉到那老师语气和神态里的蔑视,这些天他处处可以见到这样的神情,此刻泪水在眼眶里整装待发,他强压委屈和愤怒,问道:“为什么让我退学?”
胖老师:“都这会儿了还没搞明白,怪不得退学。”她说道,“长期生病,学习困难,擅自旷考,哪条都够得上退学标准。”
“旷考?”士心没想到被退学的理由竟然是旷考。
士心明白了,上学期期末钱永强劝他缓考根本就是个圈套,他压根没有替他申请!
联想到钱永强避而不见,申诉期已经届满,士心只觉头皮发麻。他无法相信一个做了二十多年学生工作的老师竟会如此卑鄙,更不敢相信,为了迫使病入膏肓的学生离开,堂堂国家重点大学的老师居然会如此煞费苦心。
“您确定是因为上学期期末考试旷考吗?”他需要确认。
“原来你知道。就算学前班,也得有学前班的规矩吧?我们这是一流大学,如果每个学生都像你,招呼都不打就旷考,说不过去吧……”
士心再无怀疑,他彻底明白了。
上学期期末考试前,钱永强提醒他申请缓考,他委托钱永强办理缓考,那时他已经钻进了钱永强布好的口袋。他压根没帮士心办缓考,导致四门主干课旷考,无论是谁都够得上退学。
有人扣留了本该一周前送到他手中的退学通知,致使他失去了最后的申诉机会。
士心颓然跪下:“老师,有什么办法能补救?”
秦春雨赶紧扶他,阿灵也在旁拽他。
“别这样,学生。回去吧。今天周五,原则上,这个决定已经生效。你可以去找找你们系领导,问问情况。我们只是照章办事,配合下达通知,别的,跟我们没关系。”
从学生处出来,士心立刻赶去再找系主任。春雨和阿灵要跟着他去,士心怕秦春雨这个县长千金忍不住在系里发火儿惹恼了老师,就劝她和阿灵先回宿舍,独自去系里将缓考的前因后果告诉了系主任。
系主任满脸堆笑,劝士心不要着急,先回家安心养病,治好了病再回学校念书。
系主任的话跟退学通知不太一样,士心不知道该不该再相信老师。系主任见他犹豫,笑着问道:“就算没有退学的事,现在让你马上去上课,你能保证不耽误学习,不影响成绩吗?”
士心摇摇头:“如果不做手术,我可能坚持不了……”
系主任一脸微笑:“对啊!所以你应该回家治病,起码也应该回去好好休养一阵子。学校会尽可能帮你把病看好,等你恢复了健康,再来上学也可以。学校大门朝每一个优秀的学子敞开着,我们希望有才华的年轻人在这里健健康康学习和生活。你的申诉意见我知道了,钱老师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确实有欠妥当,这是个人问题,系里根本不知道你退学的事。放心,我们会认真调查,如果你说的属实,我们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
士心多少存着点幻想,在焦灼中等了两天,周一大早又跑去系里找钱永强,依然见不到他的踪影。慈眉善目的系主任还是那些听着满是道理的话,听得士心不知道该相信老师还是改相信直觉。又过一天,他终于确定直觉远比老师可靠——系里派人过来叫士心去接电话,到了老师办公室他才知道,钱永强已通知士心家里,他因为学习困难和擅自旷考被劝退,士心的姨妈打电话到系里要求士心亲自接电话以便求证。
“没有,我没有旷考。我不会退学。”士心丢下电话,直奔系主任办公室。
士心跑去找系主任,办公室空无一人;他跑到钱永强家敲门,顶层楼梯那道钱永强特意焊接的铁门紧闭着,他家人从屋里抛出来一句话——钱永强出差未归。
再次来到学生处,那个胖胖的老师摇摇头表示遗憾,后来干脆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了。
士心疯了一般在校园奔走,没有一个老师愿意倾听他的委屈,没有谁会在意这个孩子遭遇了怎样的困境,更没人关心这个穷学生即将面临的命运。
钟爱的校园变得比初秋的天气还要寒凉,秋风不会决绝地将落叶一扫而光,但这座校园却用冷漠将士心残存的一点希望扫荡得干干净净。
每个听了他讲述的老师都知道退学决定是个错误,但每个人都用沉默纵容错误继续,甚至有人在精心掩饰这个错误,让它变得无可挑剔,变得不再像个错误,这个病怏怏的学生奔走哭诉只是不甘心的徒劳之举。
士心几乎崩溃,几天的奔走令他疲弱不堪,身体和内心的煎熬彻底拖垮了他。
学校派人送来一张转单,要求他拿着转单到户籍科、伙食科、宿管科、校医院等等地方去签字盖章,手续齐备之后才能顺利离校。
太滑稽了。
士心顾不得那些繁琐的手续,他只想留在学校。
春雨激动得要将转单撕碎,士心将它收起:“留着它,它是学校留给我的最后纪念。”
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他还在等待答复。
下午,学校派来几个人,将士心的宿舍挤得满满当当,宿舍门口居然还派了两个保安,那些人是来送他离开的,很显然,让他早点离开已变得迫不及待。
来人几乎不容士心收拾东西,就要送他出门。秦春雨又哭又骂,那些人才由着他将简单的行李收拾好,又跟周围几个宿舍的同学们告别。
士心已没有力气提起只有十几斤的行李,来人中有个领导模样的人叫两个保安架起士心,另一人帮他拿着行李,一行人浩浩荡荡将气息奄奄的士心送到学校门口,早已安排好的一辆出租车在那里等候。
那些人只准士心的宿舍同学送行,阿灵和秦春雨跟着到了学校大门口,有人不再让春雨和阿灵送行,命令她们回去。
“谁再撵我,我操他妈!”秦春雨大声喝道,“为什么?为什么容不下他?他做错什么啦?”
春雨的喊声很快被绵绵细雨吞没,阿灵默默流泪,张士心在细雨中告别钟爱的大学。
他麻木了,不想哭,也没安慰送行的朋友。
他觉得自己随时会倒下,他太虚弱了,甚至连挣脱保安的力气都没有。明天是医院安排他手术的日子,也许此时医生们正在研究手术方案……
“请你放开我,我给医生打个电话。”士心对保安说。
两个保安相互望望,不约而同看领导模样的人。那人点点头,保安松开了士心的胳膊。
士心慢慢挪向学校门口的电话亭,挪出两步,颓然跌倒。
春雨和阿灵跑过去扶他,邓月明和海涛喊上孟令君跟了过去。
“别扶,我自己起来。”士心不让朋友们扶他。他双手撑着地面微微用力,用了很长时间才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挪到电话亭,拨通了电话。
他手颤得厉害,接连几次拨错了号码。
投进去的硬币用完了,他摸索着在口袋里寻找硬币,雨水扑扑落脸上,他睁不开眼,也不知道顺着面颊流下来的雨水还是泪水。
春雨投了个硬币进去,哭道:“你怎么这么犟!电话号码是多少?”
士心握着听筒,用颤抖的手一个一个按下数字,电话终于通了。
“医生,我不做手术了。要回家了……”泪水终于喷薄而出,他攥着电话嚎啕大哭。
这场痛哭他整整憋了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他将所有坎坷和挫折都埋入心底,不让任何人看到笑容背后的苦楚,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看似坚强的身体里有多少辛酸在荡漾。
他彻底败了,败给了疾病,败给了贫寒,败给了软弱,败给了对老师的信任。彻底失败令他痛彻心骨,他放肆地哭,哭声在秋雨潇潇的新街口外大街飘摇。
医生一直听他哭,没说话。
病区很多医生护士都知道这孩子的事,知道这个没钱看病的孩子做完手术舍不得买饭,却把凑来的钱寄给家里;知道这个孩子肠子烂得模糊,却咬牙挺过两年;知道这个病入膏肓的孩子急需手术,却不可思议地拿不到屡屡受阻……
医生沉默片刻,问道:“学生,告诉我,这病到底怎么落下的?肠子怎么成了那样?”
“在工地干活,把肠子挣断了。”士心第一次说出得病的缘起。
在旁的秦春雨听得明白,她“啊”了一声,捂住自己嘴巴。
“你是说,生生挣断的?”医生似乎不愿意再去碰触这孩子伤痕累累的内心,却又不得把他将要面临的现实告诉他,“我马上得去给病人手术。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嗯……”
“你的情况比我告诉你的还要严重。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现在放弃手术,你剩下的时间最多只有两年。听明白了吗,孩子?肠子大面积坏死,你拖不过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