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五环边的陈年出租房,六环就是郊区,为了保证稳定的水电和网,狠狠心每月两三千,再加上四周这有些简陋的环境,墙都是灰蒙蒙的,头顶上还是塑料棚子和晾衣杆,靠着不太疏通的管道和楼下烟雾缭绕的麻将室,还能再砍掉四五百,勉强可活。
大过年正是麻将室大展身手的时候,多少邻里街坊穿着新衣就往这边来了,楼层本就不高,一抬头就看见楼梯边上烂泥似的摊着个人:“欸,楼上那摊着的谁啊?是小程吗?”
大嫂这嗓门顶天高,一招呼周围人都冒着头看。
“啧啧啧,小年轻就是不知道轻重,大冬天的睡在外头,到老了就知道错!小华啊,去给他叫起来,要睡屋里睡去。”好歹还算个村主任,大嫂一身花衣就像雄赳赳气昂昂的花孔雀一样,逮住正往棋牌室里蹿一个流里流气的小黄毛。
李华潇洒地甩开他飘逸的黄发,微微抬着头瞥了一眼楼上摊着的人,从裤兜里摸半天也没摸出什么来:“张嫂你管个屁,你就让他摊着,大过年的有家不回,有床不睡,冻死他都算该!”李华白了一眼楼上,哧哧哐哐得就去开了一盘麻将。
“嘿,你个臭小子——”
日上三竿,闹声不断,就是睡得再沉,程挚也是要醒了。隔夜酒的劲儿仿佛都还在脑子里转,隔着帽子缝透露出外头的一点光亮,就像突然进了冰窖,寒气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往冻得发僵的身体里钻,要不是今年的冬天暖和他又穿得多,说不定真的就活活冻死在外头了。
头疼得要命,身上的关节要断了似的,周围的喧闹争先恐后地钻进来,一如既往令人生厌,程挚猛地一阵懊悔,骤然又是一阵反胃,翻江倒海地就要奔腾而出,他挣扎着赶忙起身,天旋地转的感觉和僵硬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在世间的空气里扑腾,钥匙抖动就像天国的铃声。
“欸,小程,欸——”
“砰”得一声,大门紧闭,分明只隔了一扇门,程挚却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呕——咳咳!呕——”他紧闭着眼睛,腥臭又污糟的味道从身下扑来,手脚僵硬,头痛欲裂,腹内空空,胸腔直吐,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都失去了直觉——黑暗中浑身颤抖,只有两行泪,直直地留下来。越流越多,泛滥成灾。
屋里分明也冷,但这种封闭又有些霉味的空气不知为何就像二氧化碳一样,能凌迟也能供暖。仿佛皮肤的哪一处暖和起来了,心都能一起暖和起来一样。长久,程挚疲倦地抬起眼皮,双目失神地打量着四周这些熟悉的东西,一张床一台电脑还有乌七八糟堆积在一起的东西,除了这些恶心的呕吐,生活照旧。
他的眼睛无力地看着电脑,可笑地竟然还想着今天还有几万字没更。
一时间他很委屈,委屈的人就会想家。他掏出手机,手指僵硬得连指纹都录不进去,一打开就是十几个未接来电,联系人都是一个名字。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屏幕上,手指在湿润中就像石头子一样砸在屏幕上,颤抖地输错了一次,输错了两次,连密码都作对。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程挚一口气输完六位密码,对着一片红色却又不敢了。他拨通了通讯录里的第一个号码。
“嘟——嘟——嘟——”都是忙音。新年了,她这么忙吗?
“喂。”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一点点粗犷,但更像个男人。
程挚愣了一秒,看了看屏幕里的名字,迟钝的火从心头起,炮火上膛对准了发泄口,嘶哑的声音就像被激怒的野兽在小小的房间咆哮:“你他妈谁!”
楼上一震,楼下的棋牌室一静,大眼瞪小眼都是前线吃瓜群众。
电话对面一静,似乎是那个男人也确认了一眼电话号码:“神经病啊!”啪得一下挂断电话,电话对面瞬间只剩下寂寞的空气。
头脑一阵发热,不知道眼睛是不是猩红,程挚一个又一个电话狂轰滥炸。
过年,女朋友,男人,他的脑子不允许他思考,生理却直接反映出他现在满面绿光。
对方终于是不耐烦了:“兄弟,你到底要干嘛,大过年的,你打我电话干嘛喽!”
“她人在哪儿?你让她过来接电话,你让她过来告诉我你是谁!”只有一个人的房间里,程挚挺直了腰板,咄咄逼人得就像一个当堂质问的正房。很诚实地讲,他脑子里慢慢都是他浸淫多年的网文描写,就像一张绞死的网,慢慢把理智都逼到一出来。他扶着眼镜,神色渐渐锐利而屈辱。
“什么谁是谁的!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哎呦,小兄弟,你是不是醉了,说得什么胡话呢!”对面的大老爷儿一边钓鱼一边接电话,就铃声不停的那个劲儿,鱼都得跑光了!他还得给周围的钓友赔笑脸。
“我女朋友。她,现在,在哪儿。”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一字一句像不像威胁,却是听到对面忍不住的一声嗤笑。
“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我四十多岁的人了,跟你女朋友能有什么关系!”
“你还四十多岁?”程挚猛地拔高了音量,浑身的热血都仿佛往头上冲。
棋牌室里牌也不打了,烟雾缭绕里从未有过的安静,一个个都伸着脖子竖着耳朵听——说四十多呢!几个大妈挤眉弄眼。
“你个狗东西女朋友到底是死了还是跟人跑了!这老子电话,老子一个月前刚换的,跟你女朋友一毛钱关系没有!”电话那旁声震如雷,震得他心里那道防线轰然倒塌,他挺直的背、高昂的头刹那被折断,都像是爱情的失败者。
眼神定住,一秒,两秒——
他不是被绿了,不是被甩了,是被悄无声息地抛弃了。
不知道是不是比被绿了更好一点,他心里竟然不是很难过,还能撑着墙角站起身来。
“怎么没声了?”楼下的吃瓜群众脸对脸,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求知若渴。
“不会悲伤过度——”张嫂那双手在脖子上一抹,周围人眼角都是一跳。张嫂越想越不对劲,大过年的,可不能真闹出什么事儿来!她踹了一脚还在玩麻将的李华:“去,去楼上看看,别让他——”张嫂一个眼色,帅气逼人。
李华头都不抬,黄毛像一堆枯草:“要去自己去。万一这小子真死了,我还成现场发现人了不成!要到局子里去的!”死了才更好了,天天摆得自个儿多高贵一样,还不是被绿了,啧啧啧!
“要你去就去,你不去我就去告诉你老娘——”
“别——”服软的话到让他嗥得挺硬气,张华整张脸都皱在一块儿了,一步三回头不情愿地被众人催促着上了楼,一群人趴在楼梯口的门缝边张望,时刻准备着搭把手!
“乓乓乓!”他敲门就没这么斯文了,本就单薄的铁门简直要给砸破了!门猛地打开,他一踉跄差点脑袋摔到都是残渣的地上去。他贼眉鼠眼的眼睛隔着飘逸的黄毛上下打量着面前衣衫不整还满脸怒色的人,行,须头全尾还活着就行。
看到这样装模作样的人也有这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样子,张华这心里头猛然舒坦多了。
他嘴角笑着转身就要走,门内人却第一次叫住他:“敲门干嘛。”
张华一转头就看到楼梯下催促着上的目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简直就跟风箱里的老鼠一样——两头受气!
“看你死了没!”他撇嘴,一叉腰,浑身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感觉让人眉头直皱。
门啪的一下摔倒鼻尖上,震得人一跳。
张华翻着白眼朝门啐了一口,不悦地往楼底下乱挥:“散了散了散!”
门内程挚浑身一僵,猛然发觉楼下的棋牌室似乎久违地没有这么安静过。他就像一个被放在玻璃窗里的玩物,被人指责被人笑,连女朋友都把自己扔掉,程挚看着手机通讯里的那一片红,就像自己义无反顾离开时,她眼底的一片红。
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摁下去。
拾掇拾掇,他还要继续熬。
可他苦成什么样,她不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