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雨
远远望去,灰色的天空连着灰色的街道,岑寂的阴云滞留在邃密的楼宇之间,铺写着凝重的意态。无言的路灯与无言的路人交错纵横,一个观望在蒙尘的老巷旁,一个游离在无边的瀚海里。
这里的天气颇像闺中的少妇一般,百日里也见不得几个晴天,有时便是一年到头,也不曾有一番日出。这里的生活就像这里的天气一般,百日里也闻不得几回笑语。浓浓的叹息声积淀、升腾,大而浊的化作阴云,小而轻的化作尘雾,使小镇常年阴云密布,便更不敢奢望晴天了。倒是对于我这样欢喜阴天的人,却又是如鱼得水的,不冷,不暖,整日窝在家里,不去看那些街上游走的路人——传言说他们是吃人的,又传言说这只是用来恐吓孩子的话语,但至少在一代代传下来的故事中,他们确有令人生畏的地方。而小镇上大部分的人,都被下了一道金吾禁夜似的禁令,除了晴天,便不能沿街走动,若有发现,则是要一一严惩的。也不知如何,隔着窗户望一望,看到邻里还闪着翕忽的人影,心里便也多了一丝侥幸。
小镇不属于哪个国家,不属于哪个洲,亦或哪个大洋。外来人喜欢用“世外桃源”这样的词来形容这里——他们大抵是没有靠过岸的,靠岸了也只是远远地颙望一阵,仅仅是见到了小镇外围的丛木崖表,便思忆起王献之山阴一般的景致,以为我们又是一类“无论魏晋”的人了。半个世纪以来,这里的生活未曾因外来人而被打扰过,事实上大多数外来人都苦于在层层险磴之间萦回攀缘的功夫,或者早早退场,或者迷失了方向也无人知晓,又或者有些得以进入小镇,却因为不洞悉这里的规则,都被“吃掉”了罢。
小镇上最可怖的莫过于路人了,成年人们绘声绘色地警告着一代代的孩子,不要在阴雨天到大街上去。胆小的孩子便躲在室内听老阿婆的故事,胆大的孩子便敲打着窗户,约好一行伙伴,每每趁着大人们午休的时候,便翻着低矮的窗户跑了出去,踏着沁湿的涴泥,闪烁在街道中间。他们有的回来了,他们有的再也没回来,回来的给下一代讲着骇人的故事,没能回来的成为各色的主角,又衍生出一番形形色色大胆的孩子,再把故事继续传授下去。
小时便好奇人们口中的“路人”是何物,好似除夕夜常听人讲的所谓“年”一类的鬼物一样,却又生得同人一般,五官四肢,能说会道,也绝不是烛龙一类不近人情的妖物。似乎这些鬼物不是上天一蹴而就的,亦不是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一时聚首拼凑而成的,而是早年间没有,后来又在冥冥之中一点一点孕育出来的。每每有老人提起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便觉得这小镇确实是安宁祥和过的。孩提时除了憧憬过去的无限惬意之外,又只是可怜自己生不逢时、不曾经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