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末年,白帝城。
浩浩荡荡的大军在朦胧的细雨中前行,他们无力地举着战旗,几乎没有人说话。马蹄激起雨水声哗哗作响,泛起的涟漪就像是在映射将士们的心境一般,低沉而无法平静。
草木皆兵就是指这种气氛。按理来说这种情况是兵家最忌讳的场景,任何有军事常识的人都不会在这种士气颓靡的情况下进军,可他们却这样做了。
因为没有其他办法。
这次的敌人是只有在神话传说中才有的怪物。
刻有龙骑印符的将军在竖起的军旗中大喊:“诛逆贼!以佐汉室!以证天道!”
雨夜中的士兵大声的呐喊,看着远处的城池,多多少少驱散了心中的阴霾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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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两个人跪坐在檀木地上,面对着一张矮桌,桌上摆着两张精致的白纸,纸上写着优雅的字体,只一个字体狂放不羁,另一个婉转流逸。这里是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以美玉雕琢的貔貅瑞兽张牙舞爪,以纳四方财气;以良铁打造的古剑赤宵锐利锋芒,以镇歹邪之心。
年长的管家带着侍女站在丝绸的幕布后,弯腰收首以随时准备侍奉主人。熏香在香炉中烈火熊熊,轻盈飘逸的云雾缓缓逸出,把这里点缀成安静的天上人间。
木质的走廊上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有人大喊地说:“我们被包围了,大汉的军队己经兵临城下,快跑啊!投降的话,还有一线生机!”
不久,纸窗帘上映出耀眼的火光。紧随其后的是,充满血性的呐喊,这是三军的气盖,磅礴如云。
书桌上流水般的笔墨并因即将到来的危险而停止,依旧稳健如昔,神凝气沉。
书写的是年轻人和小孩子。年轻人穿着精致的男士汉服,上面纹着的是身材壮硕,奋勇搏杀的公牛,他大约二十多岁,有着一头飘逸的长发,一双犀利的眼睛炯炯有神,举手投足之间有着王胄贵族的气质,像是周朝时的一位贵公子。唯一不符合那王族气质的是那身精壮的肌肉,将汉服的边缘撑起,勾勒出流水一般的线条,双肩宽大,像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大力侠客,或是身经百战的大将。
毛笔在他手里犹如一杆长枪,笔劲散发在每一个角落中,笔端的细绒就犹如那锐利的锋尖,在白纸上留下浓重的墨水。眼中的神态不像是在练习书法,而像是在指挥百万雄师。
跪坐在他面前的孩子也是一身黑色汉服,金色的细丝在绸缎中纹着一头龙,“虾眼”、“鹿角”、“牛嘴”、“狗鼻”、“鲶须”、“狮鬃”、“鹰爪”、“鱼鳞”、“蛇尾”,没错这是五爪金龙,这是一件龙袍!王权最高的象征!
如今他披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却不显得突兀,仿佛与这最尊贵的象征混然一体,仿佛这个孩子天生就要作为皇帝御统天下。她的五官和年轻人大体相似,却有着更柔和的面孔,气质也更加清雅,一双玉足圆润,全身娇弱,散发着女性独有的阴柔之美。她披着一头长发,那是苍穹中白银色,星辰般的丝滑。赤红色的瞳孔水灵灵的,在柔顺的额发中温润如玉,远远的看上去,好像永远带微笑般的阳光。
“握笔的手要有力,有劲,五只手指扣紧笔杆。”年轻人提醒道。
“嗯,哥哥。”这个女孩子笑着应着,像是要撒娇一般。
“严肃点,书法是君子必学的技艺,它可以提升自己的品味,升华自己的情操,陶冶一个人的灵魂。”年轻人的语气有些严厉。
“好吧。”孩子低着头,小声地认错,时不时还透过银发偷偷地看一眼。
“算了。”年轻人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这次就原谅你了。但不许再这样下去了,记住我们是王族,而你真正的轩辕血脉。”
孩子犹豫着说:“可是……以前明明不需要那样子的啊,大家一起生活,我们引导,我们号召,我们受到别人的爱戴。”
“那是以前!抱歉,吓着你了。”年轻人语气更加柔和了一些,“以前的世界是那样,大家都拥有的不多,需要团结在一起。吃饱穿暖是所有人最大的愿望,甚至是唯一的愿望。可现在……”他抬头看向窗外的火光,“那己经是过去,现在我们要用武器,捍卫好属于我们的荣耀与尊严。”
“以生命的血?”
“以敌人的血。”年轻人说。
“他们越来越近了。”孩子闭上眼睛,仔细聆听的行军的马蹄声。
“这是我的错,我太轻易的相信王莽的信誉了。”年轻人有些愠怒,“虽然料想到数千年后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只不过……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变成一个信任犹如芦苇般低贱的天下。”
“人心变得太快,我知道必须与他们站斗;但是他们不都是坏人,也有迫不得已人。”孩子一直带着笑意的瞳孔中似乎放过一丝忧愁,“任何时代都会有善良的人,也许我们可以去信任那就好人。”
“唉,你是个善良的人。”年轻人叹了一口气,“那时的人每个人都很喜欢美德,推崇仁义。所以是你继承了王位,而不是我。我无怨无悔,但那己经是过去,将神兽主导权交给我吧。”
“我很乐意。”孩子笑了笑。
“现在不是那个从淳朴善良的时代了,而是变得利益至上。”年轻人又说,“我们的敌人已经骗过我们一次了。信任贵如金。他们不知道失去了多么重要的事物,而我们也不会再一次受骗……绝对!”
“嗯。”孩子点点头。
“接下来的战斗是焚城之战,他们会发射火矢,烧尽这城里的一切,把我们烧成灰烬。但我们不会那么简单就死,他们也知道,否则不会派这么多人来。所以要放弃王城,让我们杀出血路。”
“哈!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终于不用再天天弹琴写字。”孩子看上去很高兴。
“别大意,”年轻人弹了一下孩子的额头,“骄兵必败。我们不是没有被杀死的可能性。”
“我知道了。”孩子笑。
年轻人站起身来,平静地走出书房,孩子很乖巧的跟着。看见二人,管家和侍女纷纷鞠躬致意。
“林管事,”年轻人对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说,“你也逃吧,我不会怪你的。还有你们。”年轻人扫视了一圈,同每个人一一对视,“认识你们很高兴,如果有缘的话,也许我们还可以再一次见面。”
“不,誓与主公共死。”林管事哽咽的说,“主公有恩于我们,没有主公的话我们早就在六年前的大旱中被饿死了……我们不能做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哥哥,你看还是有好人的吧。”孩子插话说。
“你们走吧,此世之恩,汝等己还清。”外面的刀尖战马声越来越近,年轻人轻蔑的笑了笑,“再说,我不一定会死,但没有余力保护你们,逃跑反而是帮助我。我们会正面迎战,你们就跳江逃走。这些人主要是来对付我,没有精力去管你们的事。”
林管事连连叩首,谢过后,转身离开,而后又看了看年轻人。年轻人点点头。
很快,这里人去楼空,偌大的白帝城,只剩下最后的两人。
年轻人嘴角带着一丝笑容,表情不再严肃,他摸了摸孩子的头,“轩辕璃,其实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莽尤,你是一个部落的王,为什么要陪着我一起进入千年的沉眠呢?一个王可以不用忧愁吃喝,安安静静的过一辈子,为什么要在这里?这是我的职责……但你没有必要。”
男人挺起宽大的肩膀,整个人像山一样伟岸,“我没有你想象的这么伟大,是你的父亲……轩辕帝没有杀死我,我只是在报恩。”
“只是这样?”轩辕璃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赤红色的瞳孔水波荡漾。
“我是个儿子,可是我的父亲,母亲都死了;我是个哥哥,可是我的弟弟死了;我是个弟弟,可我的哥哥死了。我有八十一个兄弟姐妹,他们都死了,那个大的家族独余我一人,再好的生活也不过是连续过去的悲痛。轩辕璃,你说我是要自私自利的孤独终老,还是报一命之恩?”
“我的父亲……杀死了你很多兄弟,不想复仇吗?”
“不,他是一个伟大的皇帝,他堂堂正正在战场上打赢了我们,他赢得光明磊落,没有用过一丝卑鄙的手段,蚩尤氏族不会怨恨一个正面打赢我们的战士。再说没有轩辕……可能就没有炎黄子孙,更不会有这伟大的江山无限。”
“既然你认识我父亲,那想要成为和他一样伟大的英雄么?”
“不,我尊重英雄,但没有兴趣。哈哈,过了那么久了,我还是只为自己而活。你父亲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想。”蚩尤苦笑。
两个人走在长廊上,两侧有着各种各样的器具,殷商朝代的八角鼎杯,祈福用的鼎具,周朝厚实的编钟,从小到大整齐的排成一排。诸侯王用的青铜短剑,奏乐用的琴弦,白玉黑玉制的围棋,飘渺在云间中的山水画……这些时间留下来的古迹都被好好的摆放在这里。
“这些东西,可惜不能带走。”蚩尤看起来有些悲伤。
“蚩尤,这不像你,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蚩尤血气方刚,桀骜不驯,有着万夫莫敌之勇,年轻时就敢和猛虎对弈。你是个粗人,粗人不都是五大三粗咿咿呀呀的就冲上去的吗?毕竟很多武将都看不起读书的书生。”轩辕璃笑着说。
蚩尤拍了拍轩辕璃的肩膀,力度有些重,“这是和你大哥说话的语气?”
“略略略,我知道蚩尤是在家里辈分很小,和我父亲的年龄更是有着二十余载的差距。我不比你小多少岁。”轩辕璃依旧笑,有些调皮。
“你啊,没大没小的。再怎么小也是你的长辈。嗯?和我顶嘴这还是第一次。”蚩尤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注视着轩辕璃的赤瞳,“你是在害怕吗?”
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轩辕璃惨惨地笑了笑,她扬起清秀白净的脸,“蚩尤,我相信你的实力。只不过……我害怕会连累哥哥。嗯——我有些害怕,这么懦弱一点都不勇敢。我讨厌这样。”
“这个世界不会害怕的人那叫智障,只有无知者才会无畏。”蚩尤把手放在轩辕璃头上,轻声而缓慢地说,“轩辕璃,所谓的勇士,不过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勇敢了一次。所有人,包括你父亲,都深深的恐惧着死亡和未知。”
“蚩尤你也会怕?我一直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你经历过数百场的战斗,不会再恐惧了吧?”轩辕璃小声地说。
“不,我也很害怕。”
“可你战斗了很多次。”
“每一次都害怕。”蚩尤点了点头,“可这就是勇敢啊,直面世间最黑暗的地狱,然后直达天堂!好了,他们快到了,生命不易,他们等着,我们去迎接……还有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