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充满青春活力的氛围让他重新焕发出了生机，像一棵百年老树重新抽出枝芽。每天接触的都是大学校园里的新鲜事物，参加各种活动或者与舍友毫无节制地侃着大山，日子过得潇洒惬意，晚上带着浓浓的倦意沉沉入睡。只是梦境中的他仍置身在那个小县城，因为老师催收费用，他不得不选择逃课，他已经催过好几遍，父亲每次都说再等两天就有钱了，他不知道如何再向他开口。转悠了大半天，兜里的劣质香烟早吸完了，他感到了饥饿，那种掺杂着恐惧的饿感在梦里仍是那般清晰，他想到了去学生之家吃饭，又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了，为什么没去他想不起来，阿姨会不会怪他莫名消失，欠的伙食费越来越多，阿姨已经好像在他面前念叨过几次，这次去了她会提这件事吗？他该去哪里呢？梦中的他仿佛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纠结于要不要去一个记忆模糊的学生之家。他不断重复着类似的梦境，梦境的一切模糊不清，满是荒凉的背景，交替着他孤立无援、犹疑彷徨和踽踽独行的画面。每次猛然惊醒，大汗淋漓，室友抱怨他晚上说胡话，听着操场上沸腾的人声，望着窗外明亮的光线，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一切都是梦境，他已经走出了那个小县城，远离了那些恐怖的经历。
离开家乡之前，他专程去了一次郊外的白龙庙。那是他孤寂岁月中无数次徘徊流连的地方，几乎每块石头上都留下了他思索的足迹。在这里有他和同学们郊游的回忆，那时的他们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带着指点江山的豪情，满怀期待地憧憬着未来的日子。几年不到，他却仿佛率先老了几十岁，心里脸上都写满了沧桑和惆怅。究竟是人选择了生活，还是生活改变了人，他无法回答。二十年的光阴呼啸而过，将过往和回忆冲撞地支离破碎。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生命已经悄然超过了四分之一，可自己得到是成长和还是不堪回首的过去。他无法选择出生，所以被带到了这个喧嚣的世界；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所以有了不同于其他人的成长轨迹。一切都是生活强塞给他的，从来没有问过他是否愿意。一场野蛮荒唐的买卖婚姻，两个没有爱情的人之间纯粹的生殖操作，造就了一个不幸和怨恨的结晶。亲生父母的遗弃，让他必然要尝尽别人无法理解的人间冷暖；与生父母和养父母之间复杂的关系，决定了他只能在亲情的夹缝中苦苦挣扎。一直以来他只能靠一些可笑的宿命论支撑着，认为上天赐给他这样的家庭，还要让他忍受失眼之痛，早晚会有一天成倍地回馈给他，他也靠这样的信念挺了这么多年。有时候想一想真是可笑，所谓的命运不过是一连串的随机事件，人们痛恨命运诅咒命运，却悲哀地发现没有发泄的对象。他们只能接受这场不公平的游戏，在这场游戏中扮演或喜或悲的角色直到生命尽头。他痛恨命运，痛恨父母，也不喜欢自己。他可能通过努力走出困境，但他走不出内心的囚笼。厌世的情绪已经像毒素般侵蚀了他的内心。他可以伪装成积极向上的好青年，但无法让那颗千疮百孔的心重新鲜活。他是人群中的鬼魅，在暗处讥笑人情的虚假，叹息人门的麻木和愚蠢。但在人群中，他又不得不扮回那个憨厚老实的角色，继续着循规蹈矩的生活。他坐在山头的一快大岩石上，身下是数丈的高崖。任山风吹乱自己的头发和衣摆，二十年的经历随着山风已经成为过去，沉淀下来的居然满是不甘和苦涩。他不清楚人生有多少种味道，只尝到了人生的苦涩，这种苦涩甚至让他丧失了追求幸福的信念。那一天他一个人坐到月上梢头才离开，这是离开家乡前的最后独白，他的青春是一棵角落的苔藓，靠着自己的温度绽开一抹病态的绿色。
大学生活让来华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当他正忙于竞选学生会干部时，老家打来了电话，他还以为是问他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接通以后却如同五雷轰顶。涌军酒后和别人去偷电缆，从电线架上摔了下来，再一次把腿摔折了。来华简直气得要爆炸，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事老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简直像是某种刻意的玩笑，这样不明不白的受伤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一筹莫展，想着是否需要自己回去伺候，这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他刚刚入学不可能请假回去照顾他，而且从感情上他对涌军只有痛恨，完全不愿意去照顾他吃喝拉撒。他同时得知福军已经插手了这件事，领着涌军去偷电线的人闻讯跑了，他的老婆在村委的主持下和福军达成了和解，给了涌军一万块的医药费了结这件事。福军和他的两个儿子将涌军送去接骨医院作手术，这是来华想要的结果，至少有人照顾他不需要请长假回家。
接骨手术准备完毕，却发现涌军的肋骨也有骨折，腹腔积血，不得不先开刀接骨，原来的一万块钱立马捉襟见肘了，不得不别想办法。让福军替他挪钱是不可能的，福军是出名的铁公鸡，他不可能不明不白地出血。但也不能眼睁睁等死，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来华上学的一万多元备用金。入学报到时学校收了七千元的学费和书本费，来华留了几千元作为生活费，其余的一万多仍在存折里，存折保管在县城二姑家。来叶也一直关注着事情的动态，当听说福军准备动用这笔钱，她忍不住发声了，她对涌军已经绝望透顶，认为宁可让涌军等死也不能用掉这笔钱让来华失学。福军们的意思是救人要紧，钱没有了可以再挣再借。双方在这件事上发生了矛盾，亲戚们也觉得来叶太过绝情。众人争论起不了作用，最终的决定权还是掌握在来华手中。他当然也担心因为缺钱而失学，但他不能坐等自己的亲生父亲残废，即使他能下和得了狠心，也不得不顾及世人的眼光，所以无论如何他必须拿出这笔钱。来叶的阻拦没有作用，来华还是拿出钱给涌军治了伤。有了福军等人的陪同，来华也就不用请假回家了，这是他最感到安慰的地方。手术进行的很顺利，断掉的肋骨和腿骨被全部接上，隹了几天院后因为钱不够只能选购回家静养。载着涌军的车子经过秀容时表哥给他打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出来看看。他借口说甲流期间学校封校谁都出不去，其实是不愿意看到涌军伤病的样子，更不愿意牵扯到里边身不由己。
涌军被送回了鹅儿坪，福军不念兄弟情谊也要在乎村民的眼光，只能把他接到自家照顾。来华虽然又迈过了一道坎，但刚入学时欣喜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陷入了惯常的愁闷模式。生活有时可以把人捉弄到这种地步，当你以为自己可以自由飞翔时，生活却要将你瞬间打回原形。刚入学时光彩照人的他没几天便又回到了以前垂头丧气的样子。学校要开会决定贫困助学金的名额，来华不得不站上讲台讲述自己羞耻的家事，老师和同学们都很震惊，一致同意把名额给他。得到助学金意味着一年的生活费有了着落，这个结果让他感到些许安慰。据说涌军的伤势恢复的不错，但手术后仅剩的钱掌握在福军手中，这让他难以安心，福军是村里有名的狡猾角色，几个堂兄更是虎狼人物，时间一长什么事情都要可能发生。这倒不是来华心眼太多，而是早已发现的事实。来叶也催促他赶快把剩下的钱拿到手。
寒假的对来让来华忧愁不堪，一方面他需要回到村里拿到剩下的钱，另一方面他明白等待他的是什么。他觉得福军会以支出医药费和营养费为由扣留这部分钱，对此他束手无策，毕竟福军两口子照顾了涌军，也不适合跟他们翻脸。心里迷乱索性不再去想。放假后在宝凤家住了几天，他就带着急切又纠结的心情回到了村里。村里有一堆人等在那里，涌军拄着双拐站在人群中。这样的景象让他羞耻而悲哀，为什么只有他们父子反复上演这种被围观的场景。从进大门开始福军就边向来华讲涌军受伤后的事，一边大骂涌军的不成器，让来华心烦不已。好不容易止住了骂声，福军向来华交待了钱的花销情况，表示一定要当着他们父子的面交待清楚。钱的数目大致没有问题，涌军在最后讲出了重点，说自家照顾了涌军这么久，实在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现在涌军能拄拐走路了，来华也回来了，希望他们可以另立炉灶，粮食可以从他家拿。福军说的也有道理，留涌军在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涌军看样子也受够了福军夫妇的言语暴力，想让来华和他搬出去一起过年。来华看着涌军可怜的样子有些难受，但他清楚这次回来的目的是拿钱，而不是谈父子情谊。心底里充满的是对涌军的厌恶和痛恨，根本不想和他多呆一分钟，更不愿和他过年，他受够了以前的贫困和屈辱，已经淡漠了所谓的父子之情。他不顾涌军失落的神情和大伯的劝说，接过存折徒步五公里去了镇上的储蓄所，鞋子撕裂了一条口子，脚底也磨出了血泡。为了保险起见，他把存折里的钱全部转入自己的银行卡，留了一千多现金在身上。回到村子里他无比艰涩地宣布了他的决定，他准备去鹿城找一份寒假工作，不和涌军一起过年了。满怀期待的涌军顿时泄了气，在场的人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准备和涌军就此恩断义绝了。别人可能难以置信，实际上来华对涌军早已失望透顶，在精神上早已是陌路人，断腿事件成了催化剂，他不愿意花成本来维护仅有的一丝情面。恶劣的生活环境无形中滋长了他性格中冷酷的一面。生活没有给他酝酿温情的空间，生活教会他的是争夺资源的自私本能。为了上学他吃尽了苦头，绝对不能丧失这仅有的资源，他不能指望别人施以援手，过去的经验已经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必须把剩下的这笔钱牢牢抓住，如果这与涌军的需求相矛盾，那他会毫不犹豫做对自己有利的事。至于涌军承诺的伤好后赚钱供他上学，来华已经完全不相信了。在他眼里涌军已经成为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累赘，所谓付出还不够换来他的孝顺和回报。亲情输给了利益，善良败给了怨恨。来华拿出那叠钞票递给了涌军，不顾涌军的反映和大伯劝说，头也不回地离开。
内心挣扎愧疚，但到手的钱又让他踏实安心，两种心理同时存在，后者甚至更胜一筹。到了县城二姑家后，本来不急着去鹿城，想先在城里找朋友玩两天。可是恰逢表姐闹离婚，二姑家也是阴云密布，他也感觉出了他们不愿留他多住。在准备买票去鹿城之前，他在街上遇到了拄着拐杖的涌军，他准备搬出去住，需要买一些过冬的煤块。来华看见涌军内心颤抖，手脚麻木，好久才恢复了镇静，涌军站住又问他要不要跟他回去，来华咬牙摇摇头，说了句他还有事转身高开了，父子俩就这样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
